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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黑記

2011-12-29 00:00:00鮑爾金娜
十月 2011年5期


  下班回家路上,夏花跟媽媽在電話里鬧別扭。主題很陳舊,媽媽又一次企圖遠(yuǎn)程遙控夏花相親。夏花一邊不留情地諷刺媽媽的高昂熱情,一邊納悶她倆怎么還吵得動。媽媽還像往常一樣不退縮,夏花到底厭倦了,在一個公廁門前站成內(nèi)八字,手指在空中比畫,好像媽媽能看見她凜然的對峙。再想動身,又被路口連接緊密的汽車和一幫剛放學(xué)的中學(xué)生堵住出路。夏花發(fā)現(xiàn)十五六歲的男孩還沒學(xué)會與人并排走路的技巧,一個個四十多號的腳,步伐還是幼兒的天真放蕩,左右開弓,三兩步就撞到別人身上,彈回來撞到樹叢或自行車,也不在意,抽著鼻涕繼續(xù)往前晃蕩。夏花看著他們感到說不出的危險,只好站在公廁外,踮著腳,身后的冷尿騷味隨著棉布簾子的掀起放下而起起伏伏。夏花已經(jīng)能看到對面街自己家公寓樓的一角,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老紅磚樓。被左右三十多層的高級公寓樓夾擠起來,自有一種樸素的古雅氣質(zhì)。有人說那時候磚與磚之間都是用糯米砌的。這個傳說,不管真假,都讓夏花眉飛色舞,即便老房子還有其他優(yōu)點(diǎn),比如冬暖夏涼,舉架高,但糯米粘房子這個聽起來又美麗又神奇,所以格外好。自己作為住戶,也跟著傲熳。
  夏花很想回家,但是媽媽還在說:“……花兒,別我一說這個你就不愛聽——都三十多歲的人了……”
  “三十多歲?我才二十八!你記得不?”夏花剛平靜下來,又炸了,嘴里噴出一泡泡圓的冷氣。今天真是冷,滿街殘雪都硬挺著不化,看著都覺得生疼。夏花拿手機(jī)的右手手指頭在一根一根失去知覺,紫紅色的啞光指甲油在路燈下泛出藍(lán)光。
  “虛歲不就三十了?”
  “憑什么一下子虛兩歲?”
  “什么憑什么,按老人的算法嘛,虛兩歲。”
  “你總跟老人們學(xué)什么?還想進(jìn)步嗎?過去還十五六歲就生孩子呢?!?br/>  “可我也算老人了啊……”
  “我最不愛聽你這話。人家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都說了,現(xiàn)在45歲以下都算青年,45到60歲是中年,往后才算老年呢。你是中年人,中——年——聽見沒?”生的香味?我嚷嚷著:是不是我是一個得道的高僧啊?回到成都,口中的這種甘美之味就魔法般地消失了,盡管我在成都吃了更多的牛肝菌也毫無作用??谥械南阄秾ξ沂且粋€謎。我的身體之謎。未解的快樂之謎?!?dāng)晚上口中香味重現(xiàn)時我百度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口中香味與內(nèi)分泌紊亂或糖尿病有關(guān)。
  
  脆弱的,敏感的
  
  一只受風(fēng)的胳膊在陰雨的日子格外酸沉。在夜晚。想起那PqaCA4ciMJJKrQBI5ln+Q+hXj/k50qTKqxzDnPEhL7M=些鄉(xiāng)下因受寒得風(fēng)濕病的人,常常根據(jù)自己的關(guān)節(jié)炎預(yù)告天氣變化,就像社會最底層的人們才能感知并相信天命。在人們知道苦難與受苦是一種哲學(xué)之前。
  
  語言
  
  窗外先是沒有了多年的荷塘,現(xiàn)在那片茂密的樹林也被伐光了,我知道一種語言消失了。在數(shù)不清的清晨和傍晚,一種心境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我的猶豫是還要不要在這里繼續(xù)居住下去。荷塘和樹林的世界曾經(jīng)帶給我一些十分溫情的時刻。在人們還沒有意識到依然勉強(qiáng)屬于自然的事物是一種語言之前,已經(jīng)不可挽回地毀滅了它。
  
  地貌的魅力
  
  窗外天色已暗,記憶突然涌現(xiàn)一片光,看見抵達(dá)溫宿奇木園之前的那片緩緩傾斜的戈壁,一條河,一條小溪流過浩瀚的戈壁。雪水來自天邊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的托穆爾峰。一瞬間的精神地理。那不就是我的少年嘛——貧瘠、荒涼、傾斜。在精神的荒漠中一線源泉卻不曾枯竭。而什么是我童年的雪峰、那寒冷的源泉呢?
  尋找一個事物的隱喻而非直接說出一個孤立的事物意味著直覺到它的關(guān)聯(lián)項。這個關(guān)聯(lián)項往往存在于事物的另一個層面。
  
  情緒
  
  情緒是一種同時性的力量,比如憤怒,它的涌來會阻塞冷靜從容的思想與線性邏輯表達(dá)。但沒有情緒的思想是虛弱的。對情緒的控制是使之以適當(dāng)?shù)膬A瀉與墜落,像一條瀑布那樣,它裹挾著思想之流——同時轟鳴地流動——才能產(chǎn)生能量。從傾向于無言或呼喊的情緒到語言精準(zhǔn)的表達(dá)就帶來了話語的巨大落差。
  我在混淆情感與思想嗎?我在混淆現(xiàn)實(shí)性與可能性嗎?或者在混淆經(jīng)驗和對經(jīng)驗的修辭學(xué)表達(dá)嗎?任何這樣的混淆都會讓人付出代價,就像在兩座懸崖之間的行動。我必須加劇這種混淆:這是唯一的希望。因為純粹的現(xiàn)實(shí)是一個官方白癡。
  
  閱讀自己
  
  收到新改版的《延河》雜志,翻閱《沙上的卜辭》時發(fā)現(xiàn)我已不經(jīng)意間把那些文字當(dāng)做另一個人的聲音了。仿佛它們不是出自于我:某些句子竟然能給我?guī)硇┰S的快意。
  
  寧靜。感知
  
  事物的意義之被領(lǐng)會隱藏于多種器官的感知,隱藏于秘密一般的感知形態(tài)。我們無法為自身增加某種感知功能,或擴(kuò)展我們的聲納與視覺光譜,但語言提供了使感知產(chǎn)生分化或使之精微化的途徑。微言即是深入這些途徑的方式。專注而寧靜,是精微感知得以發(fā)生的環(huán)境。所有的話語都應(yīng)是在寧靜中被感知到的事物本身。話語不應(yīng)在喧嘩中說出。論證激起的是喧嘩。詩歌喚醒的是致遠(yuǎn)心智的寧靜。一切精微的奧秘都只能在寧靜中漸顯漸著。
  
  時——間
  
  我離開書桌一天,只幾百里路,然而吃飯、閑談使當(dāng)下的無序與昨天的靜思恍若隔世。無數(shù)精微的感知像真正的旅程和事件一樣刻寫了另一時間的模板。
  
  片刻,片言
  
  暮色彌漫,深入湖水,遠(yuǎn)山正在變藍(lán)。
  世界獨(dú)自神秘,無人領(lǐng)會。無論怎樣致力于社會制度的理性形式,都不應(yīng)清除星空的神秘性,以及此刻的神秘:遠(yuǎn)山還在變藍(lán)。在智識的表達(dá)之外,依然需要復(fù)活或創(chuàng)生語言中的音樂素質(zhì)。
  有人在相互注視著。在世界的神秘里。
  
  罪
  
  貧窮、貧賤與罪的聯(lián)系,是凡俗的,無涉神秘性的,像一部通俗小說;權(quán)貴、富貴與罪的聯(lián)系常常被一些人神秘化,猶如一部英雄史詩。然而事實(shí)是,權(quán)而奸詐,富而不貴:暴富與暴政干盡了卑劣的勾當(dāng)。他們確實(shí)常常利用貧賤者心中的權(quán)貴幻象與富貴夢想。他們的承諾惡化了他們的品質(zhì)、處境和命運(yùn)。
  
  偏離
  
  語言和語言的意義具有約定俗成性。個人對語言的運(yùn)用——如果企圖說出某些新的東西,就是對約定方式和俗成意義的摒棄。然而話語活動預(yù)設(shè)了一定程度上偏離約定俗成依然能夠被理解?!捌x”在于使人意識到所偏離之物的存在:它把約定俗成的用法與意義作為話語表達(dá)的次級參照。被約定俗成的語言與意義并沒有徹底消失,它處在一個有距離的地方,成為話語的次級參照和另一個層次的事物。比起意義的粗略的約定俗成性,詩歌話語就像是一種細(xì)致的糾正。事實(shí)上,約定俗成使意義逐漸偏離了自身。
  
  達(dá)瓦的安慰
  
  寺院的內(nèi)部顯得比在外面看時更深邃高遠(yuǎn),因為那些輝煌的殿堂,因為那些懸掛著纏繞著經(jīng)幢的廊柱,還因為隱隱的誦經(jīng)聲和香霧繚繞中燃燒著的一盞盞酥油燈。在朝拜者壓抑的腳步聲中,穿越一些佛殿似乎是在登上一座圣山。供奉著釋迦牟尼的十二歲等身像的佛殿是大昭寺最神圣的地方。人們要排成一行單列從供奉著金身的佛龕前走過。我站在佛龕的一側(cè),注視著為藏域帶來無上福祉的金身佛像。佛的塑像下,并不寬敞的佛龕一角,坐著一位年老的喇嘛,他在照看著佛前那一排燃燒著的酥油燈。不同于內(nèi)地游客,我看見每一個從佛像前走過的藏族婦女都流著蒙恩的眼淚。似乎佛祖呼吸著,在她們的身邊,剛剛吐露祝福的耳語,為她們加持過。
  面對佛龕,一群藏族人不曾排隊走近佛祖,他們讓開列隊走過的通道,站在佛龕的前面翹首瞻仰著佛祖金身。他們大多是藏族婦女,中年和青年婦女居多,其中偶有藏族老人和男人。他們念誦著經(jīng)文,祈禱著,有喇嘛從他們中間走過時他們?nèi)犴樀卮瓜骂^來,向喇嘛祈福祝禱。然后有人唱,接著他們齊聲唱起一支頌歌,仰望著佛祖,他們的臉是那樣圣潔,為頌歌所照耀。佛的金身和酥油燈映照著他們臉上圣潔的淚水。無論怎樣,我知道他們是幸福的。此刻他們是幸福的。
  我躲在一旁,突然就淚下。同行的藏族人達(dá)瓦看見了,我說:我對自己是一個參觀者感到愧疚。我的心中沒有信仰,但他們的信仰令我感動?!覇枺核麄儊碜阅睦?達(dá)瓦說:聽口音,他們來自玉樹?!坪跏菫榱税参课遥_(dá)瓦挽住我的胳膊。事實(shí)上,直到我們一起走出這個佛殿,他才告訴我:“我叫達(dá)瓦?!?br/>  
  一個叫魯朗的藏族村莊
  
  一條清澈的河流從寬闊的各地穿過;山上長著巨大的松樹、柏樹,還有青岡樹;漫步林中,偶然從山谷望見后面的山露出雪峰一角。云霧終日繚繞在半山腰,尤其是清晨和黃昏時分。一個牧民吆喝著牛馬歸欄,山坡上響著一串串鈴鐺聲。盡管旅游業(yè)的一角伸展到這里,它純凈的自然面貌還沒有被過分打擾。今天所見的一切都是藏族的,牦牛,經(jīng)幡,藏式建筑,包括清新的空氣,卓瑪家晚餐上的蘑菇、奶茶,燒火的木頭。夜晚,當(dāng)我回到藏族人的家庭旅館,在床榻的上方,原木的墻壁上貼著畫像。為什么不是喇嘛或一張?zhí)瓶?“現(xiàn)實(shí)”的概念總是比自然更為云山霧罩。
  
  瑪吉阿米
  
  瑪吉阿米站在八廓街的一個拐角處,我竟然沒有注意它到底是兩層還是三層建筑。它的兩面正對著八廓街的兩條主要街道。據(jù)傳說這個建筑物就曾是六世達(dá)賴?yán)飩}央嘉措來約會他的瑪吉阿米的地方?,F(xiàn)在,這里成為一種特別小資的地方,是外地游客最喜歡的藏餐館。坐在它的頂層準(zhǔn)備享用藏餐之前,就看見了緊鄰著它的另一座建筑物的平頂上,在房屋拐角的頂端有警惕的事物分別對準(zhǔn)瑪吉阿米下面的兩條主要街道。我看著用餐的人們,似乎沒人在意,恍若這些也已如同經(jīng)幡一樣自然。
  
  工布
  
  這個古老的名字在1960年變成了“林芝”專署(或許依然有“娘池”、“尼池”的古老音節(jié)),它的所在地現(xiàn)在有一個名字叫“八一鎮(zhèn)”。我路過的時候下著雨,看見被雨淋濕的“廣州大道”、“福州大街”、“泉州大橋”之類的路橋命名。只是覆蓋著西藏高原的云霧。無論如何,這個地方的每一個地名、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復(fù)制的小區(qū),每一棟只能編號的樓房的每一扇窗戶,都能夠看見從山谷中沖出逐漸變得寬闊的尼洋河在城區(qū)流過,窗戶后面的每一雙眼睛,都能夠看見周圍的山,山上的樹木和云彩。人們的視野中依然是“工布”(“兩山之間的”寬闊谷地,或“太陽的寶座”)。
  沿途,我貪婪地吸收著視野中的一切,河流,草甸,牦牛,黑氈房,山上的林木,山頂積雪,云霧,沖出山谷的溪流,我貪婪地看,渴望它們的每一點(diǎn)滴都持久地滲透身心,這是我的信仰,是對我的信心的加持與灌頂:從拉薩,達(dá)孜,工布江達(dá),娘池,到魯朗。
  
  行李提取處
  
  那些箱子或大或小,歪歪斜斜地從傳送帶上過來。等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沒見那只黑箱子過來,似乎它在哪兒迷路了,也在焦急地尋找主人。人們都在周圍巴望著屬于自己的,在毫不猶豫地拎住箱子的時刻,似乎一瞬間這些工業(yè)制品具有小動物一般的毛茸茸的印跡。
  
  舊時代的月光
  
  在小書店,偶然看見一本書的名字:《舊時代月光下的文人們》,就把它拿到手上,在這個變得太快的世界上這個命名似乎投射著一縷恒定的氣息。打開書頁,粗略地瀏覽一下文字:哪里有什么舊時代的月光?那些文字粗陋得哪配“月光”?圍繞著舊時代的月光與記憶的應(yīng)該是細(xì)碎的微言,細(xì)小的文字顆粒浸潤而彌漫,散發(fā)著微弱的光?!丝蹋乙庾R到我似乎只是在重復(fù)性地使用我的專有術(shù)語。
  
  備忘錄
  
  《話語和回憶之鄉(xiāng)》寫得太早了,還有寫作時的心境,都限制了把它寫成一個時代的真確見證。在某些時候,我似乎早已遺忘了曾經(jīng)隔著柜臺買一斤紅糖,有些時候連最不可缺少的鹽也買不上,以致村民拖著浮腫的肢體,買小鹽。在“發(fā)展經(jīng)濟(jì)保障供給”的公社供銷社里,陳列著經(jīng)久存放的貨物,除了沒有錢之外,還需要各種票證,而農(nóng)民被分配的票證是最可憐的。缺乏食物的感覺,忍受疾病的感覺,沒有生活的尊嚴(yán)感。
  
  “獄中書簡”
  
  二十世紀(jì)思想和文體的一個獨(dú)特貢獻(xiàn)是囚犯所書寫的獄中書筒。對獄中書筒的閱讀與研究可以構(gòu)成二十世紀(jì)歷史的另一種敘事。羅莎?盧森堡、葛蘭西、朋霍費(fèi)爾、哈維爾等留下了杰出的思想,并創(chuàng)造了獄中書簡特有的修辭學(xué)。在這個譜系上,還可以算上寫了“多余的話”的瞿秋白和陳獨(dú)秀的獄中談話。未知的獄中書筒一定更多。
  
  思想現(xiàn)場
  
  比較而言,一般我不會喜歡抽象的思想,但會為正在思想的狀態(tài)的那些敘述而著迷。一些筆記、一些札記敘述了一個思想著的人,猶如小說的某些片斷,他走在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些事件或喚醒某種記憶的地方——是的,“現(xiàn)場”,或僅僅是生活的現(xiàn)場,在這些敘述中出現(xiàn)的思想具有話語和呼吸的氣息,在秋日的微風(fēng)或冬天清晨的寒氣中出現(xiàn)了思想的氣氛。
  
  兇手的名字
  
  這就像帕慕克的《黑書》里所描寫的,所有的殺人犯就像所有的書一樣,是一個模仿品。是關(guān)于模仿的模仿。要能夠舉起棍棒敲掉被害者的腦袋,一個人非得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因為沒有人能夠坦然接受自己成為兇手。他必須為兇手想象出另一個偉大的名字。還有,這樣的創(chuàng)造力還要來自于憤怒,憤怒使人麻木不仁,憤怒才能刺激人展開行動:“借助刀、槍、毒藥、敘述技巧、小說形式、詩的節(jié)奏等?!?br/>  
  疑似熱愛音樂
  
  一個人為他的孩子買了一架鋼琴。但我知道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是一個擁有權(quán)力和財富的人。成為他的夢想的延續(xù)。如果他的期望成為現(xiàn)實(shí),這架鋼琴從現(xiàn)在開始就是一個中產(chǎn)階層的裝飾品。或許在他眼里,跟汽車的附加功能差不多,鋼琴屬于某種優(yōu)雅的符號。或許,一萬架鋼琴里面會有一架鋼琴顛覆了他們父母身上的正統(tǒng)意識。也許最終,音樂會反對權(quán)力。
  
  接受
  
  預(yù)感到一種內(nèi)心的變化,或許實(shí)情是對變化早已發(fā)生之后的覺察:當(dāng)我感到某種悲傷時,思想就被激活了;當(dāng)一個我感到憤怒時,另一個我開始更平靜地思考了。憤怒與悲傷不再是摧毀思想的東西。或者說,二者之間的間距越來越小了。處在某種特別不利的位置的個人或社會生活的某個時刻,都是思想的一個獨(dú)特的觀察點(diǎn),它應(yīng)該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視野。應(yīng)該避免使歷史社會中的任何一代人成為純粹的犧牲品,應(yīng)該避免為了某種想象的未來使之成為過渡性的生活。于個人來說也是如此:這就是悲傷與憤怒會成就思想生活而非毀滅思想的緣由。似乎是加繆說過:幸福是一種義務(wù)。
  
  遺忘
  
  我因為遺忘了某一瞬間的思想,而竭力回憶它的時候意識到:我還能否回憶起前日在西湖的時候閃過的一個明亮新鮮的意識,取決于我是否還能夠重復(fù)那樣一種瞬間明了的感受?;蛟S,遺忘的是一個獨(dú)特的比喻。一瞬間的感受建構(gòu)了一個不甚明晰的比喻,然后塵世的言談使之蒙上了微塵。多日了,我還在猜想:那個被遺忘的片刻閃耀與湖水有關(guān)嗎?與細(xì)雨有關(guān)嗎?與波動或傾斜有關(guān)嗎?不知它連接著什么樣的瞬間狀態(tài)。與此同時,極輕極細(xì)微的塵埃每日每時都在思想和記憶上飄落。
  有時我懷著這樣的期待:如果那感受一思想是重要的,它就還會重復(fù)閃現(xiàn)。然而,一個獨(dú)特的比喻難以再現(xiàn)。
  
  燃燒的書頁
  
  我?guī)е槐鞠矚g的書出門,旅行尚未結(jié)束,一本書的能量已經(jīng)迅速被我耗盡。它沉寂了。再次翻開書頁,如同撩撥燃燒過的灰燼。已經(jīng)掌握的認(rèn)識毫無用處,我必須時刻處在某種活躍著的饑餓的意識狀態(tài)。
  很少有一本書,能夠永遠(yuǎn)燃燒而不耗盡能量。
  
  塔什庫爾干
  
  想起將要再去帕米爾高原,想起雪山下的石頭城。在人們生活的地方保持一個古代強(qiáng)盛時期的廢墟是一種智慧。廢墟是另一種時鐘,一座墳?zāi)古c圣地,它時刻滴答著對生命的方向感進(jìn)行矯正,對生活倒計時。廢墟是一種象形文字的經(jīng)書,書寫著歷史與智慧。廢墟是一個價值坐標(biāo)與參照系,也是一個日期的倒影。無論是痛苦、愛與仇恨,還是權(quán)力、財富與榮耀,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在心中無意識地參照著它的形象。廢墟昭示了一種離去與到來。
  
  多余的
  
  你幾乎每天都在寫。多余的思想,過剩的言辭。多余和過剩的結(jié)果如果不是平淡無奇,就是漸漸變得神秘。就像過多的樹,過盛的水,過多的空間。誰說不是盈余造就了更好的品質(zhì)?人的身上如果只有最必需的,那就變成了一種生產(chǎn)工具,成為純粹工具性的存在物。幸而,人的感知、情感、認(rèn)知、想象、語言,都充滿盈余,以至于看似有點(diǎn)多余了。這些多余的部分生成了生活中的意義領(lǐng)域。
  
  風(fēng)景之外
  
  明天,我又要去那里。一次次到喀什噶爾、帕米爾、塔什干。可我只是在最表面的地方滑過它。那些旅游點(diǎn)我已毫無興趣。沿途風(fēng)景也失去了最初的感性。熟悉。陌生。你和那里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真實(shí)的交流。一次次,你還是希望從風(fēng)俗畫的裂縫中看見它風(fēng)景之外的神情。
  
  釋夢
  
  噩夢的地形圖是一座老宅。度過了少年時期的宅院時常成為發(fā)生各種夢的地理。叫人疑心這些夢只是家宅地貌的各種變形記。少年時期的舊宅院早已成為無意識活動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有意識的思維以何種變形記參照了這個微型的地理空間?
  
  喀什噶爾的密封性
  
  再次翻看一本早已讀過的書,即使遺忘了內(nèi)容,不記得細(xì)節(jié),也如同重臨一個從前到過的地方,沒有了第一次的驚異和陌生事物帶來的激動。很少的書具有密封性。很少的地方具有密封性。而寫作是一種相反愿望的產(chǎn)物:既打開又希冀密封性,為了重讀的可能性。
  美和神圣的事物總是保持著一點(diǎn)密封性。它吸引著看和重臨。最愉快的寫作就是享有一點(diǎn)點(diǎn)這樣的文字的密封性。
  
  羯盤陀國
  
  我再次來到這個千年前的石頭城,玄奘曾經(jīng)從這里——蔥嶺——經(jīng)瓦罕走廊入阿富汗再進(jìn)入印度。他經(jīng)過這里時大約也要像我辦理邊境證一樣辦理關(guān)卡通牒。他的腳步開拓了文明史,他的腳印是歷史的蹤跡。而我第三次來到這里依然是一個含義飄忽的舉動。我的腳步是一些影子。它既非為了經(jīng)商贏利,也不是為了什么信念或隱秘的真理。我的腳印只是一些復(fù)制性的行為,沒有任何原創(chuàng)意義的仿制行為。我站在石頭城的廢墟之中,猶如早已錯過了一些事物,錯過了所有真實(shí)的事件。我只是為著看見陽光下的石頭城,為了看見傳說中的事物。我的現(xiàn)在時和此地的過去時并不發(fā)生任何真實(shí)的關(guān)系。我和這個地方的現(xiàn)在也不發(fā)生這種聯(lián)系。這是一份多余的看見。旅行,或者說旅游業(yè)就是為了復(fù)制成為程式化的“看”。在接近旅游的旅行中,真實(shí)的熱情遭遇著看的方式的反諷。
  
  其尼瓦格
  
  夜晚的其尼瓦格,站在這個平房的長廊里,走下幾級臺階的時候,似乎接觸到了近一個世紀(jì)前這座房屋女主人凱瑟琳的腳印。夜深人靜,惶然聽聞她的孩子的笑聲。斯文赫定、斯坦因,都曾經(jīng)是其尼瓦格的客人。在來喀什噶爾之前,我對這座經(jīng)書般的城市最深入的了解是通過這個女人的喀什噶爾回憶錄。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屬于其尼瓦格,屬于喀什噶爾。她美善的心性至今使這個被荒廢的中國花園彌漫著回憶的憂傷氣息。
  
  塔什庫爾干
  
  你是仁慈的,容納了我的臨時存在,且讓我參與到你的現(xiàn)實(shí)之中。我邁著高原上緩慢的步子走在一條東西街上。街頭的一端是雪山,另一端是初冬枯黃的阿拉爾草灘。有著悠久生活根基的塔吉克人走在自己的路上,我則是你的現(xiàn)實(shí)中移動著的一個影子,我是塔吉克縣非現(xiàn)實(shí)性的一部分,比傍晚的炊煙投下的影子還飄忽,還難以捉摸。不論我來還是離開,既不增加也不減少任何一絲現(xiàn)實(shí)性。沒有迎來什么,也不會告別什么。無親無故。一個純屬多余的舉動——卻被我不可思議地重復(fù)了三次。
  從一家餐館出來走到石頭城下,抬頭看的時候,黝黑的天空上星星越來越密:這個舉動是真實(shí)的。高原上的星空是與幽暗的靈魂永遠(yuǎn)息息相關(guān)的現(xiàn)實(shí)。
  
  夢的地理
  
  午后將醒未醒之際發(fā)現(xiàn)我站著的地方似乎是——一片菜地。似乎我在勞動中歇息。水車。水渠中的水流聲。似乎有意識地拖延了一小會兒,不讓自己醒來,以便把這個地方看清:聞到它的意義,有如聞到芫荽與芹菜的味道。此刻,夢是這樣一個地方:少年時的一片菜地和一個走向暮年的午后時分。似乎蠻有把握地醒來。現(xiàn)在,當(dāng)我記錄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理解。
  
  音樂
  
  閱讀和理解活動永遠(yuǎn)包含著一種參照。你同意或不贊同一種敘述、一種判斷不只是參照文本自身的語境,還有對你自身的現(xiàn)實(shí)感的參照。一個文本已經(jīng)潛在地參照著它的世界。沒有想象的“零度”。那些似乎是最陌生的東西也參照著一種對于經(jīng)驗的理解。那些新異的表述或符號似乎是關(guān)于某種現(xiàn)實(shí)的風(fēng)格一致的變形,它通過這一富有新意的符號過程將事物中紛繁和分散的含義集聚在知覺活動之中,集聚在一種知覺過程中。它是被知覺的世界、被思考的世界的一種呈現(xiàn)。沒有借助某種語言或符號的一致的變形,思想與感覺的某些層面就始終處于被囚禁的狀態(tài)。
  抽象地認(rèn)知與表述世界的能力不在于不理睬經(jīng)驗世界,而在于對經(jīng)驗世界采用一種“一致的變形”進(jìn)行描述的那種符號化的能力,就像音樂那樣。
  
  不可言傳
  
  神學(xué)上的不可言傳是一個永久懸置的問題;詩學(xué)上的不可言傳意味著什么呢?一首詩的不可言傳指向一個什么樣的秘密?神學(xué)與詩學(xué)的秘密如果有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它們的話語都指向認(rèn)知的邊界。或許,詩學(xué)的秘密產(chǎn)生于話語的自我纏繞。詩學(xué)與玄學(xué)的“不可言傳”的傳統(tǒng)是另一種形式的、即沒有神學(xué)的宗教。關(guān)于“道”與詩的不可言傳,設(shè)定了一個自相纏繞的秘密,它也體現(xiàn)為一種張力:詞與物、詞語與意義、事物與意義之間永恒的緊張。
  或許,詩就像美的現(xiàn)象自身一樣,美是顯現(xiàn)著的秘密,成為不可言傳的根源。
  
  開封郊區(qū)
  
  回到開封郊區(qū),每天面對它,心中產(chǎn)生了想描寫窗外“景色”的愿望,寫寫房頂上的吊車,炮彈殼似的白色攪拌機(jī),圍著一層護(hù)網(wǎng)的腳手架,寫寫建筑了一半的安置小區(qū)旁邊幾棵光禿禿的小樹,亂草地上吃草的一群羊,飄在荒蕪草地和稀疏麥地里白色和紅色的塑料袋,新增的變壓器和矗立的水泥電桿,新安裝的路燈和垃圾堆,突突響起的手扶拖拉機(jī)和整個世界的混亂。但寫至此刻,你才知道喚醒描寫愿望的是對顯現(xiàn)在這一切之中的另一種隱秘的支配力:即使沒有雪,沒有一個像樣的生活世界,冬天依舊是冬天,攜帶著它肆虐的寒風(fēng)和平靜的力量,穿過這混亂的一切,賦予其秩序。變得抽象的自然、千瘡百孔的自然依舊還是服從冬天的秩序。這幾乎就是關(guān)于它最后的極其可憐的觀念。
  在一個清晨最早的時辰,在建筑工地旁邊的一片稀疏雜亂的麥田里,依然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晨霧。自然在一點(diǎn)殘余的空地上殘留了一小會兒。你知道失去了一種生活。你再也不能在云霧籠罩著荷塘的時辰醒來。
  
  事物中的呼喊
  
  他想起,在西域,無論置身于寺院內(nèi)、綠洲上、廢墟中,他似乎都能夠聽到一種意義的顫動,一種在語言之前萌生的意義的悸動,在維吾爾人庭院的廊柱下,在額爾齊斯河的五彩灘,在葡萄轉(zhuǎn)向成熟的指針間,那里總是有一種渴望,一種隱約浮現(xiàn)的內(nèi)心覺醒,預(yù)示著某種期待的沉寂和喧響,似乎一切都在等待著一種新的意義,一種從古老的世代覺醒過來的信心,甚至是一個神。然而一切期待與渴望又密封著,被封存在建造寺院的石頭內(nèi),或顫動在古木蒼蒼的根系中。仿佛所有的事物都包含著一種呼喊。然而從那個夏日之后,當(dāng)他再臨這些地方的時候,他似乎再也聽不見事物的呼喊了。
  
  后街
  
  一個城市的主街道是提供給觀賞的,后街是生活空間,然而常常是后街更具有看的價值,時間的緩慢推移賦予了后街以意外的觀看價值。
  
  喀什噶爾
  
  在高出街道地面的高坡上,喀什噶爾老城錯
  “聯(lián)合國真說了?”
  “說啦,大概是這么個意思?!?br/>  “哦……那倒挺好。可是,老百姓不這么想啊。到了我跟你爸這歲數(shù),可不就想當(dāng)姥姥姥爺了……”
  “那你去幼兒園當(dāng)義工吧。成堆成堆的孩子,你可勁禍害?!?br/>  “我也不是沒想過……但怎么也不是自己的孫子孫女,感覺不一樣……”
  “你還真想過?”夏花無奈地笑起來。一個出租車司機(jī)從廁所里提著褲子出來,褲襠冒著熱氣。他鉆進(jìn)駕駛座后并不急著走,從座下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四個包子。司機(jī)從里面挑出最喜歡的一個,銜在嘴里,又翻開報紙去找最喜歡的版面。等條件全部就位,他安心地后仰在座位上,在自己的小王國里開始晚餐。反光鏡前懸掛的紅穗子小玉佛隨著他嘴里劇烈的咀嚼動作,微微晃動起來。
  夏花咽了咽口水,心里推斷那包子是豬肉白菜餡的。她的肚子不樂意了,真是餓呀。
  “反正……我跟小陳他媽媽說你基本同意去見他了……”夏花的媽媽在電話那邊怯怯地說。
  “什么?你怎么又干這事!”夏花回過神來,跳腳問。
  “照片也給了……”
  “啊?”夏花用凍僵的手照自己頭頂拍下去?!拔也欢颊f了,不經(jīng)我同意不許再給照片了!”
  “第一張是你在黃山旅游時的,那時候你還長頭發(fā)呢,我最喜歡那張。還有一張是你在三亞沙灘上,手里拿著椰子的那個……”
  “沙灘?那照片里我不是穿著比基尼嗎?”
  “嗯,黑白條紋的那套?!?br/>  “媽呀,比基尼的照片你都給出去了?”夏花驚慌地叫起來。
  媽媽不慌不忙地說:“嗯,現(xiàn)在相親的男孩可跟以前不一樣了,臉皮都厚了,要照片都要能看出身材的……”
  “都是什么流氓啊!”
  “這么說也不公平。女孩就可以要求男的一個月掙多少錢,家里有幾平房子,男的怎么就不能挑挑你模樣身材呢?”
  夏花無以應(yīng)對,仰天長嘆。“行啊,我的一世英名啊,都敗在自己親娘手里了。”
  “你有什么英名?剩女的英名?”
  “看!又來了,又來了。剛學(xué)個新詞就沒完沒了。我不聽了,你可別說了!”
  “嗯,其實(shí)我給完那張比基尼的照片也有點(diǎn)后悔……你爸已經(jīng)說我了?!?br/>  “沒用了!錯誤已經(jīng)犯下了,我臉都丟光了。”夏花越想越覺得荒唐,邁開大步闖紅燈過街。
  “你瞎呀!傻B娘兒們!”一個騎山地車的中學(xué)生從夏花身邊刮過,回頭罵道。
  夏花愣了,不知該怎么反應(yīng)。還好中學(xué)生騎速飛快,沒給自己留反應(yīng)時間。夏花把下巴埋進(jìn)厚厚的毛線圍巾里閉著嘴走到安全地帶。
  “我聽見有人說臟話,是在罵你嗎?”夏花媽媽在電話那頭緊張地問。
  “是啊,他還說,這年月,誰他媽還相親啊!”
  “夏花!你怎么說臟話呢?”
  “我沒說!我是轉(zhuǎn)述剛才那個人的臟話。”
  “我聽明白了,你是諷刺我呢?!?br/>  “媽咱別說了行不行,我得回家了,我兩只手已經(jīng)都凍掉了,現(xiàn)在拿腳抓著手機(jī)呢。”
  “孩子……你現(xiàn)在怎么……一個女孩子家,說話油腔滑調(diào)的,要是總這樣,還怎么嫁出去啊?”
  “媽!那個……不說了吧!”
  “哎,我還沒說廡呢?”
  “我手機(jī)沒電了……”夏花看著自己的手機(jī),心里數(shù):一二三,按紅鈕,手機(jī)掛斷了。媽媽的聲音消失得干脆利落。
  夏花松了一口氣,拿凍僵的手指去摸凍僵的額頭。兩相接觸,又麻又硬,好像哪頭都不是自己的。她擔(dān)心剛才一直皺眉,冷空氣會把皺紋都固定了。
  走進(jìn)小區(qū),夏花連跑帶顛地回到自己住的樓洞。聲控?zé)裟昃檬?,要把巴掌拍紅才能震出一點(diǎn)點(diǎn)顫微的光。夏花住三樓,習(xí)慣了在黑暗里行走,聞著熱烘烘的腌菜、塵土、臊醬氣的混合氣味,總想起童年,會打激靈。
  夏花在門墊上把雪認(rèn)真蹭掉,進(jìn)屋開燈。燈不亮。又把開關(guān)扳回來重新開,還是不亮。
  夏花納悶起來,摸索著把門先關(guān)上。盡管門里門外都是一樣的黑暗世界,外面的黑暗似乎還是更具威脅性。夏花靠在門上,思考燈不亮的原因,一邊等待視力熟悉黑暗。瞪得眼睛都酸了,眼前的黑只分出極微小的層次,整體仍是不可動搖的漆黑。夏花煩躁起來,把責(zé)任推給客廳里沒有窗。夏花一直為此覺得心堵,周末下午讀書時不能蜷在客廳沙發(fā)里曬太陽補(bǔ)維生素D,怎么想都是營養(yǎng)不良的人生。現(xiàn)在這沒有窗戶的客廳又橫在自己眼前制造出這么大而倔的黑暗,夏花氣恨交加地握起拳頭。
  “哎呀呀呀!”她說。
  如果有窗戶的話,外面的街燈和雪應(yīng)該會反射一些光進(jìn)來,那自己現(xiàn)在就能自由走動,至少能把拖鞋換上了。走路回家撮了一腳的雪,現(xiàn)在還在往鞋里浸濕氣。
  夏花仔仔細(xì)細(xì)地抱怨這,抱怨那,終于眼睛能看到房間里大型物體的輪廓了。她小心翼翼走近沙發(fā),伸腳去按地上落地?zé)舻拈_關(guān)。咦,又是一個不亮。
  可能性只剩下兩個:跳閘,或者電用光了。夏花搶在心生不詳預(yù)感之前,轉(zhuǎn)身摸索回門廊,打開門走到屋外,抬頭去看自家電表一剩余度數(shù)是兩個形狀駭人的零,在黑暗里發(fā)出不知廉恥的歡快的紅光。夏花覺得自己的臉被空氣中一只無形的手猛扇了一下,靠在墻上。墻灰被蹭起來一堆,繞著她飛成圓柱形。夏花一邊盯著兩個零看,一邊把雙手絞在一起狠狠往反方向拽。這種毫無意義的動作最終把她弄疼了。
  夏花又去看與自己家電表并排而置的鄰居家電表,示數(shù)顯示169。頓時,鄰居大叔矮矮胖胖、穿著臃腫冬裝的形象,在夏花腦中立地成仙,腦袋上頂著代表了富裕和萬能的光圈。切實(shí)的嫉妒之心讓夏花的身子沉重起來,她弓下腰去。又聞到了燒魚的味道……要擱往常,她會捂著鼻子趕緊逃回屋里,然而今天,魚腥味被功能完整的生活所散發(fā)出來的幸福香味所抵消了。有吃有喝并且有電……今晚,在夏花眼里,竟成了不同尋常的美好。夏花咽了口吐沫,愁苦地去拍巴掌,靠著聲控?zé)舻奈⑷鯚艄馊タ醋约赫囱┑难プ印T谶@令人心神困頓的窘境里,她想念x了。如果他現(xiàn)在在身邊,有多好。他會成為光明的使者,把自己帶回溫暖有愛的世界。那里面盡是柔情、力量,以及可供自己捶打出氣的肱二頭肌。然而這畢竟是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夏花搖搖頭,回到現(xiàn)實(shí)世界。銀行已經(jīng)下班了,不能去買電,所以不用考慮被救贖后的光明,今晚沒有光明。沒有光明的夜晚意味著什么呢?
  夏花不敢去想。稍微想那么一小下,便麻爪了,今晚至少有二百五十多件她想做的事做不成了。二百四十件跟用電腦、上網(wǎng)有關(guān),剩下還有十來件過日子離不開的事……光是想到?jīng)]有窗的衛(wèi)生間里會是一片邪惡的黑暗,夏花的膀胱便提前驚慌起來。
  夏花站起身抖了抖身子,冷氣被甩出去,又扎回來。她突然想起來另外一件事,不由在黑暗里痛苦地舉起雙臂——家里沒有蠟燭!上星期掃除時把兩個燒了一半的大香蠟都扔掉了,因為嫌奶油花香的味道太濃烈,聞多了覺得自己像是被鎖在城堡里的殘疾公主。夏花使勁跺起腳來,想著如果不是外面太冷,干脆把走廊窗戶打開跳樓算了。當(dāng)然只是說給自己聽,出于膩歪又焦躁的心情……可也不能說一點(diǎn)沒有動心的意思,剛才的一剎那里夏花真是覺得厭煩到頂。
  到底還是得回家。夏花關(guān)上門,聽見鎖眼的轉(zhuǎn)動,全身松動。好吧,這下自己徹底被黑暗關(guān)起來了。不再有任何考察分析的余地,今晚要在黑暗里度過這個事實(shí),成為了和“大象很大”,“羅馬是意大利首都”這類常識一樣的不容質(zhì)疑。夏花原地轉(zhuǎn)了一圈,重心不穩(wěn),倒進(jìn)掛在墻上的大衣里。聞到自己的人造皮草坎肩發(fā)出毛線的氣味,她尖聲笑出來,隨即又被自己的笑聲嚇了一跳,驚奇地停住了。屋子里的電被用光了,自己竟能讓這么離奇的事發(fā)生,在某種意義上也挺了不起的。細(xì)想一下,沒人可以抱怨,最近每晚都用電暖氣,早提醒自己要去多買點(diǎn)電,拖著拖著,便忘了。又沒有天天看電表的習(xí)慣,于是便落到這樣的下場。此時此刻全世界的人,除去在睡眠中的和在性生活中的,人人都在電與光的愛撫之下從容不迫地做著些什么。吃喝,交談,手舞足蹈地動作,上網(wǎng)游樂,盯著電視,插播廣告嗑瓜子,給家里的貓狗梳理毛發(fā),或者做更加缺乏意義的事,但只要人家樂意——端起自己的腳靜靜觀察上面的雞眼,看報紙中縫里的二手機(jī)床買賣廣告,拿舌頭接巧克力豆吃,等等等等。再看看自己,被鎖在一個50平米的小黑盒子里——沒有下半句,沒有更多的動詞,這就完了。被鎖在黑盒子里的生活,還想怎么復(fù)雜起來呢。
  夏花慢吞吞地把棉襖和靴子脫掉,腳在地上蹭著找拖鞋,蹭出三里地才找到,地都被擦干凈了。她摸到柔軟的沙發(fā),爬上去,緊緊盤住一個大靠墊。看來在沙發(fā)里躺著的舒適感并沒有因為見不到自己蜷起來的腿而消失。她安慰地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對比一下黑度,還是閉眼之后看到的黑色要更黑。她總結(jié)著,慢慢睡著了。
  再睜開眼睛,夏花忘記了沒電的事,真心以為自己盲了,大驚失色地叫喚起來。反應(yīng)過勁兒來之后,她坐起身,完全沒了主意。沙發(fā)變成了一個島,島的下面、四周,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死黑的河,寂靜的險惡。夏花用了大約十分鐘時間才下決心起身。起身的一剎那,她突然想起來臥室里面有窗戶,笨蛋!她于是沖動地朝臥室跑過去,一路有東西掉地的聲音,她才不管。夏花打開門沖進(jìn)臥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啊,是光!終于有了光!那是一束淡藍(lán)色、微弱而友好的夜光,從臥室南墻上的窗戶射進(jìn)來,給黑屋切開一道淡藍(lán)的縫。房間在藍(lán)縫流出的細(xì)細(xì)光源里重現(xiàn)了作為一個屋子該有的立體感。夏花欣喜若狂地跳上床打滾,認(rèn)為自己受到了神仙的眷顧……當(dāng)盲人真是不容易啊!夏花感嘆。在自己脫離了絕對黑暗的籠罩之后,她終于安全地站在光的一邊,為盲人難過起來,想著那些她一個都不認(rèn)識的然而確實(shí)可憐的全世界的盲人們,每天的生活該有多么悲傷和不稱心。
  然而她太興奮了,在床上掙蹦著,慶祝找到了光,對盲人的同情開了岔,岔到別的思想上。她知道,這道光是街對面KTV的霓虹燈貢獻(xiàn)出的福音。她一直恨那KTV裝修的俗不可耐,門口石雕的女人體像,鍍金的大英文字,一柱一柱紅的藍(lán)的LED燈光,整個像一顆巨大的暴發(fā)戶的金門牙。然而現(xiàn)在,她卻真心地感激起這顆金牙所帶來的花哨的光明。
  可惜這一點(diǎn)點(diǎn)花哨的光明,太微弱,除了被愛慕被欣賞,并沒有其他很多實(shí)際用途。夏花到底看膩了,再次感到沮喪。她躺倒在床上,腳砸在被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被子是媽媽找裁縫做的,里面絮著成百上千斤新疆棉花。夏花去郵局取時看到被子那么大,又裝在一個破頭齒爛的紅白藍(lán)塑料編織袋里。她穿著細(xì)高跟鞋和鉛筆裙,一瘸一拐地拖著那編織袋在街上走,覺得每個過路人都在暗中嘲笑自己的笨拙和缺乏品味,心里不停惱著媽媽。晚上媽媽打電話來問被子怎么樣,她刻意讓自己聽起來不冷不熱,施以報復(fù)。然而現(xiàn)在,躺在這被子上面,感受著如此柔軟的陪伴,聞到自己體味和棉布棉花相融合的熱撲撲的味道,她焦慮的心情逐漸平靜。想起當(dāng)時對媽媽的惱怒,再沒辦法理解,心里覺得內(nèi)疚。盡管媽媽,的確是容易惹人發(fā)惱的人。夏花心里一直有句老實(shí)話,對誰也不敢說,那就是:覺得如果媽媽不是自己的媽媽,只是個中途認(rèn)識的阿姨,那么夏花肯定不會貼上去愛她。媽媽的個子在她們那個年代里太高了,養(yǎng)成走路縮脖駝背的習(xí)慣,看起來十分笨拙。手腳瘦得青筋暴跳,褲子總是吊著腳,像扯不起布做褲子,其實(shí)也只是不經(jīng)心。媽媽的臉并不能說一點(diǎn)不美,但一條鷹鉤鼻子把她無緣無故塑造成個厲害模樣,不好接近,她便也鐵了心不打扮。嗓門又大,說起話來便不要停,聲音越說越高,高到自己也夠不上去了,才回到低音重起一段。夏花和爸爸這些年都練出了閉耳功。媽媽看得明白,說得更兇,又強(qiáng)迫著要互動,大事小事都要開會。做菜,倒是很好吃,但如果女兒和丈夫不及時叫好,不吃光,就又懷疑自己被排擠,刷碗刷出偌大聲響。大家都覺得她是難得的好人,只是不知道怎么下手愛她。她對什么都有熱情,又對什么都不滿意。夏花覺得,媽媽又高又硬,像一棵有來頭的好木材,張牙舞爪,難以造型,難以伺候。只能擱在家里硬著頭皮欣賞。
  夏花把雙腳擱在床尾的暖氣上,暖意從腳心倒流上來,舒服至極。她便整個人調(diào)頭靠著暖氣躺下,去看夜光照到的梳妝臺。上面擺著許多瓶大大小小晶亮的香水和化妝品,在淡藍(lán)的光下都顯得神秘狡猾,像動畫片里女巫實(shí)驗室桌子上的藥水,能把人變成豬和南瓜。尤其,還配合屋子里吊詭的寂靜。夏花的眼神漸漸遠(yuǎn)離了焦距,沉浸到動畫片的場景里。
  然而這一切,都太奇怪了。過了好半天,夏花從神游里醒過來,坐起身。今晚真的就要這么度過嗎?她還是不要相信。其實(shí)本來也只會成為一個極為普通的夜晚吧。沒有約會,沒有計劃,只想給自己下一掛炒雞蛋面,上網(wǎng)看兩集《gossip girl》,去淘寶追蹤一下網(wǎng)購的咖啡有沒有出發(fā)。當(dāng)然了,睡前還要接著讀《白夜行》,正到了懸念要揭開的時候……現(xiàn)在這些平凡的愿望,都像是電子游戲大廳里抓娃娃機(jī)器里堆著的小熊玩具,只能隔著玻璃窗眼饞,再怎么努力下爪也是徒勞。
  沒有電就什么都做不了的事實(shí),讓夏花毛衣下面的汗毛朝四面八方立起來。
  看來今晚要擺脫絕望心情的第一步,就是跟腦子里這些舍不得離去的念想,說:“見鬼去吧!”
  夏花被自己的勇氣打動了,決定做四十個仰臥起坐。
  在這樣異常寧靜的時間與空間里活動,聽見自己像野生動物一樣呼吸,并且把床板壓得嘎吱響,夏花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激動。她一邊抱著腦袋往膝蓋去靠,一邊輕輕唱起歌來:
  “I want nobody nobody but you!Piapia!I want nobody nobody but you!Piapia!”剩下的韓語部分她用哼哼代替。
  唱歌的同時,她又把并在一起的兩只腳中的一只得空伸出來往空中一踢,假裝自己踢中了什么巨大而邪惡的物體,那是暗夜里勇敢的抗?fàn)?。一團(tuán)明艷艷的喜悅從夏花心底升出來……這種看不見自己在什么地方做著什么所以跳脫了所有管束的自由感,品嘗起來是如此新鮮!她越唱越大聲,動作也越發(fā)猛烈起來。
  直到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一下子把今晚能力所及的所有趣事都干盡了,夏花才剎車停住,后悔不已,躺在床上摸肚子,琢磨還有什么事可以做……夏花動了直接去睡覺的念頭,打開手機(jī)看時間,才七點(diǎn)半,早得荒唐,連老年人還得先遛個彎呢。
  她突然傻笑起來,自己干嗎不找人出去吃飯?回到外面正常運(yùn)轉(zhuǎn)的世界里,找一個有上千瓦電燈照明的餐廳,吃上幾個小時飯,飯后再喝兩杯,回來倒頭就睡。會是多么輕松迷人的避難方式。
  夏花興奮地翻開手機(jī),史詩一樣長度的通訊錄給了她無比的自信。她給自己的一號好朋友露西打電話。
  “喂,寶貝兒……”露西很快接起電話,在那邊甜嘻嘻地招呼。
  “唉,你猜怎么著?”夏花迫不及待地拉起委屈的長聲。“我家停電啦!”
  “啊,真的啊?怎么搞的?”
  “唉,挺難解釋,怪我……早該去買電了,太懶。不過也沒事,這不是找到你了嘛,陪我出去吃飯吧?”
  “現(xiàn)在?不行啊小花。今晚不行……”
  “啊?為什么?”夏花沒提前想到被拒絕的可能,震驚得嘴都哆嗦了。
  “我這不正準(zhǔn)備去見未來公公婆婆呢。前兩天不是跟你說了?他們今天請我去家里吃飯……天哪我都緊張死了。”
  “哦……”夏花想起來露西確實(shí)提過這事兒,沮喪地出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啊寶貝兒,明天晚上我陪你吧?!?br/>  “可是明天晚上我就有電了啊!”夏花脫口而出。
  露西愣了一下?!坝须娏宋覀円部梢砸黄鸪燥埪?”
  “那感覺不一樣……”
  “今晚真是不行,你也不想讓我還沒過門就演砸了吧?”
  夏花不情愿地回答:“嗯……那肯定的,好吧。祝你成功啊妞子?!?br/>  “那你覺得我穿得休閑點(diǎn)好,還是正式點(diǎn)好?我自己是覺得我穿襯衫顯得淑女一些,但不知道他們家會不會覺得我太高高在上了?”
  “襯衫跟高高在上有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你吃飯時候好好表現(xiàn),眼疾手快,那些事,你懂。”夏花不耐煩地給著建議。
  “嗯……我真是緊張死了。來回上了好幾趟廁所。哎要不,你打電話問問喬喬吧,我估計她應(yīng)該沒事?!甭段鲯祀娫捛罢f。
  夏花又撥通二號好朋友喬喬的電話?!拔梗瑔虇獭?br/>  “花兒,你感冒了?怎么聽起來鼻子不通氣啊?”喬喬在電話另一端嚷著說,背后的噪音十分嘈雜。
  “沒感冒,是氣得……我家停電了!”夏花一攤手。訴苦給她帶來一種意想不到的快感,怪不得媽媽那么難以自拔。
  “哈,停電了?好浪漫啊?!眴虇膛d奮高呼。
  “浪漫個屁!”夏花沒好氣地回答。
  “真的,我就喜歡家里停電的時候,在黑暗里點(diǎn)上一堆小蠟燭,躺在床上聽音樂,多有情調(diào)啊,你也試試吧。”
  “沒有電哪來的音樂?”夏花沒好氣地問。
  “哦……收音機(jī)你沒有嗎?”
  “沒有。”
  “那你怪誰?下回買一個!”
  “得了,我問你正經(jīng)的,喬喬,你吃飯了沒?”
  “正吃火鍋呢。”
  “哦……都吃上了?我過去找你行不行啊?”
  “你想過來啊?好啊,打個飛機(jī)過來吧,哈哈,我在成都呢。”
  “啊?”夏花被自己的口水嗆得咳嗽起來。“那你跟我扯什么扯!”
  喬喬并不接茬,接著說:“我跟你說,成都人吃火鍋其實(shí)根本不放麻醬!火鍋配麻醬都是北方人自己發(fā)明的,我到今天才知道?!?br/>  夏花煩躁之中還是有幾分好奇:“那他們蘸什么?”
  “就是香油,加點(diǎn)蒜末蔥末。你別說,味道還真不差。關(guān)鍵是火鍋的湯已經(jīng)夠味了,所以什么都不蘸也行。真的,下回我們一起來成都吧,好吃的實(shí)在是太多了。我一天到晚嘴不閑著,太幸福了。”
  “快打住吧姐姐?,F(xiàn)在你說這些廢話饞我,是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品格高尚的人該做的么?你不覺得訂機(jī)票馬上飛回來陪我吃飯才是正確的人生嗎?”夏花一邊在床上翻滾,一邊大聲說。
  喬喬在電話里尖聲尖氣地笑了起來。“說得跟真生氣了似的呢!”
  “我是真生氣了!”夏花說。
  “那……我跟你說個逗的。你知道這個飯店墻上寫著什么嗎?”
  “那我哪知道?”
  “咱們一般飯店里不都說,‘請看管好你的財物’之類的?”
  “嗯?!?br/>  “這里的墻上寫著:‘請看管好你的老人和小孩。’哈哈哈,太可愛了,笑死我了。我剛拿手機(jī)拍下來了,要不要給你發(fā)過去?”
  “不用,我意會了。”夏花翻著白眼說?!澳憬又园?,我掛了?!?br/>  “晚上要是睡不著覺害怕了,可以給我發(fā)短信?!眴虇萄a(bǔ)充道。
  “嗯?!毕幕⊕鞌嚯娫?,腦子里出現(xiàn)金銅火鍋里紅油沸騰的場面,肉片自己排隊往鍋里跳,魚丸又白又美,喬喬變成個小面人兒,在湯里轉(zhuǎn)圈跳舞,四周是嘴角淌油的食客啪啪鼓掌,空氣里是爆香的麻椒味。那非凡的人間景致使自己所處的黑暗世界,更顯凄涼無趣。
  夏花又給兩個關(guān)系要好的同事打了電話,一個在給家人過生日,一個在請女朋友吃日本料理。隨后她又打給昨天約自己吃飯、自己因為興趣不大而找借口搪塞了的老同學(xué),老同學(xué)手機(jī)卻不在服務(wù)區(qū)。夏花又打電話問表妹能不能把說好周末聚餐的時間改到今晚,表妹說剛剛吃完。夏花仍不甘心,給自己一個多年的追求者,現(xiàn)在認(rèn)了當(dāng)干弟弟的男孩打電話。干弟弟說,飯剛吃過,一會兒一起去酒吧喝一杯怎么樣?夏花掛了電話,冷笑,喝你個腚。干弟弟這些年除了想把自己搞上床就沒有其他追求。
  夏花滿面愁容地翻著電話本,感到希望越來越渺茫。趕在飯點(diǎn)后約人吃飯,被拒絕是自作自受。然而她仍心有不解,覺得自己這么美麗可愛,怎么的至少也會撈到一兩個還沒動筷子的人向自己展開懷抱呀。
  翻到通訊錄里最后一個姓名x,夏花心里一顫。多么想撥通x的電話。他當(dāng)然是沒辦法陪自己吃飯,不過聽一聽聲音不是也好?夏花的手指在綠色的通話鍵上方轉(zhuǎn)了兩圈,想按下去的沖動折磨得她整只手都發(fā)癢了……可是,這么做是不對的,不被允許的,她不想惹X生氣。
  夏花喪氣地跳下床,穿上棉衣決定自己下樓去吃飯。畢竟是真餓了。全世界夏花最討厭的事就是獨(dú)自吃飯。不僅受不了自己這樣,連看到別人獨(dú)自在飯店吃飯,她都替他們?nèi)缱槡?。男人還差點(diǎn)意思,可以輕易地把他們想成生活簡樸、沒人照顧的單身漢;或者老婆不在家、生活不能自理的懶丈夫。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碟花生米,二兩小酒,邊看報紙邊晃蕩拖鞋,落拓又沒心沒肺的樣子,即使不可愛,也可以把他們當(dāng)做窗臺上的綠色植物一樣忽略。女人就不一樣了。再丑的女人出門也注意形象,一個人打扮齊整地坐在空蕩的桌前,醬油瓶旁邊擺著華麗的手包。彎著脖子,眼神落寞,胸罩帶從薄紗襯衫里露出兩條孤寂的索道。一手用筷子去夾一根茼蒿,另一手在翻讀手機(jī)短信,又時不時用余光檢查別人有沒有注意自己的場景……仿佛全世界的男人、孩子、生活,都拋棄了她們,而她們又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讓人看起來又心酸又心煩。夏花為此竭力避免成為飯店里,別人眼中哪怕萬分之一可能性的同情對象。她曾經(jīng)短暫交往過一個男朋友,并沒很喜歡,唯一的交往理由是那人是美食愛好者,每晚都樂意帶夏花出去換著地方吃飯,夏花永遠(yuǎn)不用苦惱獨(dú)自進(jìn)餐。后來分手,是因為他不tZxY45P+P1XT4LDf0lMyCGnESgqWFp/wPPhEDChSJHw=愛刷牙,吃完了蒜、孜然、南洋榴蓮糖,都一一傳輸?shù)较幕ㄗ炖?。夏花瘋了?br/>  因想到今晚要被逼上梁山,夏花走起路來兩條腿都往一起拐。走到離家最近的小飯店門前,夏花看到里面人多聲高,酒菜傳送,靠窗坐的一桌大哥們把面皮都喝成熟蝦色,其中一個被酒勁沖熱,身上只剩了跨欄背心,金鏈子嵌在脖子肉褶里一動不動。夏花咬緊牙關(guān)快步走開,直奔一站地之外的肯德基。如果非得一個人吃飯,快餐店是最好隱身的地方。歡快的兒童音樂,自己端盤走來走去的吃客,占桌寫作業(yè)的高中生,大家都自覺自愿自由地視他人為透明。夏花發(fā)現(xiàn),在所有位置里最不被注意的黃金地段是兒童樂園。給家長設(shè)計的座位朝向滑梯,背對所有人;孩子們上躥下跳互相推擠,媽媽們在旁邊如夢如幻地觀看自己的孩子是如何比別人家孩子都更美好可愛。吃飯的人可以放心地狼吞虎咽,即使放一個悠長的屁,在童聲圣誕音樂的掩蓋下,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
  飯后的夏花從手指到圍巾都散發(fā)出炸雞的咸油味道。她決定順著人行道散散步。街邊有一個乞丐,吸引了許多女孩子注意。夏花上前湊熱鬧,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聲溫柔的低喚:原來老乞丐腳下匍匐著三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狗,花色各異,但全都有透著悲哀神色的濕潤眼睛和接近正圓的毛絨身體,小手小腳縮在圓球下面,看起來有隨時摔倒的可能。乞丐撒一些狗糧放在小狗前面,小狗們便一次次做出類似磕頭效果的吃食動作,吃完了便抬起小狗臉,蠢兮兮又可憐巴巴地去看圍觀的人。觀者大多是女孩,紛紛因為招架不住心中的柔情而扭動身子,發(fā)出剛才夏花發(fā)出的聲音,進(jìn)而,慷慨解囊。
  夏花也扛不住了,一邊掏錢包一邊在心里想,你這個老家伙可真夠聰明。看到錢包里最小的鈔票是十塊,她猶豫了。她對于這些小狗乞丐的愛似乎還沒到十塊錢的額度。然而眼尖的老乞丐看到被拽出一角的十塊錢呼之欲出,連忙高喊謝謝,雙手作揖,又按著離他最近的小狗使勁磕頭。夏花沒辦法,掏出十塊錢,遞給老乞丐。
  “我能摸摸小狗嗎?”她問。
  “當(dāng)然!賣給你都可以!”老乞丐豪氣地一揮手,嘴里冒出熱氣?!跋胍闹?價錢好商量?!?br/>  “不,我就想摸一下。”夏花彎下腰去摸剛才那只被迫磕頭的小狗,胸中充滿愛憐。小狗毛很軟,夏花忍不住多摸了一會兒。旁邊站著的幾個女學(xué)生也想摸,但是因為沒給錢所以沒有權(quán)利,只好原地跟著夏花的動作使勁,搓著手咿咿呀呀地說:“不行了不行了可愛死了……”
  夏花戀戀不舍地起身,把手揣進(jìn)棉衣口袋,繼續(xù)在人行道上行走???,路邊這些充滿光明的小房子,一個個結(jié)實(shí)立體,無憂無慮。面包房里的兩個蛋糕女工在合作加工一個四層的婚禮蛋糕,在奶油胚上旋轉(zhuǎn)種下芝士玫瑰花;發(fā)型工作室里白光怒放,放著讓人頭暈的中國特色的小品混音舞曲,一個坐在轉(zhuǎn)椅上的中年女人皺著眉頭跟發(fā)型師控訴自己干枯的橢圓形頭發(fā);發(fā)型工作室邊上的女孩飾品店里,閃爍著大大小小由廉價人造寶石、緞帶、毛絨線制造而成的粉色玩意,店員姑娘縮著粉色的袖子站在門口,眼望不遠(yuǎn)處賣糖葫蘆的小攤。夏花覺得女孩長得挺好看,心里產(chǎn)生買一串糖葫蘆送給她的想法,不過她考慮自己若真這么做了,結(jié)局難以設(shè)想。飾品店旁邊是最近新開的性用品店,貼著不透明玻璃紙的窄門半開著,看起來生意不太好。人們經(jīng)過,看到燈箱上大大的“SEX”,也要快走兩步以示純潔。夏花心里有一種感覺,小區(qū)里的居民一定對這個新商戶的存在感到極為不安。然而她一邊暗笑,一邊卻邁步朝性用品店走過去。她突然想主動做一些瘋狂的小事。
  拉門進(jìn)屋,屋子里的光線是說不出來的無恥明亮,讓夏花頓生暴露感。店主是個中年胖女人,手里捧著一塑料飯盒的擔(dān)擔(dān)面,看到夏花進(jìn)門,大圓臉上露出熱誠的微笑。“隨便轉(zhuǎn)轉(zhuǎn)!”
  “哦。”夏花木訥地點(diǎn)點(diǎn)頭。店里面積極其窄小,不用轉(zhuǎn),四面的玻璃柜門都快貼上自己的臉了。
  “需要哪方面的?”店主眼睛跟著夏花轉(zhuǎn),殷勤小心地問。
  “哦……”夏花困窘地咧開嘴,催促自己鎖定目標(biāo)。“這個,是什么?”她眼睛望著一個被折疊起來的充氣娃娃,傻里傻氣地明知故問。娃娃的胳膊和腿都被支在腦后,妖艷的大眼睛,紅唇以安吉麗娜朱莉為模型。整張臉上洋溢著“世界大好,幸福太多,必須開懷大笑”的納粹式狂熱表情。夏花不知道得多沉著冷靜的男人才敢把她買回家做伴。
  “這是日本進(jìn)口的充氣娃娃,也有女用的。手感非常好,高仿真,你可以摸摸?!?br/>  “多少錢?”夏花出于純粹的好奇接著問。
  店主看了她一眼,說:“三千五?!?br/>  夏花驚訝地?fù)P起眉頭,轉(zhuǎn)過身。
  “女用的器具在這邊?!钡曛魃焓忠龑?dǎo)夏花到對面的柜臺?!白晕科?,還有仿真陽具,好多款式,樣子也漂亮。選一個?”
  夏花聽到店主說“陽具”,耳朵差點(diǎn)飛了。她咬緊嘴唇,盯著玻璃柜里擺放的奇形怪狀的自慰器和一條條色彩各異的仿真陽具,一邊因為開了眼界而感到興奮,一邊又因為騎虎難下而困窘。店主見她表情游移,主動推薦:“看這款震動小跳蛋,賣得特別好。樣子又可愛,又省電,放在包里也不引人注意。”說著就要往外拿。
  夏花連忙擺手?!皼]事沒事,我這么看看就行。”
  店主又熱心地指著墻上掛著的一串黑皮鞭和手銬?!跋矚gsM的東西嗎?賣得很好?!?br/>  夏花心想:“阿姨你還知道SM呢!”簡直對這位相貌樸實(shí)的店主敬佩起來。她微笑著搖搖頭,心里因為想到自己的四周鄰居都有可能是這些東西的買主,驚奇不已。
  “警察制服呢?”
  夏花接著搖頭。
  “護(hù)士服空姐服?賣得不錯,年輕人喜歡。你要是想看我去后面給你拿。我這兒的制服特別全?!?br/>  夏花抿著嘴止不住笑,仍然擺手。
  店主仍不灰心,走到另一扇玻璃柜前敲打著玻璃說:“那……就看看性感內(nèi)衣吧?我這兒的這幾款,都特別顯身材,穿上去特性感。但是又不是很夸張,當(dāng)普通睡衣穿也行。”
  夏花終于產(chǎn)生了一點(diǎn)現(xiàn)實(shí)的興趣,走過去朝玻璃柜里看。倒是有一件黑色和深紫色搭配的蕾絲胸衣很美麗地擺在一堆羽毛中間?!澳羌隆苣贸鰜砜纯磫?”
  “當(dāng)然!”店主高興地把蕾絲胸衣小心翼翼地取出來?!皝砉媚?,你摸摸這料子,絕對跟一般的便宜貨不一樣。束腰效果特別好,洗了也不變形?!?br/>  夏花伸出手摸了摸料子,并沒覺得格外好,但樣子確實(shí)喜歡。胸罩部分是能擠胸的罩杯設(shè)計,后背的綁帶一路抽下去,有一種精致的錯亂感。
  “多少錢?”夏花慎重地問。
  店主瞟了一眼夏花。“三百六?!?br/>  “太貴了!”
  “嘿!這還貴?像你這樣的美女,怎么能穿便宜的胸衣糊弄自己呢?”店主粗聲粗氣地說,倒像在替夏花鳴不平。
  夏花被說得一下沒了詞?!翱墒悄氵@也不是正經(jīng)牌子的塑身胸衣,不就是穿著玩的?”
  “那可不是,姑娘,一分錢一分貨。別看咱牌子沒有名氣,你穿上就知道效果了?!钡曛髡UQ劬Γ粡埓髨A臉上飛出俏皮的表隋。
  夏花把抓著胸衣的手放下?!皹幼拥故遣诲e……可你多少得給打打折不是?哪有就這么一口價的?”
  店主晃了晃腦袋,嘆了口氣。“看你也誠心想買,那我就給你打個折吧。三百,怎么樣?”
  “還是貴!”
  店主瞪起眼睛。“姑娘,怎么還嫌貴呢?不貴了,這一件衣服,阿姨可沒多少油水可撈?!?br/>  夏花耍計策轉(zhuǎn)身要走,被店主一把拉住。“唉別走啊,有話好商量。這樣吧,阿姨再給你便宜點(diǎn)。二百六……最低了。”
  夏花一攤手?!耙话傥濉P芯托?,不行我就走了?!?br/>  “一百五?!”店主假模假式地咆哮起來。“你怎么也得說個靠譜點(diǎn)的價錢吧!”
  “一百五我都出高了!”夏花不耐煩地說。“就說行不行吧?您給句痛快話。不行我就走啦?!?br/>  店主叉起腰吸氣,把自己像氣球一樣鼓起來。憋了兩幾秒鐘之后,她敗下陣來,帶著戲劇化的悲憤一揮手:“行吧行吧給你吧!唉你這孩子……真能砍價。阿姨今天沒開張,不然肯定不能讓你撿這么大的便宜你知道不……”
  夏花走出這個SEx SHOP,懷里抱著裝在塑料口袋里的性感胸衣,心中充滿對自己淘氣行為的滿足感。下次和x約會,要把自己引以為豪的白皮膚塞進(jìn)這窄小的黑紫蕾絲里,x會發(fā)瘋的。夏花想到自己只穿著這件胸農(nóng)在x身前走來走去的模樣,心里漾起一陣熱烈的情欲。她希望x能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把自己扛在肩頭上帶回家。那么面對再多難以取悅的黑暗,兩人聯(lián)手,也會在里面造出個洞天福地來。
  夏花神思恍惚,又開始覺得冷,慢慢往家走去。人行道上的雪被來往行人踩得又黑又瓷實(shí),發(fā)出尖而冷酷的嘎吱聲。夏花渾身畏懼那聲音,盡量去挑雪看起來松軟的地方下腳。小區(qū)院門口有個中年男人支著鐵桶賣烤紅薯。夏花又湊上去,讓臉被焦甜的熱氣噴著,十分快樂。在擺成一圈的紅薯里左挑右揀,她始終沒找到滿意的形狀。賣紅薯的男人把脖子縮進(jìn)豎起的夾克領(lǐng)子里,鼻涕流出來,流到上一輪鼻涕掛住的地方,又吸回去,人中留下一片黑。他捏起一個尖而長的紅薯放到夏花眼前讓她聞,說這個肯定甜呢。夏花歪了歪嘴,覺得那是最不好看的一個,躡腳走開。
  回到小區(qū)院里,走到漆黑的門洞跟前,夏花不愿意再動彈了,她不愿對這豐盛的光影世界說再見。她左右換著重心跺腳,仰頭去看四周紅磚樓上一扇扇亮著不同顏色的窗。許多窗簾都已經(jīng)拉上,燈光穿過橫紋的豎紋的波浪的繡花的圖案照出來,人們的黑色剪影在窗簾前走動,做著意義不明但看起來都很溫暖的事情。
  夏花看見院子中心的小花園里還有兩個老太太在健身器械上鍛煉?;▓@里沒有燈,她們單就著月光,一絲不茍地壓腿,敲膽經(jīng),大聲交流今天的菜價。一條臘腸犬在秋千下交爪趴著,身穿大紅色的對襟棉衣和四只小運(yùn)動鞋,一身百無聊賴的富貴。
  夏花的眼睫毛被凍住了,每眨一下,眼簾下的世界都更讓人留戀,更與己無關(guān),充滿殘忍的情趣。
  夏花別過臉,走入黑暗的樓洞。再見吧光明,明天見!
  夏花回到家里,穿著棉衣直接撲倒在床上。鼻子被壓扁了,也懶得把頭挪一挪。射到梳妝臺上的夜光現(xiàn)在變成了艷俗的紅紫色,夏花重新恨起那KTV來,不領(lǐng)情地閉上眼睛。她對四周涌上來的黑暗熟悉起來,不再懼怕。如此從容、穩(wěn)定、毫不動搖的吞噬,也不能說一點(diǎn)都不值得欣賞。
  與無聊寂寞抗?fàn)幜艘煌砩?,現(xiàn)在能做的都做完了,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不開心。夏花整個人帶著無賴般的心滿意足,照著心中最底層壓著的痛苦,撲上去。
  真是難過呀!她咚咚地捶著床。腦袋里想著x的臉,又想哭,又想罵,又想湊上去親,忙得不知道先怎么想是好。一晚上培植出來的委屈感,讓她理直氣壯地憐愛自己,并且動搖了心中的信念。
  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一件極其愚蠢的事?
  夏花每次被這個問題襲擊,驚恐萬狀,x總是抱緊她,肋骨都要勒斷了,說:不要管庸俗的人們怎么想!我們的快樂歸我們自己管。
  真的是這樣嗎?應(yīng)該是吧,夏花信賴x的每一句話,超過信字典。他是她的神,神龕供在心尖上,她日日夜夜燒香叩頭,祈求愛情安全長久。時常暗覺不快樂,又不敢說,只當(dāng)是自己心智愚鈍,對“快樂”的理解和享受,不夠充分。X要他們帶著末日狂歡的勁頭去愛,然而她發(fā)現(xiàn)自己短見而缺乏浪漫,心里只有細(xì)小的欲望,比如能每天都抓著他的手睡覺,晚飯后一起腆著肚子散步。X卻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不顧死活、迷離惝恍的夢想,叫人害怕。他便笑她太年輕,不知自持。夏花隨他一起嘲笑自己,笑得比他還賣力。他畢竟比自己懂得多!
  然而此時她的心思卻動搖了。今天周二,約會還要等三天。不能見面的時間里,X是一道砌死的墻。“X”原本只是夏花任性而取的電話通訊錄里他的代號,日子長久了,在夏花心里,X越來越取代了他的真名,成了真正與他相符的身份。冷冷的,尖利拒人的,神秘?zé)o常的叉。今晚,既然他絕不會出現(xiàn),夏花困在黑暗里,得到一片狂野無聲的自由,忘記了平時自我安慰的套路,淚水半路殺出來,一點(diǎn)點(diǎn)滲進(jìn)臉下面松軟的新疆棉花。
  X真的愛我嗎?
  當(dāng)然愛吧。X愛夏花,就像他愛液晶電視、黑膠唱片和意大利手工皮鞋。那愛,在他看來是很多了。然而她的愛,沁肌浹髓,昏天暗地;有他在的夜晚,月亮都更大更低,空氣里飄來天外的香味,金沙鋪地。和他度過的每一個周末,盡管要東躲西藏,每一次卻都是無冕的蜜月,又豐艷,又雋永,又輝煌。每次告別都是分娩一樣的痛——她還沒經(jīng)歷過,但心想著再痛也就不過如此吧,看最愛的人從自己的身體里離開,投向其他的生活,回頭擺手一笑,跟沒事兒人一樣。
  他們的愛,不配套。她知道。
  然而畢竟……通奸不是容易的事情。
  她走不掉,怨他太惹人喜歡。成功貴重的男人,又有輕雅的情趣,會用iPhone軟件作曲獻(xiàn)給自己,排隊買糖炒栗子。知道夏花物質(zhì)需求淡薄,他變著法討好她的心靈,用低沉性感的嗓音,把未來講得又壯麗又切實(shí)……不信?簡直就是傻子;又眨著柔情的羚羊般的眼睛,把婚外情說成世間最凄楚的美物。夏花聽得一愣一愣的,一會哭,一會笑,攥著小拳頭說要名分,或分手!他便跪得更低,小男孩一樣驕橫地?fù)е碾p腿,只是搖晃,眼睛里帶著催眠般的魔力。她便無可奈何地笑了,把衣服一件件脫掉。一邊想著,下回一定要好好跟他談。明知下回又是一樣被他混過去,到底嘴里說了,便好像正義感從靈魂里冒了個泡,把已經(jīng)堵到嗓子眼的痛苦感往下壓了壓。
  對于從沒見過的X的老婆,想到那個女人可能經(jīng)受的傷害,夏花剛開始覺得難以承受。逐漸……想象力干枯起來,重復(fù)的同情找不到出口,便癟掉了。對她的嫉妒倒是越來越?jīng)坝糠屎?。在X的默許下,她把那個女人設(shè)計成性情冷淡、沒情趣,又護(hù)食的老貓。老貓誠然是可憐的……可吃不到食的小野貓難道不可憐?
  要他痛快地離婚,也知道不可能。畢竟他還有孩子。夏花自己梳理得明白,不敢大鬧,怕把現(xiàn)有的幸福也鬧丟了??墒潜氵@么順良地等著,又要等多久?這樣孤單的夜晚,想要給他打個電話,都不行。他是大王,自己是方片三???,仔細(xì)想想,憑什么就不行?夏花沖動地坐起來,掏出手機(jī)。手機(jī)只剩下一格電,夏花決定不在乎了。她想用這最后一格電做一件真正想做的事:給X打電話!她緊急地需要他,需要得到他存在的證明。讓他把愛的氣味,透過話筒吹到自己嘴里,吃下去,才能定心。不然,她真是想要逃跑了!真是想要逃跑了!
  找到電話本里的X,夏花不給自己考慮時間,拇指按下去,渾身發(fā)抖,冷汗涔涔,像等待地獄的審判。
  電話接通了,嘟……嘟……卻沒人接。夏花想象著X窩在沙發(fā)里陪老婆看電視劇的情景,心臟都要嘔了出來。
  又打一次,又是沒人接。夏花發(fā)了狠心,決心一直打下去。
  打到第四次,手機(jī)被中途掛斷了,再撥過去,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夏花狂暴地把手機(jī)摔到床上。嘴里自言自語模仿X和他老婆的對話:
  “剛才是誰啊,沒完沒了地打電話?”老婆正給孩子剪腳趾甲,轉(zhuǎn)過頭來皺眉問。
  “不知道。奇怪的號碼,白天接過,沒人說話?!盭自信地言簡意賅,知道老婆從不往歪里想。
  “最近電話詐騙的很多,他們打,你一接,就開始計費(fèi)。你也小心一點(diǎn)?!?br/>  “是,我也看新聞了。還真是?!?br/>  老婆點(diǎn)點(diǎn)頭,又端起孩子的小腳?!皝?,這只?!?br/>  夏花抽抽搭搭地自言自語,著了魔一般,停不下來。越來越大的哭聲在整間屋子都裝滿了。手機(jī)顯示電量低警告,發(fā)出不愉快的嗶嗶聲。夏花厭棄地把手機(jī)往枕頭下面塞,突然胳膊觸碰到另外一樣?xùn)|西。她拿手指捏起來,在夜光下看,是一只奮力掙扎的蟑螂。夏花徹底失去了控制,驚聲尖叫起來。蟑螂被拋開,迅速逃離現(xiàn)場。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夏花的尖叫。她得救一般抓起手機(jī),看也不看就放到嘴邊,哭著喂喂起來。
  “怎么……怎么了?”夏花的媽媽在電話那頭驚慌地問。
  “啊……媽,媽!”夏花聽到媽媽那經(jīng)典的粗糙刺耳的嗓音,像是失足墜樓的人落到一塊突然出現(xiàn)的氣墊子上,驚喜交集,失聲痛哭。
  “夏花!你發(fā)什么瘋,怎么一接電話就哭?”媽媽不耐煩地制止。
  夏花只是哭,鼻涕眼淚攪和到一起。媽媽只好沉默地等待。
  終于,夏花掐住鼻子,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有蟑螂!”
  媽媽在電話那端一愣,笑起來?!熬瓦@點(diǎn)事?蟑螂?蟑螂就把你弄哭了?”
  夏花有氣無力地回答:“對。”
  媽媽無可奈何地在話筒里嘆了一口氣,說道:“怪我從小給你慣的,這也怕,那也怕。都三十歲的人了,還怕蟑螂,還哭……真別出去跟人說啊,不得把你笑話死?!?br/>  往常足以讓夏花新陳代謝都減速的媽媽的嘮叨,此時此刻像天國傳來的音樂一樣動聽并給人以安慰。夏花把手機(jī)死死貼到臉頰上,貪婪地聽媽媽說出每一個字。
  “我給你打電話也沒事,剛才本來都要睡覺了,突然想到你,也不知怎么的,就覺得不踏實(shí),就琢磨打個電話問問。估計你手機(jī)也充完電了……”
  夏花聽到這兒,渾身又是一抖,眼淚把臉頰都蟄痛了。
  “哎,花兒你聽著呢沒?”
  “嗯。”
  “家里有沒有殺蟲劑?去買幾個蟑螂盒子,知不知道我說的?咱家以前用過。把蟑螂都粘起來餓死的那種。再買個氣霧的殺蟲劑,能殺卵的,要不然蟑螂繁殖可快了。我昨天看報紙說,如果你在家里看到一只蟑螂,那你家里肯定會隱藏著兩萬只蟑螂……”
  “媽。”夏花打斷媽媽。
  “哦?”
  “我想跟你說句話……”夏花眼中充滿淚水,動情地張開嘴。
  “我……”
  就在此時,夏花的手機(jī),作為整間屋子里唯一一個活著的電器,終于也用盡了最后一滴電,斷氣而亡。夏花看著手中握著的這個還在發(fā)熱的長方形金屬物體,突然迷惑起來,她呆住了。
  媽媽哪去了?我把媽媽弄丟了。
  她發(fā)出一聲小動物踩到金屬夾子時的怪叫,沖出屋子,拽上大衣便下樓。
  跑到小區(qū)院門口的小賣部,她抄起擺在冰柜上面的公用電話,撥通家里號碼。
  “媽!”夏花一接通電話就拼了命似的大喊起來,好像人類第一次使用電話的時候,既怕自己的靈魂被聽筒吸進(jìn)去,又怕對方離得太遠(yuǎn),不用喊就聽不見。
  夏花的媽媽也迫不及待地在電話那端用大嗓門呼應(yīng)著:“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小賣部里的老板娘被叫聲吸引了注意,她撩起棉布簾子往外探頭看了看,又立即被冷風(fēng)激退回去,繼續(xù)手上的十字繡。繡盤上的大紅牡丹還只有兩片花瓣,像鸚鵡的嘴。小賣部里另有她的兒子,和兒子的兩個小哥們,在圍著電磁爐下方便面吃,一邊掰著火腿腸往里面扔。
  夏花人生頭一遭因為聽到媽媽的聲音而感到如癡如醉。她一時競說不出話來了。
  “哎呀說話!急死我了!”媽媽叫嚷著?!澳闶遣皇窃谕饷婺?這都幾點(diǎn)了!你出來打電話干什么?你手機(jī)又怎么了?穿衣服沒?”媽媽在電話那端急得轉(zhuǎn)軸,尖聲盤問。
  “別叫喚別叫喚,我穿得多著呢?!毕幕ㄔ趮寢尩募饨新暲锴逍堰^來,抖了抖身子,把雙手縮進(jìn)袖子?!拔覜]事。手機(jī)出了點(diǎn)問題,我就出來打。”
  “你手機(jī)出什么問題了?”
  “沒什么大問題,說你也不明白?!?br/>  “怎么不明白?我早告訴你了,買手機(jī)不要買翻蓋的,翻蓋的手機(jī)最容易壞。你不聽不聽,現(xiàn)在出問題了吧?打個電話還得下樓……”
  夏花意識到危險的不耐煩情緒在朝自己慢慢逼近。她果斷地打斷媽媽:“媽,我其實(shí)就是想問問你怎么腌糖蒜?!?br/>  夏花自己也愣了一下。但這急中生智生出的問題并非撒謊,上個星期她的確有兩天瘋狂地想吃糖蒜。
  媽媽在那邊一松氣。“這大半夜的打長途電話,就是問這個?你想吃糖蒜了?”
  “對啊。”
  “你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對啊,我是。”
  “早說呀!我最近又腌了一茬,你爸說好吃。我給你帶一瓶去?”
  “嗯,可是我想自己學(xué)做呢?!?br/>  “哦……你不想嘗嘗我腌的?我把技術(shù)改進(jìn)了,比以前的好……不過你要想自己做也容易。聽我說啊,你先去買蒜,要買白皮的,紫皮的不行。要又大又白那種,買的時候好好挑,你會挑不?”
  夏花在寒風(fēng)中跺著腳?!坝执笥职?,你剛說完?!?br/>  “買完蒜把外面的皮剝了,里面的皮留下。把蒜放到鹽水里……泡幾個小時,也有人說得泡幾天,你自己看著來吧。然后下一步……”
  “媽!”夏花往自己大腿上敲了一拳,大聲打岔。
  “嗯?”
  “你還記得不,小時候有一次,你騎車帶我去上數(shù)學(xué)補(bǔ)習(xí)班?”
  媽媽頓了頓?!巴?。我騎車帶你上這班那班的時候太多了。哪次呀?”
  “就是小學(xué)六年級,老師姓什么來著,長得像青蛙的那個?!?br/>  “哦,李老師……記得。李老師怎么了?”
  “李老師沒怎么,我說的是咱倆的事。那次你送我去上補(bǔ)習(xí)班,天特別熱,你騎車出了一身汗,半道停車想買瓶水喝,”夏花咽著吐沫,越說心跳越快?!跋肫饋頉]?”
  “沒有……”
  “結(jié)果我生氣了,因為上課時間要來不及了。我就說什么也不讓你喝水,把水瓶摔了?!毕幕ㄔ秸f鼻子越酸,心里念叨“完了完了又來了”。小賣部老板娘把自己整個人貼玻璃窗上,假裝拿手摳玻璃上的臟東西,眼睛偷瞄夏花。
  媽媽的嗓子里發(fā)出一連串同時表達(dá)迷惑不解和安慰的含混聲音,咕嚕了一氣,然后說道:“完全不記得了啊?!?br/>  “真的?”夏花覺得媽媽在撒謊。
  “真的!”
  夏花難以置信地?fù)u頭?!澳阍趺茨芡四?我可一直都沒忘……我后來越想越后悔,一直想了這么多年。我覺得自己實(shí)在是太無恥了。”
  媽媽在電話那端笑了起來?!盁o恥?花兒,你今晚怎么了?”
  “媽,你嚴(yán)肅點(diǎn)行不行?笑什么笑?!?br/>  “好吧好吧我不笑了。我就笑了一聲其實(shí)。”媽媽解釋?!澳?,那你讓我說什么呢?”
  “你不用說什么,聽我說就行。對不起,媽。我就想說這個?!?br/>  “就為了你剛說這事?”
  “嗯,對。以后我要是再想起來別的事需要道歉的,再說。”
  “哎呀陜算了,花兒你可別小題大做了。你今晚是不是喝酒了?”
  “我今晚吃的肯德基!哪有酒喝?”
  “又吃肯德基了?你還想讓我說多少回啊,你不能再吃垃圾食品了。上次體檢不是說你血脂都偏高了?哪有不到三十歲就高血脂的?嚇都嚇?biāo)廊肆??!?br/>  “這回我又不到三十歲了?我這歲數(shù)真有彈性?!毕幕ㄟ\(yùn)氣,吐氣,望著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是鈍鈍的西瓜型,夏花覺得挺難看。然而評價一種天文現(xiàn)象難看,似乎很不應(yīng)該,她決定只把這個評價保存在自己心里。
  “夏花?你聽見我說話沒?”
  “聽著呢,媽?!?br/>  “堅持每天吃善存,記住沒?我可不想每次都說。”
  “記住了。哎媽,我再跟你說件事?”
  “嗯?”
  “真說了?”
  “哎呀你快點(diǎn)!”
  夏花用力閉上雙眼?!拔覑勰?”
  在她面前,世界是黑的了,又坦蕩,又安全。她感到自己的兩片嘴唇和嘴唇里的幾十顆牙齒往四面八方蕩出去。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捂住嘴,才發(fā)現(xiàn)太晚了,“我愛你”的回音在腦中越來越響,她漸漸不相信那是出自自己之口,心中既惶恐又激動。
  不知道媽媽聽到了沒?
  那邊只是沉默。
  要我再重復(fù),那是不可能了。
  大概是沒聽見,或者根本就是幻想?那真是遺憾呢。夏花在沉默里深呼一口氣。
  “我也愛你呀孩子。”媽媽說。
  如此溫柔又困窘的語氣,出自電話那端那個女人。夏花頓時覺得揪心起來。這三個字能從媽媽那干硬的喉嚨里蹦出來,不知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一路崎嶇。夏花想象著此時此刻的媽媽,坐在床沿,穿著她那有膏藥味的深藍(lán)色棉布睡衣,大腳丫踩在地板上,黑頭發(fā)里夾著的白頭發(fā)慌亂地東邊豎一點(diǎn),西邊豎一點(diǎn)。
  夏花拿開話筒,哭了起來。夜里的冷風(fēng)把眼淚凍成了一顆顆小刀子,上上下下地刮臉。夏花被疼痛催促著,哭了一會兒便停了下來。
  深呼吸過后,夏花的心跳像溫度計里的紅水銀柱一樣慢慢歸于平靜。在眼下這不知道還會持續(xù)多久的溫暖的尷尬里,夏花體會到一種久違的身心安寧。
  突然問,夏花的屁股被輕輕撞了一下?;仡^看過去,小賣部的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時候轉(zhuǎn)移到屋外,在自己身后搬動摞得老高的啤酒箱子。一個裹著軍大衣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邊跺腳說:“不要雪花,不要雪花?!崩习迥锞镏ü桑崞鸬谌淦【仆旅婵纯?,慢吞吞地說:“懸啊。燕京好像沒了?!?br/>  夏花聞到老板娘身上熱騰騰的火腿腸方便面味,覺得一種奇異的激動。她厚著臉皮往老板娘的身上靠了靠,體內(nèi)得到了某種力量的鼓勵。她清了清嗓子,沖著電話低聲說:
  “媽,今晚你說的那個小張……你有照片么?”
  像抵賴自己剛說過的話似的,夏花生硬地拿開聽筒,抬眼看夜空。一片不知從哪兒飄出來的稀薄云彩把月亮的屁股擋住一半,使它看上去比剛才高級些。這時遠(yuǎn)方有警笛聲盤旋而至,在凍得邦硬的冬夜里殺出個饑荒的調(diào)子,似嚎似泣,即將到了擾人心魂的程度,才揚(yáng)長而去。遠(yuǎn)去之后的變調(diào),逐漸成為小狗的嗚咽。夏花對著空氣輕輕哼了一聲,把耳朵重新貼回聽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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