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佐生走出家鄉(xiāng)蔡源縣醫(yī)院大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后面跟著一個人,他快,跟者也快,他慢,跟者也慢。事態(tài)逼著他邊走邊思量著對策。
在一個水果攤點前,蔡佐生突然收步,然后轉(zhuǎn)過身去,這才看清楚后面跟著的是一個頭發(fā)蓬亂的老人,背上斜挎著一只綠漆幾乎全部剝落的軍用水壺。見蔡佐生停下來,老人不但沒走,反而三步并作兩步往他面前趕。
“你要干什么?”待老人走到跟前,他說出了憋了半天的話。
老人臉上馬上堆起了笑容:“俺說小兄弟,甭害怕!恁看看俺這個蔫巴老頭,沒有胡漢三的橫肉,座山雕的獠牙,不像《看不見的戰(zhàn)線》中的老狐貍那樣狡猾,更不像偷襲鐵道游擊隊的岡村隊長那樣張狂!能把你咋著?”
好家伙!一句話串拎起三四個電影人物,蔡佐生心里很是一驚。他的話使蔡佐生在回憶起不少形同鬼魅但耳熟能詳?shù)碾娪敖巧耐瑫r,也不得不重新打量面前這位身體枯瘦,臉上胡楂長短不一的老人。
蔡佐生剛要開口進一步探問,沒料到對方搶了個先:“你這人穿西服扎領帶,和縣城里的其他人不一樣。從你進醫(yī)院門到出醫(yī)院門,俺一直跟在后面。你去了住院部五樓看了個病號,在走廊里與三個大夫進行了交流,沒錯吧?”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蔡佐生有點沉不住氣了。
“俺兄弟,急個啥!先聽完俺下面說的話,中不中?”
水果攤前人多,看來一句兩句沒個完。蔡佐生向前走了十來米,在空曠的地方停下腳步,老人也刺溜一下貼了上來。
“你面正額寬像郭建光,不是吃官糧定是為人師長;走起路來呼呼挾風如李向陽,你小時候要么攆過野兔子,要么就是經(jīng)常深更半夜跑片場;上樓時一步三個臺階那勁頭一點不遜瓦爾特,瓦爾特保衛(wèi)了薩拉熱窩,看來今后你一定能鎮(zhèn)守北京城防;在病房里你招待六方,機智賽過渡江偵察的李連長。你能文能武,前途無量啊!”
這聲音、手勢、神情咋有些熟悉哩?蔡佐生的腦海里立馬浮現(xiàn)出一個曾經(jīng)熟悉的身影來。
“兄弟,俺給你算上一卦,不會誤你事,只能成你美。說得不對你只當聽了一堆屁話,說得對你也甭掏錢,只要……”
原來是個算卦討錢的。
蔡佐生否定了自己腦海中的聯(lián)想。沒等老人說完嘴里的下半句話,就扭頭走開了。約莫二十多米后,他回頭望了一下,算卦者木雞般地呆立在原地……
蔡佐生向系里請了五天假,路上三天,在家只有兩天。他母親的病情穩(wěn)定后,馬上就得回校??h城沒有火車,搭火車要到百里外的鄰縣西甸。蔡佐生姥姥村子里的發(fā)小、現(xiàn)在縣城開出租車的胖子建國執(zhí)意要送他,路上話不知怎么扯到了醫(yī)院門前的算卦老頭,蔡佐生正要描述那天的情景,胖子竟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十年八載才溜回來一趟,咋也撞上老侯了?”
“老侯?”蔡佐生怔了一下。
“看看,你這大學教授,整天一門心思研究馬尾巴的功能,老家的人和事你都扔到爪哇國了。就是小時候經(jīng)常在咱們附近幾個村放電影的老侯啊?!迸肿舆呎f邊抱怨地對他擠了擠眼,漫不經(jīng)心地把煙屁股從車窗里扔了出去。
“我原來一直挺服氣老侯,但這幾年他那腦子好像被驢蹄子踢著了一樣,有病。隔三差五從村里走十幾里到縣城新華書店和醫(yī)院門口,專堵那些三四十歲以上看起來像有文化的人算卦,說是算卦,算個屎卦!哪個算卦的像他不要錢?!他是找人陪他噴噴那些老掉牙的電影,心里頭過過干癮罷了?!迸肿有曼c一支煙前,又冒出這么兩句。
“原來真是那個老侯!”從去外地上學到現(xiàn)在,十幾年了,蔡佐生一直沒再見過他。這次是個機會卻失之交臂,一路上蔡佐生內(nèi)疚不已。
蔡佐生家附近幾個村鎮(zhèn)三四十歲以上的人當中,說不出過去幾任書記和鎮(zhèn)長姓名的人很多,不認識電影放映員老侯的幾乎沒有。其實老侯也不姓侯,有人說他姓肖也有人說他姓馬。過去他放電影時,由于片子經(jīng)常不能及時送到,老是讓人看了一半候著一半,老是這般候著,大家就把放電影的他叫“老侯”了。剛開始遇到重要場合,還偶爾稱他老肖或老馬,時間久了個個都叫老侯了。小時候,蔡佐生有很長一段時間在鄉(xiāng)下跟著姥姥住,開始東奔西竄跑電影片場時,老肖或者老馬被叫做“老侯”已經(jīng)好多年了。
一
蔡源縣是一九五三年九月成立電影放映隊的,離休后被縣長抓差當縣志編撰小組組長的佐生父親后來回憶說。
專員公署的紅頭文件講,遠在北京城里的毛主席日夜牽掛著淮河流域群眾的文化生活,特地給縣里配備十六毫米放映機和發(fā)電機各兩臺,要求縣上成立兩個電影放映組,每組的正式編制數(shù)三個:放映員一人、發(fā)電加維修工一人、運輸員毛驢一頭。
全縣推薦上來了十名放映員人選,要從中選出兩名,剛剛二十歲的老侯是候選人之一。負責選拔的成員兩個是公署派來的,剩下的三個是縣委書記、縣文化站站長和佐生父親。他父親當時是縣城完中的校長。
老侯讀過五年私塾,那年頭大小也算個人物,所以敢留三七分頭,這不但需要勇氣而且需要底氣的。五十年代人們像唐朝一樣以胖為美,老侯不胖;當然老侯也不瘦,誰家的孩子瘦說明誰家的家底單薄一點,老侯家的成分是中農(nóng),家里三間茅屋里有一張飯桌、兩把椅子、三臺土炕、四床被子,不能算單薄。老侯一米七五的個頭在十個人中,中等偏上,形體上,沒有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但“老侯”卻和“老猴”一樣,一個字那叫“精”。選拔那天,老侯不知從哪里借來一支金星鋼筆別在上衣口袋里,筆帽上鎦金的掛鉤讓考場上的白熾燈燈光一照,如果適逢老侯轉(zhuǎn)一下身,冷不丁地會冒出一束炫目的文化之光。
選拔分唱歌唱戲、畫圖、識字朗讀三部分。
唱歌唱戲選拔時,老侯和另外四個人選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并哼出了大部分,另外兩個人也吼了幾嗓“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都算過關(guān)了。一句也憋不出來的三個人遭淘汰。
畫圖這一關(guān),縣文化站焦站長要求“每人畫一件考場里的東西”。老侯父母原來打算讓他做個木匠,因此,下學后,老侯跟一位姓吳的禿子師傅拉過鋸、放過線,也畫過幾筆草圖,沒有想到這次用上了。老侯選了最拿手的板凳畫,算是過了。這一關(guān)又剔除了三個。
佐生父親負責四選二的識字朗讀部分。他選了當天報紙上發(fā)表的一篇社論讓大家逐個來念,內(nèi)容大致是這樣的:一九五〇年十一月,“聯(lián)合國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在東京得意揚揚地向新聞界叫囂——逼近鴨綠江畔,以全勝戰(zhàn)績結(jié)束朝鮮戰(zhàn)爭。可是不到三年,一九五三年七月,美方不得不在停戰(zhàn)協(xié)議上簽字。偉大的志愿軍戰(zhàn)士浴血參與和祖國后方如火如荼全力支援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終于以中朝人民的勝利載入史冊……瑟囂畔荼四字全部讀錯的兩個人卷起鋪蓋回村了,把瑟當必、畔當半來讀的老侯和另外一個人光榮地成為了我們縣第一批電影放映員。
“通關(guān)”的當天,老侯也見到了他的助手一發(fā)電員兼維修員石栓柱。長著四方臉的栓柱比老侯大九歲但沒老侯高,一米六五的個頭配上水桶腰,站在地上,真像一個拴牛套馬的石柱子。栓柱過去在國民黨縣黨部里干過維修馬車、汽燈和電話線路的活,有這樣手藝的人,整個縣城也找不出幾個,所以這次直接被指定為發(fā)電員。栓柱不愛說話,但喜歡聽別人講,在家聽老婆臘梅嘮叨,過去在縣黨部沒人理他,沒事就蹲在大門口聽看門的疤瘌老霍說話。這一換工作,內(nèi)心就怕一起工作的人不愛吱聲。巧的是老侯自己喜歡講話,但不喜歡別人整天唧唧喳喳。倆人的搭配應了《李雙雙》里喜旺的一句名言“天對葫蘆地對瓢,人對緣法狗對毛”。
縣里用五十斗大豆為每個放映組換了頭泌陽驢。與新疆驢和德州驢相比,泌陽驢的食量小、耐粗飼、馱力大,毛澤亮滑,全身黑色只有眼圈、咀頭和腹下三個區(qū)域呈粉白色,人見人愛,稱“三白驢”。配給老侯的那頭公驢,馱著二三百斤的東西一口氣能走五六里。泌陽驢好處一大堆,唯一的問題就是不愛孤單喜熱鬧,出發(fā)、途中和到達地點后喜歡時不時吼上幾嗓,尥上幾蹄,算是補了栓柱的短處。
十月上旬,老侯和栓柱坐著大票車去開封參加電影培訓班。后來老侯在回憶這一光輝時段時,開講前總少不了的幾句話是:開封是什么地方?古東京宋汴粱啊!那可是老戲里常唱的老包橫鍘陳世美匡扶正義、滿門忠烈楊家將名傳四方和趙匡胤黃袍加身當皇帝的開宗福地啊!在開封住了七天六夜,老侯在后來的電影放映中諞了三十年。
在開封,老侯學習了電影放映機和電影放映擴音機兩門課,栓柱學習了電工基礎和發(fā)動發(fā)電機。結(jié)業(yè)考試通過后,兩人來到相國寺前花兩毛五照了張“哥倆好”,又湊足一塊二跑到“天下第一樓”點了籠灌湯包和鯉魚焙面,兩個人心里想的一樣,這次不照一張不嘗一口,猴年馬月才能再來省府呢?事實是,兩人一輩子確實也沒能再來開封或去與開封一樣的大城市,當然這是后話。
如果較勁的話,老侯、栓柱當時去的開封已不算省府了,最多也只能算半個。省府的一半機關(guān)在老侯他們蒞臨古都汴梁時已西遷鄭州了,老侯可能當時不知道,也可能明知道但不給人們講。老侯他們再坐著上半身白下半身藍的四輪票車回到縣里時,他們自己也沒有料到,今后的日子會像他們所放的電影一樣熱鬧、精彩和曲折。
蔡源縣亙古以來的第一場電影定在十月十八號這一天放映,地點選在縣城城北臥橋,也就是佐生姥姥家的村子。這項重大的政治任務由縣文化站焦站長親自布置給了老侯放映組,放什么影片焦站長也定不了,得請示縣里苗書記。
公署提供了四個拷貝,蘇聯(lián)的《攻克柏林》、《易北河會師》和國產(chǎn)的《白毛女》、《南征北戰(zhàn)》。四選一對一般人來說是個難題,當過游擊隊長的苗書記有經(jīng)驗,采用排除法遴選影片,當年上級命令他從十幾個日本崗樓中拔掉兩三個,敲敲鬼子的猖狂,他用的就是排除法。
“兩部外國影片中蘇聯(lián)人、美國人和德國人高鼻梁卷頭發(fā)鑲金牙,村里人哪見過,第一次放電影別嚇了他們!”書記金口一開就排除了一半。接著問老侯兩部國產(chǎn)片哪部熱鬧。老侯道是《南征北戰(zhàn)》。苗書記呼騰一下從藤椅上躍了起來,猛拍一巴掌桌子,嚇了老侯一跳:“就放《南征北戰(zhàn)》,第一次放電影不圖熱鬧圖個啥?”
十月十六日,焦站長一個口信招來了佐生姥姥村子的合作社主任王大頭。焦站長把放電影的事解釋了一袋煙的工夫,王大頭還是沒有弄明白其中的道道兒。
“焦大站長,您可得給俺說明白啥是電影啊,俺回去還得給兩千口子人解釋呢?!?br/> 焦站長接茬兒道:“你們村搭過土臺唱過戲吧,人撅嘴唱的戲叫人戲,電影不是真人唱的,是電流來回跳動著唱的,叫電戲。你今兒回去就講,后天晚上在村里不演人戲,演場洋人發(fā)明的電戲。”走出焦站長辦公室,大頭主任實際上還是沒搞清楚電影是什么東西。明天放電戲,對村里人不解釋吧,顯得自己見識少水平低;解釋錯了吧,不就顯得水平更低?
正當大頭主任愁眉苦臉的時候,走在他身邊的老侯問了個問題:“拉洋片您看過吧?”大頭主任忙說看過。有一次在縣城開會時,他掏兩分錢拉了五個西洋景。
“看過就好解釋了?!眲倧拈_封培訓回來的老侯有了底氣,“洋片是人拉的,電戲是電拉的。”說到這里老侯頓了一下,又插了個問題:“大頭主任,您說說,是人的動作快還是電的動作快?”
大頭主任想了一會兒,回答:“人動作多快多慢不用說,就連俺莊的傻子吳賴渣也知道。電的動作快和慢我還真沒見過。不過,我琢磨出一個事理來?!贝箢^主任頓著不講了。
“啥事理?主任您看看,一泡尿正哧哧響哩咋說停就停了?”老侯急了。
“俺兄弟,你想想,咱縣城剛通電三年就電死了四個人,一年合一個還多,如果人的動作比電快,電d0918baa1d1edc356371fefdb4247f2778958a4f15010108401d30dcf547f09f還能逮著活人?!所以,肯定是電快?!崩虾盥牶簏c頭大笑,心里感嘆還是毛主席說得好,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
“對對,是電比人快,快得多?!崩虾钕瓤隙ê蠼又腥苏},“人拉的洋片拉一張停一下看一張,片和片之間沒關(guān)系;電拉的洋片一張接一張一刻也不停,看上去洋片不就動起來了嗎?人就會跑了、鳥也會飛了,夏天也就會慢慢變成冬天了……”聽完老侯的話加上自己的聯(lián)想,大頭主任頓時覺得自己已經(jīng)離電戲越來越近了。
老侯看到茅塞微開的大頭主任,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開封的培訓課上從北京電影學校請來的丁教授說過的話:“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這話不全對,在今后放映工作中要記住,你們面對的觀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文盲,對他們來說,知識加例子才是力量。”簡單的蒙太奇電影原理如果不通過拉洋片的例子,不要說半個小時,就是兩個鐘頭也說不清啊!想到這里,老侯從心里更加欽佩戴金絲邊眼鏡,把蒙太奇寫成洋字碼Montage(蒙太奇的法語原詞)的丁教授。一個電影鏡頭還沒放,光詮釋電影就這么難,老侯越來越感受到任務的艱巨。
老侯對大頭主任說,到我們工作房去喝杯茶水吧。所謂工作房實際上是縣文化站的老倉庫改造的,處在文化站的后院,與男女公共廁所并排。老倉庫被隔成三間,老侯所屬的電影一組一間,電影二組一間,第三間兩個組共用,養(yǎng)著兩頭毛驢。老侯給大頭主任倒了一杯開水,把正在喂驢的栓柱介紹了一下。
栓柱說:“王主任,您看看,這條件俺們自己還湊合,接待您就有點寒磣了。”“不孬不孬,俺合作社里就一間茅房,誰先占了另外一個人就得提著褲子到后面包谷地里去。你這離廁所這么近,尿個泡拉個肚方便?!币魂嚧笮χ?,三人談好了碰頭時間地點,大頭說,俺今兒回去挨家挨戶打招呼,后天日薄地平線咱們村西頭公路上見。
十月十八號終于到了,臥橋村也到了!老侯、栓柱怎么也不會想象到眼前的情景:穿著新衣裳、新鞋帽的全村男女老幼全部聚集在村口,鑼鼓一班、響器一班、舞獅子一班、扭秧歌一班分散兩邊,中間留著一條客人通道……老侯他們離村口還有兩百來公尺,前方就樂聲震天、鞭炮齊鳴。待走近人群,老侯、栓柱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迎接隊伍前邊的兩幅貼在被單上,被四個壯漢高舉過頭的標語。
左邊:新社會比舊社會好,電戲比人戲好。
右邊:抗美援朝一勝利,臥橋人民看電戲。
當大頭主任緊緊握住老侯的手時,人群中掌聲雷動。二十來歲的老侯雖然去過大城市開封,但這種場面哪兒見過,頓時雙手顫抖、熱淚滿眶、張口無語……眾目睽睽之下和鞭炮的余煙裊裊之中,栓柱像村子里被逮著的偷雞賊,使勁佝下滿臉通紅的頭,額頭上鋪滿一排明亮的汗珠。倒是那頭身上馱著放映機、發(fā)電機和銀幕的泌陽驢,搖著尾巴、晃著頭和著人群的歡笑一聲接一聲地嘶鳴……
吃過晚飯,大頭主任領著老侯、栓柱來到了放映場。所謂的放映場,實際上就是夾在漾崗河與合作社院前的一片空曠地,在靠邊的位置埋上了兩根楊樹桿子,中間掛著幕布,約二三個曬谷場大的場地里已經(jīng)布滿人頭。有翹著屁股蹲在地上的、有盤著腿坐在自己布鞋上的、有坐在馬扎上抽“一頭粗一頭細”煙卷的、有抱著膀子伸頭探腦的、有一群一幫的閨女和小伙嬉笑逗打的、有一手蒜頭一手窩頭邊吃邊望的、有伸著頭撅起屁股在人群中鉆來鉆去找空位的……放映場地周邊還擠滿了賣甜秫稈的、炸爆米花的、切熱豆腐的、拌酸涼粉的、收廢銅爛鐵的、購蟬蛹皮的、捏生泥人的、吹琉璃卟噔的、修鍋補盆的、換針換線的……
老侯用開封丁教授上課教的“橫豎計數(shù)法”草草一估,道:“大頭主任,這哪止兩千人?!”
“這不是第一次放電戲嘛,俺對村里人講了十來遍,甭告訴外村,咱們自己先嘗個鮮,哪知道每家老娘都讓自己的兔崽子轉(zhuǎn)告了娘舅家,娘舅家又傳到娘舅家,這么一傳,人就多了點?!贝箢^主任笑著回答。
這時候漾崗河上的橋面上仍然流動著向放映場涌來的人,個個滿頭大汗,敞胸露懷,扛板凳的、提磚坯的、掂油燈的、舉麻稈火的、肩馱小孩的、手攙老人的……栓柱問:“到底會來多少人?我好在樹上選掛高音喇叭的位置?!?br/> 這個問題讓誰回答都難。大頭還是應了:“會來多少人?兄弟你別看我頭大,就是再借給我一個這樣的大頭,我也估摸不清到底會來多少人!不過我告訴你個底數(shù),剛才我讓兩個民兵數(shù)了數(shù)已經(jīng)在場的,一個說七千五,一個說七千八?!?br/> 當栓柱拉好從發(fā)電機到擺放在場地中間放映桌間的電線,調(diào)整好喇叭的方向后,時間又過去了四十多分鐘。整個放映場已經(jīng)水泄不通,鳥飛不進。合作社的窗戶上、墻頭上,放映場四邊的老榆樹上全都歪歪扭扭爬滿了小孩,漾崗河上的橋面上也腳尖對腳跟塞滿了人,再多一個人就進不來了??磥恚裢黼姂蜷_始的時辰到了!
“通電!”老侯洪亮干脆的命令一下,栓柱就用力合上了開關(guān)!
“刷”,用竹竿掛在放映桌上方的一百多瓦的白熾燈泡亮了!
“哎呀!”全場驚叫聲一片!過去臥橋人民見過的晚間最亮的東西,天上的要數(shù)月亮,地上的就是哧哧響的汽燈,那還是八年前國民黨胡璉的十一師駐扎在這里時點的。哪兒見過這種個頭比汽燈小,卻比汽燈還晃眼的東西!
“鄉(xiāng)親們,你們知道這是啥燈嗎?”大頭主任手舉竹編紙糊的擴音筒,指著燈泡發(fā)問,見全場沒有人回答,“電——燈!”大頭自喊了一聲。
“國民黨十一師的汽燈亮吧,亮!但咱們共產(chǎn)黨的電燈咋樣?更亮!”話音剛落,全場掌聲雷動,老侯、栓柱也都使勁拍手,心里實在佩服這個時常自嘲“螞蟻尿在字典上——識不了倆字”的王大頭。
“鄉(xiāng)親們,電戲馬上開始,我先講兩句。”大頭頓了一下,低頭看了一下老侯,算是征求意見,老侯忙點頭。
“縣里苗書記和文化站焦站長關(guān)心咱們臥橋村的生產(chǎn)和文化生活,特地派兩位公家人撅著屁股走了十幾里地來到咱村放電戲,老少爺們還不歡迎歡迎!”又是一陣如雷貫耳的掌聲,震得掛在竹竿上的燈泡左右搖曳。
大頭主任又講了一段話,內(nèi)容是電戲不是人戲,但是比人戲更精彩??h里把這么精彩的戲先從我們臥橋村開始唱,說明什么?說明我們臥橋村的人不賴,生產(chǎn)也不賴!我們今后還要好好干,讓縣里今后其他種類的戲也先從我們村演起!接著大頭作為主任宣布了兩條看電影的注意事項:
“第一,大家不能擠,苗書記和焦站長說了,如果擠傷一個人,臥橋村今后甭再想看電戲。第二,不能摸電影機、發(fā)電機和地上拉過來的電線,上面帶著高壓電,誰摸誰倒霉,這三年咱縣已經(jīng)打死了四個。不光這些東西不能碰,兩根楊樹桿子和掛在中間的白布也不能摸,高壓電從一根桿子經(jīng)過白布傳到另一根上,誰摸把誰吸上去!”
大頭講的這兩點,是與老侯事先商量好的,但第二點中楊樹桿子和銀幕帶電的解釋,是大頭主任觸景生情或者說觸類旁通臨時聯(lián)想起來的,老侯和栓柱想笑,但沒敢出聲。
最后王大頭嚴肅地宣布了三條紀律:“第一條,看電戲時任何人不能放響屁,更不能放臭屁,影響放映效果;第二條,看電戲人多,任何人不能抽煙,當然啦,除了放電戲的先生和我;第三條,看電戲時男女堆在一起,不能揪大閨女的頭發(fā),更不能掐人家小媳婦的屁股?!比巳褐幸魂嚭逍?。
“現(xiàn)在請縣里派來的放電戲的先生講話!”大頭把擴音筒遞給了老侯,老侯起立,大頭坐下,整個過程掌聲一片。
“臥橋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大家好!我先糾正剛才大頭主任的一個說法,我不是焦站長派來的,也不是苗書記派來的?!闭f到這里,老侯停頓了下來,用眼從左至右慢慢地掃了一遍電影場。
整個電影放映場寂靜萬分,幾千名來看電戲的人焦急地等待著答案。
“我-是-毛-主-席-派-來-的!”
這句話老侯不是說出來的,是一字一字喊出來的。老侯的喊聲剛落,就像一根點著的火柴扔進了汽油桶,整個放映場轟然燃燒起來了!原來坐在地上的人站了起來,原來站著的人跳了起來。潮水般的歡呼聲和震耳欲聾的掌聲劃破了寂靜的鄉(xiāng)村夜空,一直持續(xù)了十幾分鐘。老侯后來說,他一輩子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場面,再也沒有說出比這更有力量的話語。
那一夜,老侯后來又講了兩三段話才開始放映。關(guān)于他后面講話的大致內(nèi)容,由于第一句話影響太大,沒有一個人能清楚地記住。
當放映桌上的白熾燈忽然閃爍一滅,頃刻間全場鴉雀無聲、萬籟俱寂、萬目向前。隨著放映機咔咔的聲響,兩個臉盆般大小的輪盤緩緩轉(zhuǎn)動,一束由暗變亮、由細變粗的光柱直直地延伸到前方,穩(wěn)穩(wěn)地打在了白布上,人們屏住呼吸,伸長脖頸,瞪大眼珠,等待著電戲《南征北戰(zhàn)》的開場!
當銀幕上英俊的高營長和斜挎盒子炮、留著齊耳短發(fā)、英姿颯爽的女村長趙玉敏出現(xiàn)時,銀幕下掌聲一片。
當兇狠的張軍長和五短身材的李軍長登場亮相時,人人用手指指著銀幕,嘴里罵聲連連。
當銀幕上出現(xiàn)解放軍為搶占摩天嶺奮力向上攀登的鏡頭時,一部分人使勁鼓掌,另外一部分人大聲吆喝:“快啊,快一點啊!”
當國民黨的部隊開著坦克、坐著汽車行進在增援途中時,觀眾中許多人用紙團、土塊、樹枝砸向銀幕。
整場《南征北戰(zhàn)》從開始到結(jié)束,臥橋村觀眾的掌聲、哭聲、笑聲、歡呼聲、斥罵聲一刻也沒有停歇,個個感覺自己就是電影中的一員。影片最后幾分鐘,坐著的觀眾全部站了起來,個個眉頭緊鎖,雙手抱在胸前,雙眼緊盯幕布,等待著故事的進展和結(jié)局。
突然,白熾燈再次亮起,銀幕上打出了一個字“完”。放映場萬聲戛然而止,觀眾這時好像突然從三伏割麥天一下掉到了三九燒炕天,人人瞪著雙眼,齊刷刷地匯集到老侯這里,電戲怎么就完了呢?唉,還沒過癮咋就收電了呢?
二
首場電影的放映成功,老侯和栓柱幾天幾夜處于亢奮之中。年終向焦站長匯報工作時,倆人激動地說:“這次經(jīng)歷讓我們對放映工作的作用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同時深刻體會到黨和毛主席對我縣群眾文化生活的關(guān)心?!?br/> 在首場電影放映總結(jié)會上,老侯對栓柱和泌陽驢講:“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咱們的開局不錯。后面,就照這樣做。咱們仨搭伙做事,少一個不行,一個偷懶和撂挑子也不行。我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但我從兩個簡單的字中覓出一點道理?!?br/> 老侯停下不講,拎起縣文化站配發(fā)的綠色軍用水壺往白瓷缸子里倒開水,倒了一半,開講道:“第一個字是夯,夯者大力也,干活出大力才能打牢根基,蓋起高房子;第二個字是劣,劣者少力也,干活不埋頭撅屁股光想省力,那是下賤貨?!?br/> 老侯講完獨自喝水,泌陽驢一會兒左右搖頭、一會兒上下甩頭,也不知聽懂否?栓柱琢磨了好長一會兒才說:“講得好講得好,你這是拆字說文!要是俺莊小學語文老師張黑毛也能像你一樣先拆字后解釋,我孩兒鐵蛋的語文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孬了!”
開國換主、重打鑼鼓。焦站長向老侯他們傳達了“團結(jié)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和“鞭撻舊社會的黑暗、頌揚新社會的光輝”等眼下電影工作的任務后,老侯他們責無旁貸地沖在了第一線,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光榮地實踐著這一最高指示。在縣文化站的誓師會上,老侯作為電影放映隊伍的代表激動地發(fā)了言:“在今后的革命工作中,我們一定把手中的放映機作為宣傳黨和政府政策的有力武器,把白色的銀幕當成教育人民的巨大黑板,把突突響的發(fā)電機當做催征的戰(zhàn)鼓……”
栓柱除了負責發(fā)電和維修機器,還有一項任務就是上報放映記錄,因為縣文化站規(guī)定縣豫劇團和放映隊每年都要上交上演曲目和放映影片的原始材料。二〇〇六年,縣里蓋了一座縣史館,縣文化局在全縣范圍內(nèi)征集老檔案、老照片,栓柱的孫子上交了一個他爺爺皺巴巴的本子,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電影名、放映地點、放映時間、放映場次和放映效果。從電影隊成立到一九五七年,本子上有下面的放映記載:
一九五三年:《南征北戰(zhàn)》二十場、《白毛女》十五場、《攻克柏林》十場、《易北河會師》十場;
一九五四年:《南征北戰(zhàn)》四十九場、《白毛女》三十八場、《我這一輩子》三十場、《烏鴉與麻雀》二十五場;
一九五五年:《南征北戰(zhàn)》四十場、《白毛女》三十場、《雞毛信》四十五場、《渡江偵察記》四十四場;
一九五六年:《雞毛信》三十九場、《渡江偵察記》四十七場、《董存瑞》四十一場、《烈火中永生》四十八場;
一九五七年:《渡江偵察記》三十三場、《董存瑞》三十六場、《烈火中永生》三十九場、《祝福》二十八場、《上甘嶺》五十四場;
老侯和栓柱喜歡上了電影放映工作。老侯說,咱們是日吃百家飯,夜睡千戶床;栓柱見老侯在講貫口,也和了一句:夏天一身瘡,冬天一臉霜。栓柱說:“老侯,你倒片、接片、放片放映機一路無聲發(fā)!”老侯接著就講:“你看你,加油、纏繩加抽拉,發(fā)電機全程叫呱呱……”放映電影一段時間下來,老侯、栓柱也越發(fā)喜歡上了他們的運輸大隊長泌陽驢。
不是泌陽驢的力量大,也不是泌陽驢很聽話,而是因為泌陽驢對電影的理解一點也不比老侯、栓柱差。
一次,倆人在放映《渡江偵察記》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泌陽驢也能看懂電影。當吳老貴中彈犧牲,拴在電影場附近的泌陽驢低下頭不聲不息,而當銀幕上萬炮齊鳴,百萬大軍強渡長江時,泌陽驢立刻撒歡尥蹶,嘶鳴不已。細心的栓柱后來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大的秘密,每次放到《祝?!返慕Y(jié)尾,祥林嫂衣著破爛,冒著大雪流浪乞討,最終在大雪紛飛的祝福之夜,倒斃于寒風之中時,伴隨著電影中凄涼慟心的音樂,泌陽驢眼眶里總是掛著豆大的淚珠。老侯過去不信牲口也通人性,栓柱告訴他這個秘密后,一次放完《祝?!匪ネ低悼戳艘幌旅陉栿H,回來時自己眼里含著淚花,說這回信了!
五八年農(nóng)歷五月,老侯他們割麥前正在離縣城六十華里外的九丈溝放《上甘嶺》,突然接到了縣文化站的電話,明天停映返站,縣里認定焦站長是右派,全體放映員參加揭發(fā)批斗會。
第二天半晌午,老侯滿頭大汗地回到了位于縣城西街的文化站。栓柱去喂驢和卸機器,老侯徑直去了站辦公室。“焦站長咋會是右派?他可是咱縣為數(shù)不多、知書達理的文化人啊!”老侯問吳主任,吳主任哼了一聲:“越是有文化越往右站,北京大學校長馬寅初學問大吧,不往左邊的馬克思那邊走,卻站到了右邊的馬爾薩斯隊列里,不也成了大右派?”
老侯這一段時間在他們放映區(qū)里的二十二個合作社間奔波,文化站的事留心得少了,每周回來一趟半趟也是換拷貝、修機器、去縣醫(yī)院把積壓一段的病集中看了等等這些事,沒想到反右斗爭才大半年時間,文化站二十三個人中一下出了四個右派。
老侯后邊打聽到了他們在鄉(xiāng)下這段時間內(nèi)站里“拔白旗插紅旗”的經(jīng)過??h里一個月前為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組織召開了一次文化知識人座談會,請大家對今后工作提出意見、批評和合理化建議,焦站長平??吹臇|西多,想得也多,在會上帶頭“放”了和“鳴”了??h里把會議原始記錄報到了專員公署,上邊說縣里會議開得很好,利于今后工作開展,還對焦站長進行了口頭表揚。可幾天前公署突然來了新精神,說焦站長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極右分子”。
揭發(fā)批斗會進行了三天三夜,最后焦站長被開除了黨籍,卸掉了官帽,下放到離縣城七十里外的黑河大壩上去刷“戰(zhàn)天斗地,人定勝天”等類的巨幅標語。焦站長被縣水利站的人領走時瞄了老侯一眼,這一眼讓老侯琢磨了半年。望著焦站長,不,不能再叫站長了,望著焦英基蹣跚地走出文化站的大門,老侯心里在哭,但不敢流出淚來。
正當老侯心里難受的時候,栓柱也從電影周報上看到了一個消息:“右派分子、反動資產(chǎn)階級電影權(quán)威丁方非在電影學校召開又一輪揭發(fā)批斗會前,畏罪投井自殺,徹底暴露了其丑惡的嘴臉?!彼ㄖ?,丁教授在開封時,講起課來口若懸河,西知雅典與羅馬,東曉敦煌和吳哥,怎么右派帽子一戴,就壓得沉到井底去了呢?
縣文化站五八年七月改成了文化局。名字改成什么對老侯、栓柱沒有直接影響,關(guān)系大的是公署又給縣里撥來了四套放映設備。
新上任戴著手表的李局長是公署派來的,信息靈,門道多,來到縣里不久就對電影隊的體制進行了變革。他在動員會上說,既然縣里轟轟烈烈的人民公社化運動正在開展,毛主席還在火車上接見了我們地區(qū)嵖岈山衛(wèi)星人民公社的代表,陳伯達同志正在整理材料向全國推廣,那么我們文化部門就應該配合這場運動的開展,電影放映隊要到第一線宣傳鼓動,于是“電影隊進公社”就應運而生了。
六個電影組被分到了新成立的公社里面。李局長在六個電影組送行會上用“行政上是公社人,技術(shù)上受文化局指導”給老侯他們定了位,按照這個體制老侯他們告別了縣城,來到了北洪人民公社。佐生姥姥村臥橋合并進了北洪,改名叫臥橋大隊。
老侯離開縣城時心里有點失落,縣城的條件比鄉(xiāng)下不知要好多少。失落歸失落,一來到掛著“北洪人民公社電影隊”牌子的草屋前時,老侯心里立刻有了暖洋洋的到家的感覺。公社院子一共有十二間草屋,電影隊就占了三間,人可不能太貪奢,老侯心里這樣想。公社中午準備了撈面條加肉臊子招待老侯、栓柱,兩人各吃了滿滿三碗,又按“原湯化原食”習慣喝了大半碗白面湯,老侯、栓柱松了松褲帶,剛準備從食堂回草屋睡個午覺,“高書記叫你們?nèi)ヒ惶?”公社通訊員小葛到了。
“我想請一個豬八戒幫我隨便摟兩耙,縣里卻給我派來了帶著金箍棒的孫悟空!歡迎歡迎!剛才肥肉片子吃著來勁吧?”高書記一邊和兩人握手,一邊先開了口。
“老長時間沒吃過肥肉了,香!俺倆可沒孫悟空恁大的本事,最多頂個沙和尚,能幫高書記挑挑擔子就不賴了?!崩虾顟甑馈?br/> “可不是替我老高挑擔子,是替咱北洪方圓二十幾里的十二個大隊挑擔子啊!”書記接著解釋,全縣十個公社中咱北洪最大,可是縣里推行的小麥田改種水稻的“旱改水”畝數(shù)咱公社不領先,鋼鐵生產(chǎn)運動的煉鋼爐數(shù)和煉成的鋼疙瘩重量也比不上城郊公社和東海公社,縣里昨天不點名批評了北洪。
“你們來了,得利用放電影時給我?guī)蛶颓?我讓小葛幫你們收集了一些素材,你們加工加工,在放電影前給我吆喝吆喝!有效果我再請你們吃一頓肥肉片子?!?br/> “今兒晌午的肥肉片子香吧?高書記讓伙房一大早趕集割了一斤肥肉,全部給了你倆,高書記和其他干部都吃的白面條澆蒜汁。”小葛陪他們走出高書記辦公室時透露出來的這句話。立刻給老侯、栓柱帶來了不小的壓力,當然也是動力。
從縣里取回新電影《柳堡的故事》的當天,他們兩人就趕著泌陽驢來到了臥橋大隊。
大頭已經(jīng)不是主任而改稱大隊書記了。一見面,離得還有丈把遠,他就伸出了手:“一個電影隊,三個成員八條腿,稀奇稀奇!”大頭邊迎接邊調(diào)侃,隨后領著兩位去一個生產(chǎn)隊吃“大食堂”。
“從倆月前開始,各家各戶都不開灶了,六個生產(chǎn)隊六個食堂,鈴一響一起下地,鍋一敲一起開飯,多自在?!备诖箢^書記身邊的大隊民兵營長胖新解釋。
聽說今晚是“五角星放光”的打仗片,大隊部門前早早地就坐滿了人。放映前,大頭書記講了一袋煙工夫客套話后說:“下面請放電影的先生講話?!?br/> “各位臥橋大隊社員,在電影放映前,俺給大家說兩段山東快板,希望大家在王書記帶領下,一手做好‘旱改水’,一手煉好‘躍進鋼’。請聽《北洪人民真?zhèn)ゴ蟆??!?br/> 北洪人民真?zhèn)ゴ螅?br/> 旱地當成水田挖;
人聲沸騰歌聲亮,
抓著月亮當太陽;
治水哪管晝和夜,
稻秧插在土崗上;
今春社員汗水灑,
來年畝產(chǎn)七千八。
這首打油詩是小葛從前進公社閃電大隊收集來的,只不過原甸畝產(chǎn)是八百八,交給公社高書記一看,順手就改成了七千八。“這是半年前的計劃了,不改要出大事的!”書記瞪著大眼,厲聲批評道。
小葛突然想起來了,就是這個月一號,臨縣和平公社剛剛放出小麥每畝七千三百二十斤的“高產(chǎn)衛(wèi)星”,七月二十三日幾家國家大報報道后,老大哥蘇聯(lián)萬里迢迢特意派人向“七千三百二十衛(wèi)星”的創(chuàng)造者贈送了錦旗和獎章。如果還寫八百八,不就等于否定人民公社的大好形勢,那不是右派言論是啥?想到這,小葛和老侯后怕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第一首山東快書唱完后,下面一片掌聲。演電影的老侯不是山東人卻會說山東人才說的山東快書,令大隊社員感到十分了不起。老侯趁熱打鐵、順水推舟:“下面,我給大家再說一段山東快書《俺縣成了小鞍鋼》?!?br/> 小小土爐本領高,
鐵水滾滾往外跑;
產(chǎn)量多來質(zhì)量好,
人人說它是個寶;
鋼鐵工業(yè)是朵花,
花開遍地工業(yè)化;
六億人民鼓干勁,
超英趕美在眼下;
十噸百噸千萬噸,
鐵砂堆得像山崗;
冶鐵歌聲徹夜響,
俺縣成了小鞍鋼。
這段快板書是一次小葛陪高書記在隔壁縣參加土法煉鋼現(xiàn)場會時記下來的,中間幾個地方老侯作了修改加工。臥橋村的社員剛才聽了老侯的第一段山東快書后,已經(jīng)找到了山東快書的韻律,一節(jié)一節(jié)的,所以這次老侯每說兩句,就一陣鼓掌。掌聲一陣高過一陣,老侯的快書也一節(jié)比一節(jié)更洪亮。
在明快婉轉(zhuǎn)的《九九艷陽天》歌曲聲中,二妹子伴隨著運河曲橋、風車垂柳、搖櫓踏浪出場了。水汪汪的雙眼、圓潤的臉龐、蓬松的劉海、多情的腰肢讓銀幕下一個個北方漢子欷歔不已,也讓抹著雪花膏的姑娘們從電影開始一直嫉妒到結(jié)束。放電影的老侯也是第一次看《柳堡的故事》,他一邊艷羨新四軍戰(zhàn)士李進的滔天大運,一邊想起小時候跟著私塾先生朗讀過的白居易的一句詩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當時老侯理解不了這句詩的美麗意境,就去問先生。先生也沒有像白居易那樣去過蘇州和杭州,于是說:“詩境只可意會不可描繪,要憑遐想去理解山清水秀、天柔人美的江南!”老侯當時的活動半徑?jīng)]出過二十華里,周圍大小也就十來個村子,哪來什么豐富的“遐想”?所以,這事困擾老侯十幾年了。今天電影導演王蘋用蕩漾的江水、噴薄的日出、成叢的桃花、浮動的藍草描繪的不正是這兩句詩的意境嗎?老侯心里暗想,要是老墳下面的私塾先生也來看看我的電影,就再不會強迫學生去臆想千里之外的杏花江南了!
《永不消逝的電波》拷貝下來的時候正是五九年的春天。老侯與栓柱商量,咱們還是去大頭書記那里放吧,這可是孫道臨、袁霞和王心剛?cè)竺餍锹?lián)袂的片子,去吊吊大姑娘小媳婦、半大孩子光瓢和尚的胃口!他們一行“八條腿”到達臥橋大隊隊部房門口的時候,聽見一屋子人正在和大頭爭論?!扒耙欢螘r間,白面卷子、好面條子頓頓管飽,為什么現(xiàn)在青菜多了,寡湯多了?”
“前幾天幾個生產(chǎn)隊隊長反映,照大食堂現(xiàn)在這個吃法,再過倆月就揭不開鍋了!大家看到了,今年小麥長得不好,要是秋季再有個什么閃失,那可會出大事啊,所以糧食咱們現(xiàn)在得要勻著吃。”這是大頭的聲音。
“沒有那么多糧食為什么還交多出一倍的公糧?白天深翻土地、晚上整夜燒爐化鐵,沒有干糧怎么能行?反正,城里人吃稠的俺也不喝稀的。”一群人仍然激憤不已。
聽到這里,老侯、栓柱知道大頭書記這兒和別的村一樣,遇到糧食問題了。縣里給各個公社五九年分配的生產(chǎn)指標足,大家的干勁大飯量也大,就這樣吃著吃著糧食不多了。
老侯對栓柱說:“咱們晚上得給大頭書記撐撐腰,給社員定定心。咱們先放電影,放完后我露一手?!?br/> 當李俠發(fā)完中央需要的兩份絕密電報的內(nèi)容,國民黨特務姚葦帶著一隊人馬悄悄包圍了李俠的房子。在一陣陣猛烈的敲門聲中,李俠鎮(zhèn)靜地向日夜想念的延安發(fā)出了永別的信號……電影結(jié)束了,觀眾仍然沉浸在失去英雄的淚水之中。這時候,突然看見老侯一躍站到了放映桌上。
“臥橋大隊的社員同志們,李俠為了發(fā)送延安需要的絕密情報,命都不要了,他為新中國的誕生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卻連新中國的一口白開水都沒喝到!可咱們的有些社員呢,才翻了幾尺地,煉了幾爐鐵就向黨組織要吃要喝,這樣做對得起李俠嗎?對得起犧牲的無數(shù)革命先烈嗎?”
老侯吐完肺腑之言,蹲在桌上抱頭大哭。
“向李俠學習,大煉鋼鐵!”不知誰喊了一聲,頓時人群沸騰了。
“向李俠學習,大煉鋼鐵!”上千人附和著。
“不吃不喝,大煉鋼鐵!”一人呼。
“不吃不喝,大煉鋼鐵!”千人隨。
五九年小麥的收成和大頭書記料想的一樣不好。就是好,因小麥當時每畝兩三百斤產(chǎn)量,也成不了農(nóng)村的主糧。大頭書記經(jīng)常說“一年口糧夠不夠,必須坐等秋收后”。五九年的秋天,豫南大旱,秋季糧食大規(guī)模減產(chǎn),但是上交公糧的“大躍進”指標已定,又不得不交,這就出了大問題。
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〇年,豫南很多地區(qū)嚴重的饑荒造成了大量非正常死亡,人口出現(xiàn)了負增長。老侯和栓柱都得了浮腫病,兩人的腿腫得上下一樣粗,手指一壓就是一個坑,要等上好半天才能復原。過去放電影,十來里的路頂多一個鐘頭,現(xiàn)在至少要三到四個小時,兩個人走起路來像喝了縣城賈羅鍋的硫化鋅老鼠藥,滿頭虛汗,雙腿篩糠。
他們倆活過來了,但泌陽驢死了。
六〇年年初,人都沒糧食了,哪還顧上騾馬驢牛。其他驢沒飼料可以不下地,但泌陽驢每天得馱著電影機和發(fā)電機去放電影,幾個月下來沒有一把料,每次都是幾把干草。在給大岳寺大隊放完八一廠的新片《五更寒》后,因第二天上午政治學習,老侯、栓柱必須連夜趕回公社。
那一次泌陽驢走得特別慢,慢到最后終于不支,撲通倒地。凄冷的雪光下,鮮血從它的鼻孔中噴涌而出,銅鈴般的眼珠全無往日的光澤,一點一點暗淡下去。老侯奮力扶起它的腦袋,用手撫摩它的脖子,泌陽驢也用舌頭一遍一遍舔著老侯的手,淚水順著泌陽驢的面頰大顆滴落,許久,喘氣聲漸止,腦袋終于無力地垂落到老侯的懷里……雪落無聲,凄神冽骨。在這五更的寒夜里,在泌陽驢僵硬的尸體邊,老侯、栓柱號啕大哭,他們感到了撕心裂肺的孤獨、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生俱來的苦難……聲嘶力竭,直至天亮。
三
老侯老大不小了,父母想媳婦盼孫子催得緊,晝伏夜出的老侯只得向大頭書記求救。“大頭書記,看來我這輩子只能當個寡漢條子了!因為有人給俺這些放電影的編了個順口溜,叫有女莫嫁放映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崩虾钕虼箢^書記訴苦說。大頭接了話茬:“你說的那些順口溜算個屁,你找媳婦,要俺說,比進城趕集挑選個好豬娃還容易?!?br/> 三天后大頭就給老侯物色了一個,是第六生產(chǎn)隊的女會計孫玉玲。村里長一輩的人都說,玉玲那姑娘可是臥橋大隊“五朵金花”中最好的一朵,這兩個人門當戶對。村里小伙子們可不這么想,聚在一起時邊嫉妒邊暗罵:“那個放電影的龜孫艷福比豆地里的老鼠洞還深,要娶走我們村里的‘孔淑貞’。”大頭書記這樣給老侯介紹,玉玲會計不但人長得俏,而且腰粗屁股寬,今后能多生娃。
先是小見面,老侯給“金花”買了一雙尼龍襪和繡花手絹;后是大見面,老侯在公社代銷點為玉玲裁了四身衣裳布料,買了兩床被面、一個熱水瓶和一雙膠鞋就算定了親。六。年國慶,孫玉玲嫁到了縣城南邊十里鋪老侯村。老侯接走玉玲的當天,大頭看出了村子里小伙子們的失落,于是背著手走到他們面前,吆喝著說:“你看看你們幾個,這幾天橫鼻子豎眼睛的,沒出息!有本事也把前后村的孔淑貞、二妹子、趙玉敏給我娶來看看!我給你們尋個事,村子里這回招了個電影女婿,如果老侯不讓咱們先看新片子,以后過年走親戚時,你們就不讓他進村?!?br/> 老侯后來放王炎導演的打仗片《戰(zhàn)斗中的青春》和《城市姑娘》,謝芳出演的《青春之歌》,第一次都在臥橋村。周圍五六個村的人,哪個不是整頭汗水奔向臥橋村的銀幕來,滿眼羨慕望著老侯的放映機回。臥橋村在北洪公社出了名,蔡佐生姥姥村的小孩回他們姥姥家,個個是貴賓待遇,舅舅和表兄表弟一塊巴結(jié),不巴結(jié)有新電影一不告訴二不來請。臥橋村村西頭有個五年級小孩叫老末,爹死得早,一年四季穿一條他娘從代銷點用五毛錢買來的日本化肥袋縫成的褲子,但兒歌編得押韻:“老侯一到,雞鳴狗跳,臥橋不放完,別村天不暗?!彼o老侯編兒歌,佐生有個大老表叫銅鎖,也給他編了一首:“五毛錢,買一條褲,前有日本,后有尿素,春風穿襠過,給鳥筑了窩?!睕]爹的娃兒好揉捏,村子里大小孩都用這首順口溜奚落老末。
說到這里,補充一點老末后來的情況。老末比佐生大七歲,也是個電影迷。老末的本事是看一遍電影就能記住其中所有的人名包括外國人的名字,《第八個是銅像》中的易卜拉欣、《蘇捷什卡戰(zhàn)役》中的約瑟普·布羅茲·鐵托和《列寧在十月》中的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列寧一字不差說得準準確確,令佐生和他的同伴個個俯首稱臣。七十年代末南海艦隊來招兵,老末也報了名,身體檢查的結(jié)果是什么都合格就是營養(yǎng)不良。穿著兩指厚毛呢大衣和“三接頭”皮鞋的部隊首長說:“小伙子不錯,其他報名者肚子里的東西十個八個加一起還頂不上他一個,但就是太瘦,讓他當兵,一是不能揚我南海艦隊之軍威,二是派他在軍艦上站崗,怕風一大吹到海里去!所以這個兵不能招。”
老末初審被刷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老侯的耳朵里。老侯逮了自己家里的一只老母雞,又在街上稱了兩斤油糕,一手拎著一樣進城找到了佐生家,撲通一聲跪在了門口,說佐生的父母不幫這個忙他就不起來。
“蔡校長,恁在縣城里咳一聲,比俺用放電影的高音喇叭吆喝三天聽見的人都多。老末那娃不孬,恁大恩大德給苦水里泡著的孩兒指個道吧!”
除了老侯拎的東西外,佐生父親又用報紙裹了一條“黃金葉”,領著老侯找到了他的一位老學生,縣武裝部的副部長兼征兵辦主任。
主任很念師恩,于是就在縣城最好的“古城酒肆”點了一桌菜慰問南方來的首長,幾瓶“狀元紅”下肚,歪歪扭扭的副部長說了話:“首長,老末六歲死了爹,孩子命苦啊!但反過來想想,這對當兵有好處啊,今后打起仗來沒有后顧之憂啊!您說孩兒瘦,這天天啃紅薯,‘一斤紅薯兩斤屎’,出的比進的多,能不瘦嗎?等去了部隊,白米飯就著肥肉片子,您放心,不出半年,他在軍艦上站崗,您去檢閱,一個立正下去,非把甲板踹出一個凹坑不可!”部隊首長正端著酒杯,聽后笑了。不知道首長是認為講得滑稽笑了,還是滿意地笑了。反正是笑了,笑了不就等于同意了嗎?老末后來當了海軍,再后來成了艦長駐扎在湛江,湛江在哪兒村子里人誰都不知道,但偶爾會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消息,其中一條就是,吳艦長關(guān)心戰(zhàn)士文化生活,每個周末自己在甲板上給上百名水兵放電影,五年如一日……
從六三年開始,縣里的狀況像大病一場后的病人慢慢有了點元氣。這一點,用老侯的話講,從看電影、跑電影的人數(shù)上可以看出來。前幾年人得浮腫病的多,在本村放電影人都走不動,更不要說跑別的村了。這只是一個理由,老侯還說,最主要的是片子不孬。喇叭一響,看電影的一操場。
泌陽驢死后,公社給老侯、栓柱配了輛平板膠輪車,也叫架子車。設備和其他東西正好裝滿一車。所裝的東西當中,有幾個是用餅干盒子裝著的幻燈片。縣文化局要求每個公社的放映隊在正式影片放映前要放半小時的自制幻燈,用幻燈響應毛主席提出的反對蘇聯(lián)“修正主義”、“憶苦思甜”和轟轟烈烈的“四清”運動。
老侯的幻燈片做得不賴,大道理都通過生動的例子來說明,一張一張嘮得有鼻子有眼。老侯到一個村放電影,比過去都早到半天,吃過晌午飯就到村里,撂下架子車,掂個小本子就到村支書家,問清村子里近段時間發(fā)生的好事壞事,就去采訪。采訪不能影響生產(chǎn),還得促進生產(chǎn),所以采訪有的在人家家里,有的在打谷場上,有的在牲口屋里。六三年九月老侯慧眼發(fā)現(xiàn)了西灣大隊退伍軍人鄭鐵錘。
鐵錘一年四季為隊里一個姓趙的五保老人挑水不說,這年端午節(jié)前一個晚上脫了褲衩,光腚下到村頭河里去摸草魚逮黃鱔,準備給自家也給五保戶鍋里添點油水,沒想到被老鱉一嘴叼住了大拇指,疼得齜牙咧嘴也不敢叫出聲來。用褲衩捂住褲襠回到家,老婆又是用搟面杖敲又是用蒜臼砸,哪知道老鱉不但不松口,反而越咬越緊。沒辦法老婆只好叫來了打過十來年魚的吳麻子,麻子來后,把老鱉連著手指往水盆一放,用竹簽一捅鱉鼻子,鱉嘴張開了,但鐵錘的指甲蓋也掉了。老婆問鐵錘老鱉咋個吃法,鐵錘說:“還吃個啥,送給趙五保,堵堵麻子的大嘴!”
這事經(jīng)外號“大嘴”的麻子添油加醋一傳,村子里都知道鐵錘光著犢子下河摸鱉被鱉叼住手了。再傳到別的村,說沒有叼到手,叼著男人命根了,鐵錘這輩子算是絕后了,鐵錘成了玩笑對象。但老侯認為,民兵連長鄭鐵錘是應該大力宣傳的活雷鋒。
西灣大隊晚上放映的是《紅色娘子軍》,老百姓有經(jīng)驗,只要片名中有“戰(zhàn)”、“隊”、“星”和“軍”的一定是戰(zhàn)斗片,所以比平常來得都早。
“西灣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在正片前,我先給大家加演場小電影大家要不要?”一晚上看兩場電影,當然好。
“要!”于是一片歡呼聲。
老侯邊說邊唱開始放他的幻燈片。
西灣大隊好人多,各位聽俺說一說,
尊老愛幼的木墩一家咱不說,
互幫互愛的瞎子老李夫婦咱不說。
每次演電影幫咱埋桿子的平娃咱不說,
伺候癱瘓婆婆的雪梅媳婦咱也不說……
你們知道今晚俺要夸夸誰?
夸夸誰?
他就是咱大隊七連民兵連長,退伍軍人鄭鐵錘!
于是老侯打出了他自畫的第一張幻燈,畫面上一個小伙子一手舉著槍,一手舉著鐵錘。放映場里一片大笑。老侯自己沒笑,接著道:
各位你別笑,鐵錘不得了,
一年四季挑井水,誰能堅持了?
鐵錘一天一天挑,幸福了年過六十的趙五保。
第二張幻燈出現(xiàn)了,畫面上一口水缸向外溢著水,一個門牙不全的老人咧嘴在笑。人群中又是一片笑聲。
各位看清了,趙五保這嘴可不得了,
舊社會吃糠又咽菜,新社會這豁牙嘴愛吃啥誰能猜得到?
白面烙饃他不吃,好面條子他不要,
那他喜歡啥?
原來是村東頭河里邊的大王八!
老侯第三張幻燈畫的是趙五保坐在河邊,左邊一筐烙饃,右邊一海碗面條,上面各用紅筆畫了一個×,而眼睛直盯著河中間的一只大甲魚。
人群中沸騰了,人人無不開懷地搖頭晃腦。
30IJ7NKuExV5nQq2wJd5Mb4WhjptA4V3LKK1ci7TNdo= 老侯順勢打出了最后一張幻燈,畫面上從河里上來的鐵錘在給老趙鍋里放老鱉。
大家先別吵,鐵錘下水了,
五斤王八嘴勁大,咬掉了鐵錘手指甲。
鐵錘只把手當鉤,掂著王八徑直燉在了趙五保鍋里頭。
喝了肉湯趙五保心里樂開花,半天憋出一句話,
你猜什么話?
你猜什么話?
俺愛社會主義新中華!……
后來聽人講,西灣大隊不論是集體上河工挖泥,還是個人在河里洗澡搓背,只要是在河里抓到黃鱔團魚河蝦泥鰍什么的,自己都不吃,不約而同地送給村里頭的五保老人。趙五保一九七二年死于肺氣腫,快咽氣時拉著生產(chǎn)隊長的手留下一句話:“俺這條老命,要不是一碗又一碗的鱉湯撐著,恐怕七八年前就躺進墓窯里去了……”
老侯、栓柱后來不止八遍十遍向人炫耀他們所經(jīng)歷的幾段電影的“火紅的年代”,六〇到六五年就是其中一段。用老侯的話講,北京、八一、長春、珠江等電影制片廠那幾年像是被村里變壓器變出來的交流電打瘋了一樣,一部接一部出好片子?!都t旗譜》、《暴風驟雨》、《李雙雙》、《農(nóng)奴》、《舞臺姐妹》、《朝陽溝》等不打仗,中老年人那叫喜歡呀;《戰(zhàn)上海》、《南海潮》、《冰山上的來客》、《野火春風斗古城》、《小兵張嘎》是打仗片,年輕人那叫瘋狂!特別是六四年一部《英雄兒女》,電影才放半年,五里墩、十里埠、肖家莊三個村就有十六個剛出生的丫頭叫王芳,姓王的叫王芳也就罷了,姓張的叫張王芳,姓郭的叫郭王芳,乍一聽像舊社會的童養(yǎng)媳……
電影跑片就是從那時興起來的。當時縣里六個放映隊都爭著放新片放頭場,而一個縣一部新片子只有一個拷貝,沒有辦法,一晚不得不演兩場,有時甚至三場。一場電影有兩三盤膠片,下一場要到上一場去取片,兩個放映隊距離近了還好,要是相隔十里八里,能把人急死。說到跑片,老侯的電影隊還出過大事呢!事情出在老侯、栓柱在北洪公社最偏的一個村賈洼放《三進山城》。賈洼那地方,從名字上一聽就知道地勢低,每年大小水災不歇。附近村里的姑娘誰都不往賈洼嫁,村里光棍漢子多,因此火氣大。
梁音扮演的八路軍劉連長帶人化裝第一次進入山城,摸清了敵人彈藥運輸計劃后安全出城,準備伺機采取行動。但是生性狡猾的小野忽然改變了彈藥運輸?shù)脑ㄓ媱?,劉連長不得不第二次進城打探。剛走到城門口,第一盤膠片放完了,從八里外跑片的人還沒回來,放映場里男人抽煙、女人嘮叨、小孩讓別人看著位子去外邊撒泡熱尿……四十分鐘過去了,第二盤來了。
于是電影接著放。
劉連長第二次進城后,在城里與張排長和宋大爺密切配合并與小野、刁德勝巧妙周旋,終于炸毀了敵人的軍火庫并順利出城。這時,劉連長接到上級命令,讓他們第三次入城,留在城內(nèi)配合八路軍解放山城。劉連長等人化裝成軍火商來到城門口,歪戴帽子的偽軍剛喊了一聲:“站住!干什么的?”,放映桌上的白絲燈泡亮了,第二盤片子放完了。
“請大家等待,片子未到!”老侯用幻燈在銀幕上打出了幾個字。
四十分鐘過去了,第三盤片子還未到,人群中有了一點騷動,老侯趕緊在銀幕上又打出字來:“片子就到,請大家耐心等待!”
又是二十分鐘過去了,忽聽人群中一聲高喊:“這么等著,要等到啥球時候?劉連長第三次到底進去城沒有?”
人群中對劉連長進城與否的等待情緒已經(jīng)到達頂點,整個放映場約摸五六千人,要是鬧起來,誰還壓得住,更何況還是在火氣大的賈洼呢!
“各位兄弟,各位姐妹,片子馬上到了,反正這樣等也是等,要不俺給大家唱段豫劇老戲《千古一相》吧?!闭f完,老侯彎下腰從一只腳上脫下一只襪子套在頭上當成官帽,把放映桌上接電線線頭用的黑膠布撕下兩段貼在嘴上當胡須,然后仰著頭唱了起來。
為郡小吏李斯郎,
策馬離蔡奔齊忙。
荀卿門下學帝術(shù),
對坐韓非背篇章。
你看那,
秦王宮中輔大業(yè),
計滅六國,書諫逐客,
規(guī)車道、定貨幣、統(tǒng)文字、推郡
縣……
千古一相美名揚。
哪想到名盛則衰,
最終落了個腰斬成陽。
早料此,
不如蓍城茅屋練篆書,
手牽黃犬,東城門外逐狡兔!
……
“恁今兒是來放電影還是唱戲啊?要聽戲俺去聽公社劇團王茉莉的,比你這公雞嗓子強多了!”人群中一人沖著老侯喊。
一陣哄堂大笑之后,老侯唱不下去了。
“這位大哥,你說得對,俺這破嗓子唱戲不行,跟王茉莉比,那是一個地上的氣肚子蛤蟆和一只天上的白天鵝。咱不唱戲了,給大家編段順口溜吧!”這時候的老侯已經(jīng)急得滿頭大汗,心里琢磨著,一個半小時過去了,跑片的人怎么還沒到呢?
老侯從口袋里掏出竹板,左手右手各一個,嘩啦嘩啦搖打開了。
竹板這么一打,耐心的大哥你聽我把話拉,
咱今天說點啥!
不說東不說西,不說天不說地,
咱拉拉社會主義美麗前景好圖畫。
再過十來年,你瞧那變化,
現(xiàn)在住平房,將來是樓上和樓下,
現(xiàn)在點油燈,將來是電燈和電話,
現(xiàn)在套牛車,將來是洋犁和洋耙,
現(xiàn)在啃窩頭,將來是燕窩和猴頭,
現(xiàn)在……
正在興頭上的老侯還準備接著說,人群中的一聲吶喊打斷了他:“現(xiàn)在現(xiàn)在,現(xiàn)在電影片子到哪里了?”
是啊!現(xiàn)在片子到底到哪里了?救場如救火,已經(jīng)兩個小時過去了,火怎樣撲滅呢?老侯想到這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放的啥混球電影!明明是三進山城,咋到俺村就變成了二進山城了?這不是看不起俺們賈洼嗎?”一人講完,上百人倒掌附和。
“三進山城,要么一進不看,要么三進看完,不上不下進了二次,夜里哪里睡得著,明天更沒心思下地干活!”一人喊完,上千人跺腳,整個放映場立刻塵土飛揚,罵聲一片……
眼看局面失控,老侯沒有退路了。
“各位好兄弟,各位好姐妹,說實話,俺比大家心里還著急。誰知道跑片人路上到底出了啥問題!這樣,俺給大家頭朝下拿大頂,片子不到,俺老侯就不正過來!”老侯說完,一躍跳到放映桌上,頭朝下腳朝上,像玩雜技的一樣豎起了倒栽蔥……
十分鐘過去了,影片沒有到,桌子上老侯頭周圍形成了一攤汗水;
十五分鐘過去了,影片沒有到,汗水順著桌子腿一直流到了地上;
二十分鐘馬上就要到了,影片還是沒有到,人們正等著看老侯到底怎樣收場。忽然聽到撲通一聲,老侯整個人從桌子上摔在了地上,渾身沾滿了泥土,嘴里冒著白沫,四肢痙攣不?!?br/> 幾千人誰都沒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放映場里死一般寂靜。
過了十來分鐘,一直翻著白眼的老侯鼻孔里終于有了一點氣息,賈洼的大隊書記講話了,“恁瞅瞅,把好端端的老侯整球成啥樣子了!不是人家的責任,卻又是說唱又是倒立給咱們賠不是,夠上一條漢子啊!”
人群中個個面面相覷,無人言語。
突然一位頭上扎著白毛巾的老人高喊了一聲:“像電影里的劉連長一樣,是條漢子!”話音一落,放映場上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那是一種有節(jié)律的掌聲,雖然沒有多么熱烈,但還是在萬籟寂靜的夜里驚飛了樹上的一窩又一窩棲眠鳥。
后來知道,賈洼大隊派去取片的一位基干民兵在別的村拿到第三盤片子后,為了節(jié)省時間沒有從大路跑,而是穿玉米地抄近道,不料一下子掉進了六米多深的土井里,一個人手舉膠片盤,在齊脖深的水里整整站了一夜。這個事情以后,老侯在賈洼每次放完電影,不管跑片時間多長,演完后人們都會為他鼓很長時間的掌。
賈洼的大隊書記對老侯說:“我當書記十幾年,賈洼沒變,你老弟一場半吊子電影一放,賈洼變了!”
四
老侯和栓柱在縣文化局學習《五一六通知》大會上接到了通知,要求用電影放映配合“文革”紅衛(wèi)兵轟轟烈烈的“滅資興無”、“破四舊”與“立四新”等偉大活動??鬃又苡瘟袊鴷r困于陳蔡,因此在蔡源縣留下了幾處景點,紅衛(wèi)兵去砸,一部分老人護,紅衛(wèi)兵說了,洛陽的龍門石窟幾十米高的佛頭、白馬寺里的十八羅漢,開封千年的鼓樓和鐘樓都被砸了扒了,小小縣城里的什么八卦臺、圣人曬書臺、魁星樓都是封建迷信那一套,難道留著還要繼續(xù)毒害下一代?整個縣城六六年下半年經(jīng)常火光沖天,煙霧騰騰,線裝書、古字畫、百年家具、千年城門被付之一炬。老侯在正片前播放了縣文化局統(tǒng)一制作的宣傳幻燈片,每片一張紅衛(wèi)兵打砸活動的照片,外配一首詩。其中一首是老侯編的,特別形象生動,在各放映隊中名氣不?。?br/> 革命小將破四舊,
一夜燒掉五千秋。
牛鬼蛇神齊掃光,
宇宙變成紅海洋。
老侯他們巡回放映“樣板戲”影片時,各個大隊都結(jié)合影片進行相應的政治宣傳和教育活動。與其他大隊想出的手段和辦法相比,老侯認為南灣大隊的效果最好,心里十分佩服南灣田書記對電影作為一種政治宣傳工具的獨到理解和靈活運用。
事情還得從老侯一次在南灣放映現(xiàn)代革命京劇《紅燈記》講起。那次電影放映前,田書記用洪亮、嚴肅、無可置疑的聲音宣布:“貧下中農(nóng)坐銀幕的正面,地主富農(nóng)及其子女和下放到村里來的‘右派’坐到銀幕的反面!”
等看電影的觀眾按照要求分坐后,田書記講了話:“廣大貧下中農(nóng)社員同志們,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但是今天晚上,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的,我們走到一起來了,來看革命電影,來看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等一會兒大家就會知道,老侯放的電影里有正面人物李玉和、李鐵梅和李奶奶,也有反面人物鳩山和王連舉。電影里分出正面和反面人物,難道看電影的就不應分正面看和反面看了嗎?我看,要分,今后看樣板戲都要分正反面坐!李玉和、李鐵梅和李奶奶他們是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我們應該怎樣做?我們要打倒不了地富反壞右決不撤革命銀幕!”
田書記的做法不但得到了廣大貧下中農(nóng)的大力擁戴,后來也得到了縣“革委會”的肯定和推廣。有幾個大隊甚至有了進一步的創(chuàng)新,發(fā)明了“陪看”制度。大隊每演一場電影,就把一個“右派”或地主分子用麻繩捆起來,背朝銀幕面向觀眾跪著,“陪”大隊社員觀看革命影片,據(jù)說,教育效果比南灣大隊的還要好。
老侯和栓柱在竹園大隊放映完京劇影片《智取威虎山》后,在和縣里派來的駐隊干部一起喝燉了一晚上的老母雞雞湯時,聽到了一個消息,縣委書記老苗六七年十二月被打倒了。前一段時間,老苗白天戴著高帽子五花大綁在縣城游街示眾,晚上還要“體驗”造反派的老虎凳和辣椒水。那老頭也倔,給他定的其他罪行都承認,死活就是不承認自己當過叛徒,上個星期剛被打斷三根肋骨,聽說已經(jīng)快不行了。
老侯和栓柱很吃驚,過去縣里是人都知道,老苗一個人炸過三座日本崗樓,劫過國民黨部隊的四車軍糧,怎么現(xiàn)在一下子變成叛徒了呢?
縣里來的駐隊干部說,其實原因很簡單。苗書記過去是縣游擊隊隊長,1939年去過百十里外的確山竹溝,在當時的中央中原局培訓過,主講人正是劉少奇。老師劉少奇是最大的走資派和“叛徒、內(nèi)奸”,教出的學生還能是啥好人?
造反派逼著老苗交代與他同期受訓的學員中還有誰可能是“叛徒”,不管怎樣打,老苗就一句話:“我們那一期到確山受訓的一共二十來個人,六七個被日本人砍了,八九個被國民黨斃了,缺胳膊少腿剩下的幾個,現(xiàn)在都被你們綁了!我還交代誰?”
栓柱怎么也不相信給了他們放電影飯碗的老苗是“叛徒”。電影散場后,栓柱躺在炕上睡不著,老侯也在左轉(zhuǎn)右翻想著老苗的事,兩人干脆坐了起來。
栓柱說:“我心底有幾句窩心話,不知該不該講?”
老侯回答:“咱兄弟倆,好歹都能講!”
栓柱說:“那俺就講了。今晚上咱們放了電影《智取威虎山》,到底誰是和座山雕一伙的,楊子榮還是欒平?”
老侯應:“當然是欒平了!”
栓柱繼續(xù)說:“你發(fā)現(xiàn)沒有,楊子榮明明不是土匪卻列出了一大堆理由說自己是土匪,而欒平呢,自己是座山雕的人卻找不出理由來否定被說成是叛徒。最后真的成了假的,假的成了真的。”
老侯說:“你怎么說起這個來了?”
栓柱最后一臉認真地說:“看過這個電影俺得到一點體會,不論什么事,說得越神越像就越不是真的!別人說苗書記是叛徒,一五一十多詳細,而他卻找不出一點證據(jù)來否認自己被說成叛徒。按照革命京劇的邏輯判斷,苗書記肯定不是叛徒?!?br/> 老侯看了看栓柱,心里油然而生起一種敬佩。再聯(lián)想幾個月以前,北京市普普通通一個淘糞工人時傳祥,因五九年開會時與劉少奇握過手,就被定罪為“工賊”,心里越發(fā)覺得栓柱推測的正確。不過,還是小聲地回了一句:“栓柱兄弟,你這話我信,不過這話到我這兒為止,給你爹你哥你媳婦兒臘梅都不能講!”
這些話栓柱對誰都沒有講,但還是來了麻煩事。
起因是栓柱連續(xù)幾年寫了入黨申請書,前面幾次黨小組討論栓柱入黨問題時,大家對栓柱的工作沒有一點意見,但唯一的問題是栓柱過去在國民黨縣黨部干過雜工,“再考驗考驗吧”總是最終的結(jié)論。這一次討論正趕上社會上論出身講成分,風向標變了,“他還入黨?要俺說,他不應該繼續(xù)留在文化戰(zhàn)線干!他給國民黨縣黨部修過汽燈,修好汽燈干什么?是不是深更半夜去抓地下黨?他修過馬車,修好馬車干啥?是不是縣太爺坐車去偷找姨太太?”其他放映隊有人提出疑問。
老侯聽到這些,知道要出大事。后面幾天老侯趕緊上下周旋,給六個相關(guān)人各掂了一套紅糖、蘋果和油傲——“三樣紅”才把栓柱的工作保住,但入黨的事就別提了。
跑完關(guān)系回到電影隊,老侯拉著栓柱坐在一條板凳上,笑了笑說,看來你還得在黨外繼續(xù)工作了!你回憶一下咱倆放過的電影,很多黨外的同志不也做出了大事嗎?《野火春風斗古城》里楊政委母親不是黨員,為了掩護黨的行動不也犧牲了嗎?《鐵道游擊隊》里的芳林嫂不是黨員,不也主動到火車上去打探情報和救治傷員?《沙家浜》里的阿慶嫂為了保護新四軍傷員,不是整天與胡傳魁、刁德一周旋?《英雄兒女》中的老工人王復標雖然不是黨員,不但冒著白色恐怖的風險收養(yǎng)了共產(chǎn)黨員的女兒王芳,而且還培養(yǎng)出了英雄王成……
對老侯的電影放映隊來說一九七零年是重要的一年。因為上級下文要求大力推廣8.75毫米電影放映機,這是為了劃清與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放映機制式的界限,我國專門自主生產(chǎn)的一種機型,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電影放映戰(zhàn)線的“重要成果之一”。老侯、栓柱他們也換用了8.75毫米的放映機,盡管這種型號的設備放映出的影片畫面模糊,故障率高,但老侯、栓柱他們還是從心底理解并舉雙手贊成,在縣里推廣使用8.75毫米的放映機動員大會上,老侯表態(tài)說:“放電影清晰度高固然重要,但與落實貫徹好縣革委會提出的‘使用社會主義制式的革命設備是當前電影放映工作的首要政治任務’相比,前者是芝麻,后者是西瓜!”
老侯、栓柱周而復始地拉著架子車輪流在十幾個大隊放電影,放來放去,影片就是十來部樣板戲。有的時候,觀眾來看電影不是看正片,是來看老侯做的幻燈片和一鍋煙工夫長的新聞簡報。在新聞簡報里農(nóng)民們每次都能看到神采奕奕的毛主席、身著中山裝的周總理、戴帽子架眼鏡的江青,頭上裹著白毛巾的陳永貴,也認識了朝鮮的金日成、羅馬尼亞的齊奧塞斯庫、阿爾巴尼亞的恩維爾·霍查;知道了七零年我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上天、七一年大寨梯田的豐收、七二年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來華、七三年白卷英雄張鐵生和七四年的批林批孔……農(nóng)民們心里想,新聞簡報是老侯放的,老侯啥消息都知道,老侯不是文化人誰還是?
一九七四年佐生八歲,在縣城影院坐在緊繃繃的椅子上,在父母的監(jiān)控下看夠了《白毛女》、《艷陽天》和《青松嶺》,所以,一聽說老侯要在姥姥村放王心剛主演的《偵察兵》,星期六放學后,一溜煙就竄回了臥橋村。
《偵察兵》放映前,老侯加映了新聞簡報“周恩來會見柬埔寨國家元首、柬埔寨民族統(tǒng)一陣線主席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新聞簡報大致的套路是紅旗轎車停在人民大會堂門口,中央領導迎接,然后一起走進會場,會見完后再坐車招手離開。當時的縣城和農(nóng)村,只在電影里見過紅旗轎車。
那一晚上,佐生和伙伴的興趣點集中在一個問題上:紅旗轎車是一頭開還是兩頭都能開?
吳有財因嗓門大外號“蛤蟆”,觀察事物認真,先找到了第一個證據(jù),紅旗轎車前后都有玻璃,而且一樣大,前邊裝玻璃好看路,不是兩邊開的話,后邊裝玻璃干啥?
胖子建國接著說,我覺得也是兩頭都能開。每次車開到會場門口外賓下去,然后人走進會場,會談結(jié)束就直接上車離開,汽車一直原地沒動,沒有調(diào)頭啊?
受了前面兩人的啟發(fā),生產(chǎn)隊長的兒子,叉瘦又高的“麻稈”也找出了一個理由,紅旗車前頭有燈,后頭也有燈,如果只是一邊開,前頭燈照路,后頭還裝燈干什么?
佐生也認為大人物坐的車兩頭都能開。佐生問三個同伴,你們還記得老侯半年前放過的新聞簡報介紹的洛陽生產(chǎn)的四輪東方紅拖拉機吧,三個人都點了頭。佐生說,拖拉機前面部分低像個肚子,里面裝機器,后面部分高是駕駛室坐人;你們再看看紅旗轎車,中間高肯定是坐人的地方,兩邊都低,并且一樣高一樣長,兩邊肯定裝著一模一樣的兩套機器,如果單邊開,肯定像東方紅拖拉機的模樣。
影片放完后,他們四個伙伴一起去找到心目中最有文化的老侯,問問毛主席、周總理、陳永貴、西哈努克親王坐的紅旗轎車是不是兩頭都能開。老侯聽了他們四個的理由,笑得把嘴里的茶水噴了他們一臉:“四個還沒有鋤把高的小學生不問加減乘除,倒問俺紅旗轎車?”
在回答他們的問題之前,老侯反過來向他們提了一個問題:“你們知道外國人來咱們中國都有哪三大心愿嗎?”
四個人一個接著一個搖頭。
“見毛主席,住釣魚臺,乘紅旗車?!崩虾钔χ鼗卮稹?br/> 聽過老侯的話,紅旗轎車在四個人心中更加神秘和偉大。
最后,老侯笑嘻嘻地說:“紅旗轎車到底幾頭開?俺先不說,你們一邊好好讀書一邊看俺的電影,等將來有了大出息,買它一輛黑色紅旗轎車往上一坐,不就知道了嗎?”
雖然老侯沒有回答佐生他們的問題,但他無意的話,記在了他們幾個心里。
后話前說。二十多年后,佐生家里買第一輛汽車,妻子要買日本的,省油;女兒建議買美國的,寬敞。他給她們講完這段兒時的舊事,家里最終開回了一輛長春生產(chǎn)的黑色紅旗車。每次出門,車可以不抹,但車頭上的那面紅旗總是被擦得耀眼光亮。
七四年,臥橋小學放麥忙假的第二天,學校里出了“反標案”,公社和縣公安局來了七八個人,沒想到把老侯、佐生和他的三個伙伴都扯了進去。
臥橋小學在大隊部的旁邊,離放映場也就兩百來公尺遠。老侯、栓柱有時放完電影,夜里就睡學校教室里的課桌上。在學校尿泡有小廁所,大便有大廁所,而住在農(nóng)戶家,一家就一個茅坑,老侯、栓柱蹲著緊張,生怕有人提著褲子進來或者吃屎的老母豬領著十來個豬崽撅著嘴圍過來。這兩年臥橋接收鄭汴洛來的知青二十多名,除一個叫冉九紅的留在隊部做廣播員和一個戴眼鏡的宋薇在小學教算術(shù)外,其余的都下到了各個生產(chǎn)隊。
冉九紅和宋薇本是好朋友,但好朋友的心有時也是猜不透的。放麥忙假了,民辦教師和學生都回家準備收割麥子,宋薇羨慕校園里大字報上的字漂亮,就買了毛筆和墨水學寫毛筆字。第二天晚飯后,九紅跑到小學辦公室來找宋薇一起去看電影,見宋薇正在寫字,便湊上去看,這一看不得了,發(fā)現(xiàn)寫的是“反標”!
新上來的大隊書記來了,大頭歲數(shù)大,干不動退了。新書記姓霍,是個復員軍人,據(jù)說在東北珍寶島站過三年崗,見過世面政治覺悟也高,一邊把宋薇寫字的現(xiàn)場上了鎖,還貼了封條叫做“保護現(xiàn)場”,一邊布置大隊民兵營長胖新明天一大早去公社找公安助理匯報,最后把嚇得哆嗦不停的宋薇叫到校長辦公室記錄情況……老侯、栓柱剛放完《青松嶺》回到小學睡覺,看到了校長辦公室里通紅的燈光,才知道出了“反標”案。
栓柱對老侯說:“小宋老師戴個眼鏡,一公尺的路要走六步,膽子小得像老鼠,咋會寫反標?”
每次放完電影回到教室,宋老師都往教室送瓶開水,水瓶一放下人就走,就像《朝陽溝》里銀環(huán)第一次到栓保家一樣羞澀,哪有寫反標的膽量?老侯與栓柱想到了一起。
大隊書記和九紅走后,宋薇由大隊婦聯(lián)主任陪著回宿舍休息。校長一個人留在辦公室值班,老侯與栓柱進了辦公室。
“小宋老師咋寫了那東西?”老侯問。
“起初我也不相信,看了寫的東西我才不得不相信啊!”校長邊說邊拿出了一份報紙。
“她說她是按今天報紙上的這篇文章來練練字的,寫著寫著咋就走樣了?”校長氣得上下喘氣。
老侯拿過報紙,原來發(fā)表的是一個戰(zhàn)士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
“毛主席著作對戰(zhàn)士來說,是手里的鋼槍;對醫(yī)生來說,是手里的聽診器;對司機來說,是手里的方向盤,我們應該年年、月月、天天,反復學習毛主席著作”,這是原文。
“你們想沒想到,九紅交上來的那一張,宋薇寫成了啥?”校長問道,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只給你倆講,不要對外傳!”
“對司機來說,是手里的方向,我們應該年年、月月、天天,反學習毛主席作”這是她寫的啊!“反”學習不是“反標”是什么?
老侯突然想起,前年秦岸公社一個姓高的大隊會計,上茅廁時隨便從大隊部拿了一張報紙去,擦過屁股的報紙第二天被發(fā)現(xiàn)有江青同志接見紅衛(wèi)兵的照片,結(jié)果縣公安局和地區(qū)公安局的人都來了,開了萬人鎮(zhèn)壓“現(xiàn)行反革命”大會,那個姓高的被五花大綁判了十八年。
老侯越想越害怕,那個姓高的畢竟“污蔑”的是江青同志而不是毛主席,還判了十八年。宋老師這次是直接“反”毛主席,又是白紙黑字,要是判起刑來?老侯不敢再往下想……
第二天一大早,他在廁所門口堵住了準備人女廁的宋薇:“宋老師,到底是咋回事?”老侯急切切地問。
宋薇解釋:“我照著報紙上的文章練練毛筆字,遇到筆畫多的字我寫不好就不寫了。被九紅看到的那一張,省了方向盤的‘盤’、反復的‘復’和著作的‘著’?!P’、‘著’不寫沒事,‘復’字不寫就出事了?!?br/> 老侯明白事件的緣由了。
突然老侯想到了一點:“你照這篇文章寫了幾張?”
“下午還寫了四五張,我嫌不好看,揉成團扔到紙簍里了?!彼无被貞洝?br/> “紙簍里的字還在嗎?”老侯發(fā)問。
“我去吃晚飯前,三隊收廢銅爛鐵和舊報紙的李瘸子來了,收走了屋里的墨水瓶和廢報紙?!?br/> “宋老師,你能向俺發(fā)誓不是真反毛主席嗎?”老侯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
“三八年蔣介石炸開黃河花園口,我爺爺奶奶被水淹死了。解放后,爸媽不但有了工作,棉紡廠還給分了房,我來之前,每天早上爸爸都領著我們一家五口站在毛主席像前,先鞠躬后一起呼喊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哪能反對毛主席呢?”宋薇哭了起來。
老侯的心定了下來。
“那你就堅持講,剛開始學寫毛筆字,遇繁字就不寫。我這邊想辦法,把李瘸子拿走的紙重新放回紙簍作旁證?!崩虾钫f。
宋薇看到婦聯(lián)主任向這邊走過來了,趕緊進了廁所。在廁所里,聽到了老侯聲音低沉的一句話:“俺放了半輩子電影,這兩天也演一場真電影!”
回到教室,老侯把小宋老師講的話給栓柱復述了一遍。兩人合計著,只要找到小宋老師前面寫的另外幾張字,并且上面確實都是“遇繁不寫”,那事情就好辦了。兩人又搗鼓了一陣,便分頭行動了。
栓柱去了李瘸子家。
老侯琢磨著怎樣把字送回到不但上鎖而且貼了封條的房間的廢紙簍中?
半晌午,老侯讓人找到了胖子建國,“蛤蟆”、“麻稈”和麥忙假在姥姥家的蔡佐生,說是請他們?nèi)タ措娪爱媹?,一溜煙他們就從四面八方跑進了老侯住的小學教室。
“四個電影迷,來先看看電影畫報!”老侯遞過來五六本雜志,雖然破舊不堪,但對他們來說卻是如獲至寶,每個人抱著一本,迫不及待地翻起來……
過了半個小時,老侯講話了,你們四個最喜歡看什么電影?一個說《渡江偵察記》,一個說《小兵張嘎》,一個說《奇襲白虎團》,最后一個說《烈火中永生》。老侯笑了,小家伙個個都喜愛打仗的!不過,光喜歡看不中,愿不愿演場電影?
“愿意!可是不會演啊?”四個人笑著回答。老侯說:“我和你們一起演!就演一場《烈火中永生》吧!”《烈火中永生》佐生他們都看過不下十遍,還不止三五次對過這部電影里的臺詞。
說起對臺詞這事,四個小伙伴經(jīng)常干。在老侯不來放電影的晚上,他們坐在月光下風吹云動的曬谷場上,一句接一句對。建國說“天王蓋地虎”,“麻稈”就對“寶塔鎮(zhèn)河妖”;佐生一喊“消滅法西斯”,“蛤蟆”接著就答“自由屬于人民”。建國對著漆黑無垠的莊稼地喊一嗓:“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其余三人就仰頭向著月朗星稀的夜空齊呼:“拿我的給我還回來,吃我的給我吐出來!”
還有七三年暑假的一天晚上,他們四個對完電影《奇襲白虎團》的臺詞,肚子餓得實在發(fā)慌,就去曬谷場邊生產(chǎn)隊里的西瓜田偷了一個回來吃,哪知剛吞下第一口,看西瓜的聾子安國不知道是順著腳印還是聞著味道就找到跟前來了,在抱走剩下的西瓜之前,二話不說(當然也沒法說),在他們四個人的頭上各彈了兩個“響棗”,聾子不是正常人,他的“響棗”也不正常,敲得四人各個眼冒金星,雙耳發(fā)鳴。正處在萬分失落之時,沒有料到“麻稈”沖著聾子離開的背影用力吆喝了一聲:“別說吃你幾個爛西瓜,老子在城里吃館子都從來不問價?!薄缎”鴱埜隆分信址g的一句話用到了這里,聾子安國聽不到徑直走了,笑得他們幾個把嘴里僅有的西瓜又噴了出來……
“咱們先分誰演誰!”老侯說。胖子建國演雙槍老太婆,“蛤蟆”演許云峰,“麻稈”演甫志高,最后分給佐生的角色是“瘋子”華子良。而他自己演電影里很少出現(xiàn)的重慶地下黨市委書記李敬原。老侯剛分配好,“麻稈”說打死也不演甫志高,老侯沒辦法,就讓“麻稈”先演“小蘿h頭”。
“叛徒甫志高的位置還空缺,我們今天演一天電影,誰中途怕苦怕累,誰就是甫志高好不好?”老侯問四個人,四人各個點頭同意。
“只要大家演到底,俺有倆獎勵,一是每人五張電影照片,二是下次看電影就讓你們站在俺放電影的桌子邊。”老侯說。老侯說的“照片”是指有時電影膠片斷掉時,再重新拼接時剪下的部分。平常哪個小孩要是能拿出一張這樣的“照片”,大家都會對著陽光看上半天,這個小孩在班里一直會有人圍著敬著。
大家都在興奮之中時,佐生突然想到,馬上要演的電影里沒有江姐啊?
老侯拍拍佐生的頭,說:“這正是俺要說的。江姐是女的就要女的來演。小學教你們算術(shù)的戴眼鏡的宋老師知道吧?她演江姐,她現(xiàn)在被人困在房子里不讓出來,我們要想辦法把她救出來?!?br/> 說完,老侯分別找四個人“說戲”。給他們?nèi)齻€講的什么佐生一概不知。他把佐生拉到教室墻角,皺著眉頭說,現(xiàn)在你們四個救江姐能力不夠,你演的華子良是地下交通員,你有責任聯(lián)系外邊的人一起參加我們的營救活動,比如你爸爸。
“讓我爸爸做什么事?”佐生問老侯。
老侯說:“宋老師照字帖教他們班小學生毛筆字時,學生遇到麻煩的字都避開不寫,宋老師說服不了他們。你爸是咱縣毛筆字寫得最好的,你要是回去讓他給宋老師班里的學生用毛筆寫幾個字,學生看見那么好的毛筆字寫的指導,一定會改正過去的習慣!”
“要是你能讓你爸爸按這個字條上的東西寫好,晚上喝湯前能送給俺的話,說明你演華子良成功。”佐生打開字條一看,上面寫著“剛開始學寫毛筆字的人在練習書法時,都是喜寫筆畫少的字,避開不寫筆畫多的字。雖然這個習慣不好,但確實客觀存在,我們應該特別注意”。
老侯安排栓柱騎自行車接送佐生進城找他父親,然后自己分別給其他三個伙伴繼續(xù)“說戲”。
吃中午飯時,老侯得到消息,民兵營長胖新到公社后找到了公安助理,然后又去了縣公安局,戴大檐帽的人開著警車正在來臥橋的路上。
午飯以后,營救江姐的真實電影,在小學校園里上演了……
胖子建國演的雙槍老太婆掂了一個西瓜?!案蝮 毖莸脑S云峰買了四支冰棍送到了校長辦公室,一支給校長,一支遞給了負責看護“作案地點”的民兵。
“蛤蟆”說:“俺們紅小兵也為抓壞人做點好事,給老師買點西瓜和冰棍!”
胖子建國說:“俺把門關(guān)上,別讓熱氣過來化了冰棍!”邊說邊關(guān)上了正對宋老師“作案地點”的門。四個人蹲下圍成一圈,先吃冰棍后吃西瓜……
看到校長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后,瘦小的“麻稈”扮演的小蘿卜頭出場了。小蘿卜頭只穿個褲衩站在老侯的肩膀上從“作案教室”門上的可扭動的風窗里鉆了進去,把幾張從李瘸子那里要回的寫有毛筆字的紙放到了紙簍里。
小蘿卜頭踩著門里邊的鎖頭從里向外鉆出時,事情發(fā)生了。風窗角里邊一個不起眼的釘子頭劃開了他的肚皮,正要咧嘴大哭,老侯低聲說了一句:“你不能忘記自己是‘小蘿卜頭’!”哭聲沒有出來……
老侯在自己住的教室里一邊肯定“麻稈”堅強,一邊把火柴盒上帶磷的紙面撕下來給三四厘米長的傷口臨時貼上,這時候完成任務的建國和“蛤蟆”也回來了。
“同志們,現(xiàn)在交給你們?nèi)艘粋€新任務?!?br/> “許云峰、雙槍老太婆掩護小蘿卜頭回家包扎傷口,但一定要隨機應變,注意保守秘密!”老侯扮演的李敬原命令道。
“麻稈”的父親見兒子掛了彩并聽說上樹掏鳥窩被樹枝劃傷的,一頓臭罵之后就帶著他去了大隊醫(yī)療點。“赤腳醫(yī)生”李成一看傷口,張口就道:“不是樹枝,分明是刀子劃的!”
“麻稈”的父親最怕兒子整天耍棍棒舞刀槍學壞,一聽是刀子割的,上來噼里啪啦對“麻稈”就是一陣拳腳,“快說,到底干啥弄的?”
“麻稈”堅持不住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別打了,我說我說!”
眼看事情暴露,建國和“蛤蟆”突然一齊喊道:
“革命戰(zhàn)士氣節(jié)高,誰說誰是甫志高!”
這時“麻稈”父親脫下鞋子準備再打,“麻稈”哭著叫道:“我說了你不能再打我?”
“不是樹枝劃的!”“麻稈”交代了,建國和“蛤蟆”頓時泄了氣。
“那是什么東西劃的?”“麻稈”父親揚著鞋子問。
“是樹枝上,樹枝上長出來的刺劃的!”“麻稈”聲音很大地回答。
“到底是刺傷還是刀傷?”“麻稈”父親焦慮地問醫(yī)生李成。
李成醫(yī)生戴上老花鏡,又仔細看了一下傷口,慢條斯理地問道:“基干民兵步槍上裝的刀叫什么刀?”
刺刀!“麻稈”父親是個老民兵,所以很快地回答。
“刺尖如刀刃,刺者刀也,刀者刺也!所以刺劃的就是刀劃的!”李成醫(yī)生最后定了論。
與現(xiàn)場調(diào)查同時,縣公安局和知青辦聯(lián)合組成了三個調(diào)查組,一組去了宋薇爺爺奶奶的家鄉(xiāng),一組去了她爸媽的工廠,一組去了她上過的小學、中學和高中。幾天后都反饋回信息:“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行反革命的前期基礎和動向!”
縣公安局副局長周老虎帶著腰里別著盒子炮的七八個人在臥橋?qū)徚肆炝?。宋薇除了哭就是說毛主席好,其他一字不說。原來水靈靈的姑娘變得滿臉浮腫,眼窩深陷,走起路來顫抖不停,幾夜之間看起來已經(jīng)像四十幾歲的農(nóng)村婦女,如果世上真有煉獄,宋薇應該知道其中的滋味。由于“沒有作案基礎”,外加有紙簍里的幾張紙作為“遇繁不寫”的證據(jù),還有“書法權(quán)威”人士的“邏輯推理”的旁證,最終周老虎帶來的那副據(jù)說越動越緊的手銬還是沒有用上。
宋老師沒有被銬走,但被開除出了教師隊伍,遣送到縣里最苦的知青集中點——新莊農(nóng)場去喂豬。
“姑娘,你今后還是改個名吧,比如叫衛(wèi)紅什么的,這樣可能對你會有利一些?!崩虾钏蛣e小宋老師時就說了這么一句話。
對佐生四人的獎勵,老侯說到也做到了。麥忙假放完后在臥橋放第一場電影時,給了他們每人五張“照片”,其中給佐生的一張還是他們崇拜但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李向陽腰里對插著兩個盒子炮的;那個晚上老侯放的是新片《車輪滾滾》,他們四個幸福地依偎在老侯的電影桌旁,聆聽著電影機發(fā)出的均勻的咔嚓咔嚓的響聲,童心里蕩漾著無比甜蜜的微笑,個個都認為自己就是銀幕上那個冒著槍林彈雨,手推小車前進不輟的耿東山,沖鋒陷陣在戰(zhàn)火紛飛的最前線……
當四個小伙伴還徜徉在七五年暑假無限地用椿樹膠粘知了、用青豆蟲釣青蛙、用竹簸箕罩麻雀、用尼龍網(wǎng)逮野兔的歡快之中時,“七五·八”來了,來得那么突兀、那么驚天動地,多少年以后仍然讓人心存余悸。
七五年八月五號至七號,7503號臺風在東南沿海登陸后,徘徊在豫南地區(qū)上空三天三夜,用佐生姥姥的話說:“這三天,天咋像漏了一樣啊!”暴雨整整下了四十八小時,溝滿河平,水面上漂浮著一片被密集的“雨彈”擊斃的鳥雀。后來中央氣象臺報道說,這次總降雨量達到1605毫米,超過我國大陸以往歷次暴雨的正式記錄。到了八號,板橋、石漫灘、薄山和宿鴨湖水庫相繼潰壩和漫溢,頃刻間,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勢狼毒世間,所到之處,人物蕩然無存,只留下哭聲連著哭聲……
后來,天空中來了一架草綠色的直升機,老百姓都傳,直升機上坐著的不是別人,是毛主席。毛主席看了咱們浸在水里的樣子不好看,哭了。再后來,運輸機來了,一袋一袋向下投饅頭和衣服;解放軍開著橡皮艇來了,一個村一個村地找人……
佐生和伙伴們是半個月以后才見到老侯的。老侯變了人樣,又瘦又黑,活脫脫的一個小老頭。他帶來的影片是長春電影制片廠的《戰(zhàn)洪圖》。沒有想到,電影里虛構(gòu)的情節(jié)一一映現(xiàn)在銀幕前的現(xiàn)實中,臥橋村的老百姓一邊看著一邊哭著,實在不知道是在哭電影還是在哭自己。
電影放完后,頭發(fā)蓬亂、雙眼通紅的老侯為大家一字一句地讀了一遍中央的慰問電。讀后,搖晃著爬到了放映桌上:
“各位大隊社員,這一段時間,人人在哭、家家在哭、村村在哭,但哭能把人哭活、把牛馬哭活、把莊稼哭活、把倒塌的房子哭起來嗎?不能啊!大家都知道,咱們這里窮,咋越窮還越遭洪水呢?!這是老天不公啊!但是,老天無情黨有情,洪水無情人有情,從現(xiàn)在起,咱們不能再哭了,要像電影里的冀家莊人民一樣,自力更生,重建家園!”
老侯話后,電影場里大家沒有哭聲了,寂靜異常。
幾千人在等待著老侯下面的講話!
突然,站在電影桌上的老侯雙手捂臉,自己競號啕痛哭起來:“栓柱老兄,二十多年了,你咋也和泌陽驢一樣狠心,說走就走哩?!你們這一走,就撂下我一個人,誰還幫俺放電影啊?”大家這才明白了一切,放電影的發(fā)電員和維修員栓柱在抗洪搶險中不在了。
老侯的哭聲點燃了整個電影場,幾千人在漆黑的夜里又哭成一片??蘼晱姆庞硤隼锾焖叵莅愕貍鞒?,一波接著一波,在凄暗的夜空中歇斯底里地飄浮,湮沒在斷墻殘垣密布的村莊里……
五
大個白皙的高中生朱大海成了老侯的新伙伴。
當白色的確良上衣配淺色海軍藍褲子的大海往老侯面前一站,老侯才感覺到自己老了。四十大幾了,比大海的歲數(shù)多出一倍還有零頭。過去與比自己大出一截的栓柱在一起時沒有感覺出來,現(xiàn)在老侯隱隱約約有點畏怕未來。
公社給他們兩人各配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七六年八月在臥橋大隊放映《閃閃的紅星》前被村民看到了,大人小孩圍了一圈,每個人都要摸一下“洋車子”的皮座,剎一下左車把上的車閘,打一次右車把上的鈴鐺。
見佐生他們四個在場,老侯來了精神,“你們幾個知道這叫什么自行車嗎?”其他三個回答不出來,佐生說是“永久”。
對自行車種類熟悉的原因,是佐生在縣城學校里有一個父親當商業(yè)局局長的同班同學李偉。有三件的確良襯衣和三雙回力牌白球鞋的李偉雖然成績不好,但經(jīng)常在教室后面的墻角里說一些比老師上課講得更吸引人的東西。一次,當編到自行車題目時,李偉不緊不慢說出了一段順口溜:“男騎永久,女跨鳳凰,飛鴿跟著沾沾光,不三不四推五羊,鈴鐺不響其他都響的是曙光?!币痪湓捑桶盐宸N自行車排了個序,李偉在班里男女同學面前很有地位。
老侯說,對!是“永久”,但不是一般的“永久”!說出來,恐怕你們連名字也記不住!老侯在吊大家的胃口。
“帶大鏈盒、帶發(fā)電機、帶前夜燈、帶后拖架、帶后倒閘、雙梁加重、鍍鉻28寸鋼圈、中國上海永久牌載重自行車?!崩虾钫f:“不多不少四十二個字!”在大家的要求下,老侯又報了一遍,但還是沒一個人搞懂其中的含義,只知道公社給電影隊配了兩輛“洋車子”,一輛和一頭騾駒一樣貴。
老侯和大海要進村裝銀幕,便匆匆和佐生他們告了別,推著車子向前跑了兩步,一邊跨上車座,嘴里一邊唱了起來:
大腿哎那個一蹺啊上了車,
扶緊那個車把進了莊哎哎咳喲……
要問洋車哪里去也……
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哎咳喲!
老侯的自行車在過年時成了農(nóng)村結(jié)婚人家借用得最重要、最頻繁的東西,男方如果到女方接新娘時,一次來個三五輛“永久”牌自行車,那可是天大的排場。只要沒有放映任務,老侯喜歡借給人家,男方如果實在找不出好騎手,老侯也出面串串場,幫個人情忙,順便喝場喜酒!
毛主席逝世和“四人幫”被推翻那段時間,人世間大悲大喜,老侯一直沒有閑著,帶著電影新兵大海投身到了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中去。七六年年底那一段,老侯連續(xù)在北洪公社的十幾個大隊放映了三十幾場紀錄片《偉大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永垂不朽》,老侯還用幻燈片列出了解放前、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北洪公社人口、房屋、耕地、牛馬等數(shù)據(jù),對比的結(jié)果用老侯的話講:“沒有毛主席,我們現(xiàn)在一定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地主分子就會騎在我們廣大貧下中農(nóng)頭上拉屎拉尿,沒有饃啃沒有房住,更不要說大家伙像今天一樣,聚在一起聽豫劇看電影了……”
按照縣文化局的統(tǒng)一部署和北洪公社的時間安排,老侯、大海七七年上半年幾乎全部精力用在了粉碎“四人幫”反革命集團后的“揭、批、查”運動中,他們白天繪制奇形怪樣的“王張江姚”的幻燈,然后用紅叉打在四個人臉上,再根據(jù)文件編制成口號、順口溜、快板書和豫劇小段,在各個大隊晚上放電影前輪回播放,受到了公社和縣文化局的通報表揚。
六月的一天晚上,老侯和大海在陳甸大隊放完電影《小刀會》后住在一農(nóng)戶家,主人為他們燒了一瓦盆開水,炒了一瓢南瓜子后就進屋上床了。兩人坐在灑滿銀色月光的院子里抽煙喝水,心里就像眼前的院子一樣愜意亮堂,大海感慨道:“老侯,恁真行啊!這部舞劇電影,本來農(nóng)民看不懂,你邊放邊講,邊講還邊比畫,觀眾個個看得明明白白。我原來認為這工作就是放放片子,原來不但放,還得演,怪不得大隊社員不叫放電影的來了,而叫演電影的來了!”
一句話撥動了老侯心底的琴弦,他重新點燃了一支煙,抬頭看了一下皎潔的半圓明月,對大海說:“沒有記錯的話,我從五三年到現(xiàn)在放了快五千場電影,也可以說演了五千場戲!放的是固定的片子,演的是片子后邊的社會?!?br/> “我放了二十多年電影,俗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今晚別的不講,給你講幾個老電影迷的事?!?br/> 老侯一共給大海講了三個。第一個是五圩村的瞎子,每次都是老婆用平板車拉著來“聽”電影,別的不聽,只聽《上甘嶺》。坐在高音喇叭下,一種炮聲響起,瞎子就大叫“啊,榴彈炮”;又一種聲音出來,瞎子便大呼“是加農(nóng)炮!”……電影中志愿軍戰(zhàn)士最后沖向上甘嶺時,只見坐在平板車里的瞎子舉起雙手,扇動拳頭,面暴青筋,旁若無人地高喊:“戰(zhàn)友們沖啊!沖啊!”老侯剛開始時一直嫌瞎子煩,影響自己電影的放映質(zhì)量,后來聽說瞎子的眼睛就是在上甘嶺被炸瞎的以后,每次看到車廂里穿著洗得發(fā)白舊軍裝的瞎子來“聽”電影,總是等他在高音喇叭下安頓好才開始放影片,心里充滿著一種說不出的敬重與凄涼。
老侯喝了一口水,開始講第二個。
第二個是臥橋大隊五大三粗的德旺。老侯說,他是二隊的隊長,上河工修水利、掏機井、堆麥垛這些累活、臟活他帶頭干,有時候拉犁拉耙、拉石磙、推石磨這些畜生干a686a887df0a824ac5d590a46cb3df5906b3d3b628b23dc1ba6b005981f7f4d5的活他也得干。德旺四十歲以后,白天一群人一塊熱熱鬧鬧干活,苦和累德旺習慣;夜里寂靜,德旺就不習慣了,睡不著覺并且渾身疼得要命。但德旺聰明,找到了個好辦法一去看電影,到處跑電影看,還不空手去,每次都要背著半布袋玉米去再背著半布袋玉米回,不為吃也不為賣,有東西壓在肩上德旺感到實在。電影場里人歡馬叫時,德旺就靠著棵樹坐在地上,從肩上卸下半布袋玉米壓著雙腿睡覺,電影散場,睡了兩個小時的德旺也就醒了,第二天還照樣下地干活。
“這兩個人有意思,第三個也是這樣的嗎?”在老侯還沒有講之前,大海插了這樣一句話。
“和這兩個完全不一樣!”老侯回答。他講的第三個人是灣頭村喂牛的飼養(yǎng)員“洋槍”,因為買牛去過幾趟徐州騾馬市算得上見過大場面,回來后,在村里講述“東徐州”的繁華景象時洋腔洋調(diào),生產(chǎn)隊的人因此給他起了外號“洋腔”,后來傳著傳著就傳成“洋槍”了。一次看完老侯宣傳農(nóng)業(yè)機械化的幻燈片和正片《列寧在1918》,“洋槍”找到了正在放映桌旁卸機器的老侯,提了兩個問題:
“老侯,我從五十年代到現(xiàn)在一直看你的電影和幻燈,你給俺講了二十多年的農(nóng)業(yè)機械化了,今兒晚上你又吆喝了一遍,我問你,到底啥時候能實現(xiàn)農(nóng)業(yè)機械化?有空你也下地干次活,眼下是女當男用,男當驢用,驢當牛使,牛當機器照死里使?!”這是“洋槍”的第一個問題。
“還有,你每次放《列寧在1918》,正當影片中大姑娘出來跳大腿舞(芭蕾舞)時,你就用手在鏡頭前晃來晃去不讓俺看清楚,俺跟著你看了八次,沒有一次你不晃的。俺倒要問問,列寧能看,瓦西里能看,為啥俺就不能看?”這是“洋槍”的第二個問題。
“洋槍”的兩個問題提出后,老侯愣在那里半天竟答不上一個詞來。直到灣頭村大隊書記連罵帶推轟走“洋槍”,拉著老侯去喝雞湯吃炒涼粉才算給他解了圍。
老侯對大海說:“‘洋槍’這人陰陽怪氣,他的問題孬得很,直到現(xiàn)在我都回答不上。因此,每次見到‘洋槍’心里總發(fā)毛,生怕他再提新問題?!?br/> “不過,大海你放心,‘洋槍’不會再來煩我們了。前年他被生產(chǎn)隊剛買回來的一頭烈騾子一蹄子給踢斷了腰椎,一年到頭躺在床上,兩年沒有在電影場里露臉了?!崩虾畹椭^補了一句。
沉默了好幾分鐘老侯沒有再講話,不知道是不愿意講還是講不出來。
大海站起來給老侯添了水,又抓了一把香噴噴的南瓜子放在老侯手里,老侯這才回過神來,新開了一個話題:“這些年我放的電影,有的當時是正確的,過幾年就錯了;而另外一部分,當時是錯的,后面倒成了正確的了?!笨创蠛S悬c懵懂,老侯舉起了例子。
過去六十年代我們放得好好的《李雙雙》、《早春二月》和《冰山上的來客》,七十年代初不讓放了;前兩年放的《金光大道》、《決裂》和《歡騰的小涼河》,剛剛下通知,今后不能再放了。
“今后咱們得跟緊政治形勢,不能少放,也不能多放,更不能錯放!”老侯交代大海。
說到這里,老侯突然問大海,電影《舞臺姐妹》看過嗎?大海說還沒看過。老侯說,謝芳和曹銀娣演得那叫好,但我認為更好的是其中的兩處唱詞,不但是給她們兩個唱戲的寫的,也是給我們這些放電影的寫的!
“年年難唱年年唱,處處無家處處家。只要河流水不斷,跟著流水走天下”,你把“唱”換成“放”,不就是說我們的嗎?老侯對大海說。
還有一段,老侯一句一句念了出來:“綠水繞過重重山,戲文唱遍處處臺,臺上悲歡人常見,誰知臺外尚有臺?!?br/> 七七年十月初,公社里傳來小道消息,今年不搞工農(nóng)兵推薦上大學了,要恢復高考。新華社播發(fā)的陳景潤推算“哥德巴赫猜想”的成果對青年人沸騰的心更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大海晚上放電影,早上太陽沒出來就不見了人影,一有空就往縣城跑打聽消息。
大海開始偷偷地復習功課。晚上放完電影,他在被窩里打著電筒看書;大清早,老侯還在睡覺,大海就跑到生產(chǎn)隊的玉米地里去看油印的復習資料……老侯表面不說,心里明白了一切??磥恚獊淼娘L暴堵是堵不住的,攤牌的時刻到了。
老侯:“大海,最近鬼鬼祟祟像情報處長陳述似的在干些啥?”
大海:“去縣城找老同學借點小說,沒事看看!”
老侯:“公社因為你父親是抗洪烈士才把你安排到這里,頓頓白面饃就著炒雞蛋、熱豆腐,還不滿足?否則,你不是在家扛著鐵锨修理地球,就是跑到平頂山去下煤窯了吧?”
大海:“老侯,你既是師傅也是大哥,我給你說實話吧!我想,我想考大學!”
老侯:“你才來一年多就要走,公社能同意嗎?”
大海:“這正是我前面不敢說的原因?!?br/> 老侯陷入了無語之中。
老侯在屋子里抽著煙,圍著方桌轉(zhuǎn)了一圈又是一圈,屋子里已經(jīng)煙霧騰騰。大海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靜等事態(tài)的發(fā)展。
“你為什么要考大學?”老侯突然發(fā)問。
“我不想放一輩子電影!你看你,放了二十多年電影,每部片子放幾十遍,白天夜里顛倒著過,家里沒家里,自己沒自己。我不愿這樣過一輩子!”
大海的每一句話,都像錐子一樣扎到了老侯的最痛處。老侯真想破口大罵,但認真一想,大海的話不中聽,但一句沒錯啊?
老侯又一次陷入了無語之中……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蹲在地上的老侯站了起來,對大海說道:“你去考吧,一年考不上就再考一年,現(xiàn)在年輕人都想方設法離開農(nóng)村,不愿吃窩頭想吃白面,想脫草鞋穿皮鞋,有啥錯?要是再年輕二十歲,俺也像你們一樣考大學……”
七七年十一月,大海參加了高考,落榜了。老侯為他鼓氣,你以前復習像《磐石灣》里裘二能一樣是在干“地下工作”,腦子緊緊張張哪能分清牛虻、牛頓和恒山、衡山。今后,把電影機運到村里后,你就別管了,你去看數(shù)理化,俺一個人忙活就中。
七八年六月,佐生和他的三個好伙伴同時但不同地參加了一次全縣舉行的初中入學統(tǒng)考。臥橋大隊沒有中學,考得好的學生去北洪中學,考不上的只有在家務農(nóng)了。統(tǒng)考一共兩門,算術(shù)和語文。當年的作文題是《我的理想》,他們四個的理想不約而同地寫了要當一名農(nóng)村電影放映員??纪暌院蟮闹苣齻€小伙伴進城到佐生家玩,他們一起回憶作文的內(nèi)容,大家都認為胖子建國寫得最生動,他把他的開頭一段重新寫了一遍,然后大聲地讀給其余的人聽:
“我們村西頭的張小生說,他的理想是長大后當一名光榮的解放軍空軍戰(zhàn)士,開著銀白色的飛機巡視在祖國的萬里長空,隨時準備接到命令,投入到解放臺灣的戰(zhàn)斗。我們村東頭的吳志紅說,他的理想是將來成為一名農(nóng)業(yè)科學家,要讓生產(chǎn)隊牲口屋里的水牛今后都變成‘鐵牛’,讓家家戶戶都用上洋犁洋巴(耙)。你們要問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肚子太胖,唉,當不了空軍。我的數(shù)學不好,也當不上農(nóng)業(yè)科學家。我就像大家都喜歡的老侯一樣,當一名電影放映員吧!在給村里農(nóng)民帶來歡笑的同時,自己可幸福了,白天睡大覺,晚上吃小雞?!?br/> 佐生姐也聽了胖子建國念的作文。她馬上要考大學,在四人眼中知識淵博,她的評價深刻得多:“胖子的作文不但文字形象生動,童趣盎然,而且在方法上也不落俗套,使用的是對比反襯的寫作方法……”三個伙伴都很羨慕胖子,四人一起等待著中學通知書。
三個星期過去后,“麻稈”和“蛤蟆”收到了北洪中學的通知書,佐生以全縣第三名的成績進入了縣城一中,唯獨胖子建國落榜了。
他的父親到北洪公社文化教育站一查,滿分六十分的作文建國是零分,閱卷批語是:“考生當電影放映員的思想不端正,不是為人民服務,為政治服務,為文化服務,而是想著吃想著睡……”胖子建國沒能上中學,跟著父母干起了農(nóng)活。雖然四個人寒暑假和平時周末回到臥橋還在一起看電影,但與“麻稈”“蛤蟆”相比,胖子建國在佐生眼里卻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佐生始終未能找出一個詞匯來描述建國眼里的意味,不得不又去問他知識淵博的大姐,她想了半天,道出了一個詞一“落寞”,佐生以為是家里常用鏊子炕的“烙饃”,就問她這種眼神怎么還能吃?他姐姐苦笑了一聲,“你小學生懂個啥?”說罷順手拿了一張紙,寫下了大大的兩個字:落寞!
當年九月份,大海的高考成績下來了,蔡源縣第八名。大海最后被錄取到廣州一所著名的醫(yī)學院,大紅喜報貼在了縣城十字街口,萬人敬仰。在兩人合作放映完《阿詩瑪》后,老侯和大海進行了最后一次談話。
老侯說:“大海,過兩天你就去廣州了,聽人家說,南方姑娘個個長得都像阿詩瑪和劉三姐,今后你可得給我們?nèi)€像楊麗坤和黃婉秋模樣的南蠻子回來。我們農(nóng)村放映員隊伍里出了大學生,你給我們長了臉,我得謝謝你!”說完給大海鞠了個躬。大海趕忙扶起老侯,說道:“老侯,要不是有你,不要說廣州,就是北洪公社我也出不了啊!”
老侯還說:“你今后學醫(yī)學,看來是脫離開咱電影這一行了。學醫(yī)當大夫好啊,越老越吃香,你看看臥橋大隊的醫(yī)生李成,病瞧得好,過年時,病人送的油果(油條)籃子廚房里都放不下!哪像我們放電影的,一旦手腳不靈跑不動了,就讓滾回家了?!?br/> 聽了老侯的話,大海一時哽咽,想說的話一時說不上來。
“不過,對你這排場的大學生我可有一個要求,等我死時,你可得給我寫一篇東西,在我入土前,對著我的棺材讀一讀。不講我的生平年月,也別說我的家長里短,你就講講我放電影的經(jīng)歷和故事。否則,你們這些年輕人圖省事把我往墓窯里一放,幾鍬土一埋,我就再也聽不到露天電影場上的高音喇叭聲了!”
大??蕹雎暳耍拔掖饝?,我一定給你寫,讀給你聽!”
六
一九七九年五月,安徽鳳陽縣小崗村大包干的消息悄悄地在蔡源縣傳播。
鳳陽人過去常攜家?guī)Э诘阶羯霞夷且粠б垺:眯娜思医o他們半碗玉米或一塊紅薯前,他們都先來上一段花鼓戲“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爆F(xiàn)在鳳陽要飯的沒有了。
十一月份,又傳來了一個消息,土地分戶后,鳳陽人吃上了白米、白面。
老侯也聽到了鳳陽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老侯自己判斷不了,沒有信也沒有不信,作為文化戰(zhàn)線的一名老兵,老侯有經(jīng)驗,這些事只聽不傳。八零年四月《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支持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老侯心里有了底,才敢跟著說好。在各個村放映電影前用快板、幻燈和借助《祖國新貌》紀錄片全力地為包田到戶的農(nóng)村改革助瀾吶喊。
老侯對為什么包田到戶的政策還沒有想得那么通,《人民日報》又發(fā)表了“7·26”社論,說上邊改變了過去曾經(jīng)提出的“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重新提出了現(xiàn)階段的新政策: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在縣文化局培訓時,老侯聽到分管電影和戲曲的副局長解釋說,文藝工作總口號新的提法包括了為政治服務,但比起孤立地提為政治服務更全面、更系統(tǒng)、更科學。
老侯一字一字把副局長的講話記在筆記本上,心里想,今后做幻燈、編詩歌時用領導的話比自己的話好,不會出問題特別是路線和原則問題。自己在文藝戰(zhàn)線的前沿戰(zhàn)斗,二十多年沒有出過問題,靠的不全是自己的警惕和謹慎嗎?全縣放映員隊伍中這些年出了多少事啊,兩個因政治路線問題判了刑,三個因男女關(guān)系問題開除回家當了農(nóng)民,三個因每頓飯都要吃小雞被揭發(fā)受到了行政處分,工資由每月三十塊五降到了十八塊五……想到這些,老侯對自己很是滿意,于是點了一支煙,猛抽了一口,慢慢地吐出煙霧,煙霧散盡之后,會心地笑了。
七十年代末期,很多人都說,科學的春天來了!而老侯卻說,不光科學的春天,電影的春天也來了!首先,大部分放映隊不再用8.75毫米而恢復使用清晰度高的16毫米放映機,老侯不知從哪里打昕到,別小看這個換機型的決定,不是縣里,不是地區(qū),也不是省里能定下來的,是鄧小平親自拍板決定的。另外一個理由,用老侯的話講那幾年片源:“咋像鋼筋鍋里炒豆子一樣,一個接著一個響!”老侯經(jīng)常掰著指頭在人面前數(shù),光八零年一年,自己放過的新片子不是過去一個月一部,也不是一周一部,是一天一部!上影的《曙光》、《從奴隸到將軍》、《啊,!搖籃》、《苦惱人的笑》、《天云山傳奇》,北影的《小花》、《婚禮》、《淚痕》、《甜蜜的事業(yè)》、《瞧這一家子》,還有八一廠的《歸心似箭》,西影的《生活的顫音》,長影的《苦難的心》和珠影的《春雨瀟瀟》……老侯提起八零年,就說他這一輩子經(jīng)歷了兩次“大躍進”,五八年的“大躍進”餓死人,八零年的“大躍進”喜死人。
大海上大學走了以后,推薦給老侯的遞補人一直沒有合適的。有點頭腦的要考大學,遲鈍一點的老侯沒有看上,因此,北洪公社電影隊就只有老侯一個人。在電影的“春天”里,老侯東奔西跑,北洪公社處處可以“聞”到老侯這只“啼鳥”,準確地講是“夜鶯”的歌唱。
七九年冬天的一個星期六,老侯在臥橋剛放完《瞧這一家子》,佐生和伙伴們就圍到了老侯的電影桌旁,老侯看到他們,邊卸放映機邊說:“原來是老朋友啊!咱們這一家子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
“麻稈”說:“我們每天放學后都歸心似箭,到處打聽你放電影的消息,恨不得一步就趕到你的電影場?!弊羯又奥槎挕钡脑挘骸耙皇堑萌ド蠈W,我就天天跟著你的電影跑?!?br/> 老侯拍拍佐生的肩膀:“光看電影不中,長大后你吃啥喝啥?要考大學,甭和我一樣沒出息!”
佐生接著說:“馬上要過農(nóng)歷新年了,我們四個兩人一組,用您過去放的片子各編了一副對聯(lián)送給您過年,您聽聽哪兩個編得好?”
一聽這話,老侯馬上放下手中的活,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們。
“麻稈”說了上聯(lián):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平原作戰(zhàn)再有蘇捷什卡之戰(zhàn),場場都是難忘的戰(zhàn)斗。
佐生接著應下聯(lián):雁翎隊回民支隊平原與鐵道游擊隊加上洪湖赤衛(wèi)隊,隊隊書寫火紅的年代。
“蛤蟆”說出了他們對子的第一句:六盤山沸騰的群山智取華山和威虎山還有萬水千山,山山綿延寂靜的山林。
胖子建國最后說出了下句:遍地山花苦菜花五朵金花錦上添花配上天山的紅花,朵朵點綴沙漠的春天。
他們四個向老侯解釋,兩副對子四句話,每句都是三十一個字六部電影!
老侯說:“好啊!好!四個毛頭小孩不得了,看來俺哩電影沒有白放啊!”邊說邊用手撫摸他們幾個的平頭。
“對聯(lián)橫批呢?”老侯突然問道。
四個人一聽傻了眼,兩組都忘記了對聯(lián)還得有橫批。
老侯點上煙,蹲在地上想了起來,當二分之一的煙灰掉在地上的時候,老侯站了起來:“你們第一副對子都帶‘戰(zhàn)’和‘隊’,描寫革命英雄,第二副都有‘山’有‘花’,聽起來美好浪漫。兩副對聯(lián)合起來再好不過地對應了一部電影,也正好是一個橫批?!?br/> “什么電影?”他們四個幾乎一齊喊了出來。
“《戰(zhàn)地黃花》,一九七七年北影的《戰(zhàn)地黃花》!革命英雄主義加樂觀浪漫精神!我要請人把你們的對子寫好,大年三十掛在放映隊緊靠在一起的兩個房間門框上,橫批貼在兩門上方中間?!崩虾钫f完,像個孩子一樣在佐生他們面前手舞足蹈,他那老來俏的頑皮樣使他們幾個暗自發(fā)笑,但誰都不敢表現(xiàn)出來。
待老侯安靜下來,佐生接著說:“我們四個還用影片名編成了一段話,要不也給您念念?”
老侯說:“好,念,快念,只要是關(guān)于電影的都中!”
誰來念呢?佐生提議胖子建國代表四個人來讀,理由很充分:“胖子一般都有語言天分并且聲音洪亮,《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小兵張嘎》和《鐵道游擊隊》里既能講漢語又能說嘰里哇啦日語的翻譯官,哪一個人瘦?”
建國發(fā)言了:“你舉的全是孬例子,說來說去,胖子個個都是漢奸。不過,我有個好主意,俗話都說‘小蛤蟆大腔’,我們這里不是有只‘蛤蟆’嗎?”
“蛤蟆”馬上接了話茬:“我看還是讓‘麻稈’念吧,‘麻稈’個子高,聲音傳得遠!《南征北戰(zhàn)》、《戰(zhàn)上?!贰ⅰ稘蠎?zhàn)役》中吹號的戰(zhàn)士,哪一個個子低?!”
他們正在激烈謙讓的時候,老侯開話了:“我的四個小祖宗,你們要急死我這老頭子啊,誰也別推,給我一齊念!”
他們四個沒有了退路,一起清了清嗓子,模仿潘冬子的樣子,雙手叉腰,挺胸昂頭,用參差不齊的聲音大聲朗讀起來:
“迎著改革開放的曙光,青春似火的電影放映員老侯通過賣花姑娘,給經(jīng)歷了十年‘文革’淚痕洗刷的苦難的心送來了一朵朵小花,苦惱的人在柳暗花明之后終于露出了笑容,發(fā)出了生活的顫音,在春雨瀟瀟的八十年代,黑三角沒有了熊跡,東港也不再現(xiàn)諜影,我們偉大的祖國到處是一片音樂之聲,從奴隸到將軍的人們迎來了第二個春天,面對這樣一個充滿希望的崢嶸歲月,人人開始了甜蜜的事業(yè),個個譜寫輝煌的新兒女英雄傳,自豪吧母親!我們一定不會使你失望!”
四人一字一句讀完,佐生又補充了一句:“這一段話正好是您今年給我們放過的二十一部片子,我們四個想了三天三夜才編出來的!”
他們一起齊刷刷地看著老侯,等待他對“作品”的評價,老侯沒有答理他們,仍然一個人閉著雙眼,面帶笑容,輕輕地晃動著腦袋,陶醉和沉浸在剛才四人朗讀的余音之中……等了足足兩分多鐘,老侯才慢慢睜開雙眼,眼角里竟窩滿了淚花……四個人哪里想到已經(jīng)一大把年紀的老侯這時候會流淚!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佐生他們轉(zhuǎn)頭鼠竄,淹沒在潮水般的人群中……
老侯一個人放片子,畢竟比不上兩個人,加上年齡大了,盡管有大隊的電工和年輕人幫助,但時不時總會出些差錯,出現(xiàn)的問題老侯也只能自己解決。八零年開春后在五里墩大隊放映“文革”后解禁的故事片《鐵道游擊隊》,“文革”中間和后面出生的人大部分沒有看過這部影片,觀眾們被“飛虎隊”們爬火車、搞機槍、闖車站、炸橋梁的英雄壯舉所感動,放映場里時不時爆發(fā)出激動的鼓掌,釋懷的大笑。正當李正、王強帶著隊伍從馬背上翻身跳上岡村逃跑的火車時,突然電影場里的高音喇叭不響了,銀幕上有畫面,而放映場里一點聲響沒有。這可是這部電影的最精彩的部分啊!觀眾們個個火燎心急。
老侯和電工一起把高音喇叭從樹上取下,打開后蓋一看,線圈全部燒壞了,不可能修了,已經(jīng)夜里十點多了,也不可能跑縣城去換。老侯急得滿頭大汗,又毫無對策,只得回到放映桌旁,站在桌子上對著放映場大聲喊了起來:
“各位電影觀眾,我老侯實在對不起大家,大家近的走了三里五里,遠的走了十里八里來看場電影不容易,但偏偏今晚高音喇叭線圈燒了,實在修不好,明天晚上給大家重放中不中?”
電影場里悄無聲息,沒有一個人說話。
老侯又把理由解釋了一遍,整個放映場比剛才更加寂靜。
老侯終于知道,遇到了難對付的觀眾。
四五千觀眾一動不動,老侯也站在桌上一動不動,十分鐘過去了……
“大家看這樣中不中,高音喇叭肯定是用不上了,如果大家不嫌棄,剩下的一段電影俺來配音!”忍不下去的老侯想出了一個點子。
“先試試看,中不中再說!”一個剃光頭穿對襟衣服的中年漢子喊道,沒有人再說話表示附和。
老侯啟動了放映機,自己站在放電影的桌子上,現(xiàn)場“配音”電影開始了……
銀幕上出現(xiàn)了奔馳的火車,老侯嘴里發(fā)出了“咕咚、咕咚、咕咚”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
火車頭上方冒出了一團熱氣,代表著火車要鳴笛了,只見老侯鼓起腮幫,從胸腔中鼓出一陣刺耳的聲音:“嗚——!嗚——!”
銀幕上王強對著敵人舉起手槍,老侯嘴里喊道,“不許動,繳槍不殺!”
敵人反抗,王強用槍對準敵人,老侯嘴里響起,“叭,叭!”兩聲槍聲。
一游擊隊員舉起敵人扔下火車,老侯先配,“啊呀,啊呀!”后冒出“撲通”一聲巨響。
老侯剛開始“配音”時,還有一部分人邊看銀幕邊看老侯,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侯手忙腳亂的樣子,隨著時間推移,劇情越來越緊張,老侯越來越投入,看老侯的人也就越來越少,等到車廂里游擊隊和日本兵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幾千雙眼睛全部集中在銀幕上。
半個小時過去了,銀幕上打出了“完”,大家崇拜的鐵道游擊隊又打了一場大勝仗。觀眾這才有時間轉(zhuǎn)頭看站在放映桌上的老侯,老侯渾身上下已全部是汗水,襯衣和褲子全都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筋疲力盡的老侯已經(jīng)沒有力氣從桌子上下來了,是兩個高個小伙子把他從上面架下來的。五里墩大隊的民兵營長給老侯點了一支煙,老侯低著頭,吧嗒吧嗒地抽著,半天也沒有說一句話。
這時候,剃光頭穿對襟衣服的中年漢子忽然喊了一聲:“今后看電影,不聽喇叭里的聲音了,都讓老侯站在桌子上配音吧!”
人群中一陣歡笑。
笑聲過后,全場響起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老侯發(fā)現(xiàn),與其他年代相比,八十年代的電影變了。過去戰(zhàn)斗片比如《戰(zhàn)上?!贰ⅰ稘蠎?zhàn)役》、《南海風云》,演的都是大人物大地方大名稱,現(xiàn)在怎么都變成小人物小名稱了,什么《小花》、《牧馬人》和《鄰居》,老侯剛開始時還有點不習慣,大運動大人物大名稱老侯感到氣氛熱烈,場面壯觀,感召力超眾!放了幾十年電影,小人物和小名稱老侯總感到放起來沒有過去那么激動,那么熱鬧,那么悲壯。老侯有時甚至想,從放電影熱鬧的角度講,他寧愿國家多來幾次大的轟轟烈烈的運動,制片廠好拍,他老侯也好放。
電影制片廠提供給老侯放的影片雖然片名與過去不一樣,但數(shù)量多了,種類多了,涉及的面廣了,老侯對這一點是心服口服的。老侯心里琢磨,看來今后放電影不能再和過去一樣了,還得考慮考慮社員觀眾們的胃口了。八二年秋收之后,他到臥橋放電影,甚至一次帶了三個片子讓大隊書記選,看戰(zhàn)斗片咱有《南昌起義》,看反特片咱帶了《與魔鬼打交道的人》,看愛情片咱備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老侯幾十年來第一次讓看電影的選片子,村里人個個誠惶誠恐,感到現(xiàn)在不但電影變了,怎么放電影的也跟著變了。
還有讓老侯驚奇的事。人們在看電影的同時也更多地評價電影和模仿電影?!短煸粕絺髌妗?、《巴山夜雨》、《人到中年》等放映以后,老侯在報紙上看到了幾十篇評論文章,這本是關(guān)心電影的好事,但怎么一人一個調(diào)呢?年輕人看了《法庭內(nèi)外》、《沙鷗》和《廬山戀》之后,沒學其中該學的東西,偏偏模仿起了里面人物怪異的發(fā)型、大膽的服飾、新潮的語言,這很讓老侯有些失落。
讓老侯感覺變化最大的是觀眾不再認認真真坐在板凳上看電影,而是越來越喜歡參與到電影中去,把電影放映場變成他們開展工作的“戲臺子”,把電影的作用發(fā)揮到極致。
八三年開春時節(jié),老侯帶著描寫農(nóng)村生活的故事片《喜盈門》到天堂溝放映,大隊書記好酒好肉招待了老侯一頓。在放映前,向老侯提出了一個小要求,公社過幾天要來檢查村里推行計劃生育、春耕春播和綜合治安的情況,大隊開大會效果不好,等一會兒想借你放電影的場面布置一下工作,老侯說,這是一塊石頭扔出去落下兩只鳥的事,爽快地答應了。
影片放了二十多分鐘,當影片中的拖拉機行駛在兩邊綠意盎然的鄉(xiāng)間小道上的時候,書記叫了一聲:“停停停!”老侯趕緊停機亮燈,這時書記從老侯身邊的凳子上站了起來,干咳了兩聲,說起話來:
“我來講兩句,大家都看到剛才影片里的麥苗了吧,你看看人家的麥子長得多好!為什么那么好呢?我想,主要是春耕活做得早干得細,春播活做得及時,水分足和肥料厚……”老侯看了看表,書記兩句話足足講了十五分鐘。
老侯繼續(xù)放影片,影片放到鄰里間互幫互助的場面時,民兵營長說,“老侯,停一下,俺也拉兩句!”
“各位社員、各位基干民兵,影片里有兩點大家注意到?jīng)]有?一是大門不上鎖,剛才主人公從田里回家,推門就進;二是架子車、鐵锨、鐵鍬都放在沒上鎖的院子里。為什么人家村治安這么好呢?我認為……”
民兵營長一共“認為”了“七條”,老侯一看表,不知不覺又二十多分鐘過去了。老侯滿以為電影可以一直放到最后了,他錯了。當兩個新婚夫婦走進洞房,門剛剛關(guān)上,大隊婦聯(lián)主任大喊了一聲:“老侯,快停下快停下!趁著這個鏡頭我得講一講?!?br/> 大隊婦聯(lián)主任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在整個大隊不光潑婦怕她,打老婆的男人見了她沒有一個渾身不打哆嗦的。誰家媳婦罵公公婆婆,她就叫來其他村里的長舌婦一塊罵她,她在后面給這些婦女端茶;她一聽說誰把老婆打傷,就帶上三五個基干民兵,把男的按在地上非打得屁股出血不可。
“大家都看見了,剛才新婚兩口子進屋關(guān)上了門,下面他們要做什么事?”
全場大笑,老侯也笑了。沒有一個人好意思回答。
婦聯(lián)主任見沒人回答,她看到了電影桌前的一個小伙子,就叫了他的名字。
“狗娃,你說說,電影里他們倆要干什么?”
狗娃滿臉通紅,但又不得不說:“吹燈!”
電影場上哄堂大笑。
不料婦聯(lián)主任接著問:“吹燈以后干什么?”
狗娃憋了半天像擠牙膏似的說道:“男的要解女的棉襖扣子!”
婦聯(lián)主任說:“看來你爹這個不要臉的老狗又養(yǎng)了一個不要臉的狗娃子?!?br/> 大家哄堂大笑之后,只見婦聯(lián)主任娓娓道來:“關(guān)門之后,影片里的他們倆不但沒有吹燈,而且把燈頭挑得更高,你們猜猜他倆在干啥?”
整個電影場沒有一個人回答,生怕中了婦聯(lián)主任的圈套再招來一頓臭罵。
“小兩口在挑燈學習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婦聯(lián)主任的話音一落,大家笑得前翻后仰。趁著活躍的氣氛,婦聯(lián)主任一五一十地講了為什么要計劃生育,什么是上環(huán)、什么是結(jié)扎,為什么生男、為什么生女……
正常放映一場《喜盈門》電影是一小時三十分鐘,而在天堂溝那一次,老侯整整用了兩個半小時。
七
八一年暑假以后,佐生升入了縣高中重點班;“蛤蟆”沒有上高中,回家學了木工手藝活;“麻稈”繼續(xù)在北洪中學高中部學習,他爹說,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就缺個吃公糧的大學生撐門面。寒暑假他們四個小伙伴雖然也偶爾相見,但一起看老侯放電影的事件卻是鳳毛麟角了。老侯八三年底在臥橋放《風雨下鐘山》時,讓“蛤蟆”給佐生和“麻稈”帶話,說這部影片是大場面的“遮幅式寬銀幕彩色戰(zhàn)斗故事片”,盡管老侯在放映桌周圍給他們留了位子,可惜兩人誰都沒回去。
老侯自己也慢慢發(fā)現(xiàn),正在上學的孩子到電影場里來看電影的越來越少??既】h城里的重點初中和高中,最后考上中專和大學,是八零年以后每個農(nóng)家對自己兒女的唯一希冀,過去農(nóng)村人當兵轉(zhuǎn)成志愿兵和在縣城做臨時工轉(zhuǎn)成正式工,都還有吃“商品糧”的機會,但現(xiàn)在正如老侯放的《智取華山》一樣,只有升學一條路了。因此“麻稈”爹就沖著兒子講:“老侯的破電影不頂吃不頂穿,光看它你能升學?上不了大學老侯能管你啥,你不還得在農(nóng)田里掄鐮刀打牛腿?”那個時候不知道有多少父母重復過“麻稈”他爹的這句話。不過,父母們也以身作則,不讓兒女看電影,自己也不去,兩口子蹲在大門外一個晚上望夜空,數(shù)星星。
八三年五月,北洪人民公社撤銷,成立了北洪鄉(xiāng)人民政府,過去的臥橋大隊也變成了臥橋村。
臥橋村的糧食產(chǎn)量和其他村一樣,一年比一年高。吃飯也不再像過去的稀飯、湯面和蒸饃“老三樣”了,撈面、拌面、炒面、蒸面、燴面這些過去“費面”的吃法已成了家常種類,有的家戶用小麥換成大米,早晚不像過去喝只有面糊的“寡稀飯”,改喝大米稀飯了。偶爾來個客人,不但能先端上一碗紅糖荷包蛋,而且能大大方方地包頓肉比菜多的餃子了……對這些農(nóng)村的變化,老侯進行了挖掘和整理。在每次放映《祖國新貌》后,老侯還要再放半個小時的自制幻燈片,謳歌時代的巨變。老侯其中一首配合幻燈片自編并朗讀的宣傳國家大好形勢的詩,不但在北洪公社廣為流傳,還發(fā)表在了《豫南日報》的文藝副刊上。
聯(lián)產(chǎn)承包政策好,
農(nóng)民肚圓房又高。
萬里長江筑葛壩,
深圳特區(qū)中外夸。
女排姑娘冠軍拿,
亞運盛會稱老大。
引灤入津水香甜,
運載火箭遨九天。
八十年代喜事多,
萬張幻燈哪夠說!
八三年年終,老侯因宣傳改革開放的突出成績被縣里評為“文化戰(zhàn)線新長征積極分子”,捧回的獎狀自己裝在鏡框中掛在了放映隊墻上,用紅紙裹著的二十五元獎金自己舍不得花,喜笑顏開地交給了老婆玉玲。
不放電影的時候,老侯經(jīng)常到臥橋村來和老書記大頭嘮嗑。大頭老了,牙基本上也掉光了,說話漏風不清楚而且鼻音重,村里人嫌費勁都不愛答理他。但每次老侯一來,大頭書記特別高興。大頭說,我說話就是說一半,老侯也懂。
“老侯啊,現(xiàn)在咱村很多事都變了,和你過去娶走玉玲的時候不一樣了!”大頭端給老侯一碗荷包蛋紅糖茶時,先點了一句題,待老侯喝了兩口,大頭才言歸正傳。
大頭說,村子過去一家和另一家房子之間都是敞開的,一家做飯的香氣可以串進十家八戶,端著飯碗可以邊吃邊到三五家串門,但現(xiàn)在每家每戶都壘起了院墻,一部分人還養(yǎng)起了護院狗,農(nóng)忙時各忙各的,農(nóng)閑時間大家也都縮到自己家里;每家每戶都買了收音機,中午飯后聽《岳飛傳》和《三國演義》,晚上聽《卷席筒》和《穆桂英掛帥》。好的家戶也騎上了自行車,有事沒事都往縣城溜,偶爾在一起閑聊時,最近鄉(xiāng)長怎么怎么啦代替了村長怎么怎么啦,或者有在縣城機械廠、化肥廠、棉紡廠、農(nóng)藥廠做臨時工的人,話題又會轉(zhuǎn)到最近縣長都忙些啥。過去生產(chǎn)隊農(nóng)閑時在曬谷場上或者牲口屋里常請一些瞎子來說書,什么《七俠五義》、《包公鍘美》、《桐柏英雄》、《羊城暗哨》等過去的現(xiàn)代的……分田到戶后,生產(chǎn)隊沒了,沒人張羅這些煩事了,也就慢慢不請了。每逢過年,過去生產(chǎn)隊二三百人會聚在打谷場上,磨豆腐、下粉條、殺三頭豬宰五只羊……現(xiàn)在都變成每家每戶騎車或搭車去縣城辦年貨了。
“老侯啊,你是文化人,你說說,這咋和我過去當書記時不一樣,少了一股熱鬧氣呢?是不是你放電影放的?”大頭說完一大段話,順帶著給老朋友提了個問題。
“老書記,您可別把俺捧得太高,到時候您老人家貴手一松,非把俺摔成三等殘廢不可!”老侯先說一句玩笑話接上大頭的話茬,接著點上一支帶過濾嘴的淮河牌香煙,一板一眼地談開了。
“不光咱們村變了,其他村也這樣。你可能還不知道縣城的情況,變化那就更大了!”
老侯羅列道,縣城里有金星、熊貓、上海牌電視的人家越來越多了?!洞笪餮蟮讈淼娜恕?、《加里森敢死隊》、《紅樓夢》、《濟公》、《西游記》等連續(xù)劇一部接著一部,小小的電視機只有銀幕的十分之一大,但它晚上卻把人們拴在了家里。沒有特別好看的影片,人們不再去縣城東街電影院花錢買票看電影了。
“還有更邪乎的呢?”老侯對一臉詫異的大頭書記說,現(xiàn)在年輕人有時就連電視也看膩了!在縣城和各個鄉(xiāng)鎮(zhèn),一夜之間冒出了一個接一個的錄像廳,門口掛個破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片名和八個字“循環(huán)放映,隨到隨看”,另立著一個擴音喇叭,嗚嗚哇哇放著錄像的配音。五分錢一張票,武打加情殺,拳頭加枕頭,場場爆滿,通宵達旦……
老侯對大頭書記說的縣城的情況和佐生自己看到的是一致的??h城東街的電影院排隊的長度越來越短了,有時候電影院甚至派人夾著票盒找到學校和工廠推銷。一次,過去人托人才能找到的電影院售票員老周主動來到佐生爸爸的辦公室推介《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和《高山下的花環(huán)》“雙場片”,一進門就嚷叫起來:“老校長,飽滿的愛國主義教育影片啊!一部影片頂你們老師上一年課,還不包場?”臨走時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兩張不一樣顏色的票,這是送給你那個電影迷兒子的,一張武的《四渡赤水》,一張文的《咱們的牛百歲》。
老侯經(jīng)常在電影放映后的酒桌上講,農(nóng)村人皮實,沒有城市里細皮嫩肉的人那么喜新厭舊和變化多端,做事情總比城里慢一步。
農(nóng)村露天電影的情況驗證了老侯這話說得不孬。只要晚上老侯的高音喇叭一響,村子里來看電影的人還是與過去一樣滿滿的一曬谷場。甚至在八三年十一月放《少林寺》的時候,還出現(xiàn)了老侯想都沒敢想的火爆場面。過去看了一輩子電影的農(nóng)民看過戰(zhàn)斗片、戲曲片、喜劇片、悲劇片、愛情片、破案片……還從來沒看過赤手空拳的和尚飛檐走壁、力擎萬斤,把官府提刀齷齪的士兵打得落花流水的武打片。武打片不光拳腳輝映,中間怎么還有山水美景、淑女悠歌,一會兒堅韌如鐵,一會兒又柔情似水……農(nóng)民做了電影魅力的俘虜,村村、家家、人人都閉戶鎖門,十里八里去看少林。老侯一連放了十二個晚上,銀幕上兩個演員呼呼哈哈在打,銀幕下成百上千人也和著節(jié)奏揮拳揣腳一起高喊呼呼哈哈,整個放映場喊聲震天,揚塵撲鼻。老侯每放一場,村里面剃光頭的年輕人就多了幾個;老侯再演一場,村里面又有一批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去了登封嵩山……《少林寺》在十二個村巡演完以后,老侯病倒了,站著躺著耳朵里就“呼呼哈哈”一個聲音。
八四年九月,“麻稈”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糧食學院,學的是糧食儲存和加工。佐生考取了京城著名的外國語學院,學習日耳曼語言文學專業(yè)。
老侯放《少林寺》紅得發(fā)紫以后,耳朵得了嚴重的耳膜凹陷,別人說的話有時只能聽清七八分,老婆玉玲跟著他熬了一個多月的湯藥,還是沒有把耳膜凸過來。老侯有點心酸,可是更讓老侯心酸的是,農(nóng)村電影的日子也像縣城一樣,從此以后一天不如一天,好像應了物極必反的古訓。
八六年秋收后的十月,老侯在臥橋放《野山》、《黃土地》和《黑炮事件》,這三部片子都獲得了文化部的“優(yōu)秀影片”獎,放映時間到了以后,老侯感覺到應到的人數(shù)有問題,不得不推遲了半個鐘頭的時間,直到有觀眾吵鬧著提意見,老侯才不得不開機。老侯隱隱約約感到了一種對今后自己放電影這個職業(yè)的心悸和擔憂。
這種情況像老鼠拉木锨,重頭在后頭?!秾O中山》、《芙蓉鎮(zhèn)》、《盜馬賊》是八十年代后期的好片子,在臥橋村放映時,盡管老侯提前讓人在村子里吆喝了好幾遍,但來的人只是《少林寺》的一半,最讓老侯生氣的是,當“孫中山”正在銀幕上慷慨激昂地講述他的建國綱領時,佐生的一位遠房妗子竟然打起了均勻的呼嚕;在景村放《芙蓉鎮(zhèn)》時,剛放到一半,三分之一的觀眾就你呼我喚地陸續(xù)離開了,這是老侯幾十年放電影頭一次遇到的事情??炊涂床欢娪暗娜?,老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看懂電影的人電影結(jié)束后,眼睛會放光,走起路來像喂飽了的騾子一樣雙腳一尥一尥的;看不懂電影的人回家時,像喝了李成大夫發(fā)虛汗的中藥,深一腳淺一腳的!看著滿場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哈欠,一腳深一腳淺離開的觀眾,老侯心里明白,他這碗飯恐怕快吃到頭了。
大學畢業(yè)后,佐生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奥槎挕狈值搅耸〕堑囊粋€糧食儲運站,時不時給村里購買一些小麥、大豆和玉米的良種,在村里替他爹撐了門面。“蛤蟆”因在縣城掙不到錢,扒上運煤的貨車去了新疆,在一個大農(nóng)場里做工,平常為農(nóng)場修修農(nóng)具和門窗,秋季就跑到南疆阿克蘇去摘棉花,別人一天摘三十筐棉花,“蛤蟆”能摘四十多筐,臉曬得像豬肝色的棉花殼!建國自己一大半時間在九江大橋工地上當水泥工,麥忙和秋收的時候回兩趟家。還告訴佐生,等在外掙夠了錢,就回家買輛二手車跑出租。
建國特別告訴了佐生村里放電影的事。村里放電影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了,就是放電影,大部分也是家里生了男孩、老母牛下了三個犢、父母親六十六大壽和小孩考上大學中專等自己請客放的。跑電影的基本沒有了,能跑的人不是在上學,就是出外打工去了,誰還半夜三更出門。
建國媳婦八九年第二胎生了個小子,喝滿月酒時,請老侯放了場《紅高粱》和《特區(qū)打工妹》。散場后老侯住在他家,建國媳婦給他們搟了一案板撈面條,拍了兩根黃瓜,炒了韭菜雞蛋,用蒜汁拌了蒸茄子,最后掂出一瓶張弓大曲,兩個人喝上了。
幾杯下肚,老侯喝高了,一個勁地對建國重復一句話:“你瞧瞧,電影場里凈是老人婦女小孩,該笑的時候哭,該哭的時候笑,現(xiàn)在放電影有個啥球意思?哪像你們小時候?!那時候白天時總盼天快一點黑,夜晚早一點來到。晚上別人看不見我,但聽得懂我。那時候啊,心里總覺得天長夜短!”
建國說:“我們看電影的有這種感覺。你一個放電影的,怎么也是這樣?”
老侯想了一會兒,磕磕絆絆地說道:“胖子,俺老侯問你一個問題。你說,是釣魚的人自釣白吃香,還是釣到魚以后,和朋友一起吃,看著朋友個個眼饞嘴饞的熊樣子,哪個更香?”
建國回答:“當然是一起吃香啦!”
老侯又飲下一杯,拍著建國的肩膀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放電影的就是那釣魚的,看電影的是那吃魚的!”
建國正想接話,老侯在醉倒前說出了最后一句話:“現(xiàn)在河里溝里都沒魚了,就是有也是小魚麻蝦,還能釣什么魚?”
老侯趴在飯桌上睡著了。建國媳婦過來收拾碗筷,怕老侯受涼,解下自己的圍巾搭在了老侯身上,然后對建國說:“老侯幾年前放電影在我們家派過飯,那時一個人能喝一瓶白干,然后還能對圍著他坐的一圈人噴上兩個鐘頭的電影,現(xiàn)在咋了,才半瓶酒咋就成一頭悶驢了呢?!”
北洪鄉(xiāng)九零年撤銷了放映隊。老侯當年五十八歲,回了老家,走之前老侯沒有向鄉(xiāng)政府提出其他要求,只帶走了一部報廢的放映機和一部拷貝。放映隊解散后,露天電影也從農(nóng)村的曬谷場上消失了。偶爾有部好片子,村里人也就三五成群坐車到縣城去看上一場,當然那只是個別時髦小青年的事情了。
九一年佐生研究生畢業(yè),分配去了京城一所大學當?shù)抡Z老師,偶爾參與一些德語影片和電視連續(xù)劇的譯制工作掙點外快。他的父母跟著姐姐去了省里的一個大城市,自己基本上與老家農(nóng)村失去了聯(lián)系。
一晃七年過去了。
九七年暑假結(jié)束后的新學期,佐生正在給大學一年級的學生開世界電影欣賞課,BP機響個不停,下課后打過去,是在武漢打工的建匡I打來的。建國說他小孩得了肺結(jié)核,讓佐生在京城聯(lián)系個醫(yī)院和醫(yī)生,他下個月帶著小孩在“麻稈”那里坐火車過來。小孩的事說完,建國無意中說了一件讓佐生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了的事。
建國說,和他一起在武漢工地上有一個小伙子是蔡源十里鋪的。建國想,那不就是老侯的村莊嗎?問小伙子認識不認識老侯。小伙子笑著說,你指的是那個村東頭過去在別的公社放電影的老頭吧?一點農(nóng)活和家務都不會干,老婆得心臟病沒及時治死得早,兩個女兒也早出嫁了。好幾年了,一個人就做兩件事:一是到縣城去算卦,說的盡是那些云里霧里老掉牙電影里的話;二是大部分時間待在村中自己院子里,一到晚上就在自家的山墻上用破爛不堪的放映機翻來覆去放《南征北戰(zhàn)》,有時候幾個父母在外打工的小孩借他的燈光跳跳繩時還有點人氣,大部分都是一個人裹著軍大衣,坐在一個窟窿連著一個窟窿的藤椅上有時邊看邊笑,有時邊看邊哭……
嘀——嘀——嘀……
蔡佐生下榻的柏林國家電影學院賓館房間里的電話響了,揉揉迷糊的眼睛,看了一下床頭鬧鐘顯示的時間:二〇〇〇年二月八日四點。
蔡佐生是應邀參加第五十屆柏林電影節(jié)來到德國的。每屆電影節(jié)前,組委會都要邀請世界各國的著名電影學者齊聚柏林舉辦論壇,一是為金熊獎造勢,二是推進德國電影文化的世界傳播。本屆電影節(jié)上三個中國人忙得很,一個是電影節(jié)影展評審主席鞏俐,一個是以影片《我的父親母親》榮獲銀熊獎的張藝謀,第三個就是被推選為電影學術(shù)論壇主席的蔡佐生教授。
這是誰打來的電話,早上八點還要為來自世界各國的學者開三個小時的“從法斯賓德到文德森:德國電影三十年中國之路”講座,這樣身體怎么受得了?蔡佐生心里憤憤地想著,但還是無奈地拿起了接話筒。
“誰呀?半夜四點打電話!”
“是我啊,胖子建國。咱們這邊都早上十點多了,你怎么還在睡覺,太陽把屁股都烤焦了吧?”
“胖子,你快說,這是國際長途,你跑一小時車掙的錢還抵不上一分鐘的話費。”蔡佐生替他著急。
蔡佐生想了一下,接著說:“這樣吧,你快把你要說的話一起說完,我再講?!?br/> 建國開始講了,幾乎是一口氣說完的:
“老侯前天半夜里死了。死在自己院子里的藤椅上,大清早人們發(fā)現(xiàn)時,電影機還在吱吱轉(zhuǎn)著。今天上午尸體在縣火葬場一火化,我就開著自己的出租車跑到郵局來給你掛電話。在廣州當醫(yī)院院長的大海昨天夜里連夜趕回來了,在上午的追悼會上他讀了你今年年初發(fā)表的那篇小說《天長夜短》。從第一句‘蔡佐生剛走出家鄉(xiāng)蔡源縣醫(yī)院大門的時候’到最后一句‘有時邊看邊笑,有時邊看邊哭’一字不落讀了一遍,用了一個小時三十多分鐘時間,想想巧得很,正好是一部電影片子的時間!你知道來了多少人嗎?大概來了兩百八還多!用的是火葬場最大的吊唁大廳,還是擠滿了。栓柱的兒子鐵蛋和孫子來了,‘蛤蟆’和‘麻稈’坐我的車一起去的。你還記得‘老右派’焦局長吧,坐著輪椅來的,邊聽大海讀邊用袖子擦淚擦鼻涕。對了,從鄭州來了一個女的,你做夢都不會想到是誰?她給老侯送的花圈上寫的名字叫宋衛(wèi)紅,就是原來在咱大隊小學教過書的宋薇啊!追悼會開完后,你猜一個殯儀員說了一句什么話?這開的什么追悼會?不念生平祭文念小說,參加的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在火葬場燒了二十多年人,還是頭一次見到!閉上眼睛想想,咋和過去我在農(nóng)村時看電影里演的一樣!”
2010年6月寫就于易北河南岸德累斯頓
7月修改于伏爾特瓦河畔布拉格
8月定稿于亞得里亞海邊威尼斯
責任編輯 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