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鐘夫走后我就辭工了。在那之前我是一個有著大好前程的律師。我處理了我名下的所有財產(chǎn),包括我們生活十年的房子,車,還有傻瓜——我們的狗。傻瓜一度慰藉過鐘夫?qū)τ诤⒆拥奶旎▉y墜的想象。他一直想要個孩子。他永遠得不到了。那天早晨,我把傻瓜送到公公的公寓后,在路邊搭了一輛長途汽車,由它把我?guī)ё摺?br/> 到了秸城,我找了一個有溫暖陽臺的房子住下來。車把我?guī)У浇粘?,我愿意相信這里是個好地方。隔幾天,我穿過三條街去一個叫灰色的酒吧坐上半天,喝一種黑色的茶。有人彈琴,偶爾唱一段,時光被那個歌手的手指撫摸得棉花一樣松軟,我有時在里面打個盹。醒來,望見窗外暗淡的天光,我常想,我是不是老了。窗外,有很多人經(jīng)過。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天天來,在頭頂拉起一個條幅,上面寫著:麗麗,我愛你到天荒地老。人們經(jīng)過男孩和他的宣言時,很少停下來。日子一天天過去,男孩始終蔫頭耷腦坐在地上。有人對他感興趣,問點什么,他總是一瞬間激動起來。我隔著玻璃看見兩片嘴唇一開一合,手臂劃動著。我慢慢養(yǎng)成一個新習慣,觀察酒吧的每一位女服務員,希望從她們的表情、舉止看出什么來。我說過,我是一名優(yōu)秀的律師,證據(jù)也許就藏在她們俏麗而不動聲色的微笑里。我相信我能找到她,就像相信男孩等不到她一樣。我漫不經(jīng)心地等待結果來臨。
是啊,我現(xiàn)在有多么充裕的時間。每天,我比別人的進餐時間要慢兩到三個小時。早上一般是十點,我這個時候才能醒。失眠到秸城后不治而愈,我迅速地胖起來,中年人的那種胖。午餐兩點,晚餐七八點,外加夜宵。我常常一邊吃,一邊看新聞。這是多年的習慣。以前我經(jīng)常錯過看新聞的時間,因為要陪客戶吃飯、喝酒、唱歌,也因此經(jīng)常省略和鐘夫一起吃飯的程序。省略的還有做愛、交談、擁抱,一起去看他的父親,周末郊游等等。鐘夫埋怨過嗎?直到他出車禍,我才恍惚想起,鐘夫沒有這么做,不等于他心里沒有。而之前我的概念里證據(jù)就是一切,鐘夫沒有付諸行動,等于沒有。
鐘夫辦公室的抽屜里,躺著他的遺囑。上面除了他的父親、傻瓜,還提到一個女人。單單沒有我。也許我不如傻瓜,傻瓜陪伴他的時候比我多。在他眼里我堅強,富有,用不著他安排和考慮。我實在用不著難受。在我躲避他的熱情,在我偷偷服用避孕藥,在我陪別人吃飯的時候,鐘夫可能的悲傷,比我現(xiàn)在受到的傷害,更寬闊。當看見那個陌生女人的名字的時候,我還是哭了。我承認我那幾年有些走火入魔,沒有雜念。從鐘夫停止呼吸的那一刻開始,我有了,我又像個真正的女人一樣開始痛哭,苦思冥想,追憶,打撈,尋遍過去十年的角角落落。
其實還是例行老本行,老一套,我在找證據(jù)。在我和鐘夫的十年幸福生活里,不知是他太慈悲,還是我太粗心,有關他心靈的蛛絲馬跡很難尋覓。他是一個教書匠,我這么說毫無貶損他的意思。教書是一件沒意思的事情,在我看來,它無非是每年、每星期、每天重復著說話,向不同的小孩子說相同的話。在這里,分數(shù)統(tǒng)帥著一切。相對于我錯綜復雜、生動離奇的案例生涯,它呆板、單調(diào),毫無想象空間。他們致力于改善效率,復制出一批又一批視力微弱智力高超的木偶孩子。說鐘夫是一個教書的工匠是準確的。每天三點一線,家,學校,圖書館,在我眼里,十年來他畫著這樣精確堅硬的三角形,樂此不疲。我想象不出是什么導致了他的腿對軌道的偏離。
在那場車禍中他失去了腿。我失去了他。如果,鐘夫還能出現(xiàn)在我身邊,我能否對他的腿糊涂的方向感付之一笑?抽屜里,那個陌生女人的名字耀眼奪目,閃電一般將我留在了黑暗中。我恨自己不在這一秒鐘前瞎掉雙眼。或許,我該早點瞎,這樣我可能會死心塌地給鐘夫生一個孩子。當人的感官簡單了,生活也會簡單一點吧。
也可能我早就瞎了,我的視力平庸而膚淺,落不到鐘夫的靈魂里。鐘夫的靈魂在昏黃的燈暈里日漸委頓。燈光打在我的瞳孔上,輝煌而慘白的,是我一個人的世界。
2
我抱著電話哭訴,對我的一個舊日玩伴,我說我要崩潰了。她叫嘰嘰,小時候我就這么叫她??赡苁且驗樗f話快,隔遠了聽上去你只能聽見嘰嘰嘰的一片?,F(xiàn)在她當然不這么說話,她的聲音優(yōu)雅了一些,帶著沙沙的造作的卷舌音,語速慢下來了。嘰嘰在舞廳酒吧之類的地方混跡多年,好聽點說,是一個交際花,她在我們家鄉(xiāng)時從沒有表現(xiàn)出這種傾向,就是現(xiàn)在我也看不出她多么善于交際,她只是比較容易搭上男人罷了。我是在一次處理案件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即將跟我的當事人對簿公堂的所謂不要臉的女人,就是嘰嘰。當時我手里是她的一張大笑的側面照片,她和一個富態(tài)的中年男人在互喂食物,嘴角扯得很有點羅伯茨的味道。我憤怒的當事人用食指頻頻點著嘰嘰的頭像,口水四濺,恨不得往她嘴里塞進拳頭或炸藥,所以我面對嘰嘰無辜而甜蜜的笑容,及時調(diào)整了表情。
官司結束后我沒有再見嘰嘰?,F(xiàn)在,我居然給她打電話。電話里嘰嘰沉默了一會兒,說她會來找我。我來秸城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打算告訴嘰嘰,在我眼里,她是一個高級妓女。我向來瞧不起這種女人。她們是寄居在男人腐爛器官內(nèi)的寄生蟲,對那些男人我的第一反應是吐出隔夜的食物,而對她們我連口水都懶得吐。當然,這些生理反應我都成功掩藏在線條優(yōu)雅的西服和微笑中。正是有了她們,才有了我事業(yè)的輝煌。輝煌的基石建立在這種高度腐爛的關系中,我僅僅是成功利用了她們的混亂和自己的冷漠?,F(xiàn)在,她居然第一個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比我的所有親戚、同事和朋友都來得快。
我甚至來不及權衡我們之間的關系。
本來我們之間是一團亂七八糟的線團,然后是兩根平行線,在那場官司結束后我給她匯去一筆款子的同時,我們的關系,幼年的,成年的,都用一個簡單的句號了結。如果不是鐘夫的突然消失,我想我既不會找她,她也不會跑來找我。我們從彼此的視線里蒸發(fā),哪怕路遇,也將不再打招呼。我喜歡簡潔干脆的關系,不拖泥帶水,既然這個世界不需要我們懷舊,它掄著鞭子,佐以優(yōu)勝劣汰的嘹亮號角,迫使我們馬不停蹄地向前向前向前,我就能輕易相信自己沒有停下來的理由。連鐘夫都不是這個理由,他朝思暮想的從未在我腹中生根的嬰兒不是,我患病身亡的雙親不是,這個叫嘰嘰的女人還能是?現(xiàn)在,我無法繼續(xù)趕路,巨大的鐘夫,巨大的他的消失,擋在我的車輪之前。全亂套了,我居然向一個底層的女人示弱。
很難想象,嘰嘰小時候一直壓迫著我,盡管她那么瘦。這也許是我到現(xiàn)在都不準備原諒她的原因。她八九歲時美貌就初露端倪,成績好,人緣好,我怎么努力都比不過她。我們小學的班主任曾預言,她長大后會當一個歌唱家。她的確有這方面的天分,聽她唱歌的時候,我常??匆娨恢话滋禊Z在空中盤旋飛舞。飛過去一只,又來一只。我懷疑我當時是恨她的,她使我沒有朋友,她們?nèi)言趪\嘰身旁,像彩云繞月。嘰嘰的外號是我喊起來的,盡管她唱歌那么好聽,完全可以叫做啦啦或啊啊。別人也叫她嘰嘰,可她們疏遠的是我。跳猴皮筋,分吃酸梅粉,串門,逃學,沒有我的份兒。那時我做的夢都是一些宰鵝吃的場面,我踞案大嚼,撕扯著肥鵝的腿和翅膀,吃得滿嘴是油。我不能判斷自己吃的是不是天鵝?,F(xiàn)在我想,我沒有當一個廚子的原因,可能不是因為胸懷大志,而是嘰嘰在她讀高二的時候一次高燒,喝藥喝壞了嗓子。自此我腦海里天鵝盤旋的場面消失了。奇怪的是與此同時,我不做夢了。我的時間除了一小部分用于睡眠,都用來實現(xiàn)理想。我的理想是,做一個優(yōu)秀的人,比嘰嘰優(yōu)秀的人。在她的嗓子壞掉以后,我意識到我的機會來了。
小時候的玩伴里,嘰嘰算得上對我最好。她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思,上學下學都約我,我有時拒絕,有時同意,就看我當天的情緒。我那時對所有的同學說盡她的壞話,在日記里涂滿毒藥,甚至有過綁架嘰嘰的念頭。我慶幸自己沒有那樣做,那樣的話我就看不到我們兩人的現(xiàn)在,我的優(yōu)越出色和她的低微黯淡。我也看不到在官司過后,她長著棕色雀斑的臉蛋是如何低垂到胸前,淚水沿著臉頰滿不在乎地流下。
那場官司我打贏了,贏得毫無懸念。我沒有負疚之情,我需要掙錢,需要積累榮譽。換上別的律師,嘰嘰面臨的還是輸。嘰嘰的輸只是時間和程序的問題,結果等在那里。案子結束后,我從個人報酬里抽出一部分給她匯去,當然比她那兩年從我當事人的丈夫那里揮霍的要少,但足夠她在搭上下一個男人之前過上一陣子。
如果知道可以在另一個場合打敗她,我小時候就用不著那么窮兇極惡。
3
嘰嘰三天后來了,如果精確地計算,她不算守時。但她來了。我發(fā)覺我對她的到來有一點感激。嘰嘰的樣子比兩年前憔悴了一些,和我相反,她驚人的瘦。她帶來一個背包,說打算住一星期。背包小小的,和她這個人一樣不讓人討厭。她的天然卷的劉海凌亂地堆在前額,笑容有些心不在焉。我警覺的鼻子皺了起來,嗅著空氣里她離開客廳時留下的刺鼻香水味,和一股膏藥的味道。我忽然有點懷疑她來這里的目的,很有可能是來躲避某樁麻煩。她放下包就去了衛(wèi)生間。我不能想象她用我的浴缸的情形,我那只淺藍色的浴缸里會不會因此沾上某個男人的體液,毛發(fā),或者皮屑呢。過了一刻,我為自己的想法慚愧起來。在這慚愧中,我做好了三菜一湯。
嘰嘰出來的時候,驚呼了一聲,說她有大半年沒吃到這樣的家常菜了。談話從這里展開。我敏捷地接住話題,從而摸索到和她之間的共同語言。嘰嘰一開口還是暴露了她的目的。剛剛被一個男人甩,痛不欲生,這時接到了我的電話。嘰嘰還是這么一見到底,我奇怪她居然成為過我的假想敵。在這樣的微微失望同時又陡然輕松的情緒中,我忍受了嘰嘰的痛哭流涕,和神經(jīng)質(zhì)般的喊叫。嘰嘰結識的男人總是不適合跟她結婚,他們總是已婚。也不適合跟她相處更久,嘰嘰總是提到結婚,臉上散發(fā)讓男人敬畏的光輝。在嘰嘰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時候,這個男人也消失了。
我拍打著嘰嘰的背,遞給她一些紙巾,趁勢看了她的肚子。隨著她幅度很大的動作,晃蕩著的是她的胸部,其他地方包括肚子都沒有幾兩肉。我懷疑那個小胚胎流竄到了她的乳房里,如果被甩后她經(jīng)常這么狂喊狂跳的話。嘰嘰很瘦,瘦到讓你無法理解她的胸部竟那么大。除了善于分配脂肪,她還擅長懷孕。她不厭其煩地懷孕,又若無其事地打掉。這大概是成年后的嘰嘰除美貌之外唯一的特長。在那場我參與的官司里,我的當事人因此不得不多付給她一些鈔票。我猜想這就是她恣意發(fā)揮特長的原因。這回,把柄握在了手中,男人卻逃之夭夭。
孩子當然是嘰嘰的把柄之一。我一向這么看待人與人,人與物,這世上所有的關系。嘰嘰抽噎著,把成斤的涕淚蹭到我身上。她總能很快找到新的依靠,比如我的肩膀。我的手拍在嘰嘰薄薄的背上,讓她止住了成串的哽咽。嘰嘰自然卷的長發(fā)很潦草,毛拉拉的,是典型的沒有營養(yǎng)的頭發(fā)。我奇怪那些男人的營養(yǎng)都到哪里去了。為什么在嘰嘰身上看不到一分一毫?嘰嘰揮霍的是他們的營養(yǎng)還是自己的青春?是他們的鈔票,還是她自己的愛情?我想象不出男人摸到這樣的枯發(fā),心里會有什么樣的念頭。自鐘夫走后,我承認我不是很了解男人。
嘰嘰同樣不了解。她看上去了解實際上不了解。我心里冒出了一點點微弱的水泡。嘰嘰的哭聲聽上去像一只老貓在叫,我從沒有聽嘰嘰哭過,想不到她哭起來這么難聽。如果她的嗓子不是這么沙啞,哭聲一定就不同了??隙ㄟ€像一只受傷的天鵝。在她的哽咽里我忘記了自己的事情,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和拍打中入睡了。
一覺醒來,我發(fā)現(xiàn)嘰嘰站在窗前抽煙。涼風涌進室內(nèi),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關上窗戶,掐滅她的煙。嘰嘰回到床上來。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她同睡一床。嘰嘰躺成一個大字,枕邊放著她的手機。我俯視她干癟的腹部,懷疑里面的生物已經(jīng)不存在了,說不定在她哭的時候順著眼淚流出來了,抽煙的時候隨著煙霧跑出去了,或者留在我的浴缸里。為此我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我把浴缸清洗了三遍,剛躺進去,嘰嘰撞開門進來了。
她舉著手機說,你聽你聽,他的手機響了。響了。我聽了,是有鈴聲,沒響完一聲,嘰嘰就扯回來貼緊自己耳孔,屏聲靜氣等。她的眼珠子流光溢彩,在燈光下像一個琥珀色的玻璃珠。鈴聲是《歡樂頌》。不過嘰嘰沒等來她的歡樂,臉色迅速暗淡下來。隨即她把手機扔進了我的浴缸里。我驚叫一聲。水花四濺。場面混亂了片刻,我一時忘記了遮蓋我的身體。我不知道嘰嘰這么野蠻。我們呆呆地對視了一會兒。嘰嘰俯身迅速地撈起來,呆呆地看著面目模糊的手機。袖子濕到了手肘處,滴下來的水很快在她腳邊汪了一小團。
整個晚上嘰嘰縮在我懷里睡覺。我忍受著這樣的親密無間,被迫充當著她下一個男人的替身。為了避開她噴出來的涼颼颼的氣體,我把頭盡量往后仰,使來自她鼻孔的遠程發(fā)射擦過我的脖子。她堅硬的肩胛骨剛好頂住我一邊乳房,很不舒服,我忍受著被穿透的危險,一動不動。我不想吸入她呼出的氣體,不得不計算頻率,跟她保持同步呼吸。她的肺部肯定有問題,呼吸時毫無規(guī)律,時長時短,時緩時急。她的呼吸里還有一種河水的腥味。為此在曙光初現(xiàn)時我才勉強合眼。久違的失眠重新找回來,和嘰嘰的出現(xiàn)一樣毫無章法。
4
早上我把嘰嘰留在房子里,去我的灰色酒吧。我邊走邊活動我的右肩膀,剛醒來的那陣,那簡直不是我的手臂,完全麻木了。等恢復了知覺,隱隱發(fā)疼。本來我就有輕微的肩周炎,一晚上廉價的同情加劇了它的癥狀。
吧廳播放的是《Quizas,Quizas,Quizas》,徜徉在這舒緩憂傷的調(diào)子里,常有恍若隔世的感覺。鐘夫是個喜歡音樂的人,如果樓下的噪音很大,他會慢慢旋轉(zhuǎn)按鈕,直到別的聲音消失。在我們爭吵的時候也這樣。當我深夜回來,他還泡在音樂里。腳下是傻瓜。窗簾紋絲不動。沙發(fā)上,他被落地燈的光圈包圍著,閉著眼睛,傻瓜趴在他的影子里。他們似乎睡著了?,F(xiàn)在,這樣的情景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一閉上眼睛,它就出現(xiàn)。那是一個我無法進入的世界。我像窗外的風,咆哮嗚咽,都進不來。那些聽不懂歌詞的音樂,也曾勾起過我一絲不安,但很快,這微弱的波動被我耳壁上回蕩的更強大的旋律吞噬了。我沒有在意這些沉悶模糊的聲音,我咀嚼它們的時間不比一頓晚餐長?,F(xiàn)在,這漣漪日漸長成一面巨大的湖。它們將我的世界傾軋得又扁又薄又動蕩。那是鐘夫討伐我的旗幟嗎?鐘夫身后的女人,或許有著音樂一樣的頭發(fā)和眼神。今天我不得不承認,那些流淌在客廳上空輕飄飄的東西是有力量的。那個隱形的女人是有力量的。鐘夫留下它們,給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重一擊。
我望了窗外一眼。天氣不錯。男孩還在那里,他是風雨無阻。標語換了一幅:麗麗,我等你一生一世。有人走過來了。在男孩腳邊扔下一枚硬幣。這時男孩抬頭,呆呆看了那硬幣一會兒。這枚硬幣似乎在他意料之外。他掛在胸前的腦袋突然上揚,跳起來追那個男人,要把硬幣塞還他。男人愣住了,接著扯回衣襟,雙臂一揮,把男孩推到地上。神經(jīng)病!我看見男人吐了這么三個字,咂咂肥厚的嘴唇,走了。男孩半天沒有爬起來。他的額頭好像磕在石墩上。一個女人走上來,蹲下來跟他說話。我看出是嘰嘰。她一定在打聽我。我把腦袋縮進柱子后面,低頭喝茶。過了一會兒,他們都起身了,站在條幅下。和昨晚不同,嘰嘰看上去精神頗好,似乎一夜睡眠讓她恢復了元氣。兩個人手舞足蹈,還手拉手唱起了歌,那個路口漸漸聚攏了一堆路人。我聽不到他們唱什么。事實上我很欣慰,我不知道嘰嘰還能唱些什么。
我離開了灰色。沿街走一走。半路上我到超市買煙。我慢慢地踱步,走到湖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我喜歡秸城的理由之一就是它有湖。它足夠小,不會迷路。它還足夠遠,安靜,適合想一些事情。秸城很適合度過余生,仿佛冥冥中鐘夫指給我的一個福祉。
嘰嘰還是找到了這個湖。她來的時候已是黃昏,展開一張地圖,興致勃勃地說服我同行。我說,不是來打胎的嗎?嘰嘰抬起頭,詫異地看看我的臉。她說,我什么時候這么說過?我不打,我要留下這個孩子。輪到我詫異了,看著滿臉紅潮的她,我沒有話說。嘰嘰抬頭望了望天,微笑說,今天早上,我發(fā)覺這個世界也沒有那么糟糕,有太陽,有住的地方,有做好的早餐,還有你。說完嘰嘰用濕潤的目光注視我,煽情得讓人受不了。
她在我身邊坐下來,繼續(xù)用愉快的聲調(diào)說,我昨晚睡得好極了。你呢?我說,不好。你的骨頭差點謀殺我。嘰嘰說,誰說的?他們都說我骨架小,說我什么柔若無骨呢。說到這里她瞇起一只眼睛笑了起來,大概想到了某個男人,又大概被這個男人撓到了癢處,她仰起頭,抱著膀子,稀里嘩啦地笑開了。我得承認,嘰嘰這個動作輕浮極了,也撩人極了。
嘰嘰開始長篇大論跟我講那些說她沒有骨頭的男人們的種種趣事,她好像喜歡他們所有的人。她居然承認了,還說,我喜歡他們,我想他們也喜歡我。他們有妻子,才更喜歡我。愛情短暫,我得用一個個男人的身體去積累,維持它帶來的享受感。男人的愛是鴉片,女人需要它來維持內(nèi)分泌平衡。我敢說,你跟一個男人過了十年,荷爾蒙的分泌都該退化了。我冷冷地說,那為什么留下孩子?既然這把柄毫無用處。什么?嘰嘰瞪大眼睛望著我,什么把柄,你說孩子嗎明芳?我不大習慣嘰嘰這么喊我,我老早改了名字,簡潔有力的兩個字。這個女人,在我面前大驚小怪,咋咋呼呼喊著,我不這么想,明芳,你不覺得嗎,孩子是愛的結晶,自然的愛……過了一會兒,我簡短地問,打算怎么養(yǎng)活?嘰嘰的臉慢慢白下來,把眼睛掉過去看湖。
她漂亮臉蛋上的紅潮,跟她這些年的沖動行為一樣毫無節(jié)制,稍縱即逝。有風從湖面吹來,揚起她毛拉拉的長發(fā)。如同秋天里的那些又干又脆的葉片,我想摸上去,準會發(fā)出嘁嚓的碎裂聲。在這個破碎的季節(jié)里,我們談論孩子,愛,顯得多么奇怪。如同鐘夫走了,我開始聽音樂一樣。置身如此巨大的荒蕪里,事實上我感到害怕。每當我害怕,我會在下一秒鐘變得冷漠。有一會兒我確信,嘰嘰心里也是害怕的。當然,她害怕的時候總是臉色蒼白,或者,滿不在乎地任淚水順著臉頰流下。
天空由恢弘轉(zhuǎn)入暗淡,也就是片刻間。嘰嘰回頭問我,有手機維修店嗎?仿佛她從沒有同我談論別的問題。我說樓下有一個。她雀躍起來,拉我走,餓死了,你想餓死我們啊,一尸兩命呢。我們要留著見孩子爸爸呢。我皺眉問,最喜歡這個男人?嘰嘰狡黠一笑,沒有最喜歡,只有更喜歡。
5
次日起床時,我發(fā)現(xiàn)嘰嘰不在身旁。我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她的行囊都在。餐桌上擺著稀飯,辣炒雪里蕻,幾個小蘿卜包。窗外傳來嘰嘰的笑聲。院子里,她正跟什么人打著招呼。從嘰嘰的背影,我能感受到她極富感染力的笑容。她兩只手在身子兩側撒開,穿著我的睡袍,活像只肥鴨。我從未想象過這類情景,長大了的嘰嘰像一只肥鴨,或像只肥鴨出現(xiàn)在我的院子里。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沙沙的,造作的卷舌音,似乎在表明自己來自一個更大的城市。但她稀里嘩啦響成一片的不夠完美的笑聲,一瞬間又卷走了這些。那個四樓的鄰居跟她足足講了一刻鐘,這個胖女人因為上周頻繁往下扔香蕉皮,經(jīng)過我的登門警告后,每當路遇她臉上總是擺出一種憤憤之態(tài)。香蕉皮依然如腐爛的黃金一樣從天而降。她的臉依然胖。香蕉這么高熱量的食物,就是對她的最好懲罰。我只有這么想才能心平氣和?,F(xiàn)在,她看上去很開心。但愿她們不是在講我的壞話。
嘰嘰蹲在那里,往木柵欄上涂著什么。搞什么?我皺眉問。嘰嘰嚇得失聲叫了一聲,呀!我不由得笑了,你在做什么壞事,嚇成這樣。嘰嘰拍著胸口,跳起來,指著柵欄說,這顏色怎么樣,和這些花花草草蠻搭配的吧。讓人一看就想跨進來,是不是?
黃色的油漆,像驟然開放的春花,在陽光下發(fā)出質(zhì)感很好的色澤。我抱著膀子笑笑,那可不好。嘰嘰問,怎么不好?我說,你以為圍柵欄干什么。它們的意思是,非請勿入。嘰嘰轉(zhuǎn)動眼珠,說,因為好看呀。就像我們女人,穿衣服是因為好看,更有派頭。我為嘰嘰這個說法笑了出來。嘰嘰更來勁了,真的明芳,要不誰分得出我們誰是律師,誰是混混呀。要都一絲不掛的。我說,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倆一絲不掛,男人跨進的,準是你的院子。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些。我感到說過這個我和嘰嘰感到輕松,愉快。嘰嘰默認了我的說法,在院子里轉(zhuǎn)著圈,抒情說,將來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在這個院子里玩泥巴,捉蝴蝶,打打架,哭著叫媽媽,多有意思。我們呢,就坐在這個葡萄架下說話,對了明芳,你該在這個地方放一架秋千,你懂我說的嗎?我們蕩秋千,喝喝酒,對他們說,好了好了,別哭了。多好玩。
嘰嘰意猶未盡,眼睛亮亮地看著我說,你會有孩子的,明芳。我們生兩個女孩,讓她們做姐妹。生一男孩一女孩呀,做親家好不好?
嘰嘰把柵欄漆好,天色已暗。院子仿佛圍繞著一層浪花,把夜色也拒之門外。在刺鼻的油漆味中站了一會兒,我第一次覺得,這像個家了。
做晚飯的時候,廚房的水管堵塞了。我張著兩手,看腳邊污水一層層涌上來,扯下圍裙逃進客廳。嘰嘰正捧著餅干盒,窩在沙發(fā)里對著一個韓劇哧哧傻笑,看到我鬼一樣的神情,起身去看。一會兒她出來了,大概嫌我礙事,把我推到沙發(fā)上坐。她跑到外面,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堆工具。我吃驚地攔住她說,不用你。我聽說孕婦早期大都有嘔吐的情況,嘰嘰當然不能干這種活。這事我明天找人干就行。
還等明天?嘰嘰笑了,扎好褲腿,擼起袖子進了廚房。半小時后,嘰嘰提著通紅的兩只手出來了,臉上冒著熱氣,說好了。我遞給她毛巾和暖手袋,進去看,里面除了還有點潮濕,被打掃得看不出痕跡。我問躺在沙發(fā)里繼續(xù)看電視的嘰嘰,什么時候?qū)W會這個的。嘰嘰一只腳蹺得高高的,斜過眼,笑說,很難嗎?我會修燈管,電扇,取暖器,熱水器和煤氣灶。像你打官司,我覺得難,明芳你還不是隨手做到了。
嘰嘰說話時還是扯著嘴角,笑得妖冶,讓我想起當年那個官司。嘰嘰打過的官司可能不只一個,可以肯定結果都差不多。我奇怪她還能笑出來,懷著不知去向的男人的孩子,修著下水道,還能笑成羅伯茨。下水道在我的意料之外,它同她的生活應該是風馬牛不相及。我無法理解嘰嘰和燈管,電扇,取暖器,熱水器,煤氣灶之間的關系。我依稀看到,在所有糾紛過去之后,她被打磨得更加光滑,飽滿,仿佛那些時光和事件只是從她身邊滑了過去。
6
嘰嘰漆過的柵欄贏得了過往行人的駐足,有個喪偶的老人每天來串門,他形容柵欄是一小叢暖和的陽光。嘰嘰上門給他救活了一盆奄奄一息的植物,我因此有幸嘗到老人親手烤制的桃酥。嘰嘰在他們嘴邊成了帶來陽光的女孩。院子里的香蕉皮消失了,盆景再沒有被小孩子連根拔起過。幾盆花草經(jīng)過嘰嘰的侍弄,雖然在冬天,還是精神抖擻,綠意盎然。
秸城沒有秋千賣,我請人搬來一個躺椅,權且充當秋千。嘰嘰躺在太陽底下,很快曬成了棕女郎,她搽防曬霜的時候,跟我撒嬌說,她想在這里過一輩子,不走了。
有的時候我們被太陽曬懶了,出去吃。這天嘰嘰說她請客。她身上還有一些錢。那個男人留下的錢物,曾讓她以為他不會這么早離開。她至今不相信他拔腿走了,不留一句話。她說,有一天他回來找我,我會問清楚他身邊發(fā)生什么事了。如果擔心我介入他的家庭,我要讓他放寬心。我說,你覺得你不會介入嗎?嘰嘰望著我,甩甩頭發(fā)。我說,如果他不回來呢?嘰嘰扎著盤子里的牛排,把盤子劃出咯吱的響聲。過了一會兒,她用一種略尖的嗓音輕輕說,不,他會回來。
我們靜靜吃東西。窗外,陽光真的很好。在它們還輝煌的時候,妖冶的晚霞已經(jīng)侵占了半邊天空。我們吃得很多。我沒有飽腹的感覺,倒覺得里面空蕩蕩的。嘰嘰叉起大片的生菜往嘴里塞,看上去她有點撐著了。歇了一會兒,我問她,為什么專挑已婚男人。嘰嘰舉著刀叉,笑著說,我不挑食啊,做夢都想遇到一個能結婚的人。那些沒結婚的都看不上我。我說,是你看不上人家。你說這些人是青皮梨子,而且口袋干癟。嘰嘰笑說,對啊??粗每?,味道澀死了。我說,你總覺得自己出眾,理所應當?shù)玫揭磺校还苁欠駛Φ絼e人。從小你就這樣。嘰嘰停下刀叉的動作,抬頭說,是他們先破壞了自己的家庭,再找我的。我再次問,你覺得你沒有介入嗎?嘰嘰甩頭,說,他們總是說自己有一個破碎或是快破碎的婚姻,他從不給我講他的家庭。我知道他也是差不多的。我沒有想去傷害誰……我說,你不清楚嗎,如果你不出現(xiàn),可能他們的婚姻能自己愈合。嘰嘰認真地看著我說,一定要愈合嗎?我把盤子一推,說算了,你在給自己找借口。你傷害了她們。
嘰嘰愣了一會兒,說,我不管。我想不了那么多。一開始都是帶著結婚的愿望跟人交往,也總是到喜歡上了才發(fā)現(xiàn)不可能結婚。也不可能斷掉。我怎么辦呢明芳。嘰嘰放下刀叉,揉了揉眼窩,有些疲倦的樣子。她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黃昏正在進行。為什么我們要爭執(zhí)呢?在這么好的天色下,夕陽盛開,室外一片光明。玻璃發(fā)出那種驚奇的反光。餐廳靜謐如曠野。嘰嘰合上眼睛,腦袋歪歪地倚在窗上,說,那天他接電話,好像跟那邊起了爭執(zhí),他唔唔地答應,過一會兒才慢慢地接一句話,然后閉上眼睛長長地透氣。每當他接他老婆的電話時,臉上總是這種很累的樣子。我就出了房間,在他接電話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小偷。偷取他的時間、他妻子幸福的小偷。這樣的想法讓我很難過。那次好像更嚴重些,我站在十一樓的窗前,好想跳進天空里。后來我拉斷了保險絲。我覺得在黑暗里,心里輕松了一些。
很快他跑出來找她。兩個人在黑暗中緊緊相擁了一會兒。那是嘰嘰記憶里最美好的幾秒鐘。后來他放開她,踩上凳子修保險絲,不時低下臉對著她仰著的面孔笑一下。在燭光的包圍中,她覺得有一種暖和的情緒,在沖撞自己的鼻竇。她真想永遠這么仰望他,也讓他看她燭光中美得驚人的臉。
我要的就是那樣的夜。嘰嘰說,他看到的永遠是好看的我。
可是……
她伏在我臂彎里,把眼淚流在我皮膚上。我覺得看不到他了。我很想很想他。有時我覺得他會回來。他的鞋子還留在我家,每次我出門的時候都會想,等我回來,他說不定就回來了。你懂我說的嗎?我害怕錯過他。我總是跑出門,然后又慌慌張張地跑回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等。我準有一天能等到他,除非我死了。
次日醒來,嘰嘰不見了。她的背包也不見了。梳洗用具、衣服全都不見了。這些日子我做幾菜一湯,現(xiàn)在不用這么麻煩了。不用反復洗浴缸。不用避開她抽煙。自從她說要留下孩子,我抽得少了。還給她買了戒煙的煙,乍聽這個說法很好笑,但我還是買了一些,放在她那邊床頭的抽屜里。它們至今完好無損地待在那里。她既要生下孩子,還不能耽擱她的享受。如果說工作讓我有享受感,顯然嘰嘰把男人當做了工作。男人在我這里是個什么位置呢,我不要他陪伴,不靠他支撐,甚至不用他制造孩子。我和嘰嘰相比,男人恐怕更喜歡她這類女人吧。
看,我又拿嘰嘰跟我對比了。盡管我已經(jīng)取消了我們之間的可比性,但她走后,我重新回到了這個惱人的問題上。我開始失眠,同來到秸城之前一樣,夜晚充滿了動蕩不休的夢魘。像映在墻面的水光,我感到那些平復不過是幻覺。盡管我不愿承認,嘰嘰短暫的出現(xiàn),攪動了我的生活。
窗外的那個男孩不見了,同時不見的還有灰色的一個女服務員。我不能肯定她就是麗麗,就像無法肯定男孩的離去是否因為嘰嘰那天載歌載舞的表演。男孩那個滲血的額頭,蠕動的厚嘴唇,就在那幅紅橫幅上拂動著,上面隱約有字:花好月圓,不離不棄。這些詞被嘰嘰成年后的嗓音唱出來,很有些荒涼意味。我一直躲在一扇玻璃后面,聽不到嘰嘰的演唱。現(xiàn)在她離開了,我的感官陡然復活了,好得和我做律師之前,做少女時一樣茂盛葳蕤。嘰嘰被藥壞的嗓子,殘破的音質(zhì),單調(diào)的曲風,來和這幾個圓滿的句子,要多慘烈有多慘烈。要多平和有多平和。歌聲中男孩和女服務員牽手離開,消失在地平線上的背影,極其唯美,值得灰色的??头磸途捉琅c回味。
據(jù)反映嘰嘰那天一共唱了六支歌,其中《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被點唱三遍。圍觀的人中有好幾個女服務員。圓臉的,長臉的,瓜子臉的。嘰嘰殘缺的歌喉居然為男孩的愛情帶來了轉(zhuǎn)機。當然,這是一個大膽的揣測。當灰色的老板宣布說,如果嘰嘰重新出現(xiàn),他得請她來灰色唱上一段日子。我不得不說,這個世界太荒誕了,嘰嘰的歌星夢早就破滅了,這么多年過去,居然就流行沙啞唱腔了。嘰嘰用這副嗓門,居然可能留住灰色里一天比一天少的客人,留住她一天比一天大的孩子。
過了兩天,我想,可以打電話問問她有沒有興趣。但我總是忘記打電話。
7
我離開灰色,沿街走一走。湖水一天天瘦下去,從不考慮該儲藏脂肪過冬了。它似乎跟嘰嘰一樣不太懂事。嘰嘰這么瘦,她的身體怎么應付得了這個冬天和那么多次流產(chǎn)。嘰嘰的智力和美貌無疑是背道而馳的。我其實不應該見她,這樣,少年時的仇恨就顯出了無聊和可笑來。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嘰嘰一直為報考那所著名的藝術學院做著準備,整天吊嗓子,往我家陽臺亂放天鵝。嘰嘰有三個弟妹,和她父母一樣平庸。如今一家人都搬到這個城市了。她爸爸做了一輩子工廠守門人,據(jù)說攆在嘰嘰背后要她早點嫁人,是他退休后的主要工作。我記得她媽媽做的酒糟非常地道,甜得好像云朵一樣。據(jù)說嘰嘰的好嗓子就是喝酒糟喝出來的。
嘰嘰的嗓子壞掉以后,我家陽臺清靜了不少。早上,我再聽不到她那個嘹亮的嗓子在云端里漫步了。頂多是一些還沒有長齊全的青蛙,以蝌蚪的形式在干涸的河床里痛苦扭動的情形。那些有著淡淡霧靄的清早,在我的睡眠邊緣,時常擦過幾聲來自嘰嘰喉部的掙扎,冷不丁的,給我酣暢的睡夢帶來一些不快的刺激。有點類似不知名的鳥叫,偶爾裹挾幾星閃電,有時是小男孩變聲期的咆哮??傊覜]有聽出一首像樣的旋律來。嘰嘰帶著這副嗓子上考場,就像她跟我的當事人打的那場官司一樣,結局是擺在那里的。嘰嘰還是執(zhí)意考了幾年,直到把自己考成一個大齡青年。由于過于迷信自己的嗓子,嘰嘰的文化課荒蕪一片,要撿起來沖刺別的專業(yè),無異于趕鴨子上架。在我大學畢業(yè)前夕,嘰嘰頂替她爸爸進了工廠,做了一名擋車工。
據(jù)說在車床這類機器的轟響中,去欣賞嘰嘰的歌喉,是一種全新的體驗。那些當初自告奮勇當聽眾的男子,最后沒有一個不帶著鼓脹酸痛的耳膜灰溜溜退出的。此外有個神經(jīng)強健的學徒,當初是受了眾人的攛掇,在一個極刺激的賭注下,駐扎在嘰嘰的車床附近的。即使他是唯一的聽眾,嘰嘰一樣身處曠野旁若無人。嘰嘰亮著嗓子唱,或者說,裸露著嗓子,在車床發(fā)出的堅硬冷峭的光里,她一層層剝開自己柔嫩的聲帶,一遍遍沖刺它年久失修的底線。像大姑娘洗浴一樣,不愿意有人看到的。不過后來,她無所謂了。車間那種地方,比作姑娘的閨房或浴室不合適,說戰(zhàn)場更貼切,炮聲隆隆,火花四濺,她得把聲音蓋過去。嘰嘰常年涂著紅嘴唇,可著嗓子,肆無忌憚地喊,似乎想要擾亂,或打斷車床的節(jié)奏。事實上,在這一大片連貫粗暴幾無間歇的轟鳴中,嘰嘰的嗓音是不存在的。丑陋的、扭曲的、掙扎的、咆哮的嘰嘰的歌,是不存在的。
嘰嘰對此毫無知覺,或倒是對此滿意,我不得而知。嘰嘰選擇在這種地方裸露,而不是她家里,讓我在滿意之余有點困惑。
總之,在我畢業(yè)回家消磨的那個漫長暑期,我沒有聽到天鵝或別的生物在我家陽臺鬧出的動靜。嘰嘰依然喝著她媽媽做的酒糟,同她爸爸一起,帶著微醺的狀態(tài)去公園散步。在我看不到的另一些畫面里,她唱著歌。她無休無止地唱,笑得彎下腰,指著學徒的傻愣樣子。她搭著他肩膀,跟他去喝酒。
我結婚那年,嘰嘰來吃酒,我當時忘記了寄請?zhí)o她。那天,嘰嘰自己來了。我沒有見到傳說中她那個考上北方一所學府的男友。嘰嘰的到來讓我有點尷尬,還好我臉上敷了厚厚的粉。她那天穿得桃紅柳綠,比我還像新娘,在酒席上的舉止還斯文,沒有自告奮勇上臺獻唱。席間有男子向我打聽她的情況,我只說不清楚。我確實不清楚,自從參加工作后,我對嘰嘰的情況已不那么了如指掌,或說不是那么在意了。就算是嘰嘰在社會上鬼混的傳聞,也是一次深夜,我目睹她爸爸守在巷子口等她回家,在雜貨店老板娘的零星幾句話里揣摩出的。那時嘰嘰已經(jīng)買斷了單位的工齡,她和那個小學徒的關系也隨之斷了,或者,說和車床的關系更準確一些。嘰嘰是因為學徒還是北方學府的男友,或別的什么人,而最終混成了一個交際花,我不是很清楚?;蛟S,我想離它們遠一些,好掩蓋我曾經(jīng)那么無微不至地琢磨過它們的主人嘰嘰,那種現(xiàn)在看來生澀可笑、回想起來不大舒服的心路歷程。
婚禮結束后的一天晚上,嘰嘰的爸爸來訪,向我打聽婚禮上的那個男子。據(jù)說嘰嘰爸爸除每晚在巷口等她回家外,不定期地會到各種聲色場所尋找嘰嘰。我盛大的婚禮一定給了老人相當?shù)拇碳ず屯苿?。那天我早早睡下了,我讓小阿姨請他進屋。嘰嘰爸爸堅持等我出來,不肯進去。我出來時,看到他一只手撐在門框上,那樣子回想起來似乎有點羞赧,是乞討的姿勢。已顯老態(tài)的嘰嘰爸爸就這樣問起那個在我婚禮上打聽嘰嘰的男子。據(jù)我所知,男子在外多年,小有積蓄,這次回家探親確有結婚的考慮。他勤儉保守,加上見多識廣,目光是居高臨下的,是散視的,陽光雨露般地給予,嘰嘰不過是他沿途無意瞥見的一棵花木。在家鄉(xiāng)他的親友熟人不少,我不懷疑他很快能在一些唇舌間找到有關嘰嘰的一切。在這些不見得是惡意的話語的投影中,嘰嘰的顏色、姿容自然沒法保持他最初看到的樣子。所以,我含糊地回答了嘰嘰的爸爸。
我記得我在門口說,叔叔,來我家喝杯茶吧。我說話時神情里有一點天真,天真的做作,在結婚初期在我身上體現(xiàn)得很突出。我記得,當時有風穿進我的話,穿過我的喉嚨,我忍住了一串咳嗽。當嘰嘰爸爸時值壯年還算清朗的目光掃過我臉時,那種一目了然的略顯疲憊的樣子,讓我有了一種慚愧?,F(xiàn)在我還能憶起那慚愧的熱度,在一個歷盡世事、卑微坦蕩的老人面前的臉的熱度,一燒燒到二十年后的今天。
是我把父親擋在門外,把嘰嘰擋在門外,擋在日常軌道之外。這念頭如此清晰,日益清晰,讓我在相當長一段日子備受折磨。或許,這就是我時不時想到嘰嘰的原因。
8
公公來電話說,傻瓜死了。他問我土葬還是火葬。公公語氣淡漠,他用的詞語很專業(yè)。他所有激烈的情緒都被他兒子帶走了。那個下午我正在灰色聽一首恩雅的老歌,聽得昏昏欲睡。我猛然醒了。當晚我坐上了回去的列車。
傻瓜死于一場莫名其妙的病。從少吃少喝到不吃不喝。公公堅持說它得了魔怔。他帶它走訪了許多醫(yī)生,沒有一個能說出病因。傻瓜最后是餓死的。
我找出鍬鏟,在后院挖了個不大的坑,傻瓜和它的盒子放進去剛合適。傻瓜周身看不到傷口,皮毛很完整,但是皺得不行。鐘夫走的時候也皺得不行,我當初選擇火葬,公公對我是有怨恨的。他說他兒子再回不來了,因為鐘夫的腿被我燒了,沒法同鐘夫彌合在一起了。公公堅信泥土能讓一個人的身體彌合在一起,能讓一個人的靈魂,同另一個人的靈魂彌合在一起。地底下的鐘夫,同上面的公公溝通的意愿,被我一把火燒成灰。公公老淚縱橫的樣子還在眼前。
今天,他沒流淚。公公站在我身后不遠的門邊,看我在院里忙碌。他不出手幫我,如同他當初把兒子交給我一樣,在他,是完完全全地交給。鐘夫的東西他只留下手機。鐘夫的手機響過一陣,公公接聽那些電話,一遍遍告訴對方,鐘夫走前走后的一些零碎事,奇怪的事,解釋不通的事。每次語氣都是一樣,孩子般的故作鎮(zhèn)定,不住地干咳。手機漸漸沉寂下來,他只好自己撥打它,聽那些長長短短的嘟嘟聲。有一次他聽見鐘夫在那邊喂了一聲。他一再告訴我,鐘夫接聽他電話了。鐘夫知道傻瓜要去陪他了,高興了。鐘夫不怪他了。我沒有像以前一樣反駁他。他預計遭到質(zhì)疑而戒備、凌厲的目光,漸漸委頓,一層一層暗下去。我想,他老了。我也老了。
在填土之前,我到鐘夫房間找出他的一張照片,插進盒子里。洗手的時候,我的眼睛盯著發(fā)出嘰里呱啦歡聲的水柱,那水柱在冬日的映射下如一根晶瑩的玉石,耳邊慢慢又響起鐘夫的腳步聲。他的腳步踩在軟綿綿的音樂上,傻瓜搖著軟綿綿的尾巴跟上來。一大一小兩個影子,對亮白的陽光熟視無睹,他們的世界里充滿影子。深深淺淺的影子,像某種黑白口紅,根據(jù)感覺的厚薄,決定顏色的濃淡。對傻瓜來說,鐘夫的離開應該是最黑的那一支。鐘夫最白的歡樂,最黑的痛苦,我一無所知。我屬于那些可有可無、灰撲撲的中間層次。我所有的熱情都給了那些事物,所有的感官、想象、情感,連同我自己通通被它們吞噬了。即使我面對鐘夫流下的龐大淚水,也不過是恐慌與困惑的產(chǎn)物。也許只有傻瓜,能給鐘夫帶去泥土,帶去有關靈魂和身體的神秘信息和對話。
這幾天我沒有出門。公公開了幾服中藥喝。每天早上起來我都聞到一股醇厚的藥味。我到鐘夫以前的房間,翻出一些磁帶,放進機子里。房間里又多了一種飄蕩的東西。在它們相互的撕扯中,妥協(xié)和融合中,我的心像窗子外的天,一點點深下去。一天的時間正如我所愿飛快地離我而去。每天,以前的每天這個時候,鐘夫和傻瓜就是這樣制造他們的口紅吧。天空的顏色,先是藍得妖艷,紅得堂皇,再轉(zhuǎn)成灰白的一瞬間,跌入黑暗。只是,有時間的人,能把那一瞬間分成無數(shù)塊狀,由淺到深,一格子一格子去填,直到濃黑。如果沒有那場車禍,鐘夫還是有時間的人。我還是沒時間的人??赡苓€要經(jīng)過漫長的一段,我才看得到那份盡頭的黑。此情此景,事情的面目這樣模糊不清,要物是人非之后,才給你領悟的機緣。
電話響了。里面是一個不熟悉的女聲,明芳明芳地叫我。我聽了一會兒,才聽出嘰嘰的聲音。她不連貫的話里有一個詞語用了幾遍,尾音的顫抖把我?guī)Щ噩F(xiàn)實。我說嘰嘰,你在說什么,我為什么要趕過去?嘰嘰說,明芳你一定要來,我聽說你回來了,我在門口等你,我除了你沒有別人。嘰嘰斷斷續(xù)續(xù)說著話,時遠時近,我聽到周圍嘈雜的鼓聲樂器聲,她的聲音很合節(jié)拍,但沒什么邏輯。
我想嘰嘰遇到的事情不會比那些官司更麻煩。至于我,一個工作熱情喪失殆盡的律師,一個體溫稀薄懷抱里只剩時間的女人,在這個夜晚走一趟,不會改變?nèi)魏问虑?。我不喜歡陷入到別人的生活里。我和嘰嘰應該是彼此的過客,這種關系才是安全的,持久的。
嘰嘰怎么總能找到我呢。我完全忘記了當初是自己一糊涂,把電話撥到她那里的。嘰嘰最后那句話還是打動了我。除了我她沒有別人。她是指什么呢。另外,嘰嘰為什么提到她爸爸。印象中,嘰嘰爸爸是一個平庸但活得很認真,吃著老伴做的酒糟能醉上一輩子的人。雖然,他一年比一年衰老的身影,冷不丁會出現(xiàn)在嘰嘰曾經(jīng)待過的酒吧之類的地方(他永遠慢一拍),但他對這些傳言始終抱以堅定不移的懷疑。他的遲緩和每次的一無所獲,或許給嘰嘰甚至他自己帶來過巨大的安慰。父女間的進退騰挪,疑似攻守同盟,這些有關尋找和逃離的主題而頗富戲劇性的場景,讓我不能不想到當年我在我家門口那個天真而世故的拒絕。
此時,我對嘰嘰爸爸抱有的歉意,被嘰嘰毫無邏輯的話語挑了出來,從塵埃深積的死角里翻出,一個我拒絕過的無辜的老人。在父親眼里,無論小歌星嘰嘰,擋車工嘰嘰,還是混世魔王嘰嘰,都是他的孩子。
9
天鵝在我家陽臺上撲騰的歲月里,我不可能想到有一天嘰嘰會降落到這種地方。
在朝酒晚舞的后門,我差點錯過嘰嘰。我急匆匆地經(jīng)過一個穿露背裝的女郎,往里走。這時我被門口拐角處一個披黑色風衣的女人拉住了胳膊,回頭一看是嘰嘰。她的頭顱我已經(jīng)認不出,被許多叫不出顏色的鱗片包裹著,閃閃發(fā)亮。頭顱以下融入了濕冷的夜色里。裹著一件肥大的長風衣,露一截光光的脖子和小腿。袖口冒出很濃的煙味,瘦長的十指神經(jīng)質(zhì)般地拽緊了風衣,嘰嘰整個人都蜷縮在里面,鼻尖是汗,又很冷的樣子。她哆嗦著嘴唇說,明芳你總算來了,快,我爸爸已經(jīng)在大廳了。她的嘴唇發(fā)出蛇皮一樣的幽光,說的話顯得詭秘森冷,如巫咒。她的散發(fā)磷光的指甲掐入我的肉里。
十點十分,我該上場了。嘰嘰在后面追著喊。我低頭看手表,十點。就是說,她只給我十分鐘。我小跑著進入大廳,在幽暗的光線中左顧右盼。一個男人在我經(jīng)過的時候伸出一截輕佻的腿,掃到了我的裙擺。我沉穩(wěn)地站定,掃視了一圈周圍。我繼續(xù)前行,后面?zhèn)鱽泶潭牟AП淖矒袈暫托β暎瑤茁暳懵涞墓穆?,口哨聲。這不是歡迎主角的儀式,只是正餐前的開胃菜。我得在燈光大作之前,辦好事情。大廳那么暗,如果不是一束燈光打過來,也就是類似一杯餐前酒的燈光,正好旋轉(zhuǎn)到恰當?shù)奈恢?,瀲滟水光如神靈乍現(xiàn),我也許就有負嘰嘰所托了。就在光束一晃而過的瞬間,我看到在幾個舉著小巧酒瓶喝酒的女孩子附近,一個老人正茫然地站立。旁邊有幾個空座,他不安地打量四周,看看臺上唱歌的男人,看看仰面喝酒和大笑的女孩子。身后不時呼嘯過幾個年輕人,把他帶得一趔趄。在五光十色的人堆里,嘰嘰爸爸顯得蒼老。
從家鄉(xiāng)到這個城市,老人企圖在這些陌生場合里找回嘰嘰,打撈嘰嘰。他在燈光襲擊下的一撮顫動閃亮的白發(fā),茫然無助的臉,無端讓我想起了漁夫和海的畫面。二十年前,在我門口的他僅僅是卑微,不老。二十年后的他衰弱而堅定,從我的門口走開后,他一直守在另一個門口,等女兒走出來。
我迅速扒開人群,走近他。顧叔叔。大概被飛旋的燈光打蒙了,他一時沒有任何反應。就在他轉(zhuǎn)動渾濁的眼球打量我的時候,人群一陣騷動。臺上有人在高喊,馬上進入我們妖妖小姐的最熱辣火爆環(huán)節(jié),進入妖妖小姐的身體最深處——臺下爆發(fā)出尖銳的歡呼。燈光也開始爆發(fā),交替穿插,一浪壓一浪。然后我聽見他們撕裂般的吶喊,妖、妖、妖、妖,要、要、要、要、要……我撲上前擁抱老人,順勢一撥拉,兩人換了個方向。他的眼球因為背對光源顯得疑慮重重,我退后一步,大聲喊,我明芳啊,叔叔不記得我了?
在老人的背后,一群女郎蛇一般蠕動,嘰嘰從她們后面極其緩慢地游出來。光溜溜的嘰嘰,身上點綴著一些布的符號和光的碎片,全身似乎沒有了骨頭,隨著她一步步逼近,人們看到了她身上緩緩轉(zhuǎn)動著各個弧度、不同層面的光芒。令我窒息的是,她的胸部在肉色的光線下,似乎一絲不掛。我留意了她的腹部,在勁爆的樂聲中,它抖動得如同一條靈活的繩子,隨時可能扭成麻花,或打成一個蝴蝶結。嘰嘰怎么能把那里抖得那么厲害,她忘記了孩子的存在嗎?她怎么能給她的孩子制造這樣恐怖的地震。嘰嘰臉上閃爍著色澤不定的油光,青綠紅藍紫,輪番切割她沒有表情的臉。一顆碩大的黑色眼淚,點在她的小臉盤上,顯得詭異而可怖。
老人認出了我,在認出我的一剎那,他的身子突然一軟。我扶住他時,感到他的背在簌簌抖動。他臉上涌現(xiàn)出的軟弱或者說茫然,換成了模糊的感激。仿佛他在這里一直尋找的就是我。我的出現(xiàn),讓老人有了顫抖的空間。這抖動讓我感到多年來在他心里積攢的那份不能承受的重量。
我們走出大廳時,燈光轉(zhuǎn)成了黑色,四周一片死寂。老人回頭看,一只手牢牢拽著我的胳膊,在一個無限大的淪陷中他只能抓住我。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淡綠色的磷光在漆黑里再現(xiàn)了嘰嘰的身體,她臉上的那顆巨大的淚滴,此時正發(fā)出銀子一樣疹人的亮光。這綠光和淚滴,就是他的女兒,就在他眼前。老人渾濁而清晰的視線里,呈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迷惑和落寞。我隨他走出大廳,身后是潮水般的人群和燈火。
我把嘰嘰爸爸領到茶座,叫了兩杯紅茶。喝了茶,身上的冷被驅(qū)散了些。老人比我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老得多,仿佛一眨眼,皺紋全部涌現(xiàn)了。我問及他的健康,他的其他兒女,以及嘰嘰媽媽的酒糟,他一律說,很好。隨后他提到到舞廳是等個熟人,可能是他找錯了地方。我說,哦。我把茶喝得很勤。老人問我,有酒嗎?我說這里只有茶。我讓服務員到下面超市買了幾小瓶二鍋頭來,老人就著點心把酒喝了,問起我的近況。我笑著說,一個人怎么都好。自由,省心。老人眼睛里泛起了紅血絲,愣愣地看著我說,你還年輕,孩子,找個像樣的人,過一世。你爸媽要在世,你就不會這么晚還待在這種地方。很久沒人叫我孩子了。我也喝酒了。幾個酒瓶很快見了底。
老人用目光撫摩我,如同用他粗糙的手掌撫過我的頭頂。這是我排斥的一種接觸。但今晚,我沒有什么反應。我低下頭,覺得自己縮小成一條魚,被打撈上來晾在岸上。我很想訴說往事,就著酒意,提到當年門口的那一幕,甚至,嘰嘰的孩子。老人說,孩子。他還說,你沒有個孩子。他嘆了一口氣,眼光飄落下來。
我什么也沒有說。
幾點冷雨滴進頸窩里,我縮縮脖子,豎起了衣領。陰霾的街頭,路面是黑色的,路燈在上面覆蓋上一層銀色。夜晚有一種金屬的質(zhì)地和光感,無端令我想到若干年前的車床,車床下的嘰嘰。被冷雨滴著,那些事顯得更遠了。雨要下不下,欲說還休,同事情的面目一樣模棱兩可。在這個路口,我剛剛把嘰嘰爸爸送進一輛的士。同時,我把嘰嘰落在秸城的身份證交給了他。我讓他帶給嘰嘰,從某點來說,我不具備把它親手交給嘰嘰的勇氣。身份證上有兩個陌生的符號,一個是嘰嘰的頭像,大概是高中時期照的,扎著馬尾巴,面目清甜,眉毛淡淡。而她的名字,我只有更陌生。除去姓之外,那是完全糊涂的兩個字。我當然不會將嘰嘰同這名字聯(lián)系起來。老人告訴我,他給她改名了,在她落榜之后,進車間之前:錦繡。顧錦繡這三字如此陌生,又如此眼熟。就在嘰嘰離開秸城的前幾天,當我從床褥的縫隙里發(fā)現(xiàn)它,觸及這名字的一瞬間,眼前一片片閃電。這閃電將我留在黑暗中。捏著證件的手指迅速冷卻,那冷氣延伸上去,將那胳膊凍成一截冰棍。嘰嘰居然有這樣石破天驚的名字。如果不是親眼得見,我永遠不會將她同那三個字聯(lián)系在一塊。
車停在我身邊的時候,悄無聲息,嘰嘰的頭從窗玻璃里彈出來時,我還沒有從某種情緒里回過神。我嚇了一跳。嘰嘰笑了,被我爸嚇著了?嘿,這么老了,他還能神出鬼沒。
快上來。她整個身子掛在車窗上,嘴里噴出的酒氣,濃郁而腐爛。我正猶豫,嘰嘰突然撞開了車門,沖里面說,沒騙你吧,我今晚和美女有約。車的暗處探出一個男人,略顯失望地笑一笑,說,能送兩位美女,是某某的榮幸。男人徐步下車,為我開前座的車門。車子行駛過程中,我?guī)状蜗胂萝嚕嚭笞l(fā)出的動靜實在讓人難受。后視鏡中,嘰嘰的頭一下不見了,她被放倒了。一會兒她又彈跳起來,垂下眼整理衣襟。嘰嘰笑得放浪,間雜啪啪的清脆的響聲,不知道是發(fā)自嘰嘰的屁股,還是男人的臉。
下車的時候,男人沒來給我開門。我在車外站了好一會兒,嘰嘰才砰的一聲撞開車門,頭發(fā)凌亂地滾了出來。去死吧。嘰嘰說。一張被欲望泡大了一圈的臉懸掛在車窗上,眼睛跟死了的金魚一樣。在我的工作場合內(nèi)外,經(jīng)常有一些家伙自愿或不得已袒露出這種臉相,它基本上已經(jīng)幻化成所有男人的臉相。嘰嘰拿鞋跟踹著車門說,滾。她趔趄著拉我往她的住處走。等拐過一個角,車子看不見了,我抽出我的手,說我該回去了。
嘰嘰沒站穩(wěn),扶住了墻。她在墻角靠了好大一會兒。她已經(jīng)換下演出服,或者說,已經(jīng)穿上了衣衫。淚滴不見了。她不出汗,也不發(fā)抖,體溫很正常了。非要找出痕跡的話,無非是她額角的一點兩點鱗片,她平坦而平靜的腹部,仿佛還沾著幾個小時前那些勁爆樂曲的回聲,在微微起伏著。她一只手正放在腹部,仿佛想平息她一手制造的那些瘋狂。我閉上眼睛,依然能看到她把那里扭得跟一根繩子一樣。
我聽到她在笑,耳邊樂聲陣陣的景象才隱去了。嘰嘰一直倚在墻角,笑了一會兒說,你不陪我了?我以為你打算陪我一晚呢。她的姿勢有點奇怪。因為背對路燈,我看不到她的臉。我說,你用得著我陪?嘰嘰說,我忘了。有一個排的人排隊等著陪我呢。今晚你幫了大忙,我不會忘,也不打算報答。我跟你不是一類人,你知道。今天不是明芳你,我爸就看見我了……從今往后,我不找你。這就是我的報答。
她搖晃著往樓上走。
10
天邊滾過一個悶雷,樓上哪個窗子漏下的燈光里,有粉筆粗的雨條扯下來。我拽著嘰嘰瘦長的胳膊,上了樓。門一開,一陣大風猛撲過來。窗簾鼓脹脹地揚起撲打著我們,窗欞在奏一支空靈的狂想曲。墻上笨重的鐘正發(fā)出警告般的震動。我把嘰嘰放在床上。我拔去她的鞋子,正環(huán)顧這個小屋,轟隆一聲炸雷,正奇怪冬天里怎么會有這種雷,雨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砸下來。
窗簾歇了,轉(zhuǎn)為低語。出門的時候,我看到了一雙男式黑皮鞋。約四十二碼,鞋面锃亮,有點癟,似乎含了一點委屈,欲說還休的樣子。它們口型含蓄,像一個幽深的洞,在道道閃電的探詢下發(fā)出不可琢磨的氣息。這是那個男人的遺留之物了。鞋想說什么呢?我蹲下來,盯著它們。人拔腿走了,鞋留下來,這里面有什么暗喻嗎?
鐘夫也有雙皮鞋失蹤了。在他消失之后,我整理他的東西時,怎么也找不到它們。也許還有別的東西失蹤了。我對鐘夫的鞋子衣帽沒有數(shù)目,注意到那雙鞋子,是因為我不記得自己給他買過那樣一雙鞋。我也不知道鐘夫喜歡有鞋帶的鞋。我記得我問過他,為什么喜歡有鞋帶的鞋?那是個飄著白霧的清早。那時我已經(jīng)不天真,也不做作。我的發(fā)型和嗓音都很清爽,是那種胸有成竹面對一切的有準備的清爽。那天,我為什么對一雙鞋子發(fā)生興趣?莫非,那天我已經(jīng)有了鐘夫要離去的預感。
離開這城市的那天,天空下著牛毛細雨。我在門口站了十秒鐘。在門鎖的咔嗒聲中,那雙有鞋帶的皮鞋也鎖一樣卡在了我的記憶里。在那十秒鐘里我想通了,鐘夫他有時間系鞋帶。而我無暇去琢磨一把銹跡斑斑的鎖,只因為我面前洞開的大門太多太輝煌。
我瘋了一樣地尋找它們的情景,就在眼前。我究竟在找什么?找到它們,和找不到,對于我有意義嗎?我還能追上鐘夫的腳步?我還能找到通向鐘夫的路嗎?那一把通往鐘夫的鑰匙,我親手丟棄了它。
我有可能拾回來嗎?
雨下得正痛快。我一走進去,全身就濕透了。衣服貼著皮肉,一層層地扯得我胸口生疼。沿路看不到一輛的士。巷道一片漆黑。我干脆閉著眼睛走,因為睜著沒有用。睜著眼反而更驚慌。找鞋時,觸摸鐘夫時,抱有希望的那種驚慌。深一腳,淺一腳,雨水大片大片澆在我臉上,似乎是澆在玻璃上,我感覺不到冷。又似乎是一個人在玻璃窗后看著我,她觸摸不到我,僅僅是看見了我。她冷眼旁觀,冰一樣的眼睛發(fā)出譏誚的微笑。身后是橙黃的燈光,她雙手抱著膀子,倚著華麗的窗,欣賞著雨中人的無助。有一刻我憤怒了,無緣無故,我沖她飛奔而來。雨更大了。無數(shù)只巨大的皮鞋朝我飛舞過來,每一只都標著四十二的碼子,像瞪大的眼球。大大的四十二標在鐘夫的眼球上,棕色,咖啡色,黑色,急速旋轉(zhuǎn)著,翻涌著,從四面八方撲來。它們和我的身體摩擦發(fā)出桀桀的怪叫聲。玻璃如風鈴一般陰冷地在我身體深部響起來。我聽見自己碎裂的聲音。一支聽不懂歌詞的旋律在頭頂回旋。如一只巨大的蝙蝠的翅膀。鐘聲浩蕩。鐘夫的遺囑被翅膀載著,上下飛旋,越來越大,閃著磷光的那個名字依稀可辨。夜幕中那名字閃電般蒼翠寒冷,光華奪目。燈滅了,天地陡然黑下來。我一頭撞碎了玻璃,和額角掛著血串的她合二為一。
我大叫著醒來。隔壁房間傳來公公的咳嗽聲。門被推開,公公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的杯子口冒著熱氣。吃藥吧。你燒了兩天。他低下身子,把水和藥丸放在我手里。你像個鬼一樣敲門,把我嚇壞了。我以為你要跟傻瓜一樣,在我前面走掉。
到時候,我拿你怎么辦呢。是火葬,還是土葬呢?公公喃喃著離開了房間。
我望著鐘夫從前的房間,望著房間的墻壁,那陌生的灰白,暗淡的燈火。在我重新躺下之前,給嘰嘰發(fā)了一條信息。
在我們的院里等你,等你和你的孩子來這里報到,注冊,永久居住。明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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