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屋
那一日,我們站在一幢舊屋下,仰望藍(lán)瓷瓶一樣的天空,內(nèi)心變得異常安靜。
潮濕的院子,青綠色的苔蘚沿著灰色的墻根往上蔓延,舊腐的木頭——挑梁、雀替、圓柱、窗欞、隔扇,顯示了時間對它們的傷害,而它們表情寂靜,隨同廢棄的屋子,隨同那些青石、磚頭,一同在過去的時間里沉沉睡去。他們真正的主人——據(jù)說姓黃,名承英,十七歲喪父、無兄弟,憑借著贛南客家人的勤勉上進(jìn),發(fā)展成為當(dāng)?shù)匾患掖髴?。他的子孫亦綿延至今,香火不絕。只是他們大約也不在這舊屋中居住了吧,而新蓋了水泥框架、瓷磚貼墻的新房子,奔向新的生活。這舊屋成為了觀光客憑吊舊時光的所在。
我們正是這樣一群觀光客,坐在后屋的天井下,看迷蒙、幽藍(lán)的光線細(xì)雨般自黝黑瓦檐間落下,感嘆物轉(zhuǎn)星移、人事全非。同行者何人?座中有德高望重的長者,有沉默娟麗的女士,有性格豪邁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子。
我幼時故鄉(xiāng)也有這樣的舊屋,那時,尚不知外面世界的屋子是什么樣子。以為那屋子原本就是這樣的。我們嬉戲、沉睡、游玩在這靜謐的屋子里,時常會看到大人舉著火燭在香案上燃起,那中堂上供奉著祖先的畫像和偉大領(lǐng)袖的年畫。往往是幾家合住一個大屋,中間是寬敞的廳堂,格局和這客家民居略有不同,沒有天井和廂房,但是房子里悠遠(yuǎn)綿長的氣息卻是一致的。
只是那樣的舊屋在日后的時光里被加速地摧毀了。隨同舊屋的倒下,原先一個個盤亙了上千年的村落也瓦解了,那樣一種由家族、血親構(gòu)筑起的人倫關(guān)系也坍塌了。人們在加速地拋棄“陳舊”的東西,只是迎來的一個個新事物,變本加厲地使人心變得空洞和野蠻,那由舊屋、土路聯(lián)系起來的溫柔村落,變得碎裂、僵硬和冷漠。
黃家大屋,讓我恍惚間有回到舊時光的幻覺。似乎看到,在清涼的光線里,一群孩子光溜著屁股滾過高高的門檻,他們互相直呼名姓,在廳堂里奔跑、歡笑,那門梁上的對聯(lián)、詩句、格言,那端莊、平樸的案幾,那潔凈、勾縫的磚墻,那黝黑結(jié)實、鎦金描畫的桌椅——將教會他們懂得人生的悲歡離合、仁慈惻隱、忠孝節(jié)義、相親相愛,他們的身體和心靈因為這靜穆、沉實的舊屋的雙重庇護(hù),而得以沐浴著源流上的文化和血液,迎風(fēng)成長。
讀古人書,讀到“而庭階寂寂……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fēng)移影動,珊珊可愛……”(歸有光《項脊軒志》)內(nèi)心憂郁而悵然。
源頭
石寮崠。一個殊異的名字,但它和你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
這武夷山脈江西石城縣、瑞金市和福建長汀縣交界處的高山密林間的小豁口,是贛江的源頭。如同這個省份人民的溫柔敦厚,它仿佛害羞的少女,未經(jīng)世事的驚嚇,慣于隱藏在人跡罕至的山麓。
這份鄭重和矜持,賦予了八百里贛水母性的恩慈和隱忍。一如贛南女子頭巾藍(lán)印花布的色澤和芬芳。
流經(jīng)我們童年門前的小河,對于我們是一件大事。我小時,尚不足以看到更寬廣的水域,夏日里每天浸泡在水中,被水洗刷掉的不僅是污垢,也有成長的青澀。終于長大成人,要離開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水淺了,枯了,干涸了,類似于乳汁。突然警醒,我們的長大,是以付出一條河的生命為代價的。那河流的枯竭自然還有其他人為的因素,復(fù)雜、隱痛,一言難盡。
我們直到自己娶妻生子,成為父輩之后,才會真正去思想源頭。
這是我們共同的悲哀。許多事情,非要經(jīng)歷到這個年齡,才會醒悟到這個事情的含義。古人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誠言斯哉。
我們驅(qū)車尋訪石寮崠。一脈山泉自峽谷中跌落,驚慌失措,且又掩飾不住的欣喜,那是一個少年的表情。山間植物,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氣,枝繁葉茂,疏影橫斜,清涼而蔥郁。點點粉色、紅色花朵站立枝頭,色彩也是一樣的端莊、素樸,和城市栽種在花圃中艷麗的花朵有著天壤之別。
昔時讀古人詩,最喜有豪氣和義節(jié)的句子,恰如清流下面的卵石,圓潤中藏著剛毅。文天祥在惶恐灘頭的詠嘆,蒼茫贛水難掩一位烈士對家國、身世的飄零之痛,其音慷慨,其聲錚然。歷史輪回到明末,也是漢民族政權(quán)在異族的攻克下巢傾卵覆,明朱四公子之一方以智(其時出家在吉安青原山近十年),因案發(fā),亦在惶恐灘投江自殺。不是為一個王朝,而是為了一種文化殉道。類似者還有王國維。
循著贛江源頭北上,幾可見證一部宋明以來的文化歷史。其浩瀚與博大,已超越于贛水之上。只是近代工業(yè)文明以來,傳統(tǒng)文明不可逆轉(zhuǎn)地衰敗,與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的繁盛,構(gòu)成一幕舞臺鎂光燈和幽深背景下的戲劇。
轉(zhuǎn)身?;赝覀兊奈幕搭^,蒼茫煙雨中……
民謠
參觀一處民居,看到墻上一童謠,覺鮮嫩可愛,抄錄如下:
大月光,細(xì)月光,
兩只狗子爬礱糠,
爬到一塊姜。
拿登婆,
婆在灶背炒田螺。
拿登公,
公在樓上打燈籠。
拿登嫂,
嫂在問里捉跳蚤。
拿登叔,
叔在山上斫烏竹。
烏竹尾上有條蛇,
嚇得叔子眼倆家。
這是一首典型的客家民謠。其質(zhì)樸生動,乃如舊時街巷遇一背背簍、著靛藍(lán)土布裳的老嫗手牽一穿紅肚兜的白凈稚孩。
贛南客家童謠,多寫有月光、蛇、新人(新娘)、蟲蟲、雞婆、竹林,山鄉(xiāng)丘陵的生活如在目前。
客家方言保留了不少古音,其文明的脈絡(luò)來自中原。晉代以來,不少北方門閥士族為避戰(zhàn)亂,紛紛舉族南遷,他們越過長江進(jìn)入鄱陽湖,逆贛江南下,第一站到的即是贛南石城縣,經(jīng)由此,他們繼續(xù)往南赴閩粵,下南洋。江西自古以來就是一塊傷別離的土地,既慷慨地接納中原的流民,又在明代洪武年間,經(jīng)鄱陽湖瓦屑壩移民百萬計贛人至湖北、湖南、安徽等地。南遷北渡,淚濕長襟,唯有家族的故事和清澈的童謠口耳相傳。
無法想象,大湖邊,期待上岸和等待起程的先民,那樣一種復(fù)雜、隱痛的心緒。滿載塵埃和碎碎馬蹄的渡船,落下布帆和星光,前方眺望的南方平原和遠(yuǎn)處的隱約山脈,如此陌生……抑或是在黎明的露水中生起篝火,背負(fù)祖宗的牌位在湖畔長跪不起,哭聲嗚咽,被凜冽的晨風(fēng)吹向遠(yuǎn)方的湖面……
——而這一切,在一個孩童的眼眸中,在他夜晚竹床邊對著月光不解的思量中,如影如魅,如傳說和幻夢!祖母的歌謠,在孩子的耳邊催眠,只是這歌謠愈益強化著世界的神秘和動蕩。
灶角一只鴨婆呱呱叫;
灶角一只蛇,以為是你爺;
灶角一把臺掃,以為是你娘姥;
灶角一腳盆,以為是你舅嬸
對一個幼稚心靈的最初哺育,即從這民間歌謠始。這單純、生動的音律中,回蕩著農(nóng)業(yè)文明清凌凌的波光,倒映著家國血親最初的圖像,也縈繞著仁義禮智信隱約的回聲。這簡潔明快的童謠,和中華民族最初的文化記憶有著難以割舍的交集。
往時童子發(fā)蒙之時,誦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雖非此童謠,但是其情思、意象亦然。
信仰
贛南客家人民信奉祖先大于宗教,敬畏道德、自然大于權(quán)勢與財富。
對先祖的追遠(yuǎn)慎終落實在儀式化的行為里,譬如大量修建宗祠,舉行繁復(fù)的節(jié)慶和民俗,厘清譜牒,對身世源流一清二楚,絲毫不紊亂。一條不斷的血脈成了他們最深刻的信仰。
石城縣琴江鎮(zhèn)興隆村鎮(zhèn)武樓東側(cè),有座建于宋代大中祥符年間的廟宇,叫“后稷廟”,供奉著客家先輩為尊祀太古時期的先祖“后稷”。為磚木結(jié)構(gòu),內(nèi)設(shè)有正殿、庭院、廂房和戲臺。古廟大殿為穿斗式木做梁架,梁倒板繪有龍、麒麟彩畫,木柱磚石上亦刻有動物、花草。古人建筑,多喜繪畫(或雕刻)吉祥圖案、戲曲人物、四時花卉、八仙故事,洋溢著喜慶和熱鬧的氛圍,顯得和自然格外親和。這一點和西方建筑不同,西方建筑多以雕刻、繪畫宗教故事為主,殉難或悼念,顯得格外森冷和緊張。
更多的祠堂,則尊卑有序地記載著族人的榮耀,以激勵后進(jìn)。譬如,坐落在長溪村的賴氏宗祠,明晰地記載著該村祖先,來自中原潁川,三百年來,宗族名人盡悉記載。通常,客家人在宗祠里,以懸掛堂匾的方式來表明、記錄家族里的優(yōu)秀人物。長溪賴氏宗祠,就掛有這種牌匾?guī)资畨K。
祠堂又是學(xué)子讀書的課堂,抬頭仰望間,在溟漾的光線里,那些鎦金的名字刺激著上進(jìn)的幼子。那些聰慧、有抱負(fù)的學(xué)子,自然不待揚鞭自奮蹄。
中國古代讀書人,也就是士人,雖同今人一般,大多沒有宗教信仰傳統(tǒng),但是在他們浸潤、接受民族文化始,便已在其靈魂深處播下具有共通性的價值觀念、道德意識、政治信念的種子,所謂“集體良知”。這一信仰,支撐著他們報效國家、匡時濟(jì)世。尤其在一個朝代崩潰的時候,“遺民”自裁、不仕、逃禪現(xiàn)象普遍,成為中國文化之獨特景象。
而這顆種子,即在讀書的祠堂里業(yè)已種下。
在幾千年的文化長河中,它已長成一棵蔚為壯觀的大樹。近百年來,雖詆毀者有之,伐木者有之,而其依然立于狂風(fēng)中不倒。
客家祠堂隱沒在民居里,左右房舍勾連著瓜棚豆架,蛺蝶飛舞,雞犬相逐,有翠綠的柚子樹或布滿針刺的棗樹,在日光下投下一抹清涼的影子,寂靜的池塘里,荷藕長得清新可愛,這日常的生活景象里透露著滿眼生機。
而中國人的信仰有時亦如這尋常景象,平凡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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