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美國當代著名短篇小說家、詩人,1938年5月25日出生于俄勒岡州克拉斯坎尼鎮(zhèn),1988年8月2日因肺癌去世。高中畢業(yè)后,即養(yǎng)家糊口,艱難謀生,業(yè)余學習寫作。70年代后寫作成就漸受矚目,1988年被提名為美國藝術(shù)文學院院士,作品以短篇小說和詩為主。河流
我蹚水,越來越深,在黑暗的河里。
夜晚,河水涌動,
回旋,當它裹住
我的雙腿,緊緊抓住。
小鮭魚沖破水面。
幼鮭沖向一邊,三齡鮭另一邊。
隨著擠壓,沙礫在靴下翻滾。
大鱗鮭狂暴的眼睛注視著。
它們巨大的頭部慢慢地轉(zhuǎn)動,
眼睛燃燒著憤怒,浮游
在深流里。
它們在那兒。我感覺到它們在那兒,
我的皮膚刺痛。但是
還有些別的什么。
脖子上的風讓我渾身緊繃。
感覺頭發(fā)豎起來了,
當某樣?xùn)|西觸到我的靴子。
越來越害怕看不見的事物。
然后是充斥在眼里的一切——
那枝椏累累的河對岸,
身后山脈深暗的邊緣。
以及這條陡然間
已變得黑暗和湍急的河流。
不管怎樣,吸一口氣,撒網(wǎng)。
祈禱不要有什么來襲。
網(wǎng)
傍晚風改變了方向。船只
仍在海灣上航行,
朝著海岸行進。一個獨臂男人
坐在一艘腐爛船只的
龍骨上,織著一張微光的網(wǎng)。
他抬眼。用牙齒
扯著什么,用力地咬。
我一言不發(fā)走過他身邊。
局促于這多變天氣
帶來的混亂,
和內(nèi)心的糾纏。我繼續(xù)
走。當我轉(zhuǎn)頭回望,
我已走出老遠,
不見那個陷身網(wǎng)中的男人。
關(guān)于釣魚你需要知道的
垂釣者的外衣和長褲應(yīng)該是布的,
不要太厚或太重,因為如果它們濕得越快,
也會干得越快。防水的棉絨褲,
緯起絨織物,和厚毛頭棉布衣——捕鼠人的
裝束——
千萬不要穿在垂釣的人身上,因為如果
有時他不得不游水一兩英里,
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重量驚人,一旦完全
被水浸透。在他的魚簍里
還應(yīng)該有一塊魚石,那會是最安全的,不會
有所企圖。一個與我相熟的年長的紳士
建議垂釣的人得體的穿著是“軟木”茄克,
如果捆在肩膀下,可以使得
穿著者能夠探訪湖區(qū)的任何一個部分,
在溫暖的天氣里,頭頂上撐把傘,
他可以享受他的運動,涼爽又舒適,仿佛
“置身在一個帶著冰窖的陽光暖照的圓屋頂
里”。
這位紳士還認為一瓶里丁醬油,
一盒“消化丸”,和一口輕便的平底煎鍋
應(yīng)該構(gòu)成每一個垂釣者旅行裝備的一部分。
1984年4月8日,傍晚
一只垂釣的小船
顛簸
在海峽洶涌的浪里。
我戴上眼鏡看他。
一個戴著帆布帽的老家伙,
表情堅毅。憂慮,
他理應(yīng)如此。
其余的小船早已
到達目的地,感嘆著
自己的幸運。
這個漁夫,
他要去綠點綠點:地名,位于美國紐約市西南部的布魯克林區(qū)。,
那里碩大的比目魚成群地游。
突然大風襲擊!
這樣的風力,它吹折過樹木,
曾讓海水
豎起。
正如此刻它就豎立著。
但是他將戰(zhàn)勝它!
如果能在風浪里
把穩(wěn)船頭,如果他夠幸運。
雖然查到了
海濱救護隊的緊急電話號碼,
我也沒有撥打。
我繼續(xù)觀察著——一小時,或許更少——
誰知道那時
他的腦子里,還有我的,
在想些什么?
隨后他掉轉(zhuǎn)船頭進入海港,
海水霎時變得平靜。
他脫下帽子,瘋了似的
揮舞著——像一個舊式的牛仔!
有些事他是永遠不會忘記了。
當然,
我也不會。
可能的事
我曾在學院,斷斷續(xù)續(xù),呆過幾年。
在我不能以學生身份接近它的地方
教書。但從未寫過一行
關(guān)于那段時間的文字。從未。那些日子
沒有什么留下來。我是一個陌生人,
一個江湖騙子,即使在我自己看來。除了
在那么一所。中西部那所
著名的學院。在那里
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的同事,
一個研究喬叟的專家,因為毆打妻子而
被捕。
并且通過電話威脅她的生命,
一點小罪。他想摳出她的眼睛。
把她架到火上去,因為不忠。
她去看望的那個家伙,他想
像錘打籬笆樁一樣把他錘進地里。
他一度喪失理智,在她搬走,
開始了新生活后。從那以后,他上課時
醉醺醺地流著淚。不止一次
他的襯衫前襟上沾著午餐的污漬。
我束手無策。自己也迅速憔悴。
但是看著他的生活方式,可以說,
我明白了畢竟我還沒有偏離家庭
這么遠。我的學者朋友。我的老伙計。
經(jīng)過千難萬苦我終于走出那一切。
走出了你。我祈愿你的雙手平穩(wěn),
祈愿你今夜幸福。我希望有某個女人
一分鐘前剛把她的手放在你干凈的
衣領(lǐng)下,并且告訴你她愛你。
相信她吧,如果你可以,因為很可能她是當
真的。
她正是那個將真心待你,溫柔待你的人。
在你所有的余生里。
墨西哥城的年輕食火者
他們嘴里含滿酒,
對著一支點燃的蠟燭吹,
在有交通標志的地方。任何地方,實際上,
在車輛排成行,司機們
又惱又沮喪,正尋找
消遣的地方——那里你就會發(fā)現(xiàn)
這些年輕的食火者。正做著這些事,
為了幾比索比索(Pesos):阿根廷、古巴、多米尼加共和國及墨西哥等國貨幣單位。。如果還算幸運。
但是一年后他們的嘴唇
就會燒焦,喉嚨刺痛。
一年之內(nèi)他們就失去了聲音。
不能講話,也不能叫喊——
這些沉默的孩子在大街上
四處搜尋,拿著蠟燭
和一個裝滿了酒的啤酒罐。
他們被叫作“米魯索斯”。翻譯過來
就是“一千種用途”。
亞洲
住在水邊真好。
船只經(jīng)過,離陸地這么近。
人可以伸手
折斷生長在這兒的一棵柳樹的
枝條。馬在水邊
狂奔,沿著海灘。
如果船上的人愿意,他們可以
編一根套索扔出去,
帶回碼頭面板上的一匹馬。
可以陪伴他們
去往東方漫漫旅途的事物。
從陽臺上我可以辨出
那些男人的臉,當他們凝望著那些馬,
那些樹,和兩層樓的房屋。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當他們看見有人在陽臺上揮手,
他的紅色汽車就停在下面的車道。
他們望著他,覺得自己
很幸運。多么神秘的
好運啊,他們想,將自己
一路帶到這駛向亞洲的
輪船的甲板上。那些打零工的歲月,
在倉庫里干活兒,在港口裝卸貨物,
或者只是在碼頭上閑蕩的日子,
全都不要再提。那些事是發(fā)生在
另外那些更年輕的人身上的,
如果它們確實發(fā)生過。
船上的人
舉起手臂朝岸上揮舞。
然后平靜地站著,抓緊欄桿,
當船只滑過水面。馬兒
從樹底下出來,走進陽光里。
它們立著,像馬群的雕像。
望著船只駛過。
波濤飛濺,拍著船。
拍著海岸。而在馬兒的
心里,那里
永遠是亞洲。
昨天,下雪了
昨天,下雪了,天地一片混沌。
我很少做夢,但是晚上我夢見
一個男人給我喝了一點他的威士忌。
我擦了擦瓶嘴,
舉向我的嘴唇。
它就像那些向下跌落的夢中的一個,
他們說,在你撞向地面之前,
還不醒來的話,
你就會死。我醒來了!大汗淋漓。
屋外,雪已經(jīng)停了。
但是,天哪,看起來真冷。可怕。
窗子摸起來都是冰的,
我摸了摸它們?;氐?br/> 床上,躺在那兒捱過剩下的夜晚,
害怕我又會睡著。發(fā)現(xiàn)自己
回到那個夢……
那舉向我嘴唇的酒瓶。
那冷漠的男人
等著我喝了,又重新將它傳遞。
一彎斜月懸在空中直到清晨,
然后是燦爛的朝陽。
在這之前,我從不知道
“從床上一躍而起”是什么意思。
一整天雪從屋頂上撲撲落下。
車輪和腳步聲嘎吱作響。
隔壁,一個老家伙在鏟雪。
他不時停下,靠在
他的鏟子上,休息,聽任
思緒去到它們想去的地方。
沉浸在他的內(nèi)心。
然后點點頭,握緊他的鏟子。
繼續(xù),是的。繼續(xù)。
我能做的事
今天我只想留意窗外
這些鳥兒。電話機被拔掉了插頭,
所以我的親人們無法伸出手,將手臂
搭在我身上。我告訴她們井水已經(jīng)耗干了。
她們不聽。她們總要想方設(shè)法
達到目的。剛才,我實在無法忍受
聽到車子又壓爆了一個墊圈。
要么我以為早就付了錢的拖車
現(xiàn)在被取消了贖回權(quán)。要么在意大利的
兒子
威脅說他要在那兒結(jié)束生命,
如果我不繼續(xù)付清帳單。媽媽也想要
跟我講話。想再次提醒我過去
是怎樣的。我喝過的牛奶,小時侯睡在她
懷里。
如今這些總該值點什么。她想要我
為她這次新的搬遷付錢。第二十次了,
她恨不能一跟斗飛回薩克拉門托。
每個人的運氣都撞到了南墻。我只想
能允許我再多坐一會兒。
給昨晚養(yǎng)狗人送我的設(shè)得蘭牧羊犬喂一
口食。
看看這些鳥兒。它們什么也不要,
除了晴朗的天氣。過一會兒
我就得將電話機的插頭插上,努力應(yīng)付
這些是是非非。直到這時,
十來只鳥兒,不過茶杯大小,
一直棲息在窗外的樹枝上。
它們突然停止了歌唱,并且掉轉(zhuǎn)頭。
顯然,它們感覺到了什么。
忽地一下飛走了。
永遠
游蕩在屋外的煙幕中,
我順著一只蝸牛的痕跡
穿過花園來到花園石墻。
終于一個人了,我蹲下,
看看有什么事可干,突然
我將自己貼在潮濕的石頭上。
開始慢慢地看著
和聽著四周,調(diào)動
我的全身就像蝸牛
調(diào)動它的身體,放松,然而警覺。
真神奇!今夜是我生命中的
里程碑。過了今夜,
我怎么還能回到
那另一段生命?我凝望著
星星,用我的觸角
向它們揮舞。我堅持了
幾小時,僅僅是休息。
后來,悲傷開始一滴滴
落在我心里。
我想起父親已經(jīng)去世,
我很快就要從
這個小鎮(zhèn)離開。永遠。
再見,兒子,父親說。
快天亮時,我爬下來,
踱回屋里。
他們?nèi)栽诘却?br/> 恐懼閃過他們的臉,
當他們第一次看見我陌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