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那個電話是劉麗接的。
昨天晚上回到家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張師傅將他攙扶下車,要送他上樓;他沒讓,自己踉蹌著爬到五樓。后來怎樣進的家門,怎樣上的床,吐沒吐,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張師傅是股份公司賈總的司機,五十多歲的人了,不好意思麻煩的。
凌晨四、五點鐘的時候,劉永茂被一陣灼熱的胃痛鬧醒了。開燈喝下床頭柜上的一杯涼白開,感覺才稍微好點兒。伸頭看看床下,一只盛滿水的塑料盆正端端正正地坐放在地板上,仿佛在等他往里吐點啥東西似的。還好,還沒吐。劉永茂搖了搖頭。最近一段時間,像涼開水塑料盆之類的東西,幾乎都快成了他酒后的“固定裝備”了!扭身一看,果然,劉麗早已不知何時又去了客廳睡沙發(fā)了。
一股灼熱翻騰上來,趴在床沿上吐了一陣酸水,還是無法入睡。悄悄下床摸進書房,找出一瓶雷尼替丁,吞了一粒;又跑到衛(wèi)生間里撒了泡長尿,重新回到床上。
劉永茂患胃潰瘍好多年了。說白了,就是喝酒喝的。有心上醫(yī)院檢查一下,又怕做胃鏡時嗓子眼里插管子,就一直拖著。為喝酒,劉麗不知說了他多少回了,可一點作用都沒起。沒辦法,“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想想也是身不由己啊。他還沒混到上了酒桌說不喝酒就不喝酒的份上!就說昨天吧,股份公司的賈總打電話請他喝酒,不去行嗎?
以前胃里難受時吃快胃片,一吃一大把。后來,聽人說雷尼替丁好,就改吃雷尼替丁。一次只吃一粒,還真挺管用。劉永茂坐在床上等著藥勁兒發(fā)作,約摸著差不多了,方才扳倒睡去。
六點半左右,劉永茂突然被劉麗叫醒了。劉麗蓬松著一頭亂發(fā),拖著哭腔站在床邊說:“快起床快起床,你老爸死了!”
劉永茂睡得迷迷糊糊,話還是聽清楚了。他坐起身,對一臉驚慌的劉麗說道:“慌啥?!誰的電話?”劉麗穩(wěn)一穩(wěn)心神,回答說是永芬打來的,說老爺子早上五點多歿了。
對父親的仙逝,劉永茂還是有充足的心理準備的。老爺子今年七十有二了,患肺氣腫多年。肺氣腫是由哮喘病引起的,而哮喘是老爺子多年的老毛病了。老毛病不好治,天氣、氣候一有變化,就喘不上來氣。各種偏方不說,本省和鄰省的幾家大醫(yī)院都看過了,都沒治。這回老爺子犯病,差不多臥床快一年了,只能靠藥物靜養(yǎng)。后來嚴重到不能躺臥,一躺下就上不來氣兒,只能坐著。坐著也不行,時不時還得靠吸氧。光氧氣瓶大哥一次就在縣醫(yī)院租了兩只。
永芬是劉永茂的大妹,大學畢業(yè)后分到了蘭州。這次放寒假回來過春節(jié),見老爺子病成這樣,就一直沒回去。
覺是沒法睡了,起身斜靠在床上,摸出一根香煙點燃?!伴L出息了嘛,居然沒吐呀!”發(fā)現(xiàn)地上的塑料盆中并無嘔吐之物,劉麗夸張地叫著。劉永茂瞪了她一眼,重重地噴出一口濃煙。劉麗知趣地端起塑料盆,該干啥干啥去了。
劉麗把早飯做好,劉永茂已經(jīng)和兒子起了床。洗漱已畢,一家人坐下吃早點。劉永茂看了兒子一眼,對劉麗說道:“偉偉今年高考,就不回去了!你早上先去單位把假請了,我上午還有個會,你在家等我電話,爭取十二點以前出發(fā)?!眲Ⅺ慄c點頭。別看平時劉麗有點咋呼,可在一些大事上,還是知道顧全大局的。劉永茂又交代了一些其他需要準備的事情。
安排完畢,劉永茂開始吃飯。他平時喜歡吃點白粥,大米稀飯熬稠一點兒,佐以饅頭咸菜,既簡單又可口??山裉熘怀粤藘煽冢悴辉傧氤?。又對兒子囑咐了幾句,就上班去了。
劉永茂來到辦公樓三樓,見經(jīng)理室門半開著,猶豫了一下,推門而進。趙平治正在給一盆金桔澆水,見他進門,忙抬起頭與他打招呼。劉永茂嘴里寒暄著,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了趙平治。趙平治是設(shè)備制造公司的經(jīng)理,劉永茂是書記,二人在一起搭班子。趙經(jīng)理聞聽,表情凝重地握住劉永茂的手說節(jié)哀順便,并問道:
“什么時候走?”
“上午開完會吧?!?br/> 趙經(jīng)理接著又對劉永茂說老人去世是大事,公司的幾臺車可隨時供他調(diào)度使用。劉永茂表示感謝。
劉永茂順便匯報了公司生產(chǎn)上的一些情況,趙經(jīng)理聽罷,不置可否。劉永茂身兼著設(shè)備制造公司的副經(jīng)理,分管生產(chǎn)和后勤。在整個集團公司里,像他這樣書記兼職的,還是頭一個。不過,這反倒適合他的脾性。劉永茂是個閑不住的人,走了幾個部門了,雖說干的都是副職,但是只要有具體的工作做,他的內(nèi)心就覺得充實。
書記辦公室設(shè)在四樓。一進門,劉永茂就撥通了周大明的電話。周大明是他大學時期的校友,早他一年進的這家單位,現(xiàn)在是集團公司黨委辦公室主任。最近一個時期,正趕上公司換屆,他與周大明接觸頗多。
他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了周大明,并說今天就要回去奔喪,大概得個把星期時間。周大明聽了,沒有吱聲。
“大明你說話?!眲⒂烂肋@件事現(xiàn)在來得不是時候,可這也不是誰說了就能算的事情呀!
周大明又沉默了一會兒,說:“永茂,現(xiàn)在可是到了關(guān)鍵時刻,那件事情要抓緊辦呀。到底有把握沒有?!”
劉永茂想了想,說差不多吧。
周大明說:“差不多差不多,這都啥時候了?辦好了趕緊給我打電話!”
周大明有些著急,劉永茂心里掠過一絲不快。
大概意識到了什么,周大明的語氣緩和下來:“這樣吧永茂,你先回去,等我這邊安排好了爭取過去一趟?!蹦┝耍艽竺髟陔娫捝显偃撘S時保持聯(lián)系。
2
劉永茂最近確實很忙,忙得劉麗現(xiàn)在已經(jīng)壓根不再對他說那些諸如“家就跟旅館一樣”、“你比總理都忙”之類的話了。她把全副的心思都集中在了兒子偉偉身上!偉偉今年上高三,正是吃勁的時候。
有時候深更半夜回來,望著熟睡中忙碌了一天的妻子和仍在燈下苦讀的兒子,劉永茂內(nèi)心時常充滿了愧疚??裳巯掠衷跄荛e得下來呢?老爺子病危,集團公司領(lǐng)導(dǎo)換屆,一頭要盡孝,另一頭還得隨時關(guān)注著公司里的風吹草動。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些沒有辦法的事兒!這年頭,又有誰愿意操那么多心呀。
按說公司領(lǐng)導(dǎo)換屆,最忙、最上心的應(yīng)該是公司管理層的那些個副總們。這么大的一個國企,雖說與那些動輒十幾萬數(shù)十萬員工的大型企業(yè)不能相比,可好歹也是數(shù)萬職工,一朝大權(quán)在手那也是萬人之上啊!人生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誰不想在有生之年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負?總經(jīng)理李建國眼看著就要到任,據(jù)說要調(diào)到總公司擔任副總。照慣例,集團公司總經(jīng)理一職應(yīng)從幾個副總里產(chǎn)生。不難想象,在未成定局之前,這些人一定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甚至,也沒準會暗地里兵戎相見、搏殺上一番呢。
昨天下午快下班時,股份公司的賈總打來電話,說好長時間弟兄們沒在一起聚了,問他今晚有沒有時間?劉永茂說有。賈總說那好,下班后我讓司機過來接你。放下電話,劉永茂趕緊推掉了一個上午就已經(jīng)約好的飯局。
股份公司隸屬集團公司,零二年上的市,由公司下屬幾個支柱型分廠、子公司組建而成。賈總是股份公司的第二任總經(jīng)理。關(guān)于誰會繼李建國之后接任集團公司老總一職,近幾個月,公司上下謠傳四起,甚至氣氛詭異。由班組到工段,從車問到機關(guān),人們到處傳說著。有的說集團黨委書記韓樸方將會成為繼任者,有的說總公司會委派一位總經(jīng)理……一時間,各種不同版本的小道消息不脛而走。
傳到最后,股份公司賈總賈長生的呼聲居然高居榜首。
曾幾何時,企業(yè)上的明爭暗斗,與政府部門所謂的官場斗爭相比,其復(fù)雜乃至殘酷程度,絲毫也不遜色。無論是政府還是企業(yè),在權(quán)和利面前,其利害關(guān)系,矛盾沖突,都是一樣的。十幾年的為官生涯,雖說一直都在副職上打轉(zhuǎn)兒,可官場上的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讓劉永茂悟出了一個道理:正所謂權(quán)和利面前,唯有利益。利益才是最高存在,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甚至可以不惜一切!
而想想自己,不過是想干點事而已。多年以來,他對自己的這個追求,始終無怨無悔。
賈長生這些年在仕途上可謂官運亨通、一帆風順。先是技工學校校長,鍛造公司經(jīng)理,然后一躍成了股份公司的老總、董事會成員。他只比劉永茂大兩歲,而且為人熱情。去年年初干部調(diào)整,正是由于他的大力舉薦,劉永茂升任了設(shè)備制造公司黨委書記一職。集團公司韓書記在找他談話時,曾流露出賈長生為他說了不少好話,因此劉永茂心里對賈總十分地感激。
集團公司的前身是個三線廠,部屬大型軍工企業(yè),級別很高,建廠四十年來曾有兩位廠長都當上了所在省份的副省長。改制以后,雖說不是那么講究了,可在人們心目當中,還是很看重級別的。盡管自己現(xiàn)在還不是“一把手”,但好歹也能夠和趙平治他們平起平坐了。想想都不容易啊。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彈指一揮間,眼瞅著不少原來自己的部下都混成了“一哥”,自己若是再不進步進步,這點面子還往哪里放!
幾年前集團公司搞整合,把劉永茂任職的一個小分廠合并到了焊管公司。公司經(jīng)理徐力明曾經(jīng)就是他的手下,也可以說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下可好,徐經(jīng)理對“老領(lǐng)導(dǎo)”敬重有加,大小事都要向他請示匯報一番。
想想都令人尷尬啊,這些年自己調(diào)來調(diào)去的,估計多多少少跟自己不是一把手有關(guān)系的。劉永茂心想。
酒至半酣,賈總?cè)咏o他一根“玉溪”,說道:“那件事情可能不行了。”見他沒有反應(yīng)過來,賈總又接著說省里那位同學給他打電話了,說那件事可能出了點問題,有人把路子走到了省里,省里某位領(lǐng)導(dǎo)打電話過問此事了。說罷,愁眉苦臉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劉永茂明白過來賈長生說的是哪件事兒了:原來,集團公司這回換屆,賈總有心進步,一直都在背后悄悄運作。他的那位同學在省總公司擔任辦公室主任,近水樓臺先得月,還真為他出了不少的力氣。劉永茂就想:有這樣的機會和條件,誰不想再進步一下啊。
劉永茂問定了沒有。
賈總說,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能肯定的是不會再委派了。
劉永茂說,那就還有希望。
賈總說,兇多吉少。
二人又細細地把公司里的幾大員過了一遍,覺得還是黨委書記韓樸方的希望最大。韓是下放干部,曾擔任過省總公司前任總經(jīng)理的秘書,與其他幾個副總相比,要數(shù)他背景最大。
“看來,無論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啊!”望著面前一臉愁云的賈長生,劉永茂端起了酒杯。
3
與周大明通完話,劉永茂看了一下時間:八點二十五分。距開會只剩下五分鐘了,張強這小子怎么還不過來?拿起電話正要打,有人便推門而進了。
來人正是張強。張強現(xiàn)在是設(shè)備制造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剛才在上班路上劉永茂遇見他給他說了父親去世的事。
張強掩好門,看了劉永茂一眼,小聲問道:“書記啥時候走?”
劉永茂回答說上午開完會就走。說著,草草寫下幾個人名交給張強,并安排由他代為通知。劉永茂這人好面子,這種事情又不像結(jié)婚生孩子那樣說起來方便順口??捎行┤擞植荒懿煌ㄖ?張強是他從原分廠帶出來的,多年來一直忠心耿耿地追隨在他左右。這種事情交給張強來辦,劉永茂放心。
“明白?!睆垙娦闹旑I(lǐng)導(dǎo)有當領(lǐng)導(dǎo)的難處。張強道,“放心吧書記?!备S劉永茂多年,張強已歷練得十二分老練了。
“中干會”由黨委書記韓樸方主持,各單位正副職、書記全體參加。這么大的公司,中層干部集中在一起,把偌大個會議室塞了個滿滿當當。劉永茂因來得遲,在后排角落尋了個座位坐下。八點三十分整,韓書記宣布會議開始。劉永茂趕緊掏出手機調(diào)在了振動上。開會期間禁止接打電話在整個集團公司早已形成了一項鐵的紀律??偨?jīng)理李建國曾不止一次地把一些膽敢違犯此令的廠長經(jīng)理們攆出過會場。想想那場面都令人難堪,睽睽眾目之下啊。劉永茂好面子,他可不想丟這個人。
會議伊始,劉永茂突然發(fā)現(xiàn)周大明就坐在前邊不遠,周大明在向后張望時也看到了劉永茂,并向他揮手打了個招呼。
周大明學中文出身,比劉永茂高出一屆。在校期間互相并不認識。劉永茂當上“副處”那年,周大明還在“職工培訓(xùn)中心”當教書匠,后來不知怎么就進了“紀檢委”,搖身一變,成了一名紀檢干部。
后來二人見面認識,發(fā)現(xiàn)彼此是校友,便開始了交往。一回,周大明酒后告訴劉永茂韓書記和他是同鄉(xiāng),周大明說:“我和韓書記是一個村的。他上大學那年村里發(fā)生火災(zāi),是我把他父親從老屋里背出來的!”
“怪不得呢?!眲⒂烂腥幻靼走^來,心想有這樣的關(guān)系,不進步才怪。果然,周大明很快就升任了集團公司黨委辦公室的主任。
有一陣子,劉永茂就和周大明走得很沂。
周大明喜歡“挖坑”,且牌技高超。剛當上黨辦主任不久,有人與他慶賀,席問,一年輕團委書記愣頭愣腦地向他表示祝賀:“久聞周主任大名,有機會請教一下。”有和大明熟的,便故意問他:“小王,你要向周主任請教什么呀?”“當然是‘挖坑’了!”團委書記回答得很干脆。眾人聞聽,愕然后皆笑翻。
不過,話又說回來,能上周大明牌桌的,都不是一般人。與周大明接觸過一段時間,劉永茂發(fā)現(xiàn)周大明的活動能力很強,交往的圈子出乎了自己的想象?!按竺鬟@家伙,還真看不出來!”有時候,劉永茂會自嘆弗如。
劉永茂來自鄰省的一個貧困縣,家庭條件普通,沒有什么背景。九六年,他擔綱主持了一個大項目的安裝工作。憑借這個項目,他當上了一個小分廠的副廠長。雖是副職,但由他主持工作,是說了算的“一把手”。
巨大的成就感,給予了劉永茂更大的自信,一時間,他雄心勃勃。然而,事情并非按照他的想象所發(fā)展。接下來,他無可奈何地度過了人生中最寶貴也最令他感到郁悶的十幾年。自合并后,雖說也換過幾個單位,可他始終再未能得到升遷。如今,十多年過去了,十幾年的宦海沉浮,十幾年的副職生涯,其中的甜酸苦辣,個中滋味,令他不堪回首。
十幾年光陰過去,抱負雖淡了許多,但卻像種子一樣,在心里生下了根。多年的風雨沖刷,劉永茂已歷練得愈發(fā)老練、沉穩(wěn)。有時候,他也會這樣安慰自己:想自己一介書生,無根無基的,能夠混到這一步已經(jīng)算很不錯了。然而,他又時常地不甘心。說句心里話,對于自己當不當官,什么“正處”、“副處”的,他并不是很上心。他想要的,就是做事。做事讓他很有成就感。能夠?qū)W有所用、學有所為,對于一個知識分子來說,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具誘惑、更容易使自己得到滿足呢!然而,他也知道,現(xiàn)如今,自己這樣的想法,未免有點過于書生氣了,甚至是傻氣。說出去,只怕也沒有人會相信的。
以前,自己只講做事,不講做官。話雖然沒錯,可如今這世道,做事與做官,應(yīng)該是相輔相成的。甚至,就做事角度而言,若想成就一番事業(yè)的話,只怕多數(shù)仍要依靠后者。否則現(xiàn)在大學里也不會出現(xiàn)教授們一窩蜂地爭著搶著去當官這種現(xiàn)象了——劉永茂寧愿在心里相信教授們做官是為了更好地做事!回想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還真是這樣。事實上,只要走上從政這條路,只要做了官,無論大官小官,就都會想著升遷。不同的只是,有些人顯得浮躁一些,急切一些。比如……周大明吧。有些人則表現(xiàn)得要灑脫一些,淡定一些。其實,他們心里同樣地在乎,同樣都想升。而同樣都想升官的,目的卻又不同。有些人只想當官不愿做事,或者當官是為了自己謀私,這種人官越大危害就會越大;而有些的人,做官是為了謀求一個施展的空間??臻g越大,做的事情也就越大。想想自己,應(yīng)該算是這一類人。他想,或許,這與自己的出身有關(guān)也未可知。
抱著這樣的目的,劉永茂和周大明越走越近。通過周大明,他結(jié)識了集團公司黨委書記韓樸方。按說,在一個單位工作,又是上下級關(guān)系,本身就常打交道,不存在結(jié)識不結(jié)識這樣的說法。可劉永茂深知“朝中有人好做官”這個古訓(xùn)。就這樣,他病急亂投醫(yī),竟稀里糊涂地站到了“這一邊”。然而,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隊”,他竟然站錯了!
周大明為人做事,可謂旗幟鮮明。尤其在“紀檢委”工作那段時間。兩年前,集團公司開展打擊、清查在職干部職工私自開辦公司的專項活動。身為“紀檢委”一員,周大明當然是一馬當先。在調(diào)查總經(jīng)理李建國的小舅子的公司時,他表現(xiàn)得更是格外搶眼。據(jù)說當時該公司曾拒絕調(diào)查人員進入,幸虧周大明身手敏捷,翻墻而入,打開了該公司大門,方使得調(diào)查工作得以順利進行。
劉永茂那段時間正與周大明打得火熱,待他意識到不對勁時,已經(jīng)有些遲了。一次去股份公司辦事,順便去了賈長生辦公室。二人聊了幾句后,賈長生突然輕聲說了句:“昨晚輸給周大明了?”賈總的這句話,說得很輕,輕得像句玩笑話??稍趧⒂烂爜?,卻無異于一記雷鳴。他想:昨天晚上周大明叫去吃飯,飯后上茶秀喝茶打牌,賈總當時并不在場啊。劉永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賈長生的話令他不寒而栗。臨走時,劉永茂重重握了賈總的手以示感謝。他知道賈總是在提醒他。心想:是該與周大明疏遠疏遠了。但是,已經(jīng)晚了。后來,賈長生告訴他,李建國總經(jīng)理曾在某個場合說過一句關(guān)于他的話,原話是:“永茂跟大明走得很近嘛!”
十多年的仕途生涯,劉永茂可謂如履薄冰。他時常地進行著自我檢查,除了那段時間與周大明走得有些近外,無論做人還是做事,自己也算是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還不錯,去年年初干部調(diào)整時,終于升任了設(shè)備制造公司黨委書記一職。盡管不是很如意,但好歹算是轉(zhuǎn)了正。韓樸方韓書記在找他談話時,暗示是他的大力推薦和提名。雖說有些迷惑,但劉永茂還是心存感激。對韓書記,對賈長生,對周大明,尤其是對總經(jīng)理李建國。沒有李建國的最終拍板,他的副職還不知要當?shù)绞裁磿r候。只不過,當他細細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往往會越想越害怕,越想,心里越冷。顯然,自己不是長袖善舞之人,官場于他來說,竟有些深不可測k1UHXFEp2wMlVal+vkQKDA==了。
今天的“中干會”也可以說是一個告別會。主席臺上,總經(jīng)理李建國的講話已接近尾聲。李建國說,他很感謝同志們這些年來對他的大力支持與配合,并懇請大家對他在以往工作中的一些失誤和得罪之處多多予以原諒。說罷,站起身,出人意料地向臺下鞠了一躬。
4
從會議一開始,劉永茂就不停地接到電話?!靶姨澥钦{(diào)在了振動上,否則不知要給攆出去多少回了!”望著手機上那些不停冒出來的人名和電話,劉永茂在心里說道。
第一個打來電話的,是“巨成”公司的董事長“喬老爺”。劉永茂悄悄地對著話筒說了句正在開會,就掛斷了。接著是“德力管件”的張守善,劉永茂看了看,沒有接。后來不停有電話打進來,便索性不再看,聽任手機在口袋里振動。
待散會后,劉永茂趕緊在回公司的路上打了幾個電話,他可不想因了這樣的小事得罪朋友。好像掐著點兒似的,“喬老爺”又把電話打進來,問他什么時問出發(fā)。劉永茂說中午?!皢汤蠣敗闭f和他一起開車回去,劉永茂說行。劉永茂讓“喬老爺”在寶平路口等他。緊接著,“德力管件”的老板張守善也打來電話,說要陪他一起回去奔喪。劉永茂想了一下,也答應(yīng)了。周大明這時候攆上來,剛散會路上人多,二人也不方便多說,只草草聊了幾句,便分了手。
一回到公司,劉永茂就給家里打去電話。劉麗已經(jīng)到家,說按照他的吩咐全都準備好了。
劉永茂問:“孩子安頓好了?”
劉麗說都安排好了。
打完電話,劉永茂關(guān)上辦公室門。從早上一睜眼一直忙活到現(xiàn)在,他想靜上一靜。
對父親的去世,要說自己心里不難過不著急,那是假話。盡管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一旦發(fā)生了,還是覺得有些突然,甚至是無法接受!一想到父親彌留之際自己不能夠在身邊守候,劉永茂心里便驀地涌出一股巨大的悲痛。
“父親,兒子這就回來……”淚水從眼睛里涌出。
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半了。
劉永茂起初并不想用單位的車。他知道自己這一趟怎么也得耗上個把星期十來天的,怕影響不好。再說“喬老爺”和守善這些朋友都有車,不管哪輛坐上就是??哨w經(jīng)理卻非要讓司機開車送他:“把車帶上,帶上方便?!?br/> 劉永茂老家在鄰省莊縣,距離本市二百多公里。與“喬老爺”和張守善會合后,一行駛出市區(qū)。
“喬老爺”今天開了輛“奧迪”。
劉永茂認識“喬老爺”已經(jīng)十五年了。
“喬老爺”本名喬興國,原來也是集團公司的一名員工,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辭職下海經(jīng)商,現(xiàn)在已屬“成功人士”之列了。據(jù)保守估計,身價應(yīng)在千萬之上。喬興國為人慷慨,有了錢后,更是“樂善好施”;再加上他本人性情溫和,講起話來慢條斯理,又生得白白胖胖,時問久了,圈里人便“喬老爺”“喬老爺”地喊開了。
“喬老爺”邊開車邊沒話找話地安慰劉永茂:“兄弟,你也別太難過了,畢竟老爺子這么大歲數(shù)了,照說應(yīng)算是‘喜喪’呢?!?br/> “喬老爺”比劉永茂大幾歲。
劉永茂說是。他說他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母親,母親這幾年身體也一直不好。
“喬老爺”打了一把方向,說:“不行的話,把老爺子的事情辦完了,把老太太接過來,也好盡盡孝心?!?br/> 劉永茂盯著前邊的車子,說再說吧,便沉默不語。
母親曾來過他這里幾次。劉永茂住在五樓,老太太腿腳不是很方便,幾天也下不了一回樓。自己一天從早忙到晚的,根本沒有時間陪老人家。劉麗孝順倒是孝順,可畢竟不是自家母親。時常是,老太太住不上幾天,便嚷嚷著要回去。父親只來過一回,住不慣,幾天就走了。
公司這輛車是輛舊“別克”,司機建輝常跟著他往家里跑,路熟,現(xiàn)在就在前邊帶路。見守善的車子有些遠了,劉永茂拿起電話催他跟上。“喬老爺”倒是路熟,劉永茂常坐他的車回家。近幾年,劉永茂常帶些像“喬老爺”這樣的“體面朋友”回莊縣,幾輛高檔車往家門口一停,倒也給他掙了不少面子。
守善這些年做得也不錯,企業(yè)越搞越大。最近又花二百多萬新引進了一套設(shè)備,正到處找米下鍋呢。早上向趙平治匯報的那件事,就是想把公司的一些零配件合同轉(zhuǎn)給守善的“德力管件”做,沒想到在趙平治面前吃了閉門羹。劉永茂心想:自家做不了,給誰不是給。憑自己的了解,守善那邊,無論資格,生產(chǎn)規(guī)模,還是質(zhì)量,工期,都應(yīng)該是信得過的。該不會是疑心我吧?劉永茂胡亂猜想著。眼看著這批合同的交貨期限一天天臨近,到時候延誤了交貨期,還不是要自己承擔責任!劉永茂琢磨著是不是有些事情還沒有做到位?看來,得找時間跟守善好好把這件事情再商量商量了。
正午時分,車廂里有些悶熱。伸手按下車窗按鈕,一股冷風直沖進來。
“做副職,難啊。”劉永茂嘴角撇過一絲苦笑。
車過千陽嶺時,盤山道上迎面走來了一位叫花子。叫花子身背著一只大大的蛇皮塑料袋,里面胡亂塞些破衣服爛棉絮之類,裝扮得很像網(wǎng)上那位紅極一時的“犀利哥”?!跋纭辈椒t灑,形容快樂;擦肩而過時,還能聽到嘴里“嗚兒嗚兒”地不知在唱些什么。
“喬老爺”一邊開車一邊感慨道:“兄弟你瞧,這位老兄多快樂呀。走到哪兒,吃到哪兒,睡在哪兒。哪像咱們……”對“喬老爺”的感嘆,劉永茂雖有著同感,可他最反對甚至是討厭這些話由他嘴里說出!“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你去要飯試試!”劉永茂在心里說道。有時候,他會覺得“喬老爺”有些假,假模假勢的。興許,有錢人都這樣?劉永茂突然聯(lián)想起一句不知是哪個人說過的話,大意是道德是給有錢人講的之類的話。
一路上劉永茂接了不少電話:有同事的,朋友的,下屬的;有本單位的,還有外單位的,都是向他表示慰問的。其實,從道理上說,他不希望這件事弄得人人都知道,就跟自己在向大家要錢似的。但實際上又不可能不這樣:數(shù)萬人的企業(yè),跟個小社會一樣,今天你有點什么事兒,不到明天,就全傳開了!甚至另一方面,在他的潛意識里,是不希望受到冷落的。參加工作這么多年了,自信這點人緣還是有的。再說他又是個好面子的人,去年年初岳父去世,不少單位包括集團黨、政、工、團都送了花圈,這讓他在劉麗家人面前很是抬了一回頭。
劉麗在家排行老二,上邊還有個姐姐。劉永茂的連襟白金祥,在集團公司物資部門工作,現(xiàn)在就坐在后面守善的車上。
“喬老爺”問周大明啥時候來,劉永茂回答說不知道?!皢汤蠣敗鄙庾龅么?,這些年通過劉永茂認識了不少集團的大小領(lǐng)導(dǎo)。他曾跟劉永茂抱怨,說周大明這人不辦事,光說不練。商人說話,總是在商言商的。劉永茂知道“喬老爺”通過牌桌,輸給周大明不少錢!
兩點半左右,一行駛?cè)肫經(jīng)?。距莊縣還有不到七十公里路程。見時間差不多夠用,劉永茂招呼大家停車吃飯。
平?jīng)龅难蛉鉁诲e,劉永茂領(lǐng)著大家找到一家羊肉館坐下。吃飯當口,他打了幾個電話。永芬說家里人正在等他。劉永茂問永芳動身沒有。永芬說永芳一家開車過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路上了,要晚些時候才能到。永芳是劉永茂的小妹,在酒泉工作。
電話里傳出嘈雜的聲音。隱隱約約,能聽到女眷們的哭喊聲。
5
稍等片刻,幾大碗羊肉湯上桌。司機建輝從吧臺端了一筐燒餅,又從鄰桌拿來一罐油潑辣子,大家吃將起來。
可能是暈車吧,劉永茂一看見白花花的羊肉湯,心里面就有些翻騰。以往他最愛吃羊肉湯了:吃上兩個發(fā)面餅子,再喝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渾身都舒坦??墒沁@會兒,他卻吃不下。
劉永茂想起了父親,他知道,羊肉湯曾是父親的最愛。老人家自從退休后,幾乎每天早上都是一大碗熱氣蒸騰的羊肉湯。
大伙見他臉色不好,關(guān)切地問他是不是暈車了。劉麗說:“你好歹也吃上一點,早飯都沒吃幾口。”
“真好吃!”小舅子衛(wèi)東食量大,一口氣喝了兩碗羊肉湯。
過了關(guān)山隧道,就是云崖山風景區(qū)。去年夏天,劉永茂一家和“喬老爺”兩口,回莊縣探望父親,回來路上,特意上景區(qū)游玩了一番。以前門票是十元一張,自從評上國家級景區(qū)后,漲到了六十。景區(qū)的景色倒一般,而令劉永茂驕傲的,是“云崖”石窟。身為莊縣人,為自己的家鄉(xiāng)能夠擁有如此歷史悠久的文化遺產(chǎn),而感到無比地自豪。
“喬老爺”的老婆馬小紅能說會道??煳迨畾q的人了,收拾打扮卻很前衛(wèi)。大概是化妝品用的,使她看起來怎么都不像是已經(jīng)做了奶奶的人。
“喬老爺”五九年生人,比劉永茂大五歲。兒子喬好,前年結(jié)婚去年生子,給“喬老爺”生了個大胖孫子。“喬老爺”樂得合不攏嘴,在“喜來登”酒店大擺“滿月酒”,光是“五糧液”,就買了十多箱。那回去莊縣,馬小紅也是有備而來:劉永茂家中人人有份,都收到了一份不菲的見面禮。老爺子是一根“千年”老山參,老太太是一副足金手鐲。劉永茂粗略地估算了一下,馬小紅的這趟花費,應(yīng)在兩萬元之上!劉永茂見狀,心生不悅。因禮物過于貴重,二老不敢笑納,怕給兒子惹下麻煩。馬小紅卻不依不饒,拉著“喬老爺”跪在地上不肯起,末了硬是行了拜親大禮、做了劉永茂的“干哥”“干嫂”方才罷休。
說句心里話,劉永茂有時對這兩口子的做派很是反感,可又無法拉下臉來。他心中清楚,像“喬老爺”之類的這些人,看重的不過是他手中的那點權(quán)力罷了。他對“喬老爺”把話說得也很清楚:“我是只進不出的!”
別看劉永茂一直都在副職上打轉(zhuǎn)轉(zhuǎn),可他有他的處世原則:一、不受賄;二、不出賣公司利益。他認為只要自己牢牢把住這兩條,就不會犯啥大錯誤。想自己參加工作二十多年來,也眼睜睜地看著不少認識或是不認識的一些人,靠著工廠一夜暴富。要說自己心里不氣憤,那是假話。國營單位都這樣,大家都來挖墻腳,哪里還能搞得好!可自己無權(quán)無勢的,但凡能夠做到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也許,自己堅持的,僅僅是自己的良知吧。劉永茂如是想。
怎么個只進不出呢?
在位置上十多年,劉永茂從沒往外轉(zhuǎn)過一份合同,更沒收過一分錢賄賂。但凡朋友有困難,該幫忙的地方他一定會幫忙,但必須以不侵害公家利益為前提。最好是單位有利可圖,朋友滿意最好。至于其它方面,他對自己要求就沒這么嚴格了。比方說,喝個酒啦,抽盒煙啦,打個牌啦,洗個澡啦,諸如此類,你來我往的,大家朋友嘛。他常對自己說,只要問心無愧,就好。
劉永茂恪守的,也正是父親生前常對自己告誡的?,F(xiàn)在,劉永茂無心瀏覽家鄉(xiāng)秀麗的景色,他微閉起眼睛,任“喬老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著。
車子剛一露頭,村頭一塊空地上就響起了鞭炮聲。這是莊縣喪葬的一種習俗,意思是告知主家有客前來憑吊,并通知主家出門迎接。
三輛車依次在路邊空地上停好。
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仿佛帶了鉤子一般,一下一下抓撓在劉永茂的心里。遠遠地瞧見自家大哥、三弟并幾個晚輩跪迎在路口,劉永茂幾乎不能自己。
踉踉蹌蹌進了家門。大嫂、三弟媳婦和永芬等幾個女眷早已哭作一氣。母親由人攙扶著,站在走廊上,老淚縱橫地已說不出話來。望著年邁的老母親,劉永茂的淚水忍不住涌出。他翻身撲倒在父親的靈堂前,長跪不起。
過好一會兒,在人們的勸慰下,一家人方收住眼淚。劉永茂的大伯說:“永祥永茂,這下你們兄弟們都到齊了。有件事兒得給大伙交代一下:永茂是‘官’身子,他那邊來人多,要隨時出去招呼客人,其他事情咱們得照規(guī)矩來?!?br/> 劉永茂的大伯名叫劉忠良,是劉永茂二爺爺家的老大,和父親平輩。大伯也是這個村的村長,村上的紅白喜事,都由他“執(zhí)事”。劉永茂從小在莊縣長大,知道家鄉(xiāng)這方面規(guī)矩繁多,他心里清楚,大伯這話其實是說給外人聽的。
在大伯的安排下,“喬老爺”、守善、小舅子衛(wèi)東、連襟白金祥和建輝等幾人一起向老爺子行了禮。禮畢,“喬老爺”猶豫著說:“我磕一個吧?!贝蟛送麆⒂烂?,臉上現(xiàn)出疑惑的表情。劉永茂緊了一下眉頭說,行。照莊縣的習俗,拜干親認干兒子,是須遞交拜帖、擺酒席請客的,大伯顯然不知道此事。禮金這塊,有專人負責,“喬老爺”手大,和守善每人上了一千元,衛(wèi)東和白金祥兩家各五百。建輝拿出二百元,劉永茂不答應(yīng),只讓收了一百。
劉永茂家在縣城南關(guān),縣城里還有一處院落,出租給了一家美容美發(fā)廳,年租金六千元,再加上老爺子的退休金,父母親生活得很是安逸。可是現(xiàn)在……在家里又亂了一會兒,打過招呼,一行開車來到“荊山賓館”。
“荊山賓館”是縣政府招待所,其規(guī)模、檔次在整個平?jīng)龅貐^(qū)尚屬一流。在接到劉永茂電話后,賓館經(jīng)理吳敏已早早恭迎在賓館大廳了。
吳敏是劉永茂的中學同學。兩人曾經(jīng)有過一段青澀的初戀。剛才一說要來“荊山賓館”,劉麗便嚷嚷著要跟過來,劉永茂沒讓。他讓建輝登記了五間標準間,剛才接到徐力明的電話,說車在路上,已經(jīng)過了安口了。安頓好“喬老爺”幾人,回到大廳,見吳敏還沒有走,便大大方方地向吳敏道謝:“不好意思了老同學,每次回來都要麻煩你的。”吳敏一笑,說:“有啥麻煩的,有什么需要盡管說話。”說罷,用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了劉永茂。吳敏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了莊縣旅游局,后來調(diào)到縣政府招待所。劉永茂知道他的這位初戀情人現(xiàn)在過得很不好。兩年前吳敏與丈夫離了婚,獨自一人帶著孩子生活。劉永茂目光躲閃著。建輝這時走過來,劉永茂忙趁機向吳敏告辭。吳敏上前一步,關(guān)切地望著劉永茂,道:“你多保重啊!”
6
父親的這所住宅是棟二層小樓,前后共兩進。遠遠望去,院墻結(jié)實渾厚,門樓高大威風。一進院門,右側(cè)是問灶房,灶房前有一水井,井旁邊栽著一棵葡萄樹。大概是嫌礙事,有人把它錯根盤節(jié)地盤繞在了井邊。原來院子當中擺放的三個水磨石魚缸,也被人摞放在了左側(cè)樓梯處。院子的右半邊,擺放著從大哥家餐廳搬來的桌椅,大哥正帶著幾個親戚在忙著招呼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女人們則在廚房里進進出出。院子左邊,木匠們正有條不紊地打著棺木。大伯向劉永茂介紹說,這副壽材,是幾年前托人在北山花大價錢買下的,上好的柏木,足七寸厚。院子墻角處,胡亂堆放著幾只殘破的花盆。偶有寒風吹過,干枯的花枝,就會隨風發(fā)出瑟瑟的響動。
人們緊張、有序地忙碌著,臉上的表情凝重而肅穆?!拔锸侨朔前?”劉永茂看著眼前這忙亂而又熱鬧的一番情景,一時竟找不出恰當?shù)脑~匯來形容。父親走了,魚缸里的魚兒沒了,滿園的月季花兒枯萎了,鳥籠里的畫眉也早已不知了去向。一時問,劉永茂心里面空蕩蕩的,感覺很是凄涼。除了凄涼,還是凄涼。
老三永利要去給打墓的工人送飯,大伯順便安排劉永茂一道上南山去看一下父親的墓穴。大伯說,這處墓穴是請平?jīng)龅貐^(qū)最有名的風水先生看下的。大伯對劉永茂說:“永茂啊,你知道咱莊縣人辦事最講究。今兒個一大早,你‘大大’剛一仙逝,我就派人去平?jīng)霭淹跸壬垇砹恕M跸壬F(xiàn)在就在南山,你去見上一見?!贝蟛f話口氣里頗有點表功的意思。說話問,老三從外面進來說:“二哥,來人了。”幾人慌忙迎出。原來是守善單獨從賓館開車過來。劉永茂忙問道:“張總咋來了?”守善回答說:“在賓館呆著沒事,過來看看能不能幫著干點啥?”大伯搶話說:“都安排好了,沒啥忙的?!眲⒂烂舱f是啊,沒啥忙的。守善說話客氣:“劉書記,平時都是你幫我。這回既然來了,有啥需要幫忙的盡管吩咐!”見守善態(tài)度堅決,劉永茂心生感動,也就不再多說。建輝常來,對縣城熟悉,家里人也熟,劉永茂安排他在家中待命。劉永茂對守善說道:“那就麻煩張總了,跟我上趟南山。”正好,守善是輛商務(wù)車。說話工夫,老三和建輝已把飯菜裝在了車上。劉永茂請大伯坐在前面,車子緩緩駛出村口。
過南關(guān)橋不遠,就是南山。父親的墓穴已經(jīng)選好,就在半山腰處的一塊空地上。工人們已經(jīng)開始動工。站在半山上眺望,縣城全貌一覽無余?!肮皇且粔K風水寶地,怪不得莊縣人死后都要葬在南山呢。”劉永茂看看山腳下逶迤的河流,又抬頭望著不遠處遙相呼應(yīng)的荊山,心里說道。老三和守善從車上把飯菜卸下,準備招呼工人吃飯。劉永茂心細,剛才裝車時從家里拿了一瓶六年“西鳳”,他讓老三拿給工人們喝。工人們一片歡呼。大伯正在忙著招呼風水先生。大伯向風水先生介紹說:“老先生,這是主家的‘老二’,在陜西當‘大官’哩。”語氣里透出自豪。劉永茂笑笑,從口袋里取出一盒“好貓”煙遞給老先生。老先生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聲地指著墓地對劉永茂說:“這搭兒是個好地方,這搭兒是個好地方。”大伯“滋滋”地吸著香煙,殷勤地向劉永茂介紹道,這回父親的喪事,從“祭土”開始,到出“訃告”,到“破孝”的規(guī)矩和時間,“入殮”、“超度”的時辰,最后包括何時“下葬”及何時“攢山”等等,整個喪葬過程,都是由這位風水大師測算出來的。劉永茂從小在莊縣長大,知道家鄉(xiāng)的習俗繁縟,他向老先生點頭以示感謝。老先生從鼻梁上摘下一副碩大的水晶眼鏡,面色得意地撩起衣服一角擦拭起來。大伯說得起勁:“我說老二,有不少當官的都請先生給看官運哩,要不,你也看上一看?”
大伯的話一下子觸動了劉永茂。劉永茂心潮起伏:“官運”,“官運”到底是個啥東西?我不過是想多做點事情而已,沒想到竟會如此之難!他一下子拉平了臉,站起身,扭頭朝父親墓穴走去。初冬的夕陽斜灑在身上,卻讓人覺不出暖來。
父親的墓穴坐南向北,已經(jīng)挖了小半。墓穴背靠青山,前邊是一塊空地。新挖的泥土堆積在墓穴周圍,散發(fā)出清新的氣息。劉永茂蹲下身去,抓起一把泥土,心里涌出了幾分感慨:想人的一生,活著多么不易,可又圖得啥為得啥呢?他想到了父親,再過幾天,父親就要長眠于此了。劉永茂輕輕把泥土撒在了土堆上。
準備下山時,徐力明打來電話,說已經(jīng)到了。劉永茂趕緊打電話給建輝,讓他出去定上一桌飯菜。下山到家時,天色已經(jīng)大黑。劉永茂先向徐力明一行表示感謝。隨同一起來的,是原來分廠的龔強、海濱和小毛。寒暄過后,大伯安排幾人進行拜祭。禮畢,一行被讓至院內(nèi),負責接待的鄉(xiāng)親端上吃食:每人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肉燉粉條,并一大盤饅頭。徐力明見狀慌忙推辭:“劉書記,不用麻煩的,我們一會自己出去隨便吃點?!眲⒂烂溃骸澳悄膬盒?這是規(guī)矩。大家先墊巴墊巴,暖和一下,一會出去吃飯。”跟家里打過招呼,劉永茂帶領(lǐng)大家來到“荊山賓館”。他是想讓徐力明一行先休整一下,上個廁所、洗把臉什么的,然后再請“喬老爺”和白金祥一道出去吃晚飯。大家大老遠跑到這里,他可不想把誰怠慢了。
進賓館大廳時,徐力明向龔強耳語了幾句,龔強一邊點頭一邊走向總臺。劉永茂忙說道:“徐經(jīng)理你干啥?房問已經(jīng)安排好了?!毙炝γ餍α诵?,把劉永茂拉在一邊,悄聲說道:“老領(lǐng)導(dǎo),是這么回事,我估摸著廠里這幾天可能還要來人,我先給總臺交上五千元押金,這一塊兒算我的!”劉永茂哪里肯依,眼睛一瞪,手一揮,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你這是打我臉呢!”徐力明曾是劉永茂的老部下,劉永茂當廠長時徐力明曾當過他的辦公室主任。見劉永茂急眼,徐力明只得作罷。
席間,劉永茂接到吳玉書的電話。吳玉書是他的發(fā)小兼同學,現(xiàn)在的身份是莊縣文化局局長。劉永茂在電話上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吳玉書說他剛從蘭州回來,剛進家門。吳玉書在電話上壓低了嗓門對劉永茂說道:“‘東西’搞到了。”劉永茂聞聽,內(nèi)心一陣驚喜,說:“那你到‘洛水酒家’來吧?!?br/> 一行人中,只有“喬老爺”、建輝和徐力明見過吳玉書。劉永茂又重新給大家一一做了介紹。吳局長拿起酒瓶子,頗為豪爽地說:“我先來給大家看個酒!”說著,由“喬老爺”開始,依次敬將起來。“看酒”即為敬酒。敬酒時,使一碟,上置若干酒盅,雙數(shù),最多時可放三十六只,此為一臺。吳玉書何等人物,他情知老友家中辦喪事,不便過于熱鬧,故此將酒杯數(shù)減至為四只:既不對客人失禮,又不至于過于喜慶,點到為止。
一輪敬罷,“喬老爺”起身拉吳局長入席。吳局長推辭道:“不敢不敢。喬老板、張老板,你們喝你們的,我來給你們倒酒?!闭f話間,堂堂莊縣文化局局長,竟手持酒瓶充當起服務(wù)員的角色來。吳玉書的這番舉動,無形中給足了劉永茂面子。趁著大家喝酒,劉永茂借故出去給周大明打電話。聽說“東西”搞到了,周大明立馬興奮起來,在電話上說他明天就過來。劉永茂問廠里情況怎么樣了,周大明說:“李建國明天去省公司報到??赡苓@兩天總公司就要來人,不出意外的話,韓書記接任應(yīng)該沒啥問題?!?br/> 劉永茂聞聽,心里先是一陣激動,繼而竟莫名地緊張起來。
7
莊縣歷史悠久。北宋時期,為抵御外族入侵,劉滬將軍率眾建水洛城,拼死保護一方平安。將軍死后,人們念其功德,“居人遮道號泣,請留葬水洛,立祠城隅,歲時祀之?!?《宋史·劉滬傳》)據(jù)傳,劉永茂的祖上,多少與這位劉滬將軍有一些瓜葛,因年代過于久遠,已無從考證了。劉永茂倒記得,家中確實曾存放過一些古籍之類的東西,據(jù)父親說,這些都是祖上留下的。劉永茂的老同學吳玉書,那就更不得了,據(jù)說他的祖先就是南宋時期莊縣赫赫有名的抗金大英雄吳玢吳磷二兄弟。不過,這已是閑話了。
劉永茂和吳玉書剛才所說的“東西”,是一幅書法作品。這幅書法作品說起來可不一般,據(jù)說是南宋時期抗金名將韓世忠的后人所書。那么,劉永茂為什么要千方百計弄到它呢?
劉永茂每每回莊縣,都要和吳玉書坐上一坐,喝一點酒。一次,酒過三巡,玉書問他:“怎么樣啊老同學,‘進步’到啥程度了?”吳玉書最近剛剛升任了縣文化局局長,說起話來頗有點春風得意。而對劉永茂來說,玉書的問話頗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在老同學面前,劉永茂還是敞開了心扉,把自己這些年的境遇和想法前前后后地向吳玉書做了一番傾訴,他說:“我不過是想多做點事而已,沒想到卻這么難!”在那么一瞬間,劉永茂竟在心里面羨慕起老同學的一帆風順來。玉書聽罷,也有些激動,他為老同學的遭遇鳴起不平。二人左一杯右一杯地喝著,說著,一時問,又好似回到了當年激揚文字、揮斥方道的那種感覺和境地。從小在一起長大,吳玉書最了解劉永茂。他信任他!不過,在官場混了這么多年,吳玉書深諳官場之道,試著提醒劉永茂:“你就沒走走‘路子’?”劉永茂便說了賈長生的事,又把自己和周大明、周大明與韓樸方的之問關(guān)系做了說明。吳玉書聽完,想了一會兒,道:“不妨把重點放在韓書記身上,他畢竟是由省上下來的?!眲⒂烂蝗幌氲街艽竺髟谝淮伍e聊時說起過韓樸方的祖上好像是韓世忠的傳人一類的話,玉書聽了,心中一動,若有所思。后來,吳玉書還專門為此事打來電話,說:“永茂啊,我看倒不如弄點字畫古玩什么的送給韓書記,其它事情你又做不來的?!眲⒂烂劼牐念^也是一動。他打心眼里感激吳玉書:還是老同學了解我,想自己也做不來大包小包給領(lǐng)導(dǎo)送禮送錢之類的事情!可是,古玩字畫的,自己一幅也沒有啊,又從哪里弄呢?吳玉書接著在電話上說:“這你就別管了,我來負責?!眲⒂烂肓讼?,只好答應(yīng)了。玉書是縣文化局局長,興許有這個門道的。他心想。
九點鐘左右,大伙吃畢,劉永茂和吳玉書將大家送至賓館。“喬老爺”在大廳里向劉永茂告辭:“劉書記,我在這兒也插不上手,不行的話,明天我就先回了?!比硕鄷r候,“喬老爺”一總要稱呼劉永茂官職的。徐力明幾人跟著也說要回,讓他節(jié)哀順變。守善說他再待幾天。劉永茂沒攔大家,順便安排小舅子衛(wèi)東和連襟白金祥明早坐“喬老爺”的車一道回去。安頓已畢,由建輝開車,來到吳玉書家中。
在書房落座,玉書捧出一個錦盒,并介紹說這幅作品是由韓世忠的后人于民國年問寫就的,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如今落在他二叔手中。劉永茂聽罷,隱約記起玉書的二叔曾擔任過省機械工業(yè)廳的廳長,如今只怕已經(jīng)退了。劉永茂忙問二叔可好。吳玉書說老爺子如今退休閑賦在家,每日里寫寫字,對書法愈發(fā)地癡迷了。說著話兒,打開錦盒,取出一幅橫軸,繼續(xù)介紹說,這是一首韓世忠的《南鄉(xiāng)子》。劉永茂來不及欣賞,忙問道:“怕是價值連城吧?”玉書笑笑,說:“民國年問的東西,又不是什么大家,只是有點來由罷了。”劉永茂忙又問:“多少錢?”玉書說:“初始老爺子不肯撒手,我連泡帶磨的,硬是要過來了?!币娪駮豢险f價兒,劉永茂再三要求,玉書方說道:“不多,老爺子才要了五千。”劉永茂放下心來,說,好,明天把錢給你。二人又說了一會父親葬禮的事,劉永茂方才告辭。
回到家時,大伯正在等他,劉永茂進屋把錦盒收好,來在院內(nèi)。大伯吸了一口紙煙,說道:“老二,跟你商量個事。照規(guī)矩你‘大大’下葬時要‘放施食’,你是在黨的人,怕是不合適吧?”“放施食”是莊縣舊俗,就是下葬的前一天晚上,請陰陽道士設(shè)壇誦經(jīng),超度亡魂。劉永茂想了想,吸口氣說:“就照規(guī)矩辦吧?!?br/> 初冬的夜晚,寒冷異常。見時候不早了,劉永茂打發(fā)建輝回賓館休息。張強此時打來電話,說公司幾個部門的部長、經(jīng)理明天可能要過來。劉永茂問趙平治啥時候來,張強說還沒見他安排。劉永茂說知道了。趙平治和總經(jīng)理李建國是職工大學的同學,二人關(guān)系非常之好。其實,照劉永茂的想法,最好趙平治趕緊高升,或者另換個地方高就,這樣自己就有希望接任設(shè)備制造公司經(jīng)理一職了。
“唉——”,冰冷的月色中,劉永茂又嘆了一口涼氣。
一樓有三個房間,當中是間客廳,父親的靈堂就設(shè)立于此。靈堂兩側(cè)使簾子圍了,地上鋪以麥草,大妹永芬和女兒心怡、大哥的兒子澤宇、老三的小子澤鵬和姑娘小霞等幾個晚輩正在“坐喪鋪”。劉永茂掀起簾幕,看到母親擁著被子坐在地上,已經(jīng)睡著了,心中便立刻刀絞般難受起來。含淚將母親勸起,和永芬將老人家攙扶至西屋,正待勸說幾句,突然耳聽外面?zhèn)鱽硪魂囙须s聲。是永芳,小妹永芳回來了!
親人相見,分外悲傷。永芳跪倒在父親靈前,放聲痛哭。
劉家在莊縣也算是大家了。旁的講究姑且不說,單是起名字,都是按照族譜上來的。劉永茂的父親名叫劉忠厚,大伯劉忠良,三叔劉忠利;輪到他這一輩,是個“永”字,永祥、永利、永芬、永芳;再往下是個“澤”字,澤宇、澤鵬,劉永茂的兒子排行老三,叫劉澤鯤。為起名字,三叔和父親當年還鬧過一次別扭。老三永利出生那年,父親剛調(diào)到南湖庫區(qū)工作,不在家。當?shù)厝似鹈钟袀€習慣,喜歡用出生月份當小名,母親抱著襁褓中的老三,說先叫“五生”吧。后來,可能是父親大意吧,“五生”、“五生”的,就一直叫到了老三上學。上學報名時,父親隨口說了句,就叫“永利”吧。后來三叔知道后,為老三名字里有個“利”字,硬是找父親理論了好幾回。
小妹永芳,畢業(yè)后分在了酒泉市法院,雖說離家遠了一點,但混得還不錯。妹夫小曹,在酒泉市公安局工作,現(xiàn)在已是刑偵大隊的大隊長了。相比之下,大妹永芬過得就不咋樣了。永芬是子弟學校的語文老師,丈夫在同一單位。后來工廠倒閉,兩口被迫買斷工齡失業(yè)在家,日子過得頗有些艱難。為此,家中沒少接濟。劉永茂幾次出差去蘭州,也沒少周濟永芬。后來,父母親實在看不過眼,便召集家中子女,湊了一筆資金,給兩口子在蘭州開了一家“茶秀”。生意剛有點起色,永芬的丈夫便胡亂折騰起來,先是不給永芬家用,后來索性不回家,租房和一個小姐同居起來。永芬現(xiàn)在正在和丈夫鬧離婚。父親此次病情加重,于此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
一家人好不容易安生下來。劉永茂忍住悲傷,對母親說道:
“媽呀,你要多保重身體呢,一家人全靠著你支撐哩!”
母親懂事地點點頭。一天下來,老人家已傷心得不成樣子?!案赣H走了,最傷心的人就是母親??蓱z的母親!”望著母親憔悴的面孔,劉永茂傷心不已。
和妹夫小曹在院子里吸了幾根煙,劉永茂漸漸平靜下來。
8
第二天一大早,木匠們就在院子里忙活上了。兄弟姊妹們守了一夜,劉永茂只迷糊了個把小時。胡亂地抹了把臉,來在院內(nèi),剛好看見守善進門。正待說話,電話突然振動起來,是“喬老爺”。“喬老爺”在電話上說他不過來了,一會就回去。他問劉永茂還有啥事情沒有?劉永茂說沒啥事,路上小心些。接完電話,劉永茂向守善說道:“張總,要不一會你也回吧。家里都安排妥當了,沒啥事的?!闭f著,讓守善坐了,去廚房端了兩碗粉條湯和一盤饅頭,坐下來一起吃。守善邊吃邊說:“劉書記你再別客氣了。家里我都安排好了,過幾天我再回去。”見守善如此,劉永茂也不便再多說,心想找機會跟趙平治再把那件事情說說。跟守善打交道兩年多,他覺得守善這人還不錯。正想著,電話突然又振動起來:竟是趙平治!真是邪門啊,想誰是誰。劉永茂接通電話。趙平治問家里事情辦得怎么樣了,順不順利。劉永茂忙說道,謝謝趙總關(guān)心,都挺好的。趙平治接著說:“不好意思啊劉書記,銀川那邊回話了,一會夏斌過你那兒。方便的話,麻煩你安排建輝跑一趟。”趙平治說得有點亂,劉永茂聽得明白。銀川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談過一次,對方嫌報價高,一直在猶豫。夏斌是公司銷售部部長,趙平治的意思是讓建輝開車送夏斌去趟銀川。劉永茂忙說沒問題。趙平治又接著說道:“不好意思了劉書記,車子這兩天有點緊張,我今天還得去趟西安,明天我過去一趟?!眲⒂烂Φ乐x說:“你忙你的趙經(jīng)理?!?br/> 劉永茂心中掠過一絲不快。望了守善一眼,心想道:還好,守善還在。心里一時倒頗有點患難見真情的意思。正尋思著,建輝和徐力明到了。徐力明是專門過來告辭的。劉永茂忙讓著大伙吃早飯。徐力明說吃過了,建輝帶他們吃的羊肉湯。龔強和小毛在一邊直咂著舌頭:“真好吃,舒坦!”知道大家都忙,劉永茂也沒再挽留。徐力明走后,劉永茂向建輝做了安排。建輝說:“那這兒咋辦?”守善說:“沒事,有我在?!苯酉聛淼膸滋?,還多虧了守善。家中過喪事,紛雜忙亂,沒個車,還真不方便。
劉永茂從口袋里取出錢夾,拿出二百元遞給建輝:“羊肉湯錢?!苯ㄝx沒接,不好意思地說:“是徐力明徐經(jīng)理買的單,我沒爭過他!”劉永茂心中不悅,發(fā)脾氣說:“人家大老遠跑到這兒,哪有這個理!你跟我這么多年,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建輝臉紅紅地不敢說話。守善知道劉永茂是好面子之人,忙在一邊和稀泥:“算了算了劉書記,徐經(jīng)理又不是外人?!眲⒂烂樕香?,心里面卻直后悔:“我這是怎么了?”
劉永茂向大伯交代了用車的事,并介紹守善認識。十點半左右,公司一伙打來電話,說就快到了。劉永茂忙安排建輝去南關(guān)路口迎接,又交代老三打電話訂飯。已畢,到西屋叫出劉麗,一起進了東屋。劉永茂讓劉麗給拿五千塊錢。劉麗問干啥用。劉永茂大概說了書法作品的事。劉麗聽罷,有些不情愿,說:“整這事有用嗎?”但還是從隨身攜帶的挎包里取出厚厚一沓仔細數(shù)了遞給劉永茂。兩口子正在忙活,外面忽地響起一陣鞭炮聲,有人來吊唁了,孝子賢孫等一干人呼啦啦迎出。
是父親生前單位前來慰問。劉永茂看到吳玉書和幾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走在隊伍前面。父親生前是縣水利局的退休職工。昨天大伯說,水利局工會和退休辦表示應(yīng)該由他們來承辦父親的葬禮,被大伯婉言謝絕了。劉永茂心想,其實大家心中都明白,這里邊有些事情是不能明說的。父親生前曾多次表示,不想死后化成一把火被燒掉!南山的那塊墓地,是父親生前早就看好了的。
水利局的奠儀是一只花圈,吳玉書吳局長送了一幅幛子并五百塊錢。挽幛很快被人懸掛在了路口一邊。挽幛的中央豎著寫有一溜小字:“大德望劉老先生仙逝”,左右兩側(cè)各是四個大字:“德節(jié)永著,流芳百世”,落款是玉書與夫人的名字。一陣忙亂后,送走眾人,劉永茂叫上吳玉書一起來到東屋,拿出五千塊錢遞與他。玉書客氣道:“急啥?你這兒正是用錢的時候?!眲⒂烂f:“拿上吧,來前都準備好了?!眲⒂烂鋈?,一向錢財上清楚?!熬又坏缢甭铩⒂烂皝碇蹲訚捎?,從床角拉過昨天帶來的一只提包,里面是兩條“好貓”香煙和一瓶十五年“西鳳”,他讓澤宇把提包裝到吳玉書車上。玉書客氣了幾句,只得笑納了。
剛送走玉書,建輝就和公司一伙到了村口。鳴炮,出迎,將大伙接至院內(nèi)。照老規(guī)矩,每人一碗豬肉燉粉條和饅頭。接下來大伯忙著安排祭奠。人多,分作兩撥兒方才完事。老三把午飯仍定在了“洛水酒家”。飯后,劉永茂向銷售部經(jīng)理夏斌簡單過問了一下銀川那邊的情況,然后問何時動身,需不需要先休息一下。夏斌看看建輝。建輝是司機,路熟,他說莊縣距銀川三百多公里,現(xiàn)在走的話傍晚時分就到了。劉永茂說那就現(xiàn)在走,別耽誤了工作。送走夏斌和建輝,一干人來到“荊山賓館”。房問還沒有退,點了一下人頭,又加了一問三人問。隨同一起來的,還有三個女同志。劉永茂對大伙說道:“大家沒有來過莊縣,先休息一下,下午讓張主任帶你們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痹捯粢宦?,大家一陣歡呼。張強來過幾次,對莊縣比較熟悉。劉永茂又交代了幾句,正要和守善開車回去,周大明打來電話,說他已經(jīng)到了莊縣縣城。
周大明沒來過莊縣,劉永茂問他現(xiàn)在何處。周大明說不知道,說看見一個破紀念碑在馬路中央。劉永茂想了一下,道:“你在路邊把車停下,我過去找你?!庇謫栭_的什么車、幾個人。周大明有點不耐煩:“就我一人,‘別克!”’
接完電話,劉永茂讓守善開車先過,自己步行來到紀念碑下。莊縣是“全國梯田化模范縣”,縣政府為此專門在鬧市區(qū)修建了一座紀念碑。劉永茂很容易地找到周大明。一見面,周大明就急匆匆說道:“忙死了忙死了,今天還得趕回去!”劉永茂問:“還沒有吃午飯吧?”周大明說:“哪兒顧得上!”“那就先吃飯!”劉永茂指揮周大明開車來到一家羊肉館,要了一碟涼拌羊肚兒、一碟蔥爆羊肉、一碟五香花仁兒,半斤白酒,又特意給周大明要了一份羊湯。
“‘東西’呢?”周大明一副急切樣子。
劉永茂說先吃飯吧,“東西”放在家里了。
周大明是餓了,一碗羊肉湯喝得干干凈凈,還吃了兩個發(fā)面燒餅。
著急歸著急,周大明辦事卻很到位。上香行禮完畢后,取出四百塊錢,交代說:“我和樸方書記各二百!”然后又以集團公司黨委的名義獻了花圈。劉永茂道謝后,將周大明引至東屋。
東屋是父母的臥室。父親患哮喘怕冷,盤有一個土炕。二人進屋時,妹夫小曹正躺在炕上睡覺。昨晚劉永茂讓小曹上賓館休息,小曹沒去,跟著熬了一夜。見有人進來,慌忙起身下地。劉永茂給二人作了介紹。小曹有眼色,見二人要談事情,借故出去了。劉永茂沏了一杯熱茶遞給周大明,然后從炕柜里取出一幅橫軸。周大明一見,放下杯子,一把伸手接了,緩緩地打開。是一幅橫幅,紙質(zhì)已有些舊了,裝裱得還不錯,字是行草,是韓世忠的一闕《南鄉(xiāng)子》:“人有幾何般。富貴榮華總是閑。自古英雄都如夢,為官。寶玉妻男宿業(yè)纏。年邁衰殘。鬢發(fā)蒼浪骨髓乾。不道山林有好處,貪歡。只恐癡迷誤了賢。”落款處幾行小字:韓氏第x代族人手書上大人良臣詞於民國元年冬日。劉永茂對詩詞不是很懂,只覺得整首詞有勸人的意思,多少又透著些不甘心。周大明卻一連看了幾遍,直看得兩只眼睛放亮光。
“好東西!花了多少,怕得上萬吧?”周大明學中文出身,應(yīng)該有些眼力的。劉永茂靈機一動,不置可否。周大明接著又說,永茂,有了這東西,你就等好吧。劉永茂說但愿吧。不知道為什么,劉永茂忽然想起剛才看到的那幾句詞兒來。是啊,人生幾何,富貴榮華又算得了什么呢。不過一場夢罷了!
送周大明走的時候,劉永茂眼皮跳了幾跳。
9
早上八點鐘剛過,劉永茂就來到“荊山賓館”。昨天晚上陪公司一伙吃完飯,到家沒幾分鐘,就接到張強電話,說“大少”把房間門給踢壞了?!按笊佟泵虚惿倭?,是公司二部的經(jīng)理,平時有點咋咋呼呼的,很有些“二桿子”勁兒。劉永茂氣得當時就在電話上把張強大罵了一頓。
來到賓館時,“大少”還在呼呼大睡。劉永茂忍住氣,到前臺去給吳敏打電話。不多時,吳敏來到大廳。見劉永茂臉色不好,忙說道:“沒事吧老同學,我已經(jīng)安排人修理了?!眳敲粽f話很輕,柔柔的。劉永茂不敢拿眼去碰吳敏的目光:“吳經(jīng)理,又給你添麻煩了。你看該怎么賠償,不能讓你作難的?!睆垙娨苍谝贿吀胶驼f就是就是。吳敏說:“有啥麻煩的,真的不用賠的。”最后,在劉永茂的再三堅持下,賠了二百塊錢。他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再欠吳敏的人情!吳敏也沒再堅持。處理完這事,吳敏問他家中哪天過事。劉永茂回答說明天。吳敏說那我明天過去一趟。劉永茂想了想,沒好意思拒絕。
劉永茂向張強交代說:“一會你領(lǐng)著大家出去吃個早飯,我就不過來了?!睆垙娬f,放心吧劉書記,我明白。
劉永茂又囑咐了幾句,和守善開車回到家中。路上他向守善說道:“張總,這幾天麻煩你了。那件事容我再找經(jīng)理說說,盡量爭取吧?!笔厣七@幾天非常地“恪盡職守”,一直都在忙前跑后的。守善說:“劉書記你再別客氣了,大家朋友嘛?!?br/> 一進村口,遠遠望見有人在院門前圍成了一堆。上前一問,原來是一家書畫社與一家經(jīng)營喪葬用品的鋪子在為賣花圈的事情爭吵。書畫社是大伯叫來的,已經(jīng)賣了兩天花圈了。殯葬鋪子正在為喪事做“明器”,眼見劉永茂這邊來人多,光花圈一天就是幾十個,每只賣到了六十元,老板就有些眼紅,發(fā)生了爭執(zhí)。大哥與大伯正在調(diào)停。劉永茂憋了一肚子氣,拿眼神把雙方盯了一遍,道:“一家一天,不成都走人!”本來眾人就有點怕他,當下便散了。
進得屋來,余氣未消,呼呼地喝下兩杯不知是哪個的涼茶,方平靜下來。趙平治打來電話,說已經(jīng)到了華亭,一起同行的還有集團公司辦公室主任孫達人和市商業(yè)銀行的王副行長。劉永茂聞聽,忙說道:“好的好的,謝謝趙經(jīng)理。我在家中恭候!”接完電話,尋思著讓守善去迎接,想想又不妥。喊來老三永利,讓他趕緊帶人步行到南關(guān)路口前去等候。上哪兒去吃飯呢?洛水酒家?不行!檔次好像有點不夠。劉永茂有些犯難了。
正尋思著,外面突然又傳來一陣喧鬧:是三叔!三叔劉忠利從蘭州趕回來了。
劉永茂的三叔是莊縣財政局局長,這兩天一直都在省上開會。親人相見,母親領(lǐng)著幾個女眷又哭作一團。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來到東屋落座。劉永茂給三叔倒了一杯熱茶,大伯把喪事的安排前前后后又向三叔說了一遍,三叔點頭表示滿意。三叔說:“這樣吧永茂,我知道你這兒應(yīng)酬多,今天中午我在‘荊山賓館’擺上幾桌酒席,招待你那邊過來的朋友?!比暹@番話有點像及時雨,劉永茂正待說話,又有電話打來。是科達集團的老板李小林,說走的南路,馬上就到了。劉永茂看看時問,馬上就到中午了,也就沒再和三叔客氣。一家人分頭行動,劉永茂帶著守善在村口路邊迎接,三叔坐車去了“荊山賓館”。
不大工夫,兩撥兒人馬到齊。稍事寒暄,一行浩浩蕩蕩開進村子。幫閑的一見,忙放起鞭炮來,惹得村人紛紛出來觀看,也不知這劉家老二到底在外面做了多大的官兒。有人就說:“聽說劉家老二在‘中央’一個企業(yè)當廠長,管著十幾萬人呢?!绷硪粋€說:“你再別胡說了,老二現(xiàn)在是處長,和縣長一樣大!”這個就說:“我胡說?有本事讓你家‘狗蛋’也當個‘官兒’讓我看看!”眾人哄笑起來,眼睛里紛紛流露出羨慕的眼神。
一群人在院子里亂了一會兒,出門上車前往“荊山賓館”。出門時,劉永茂看到棺木已經(jīng)做好,正在上桐油。
“荊山賓館”在莊縣算是最高檔次了。劉永茂把來人一一向三叔做了介紹?!皻g迎!歡迎!”三叔逐個和大家握手表示歡迎。劉永茂注意到,這是個兩張餐桌的大包問,眾人落座后,尚空余出了幾個位子。見涼菜已經(jīng)上齊,三叔看了一眼劉永茂。劉永茂說,人齊了三叔,開始吧。三叔說:“好。”端起酒杯起身致辭。
敬酒按莊縣風俗。由縣財政局辦公室主任小黃負責執(zhí)酒、倒酒,三叔親自把盞敬大家。不料,一圈尚未走完,守善就打來電話說公安處的曹處長和運輸處的楊處長到了。趙平治耳朵尖,放下手中筷子說道:“這樣吧劉書記,我們等一等,等曹處和楊處過來大家一起吃!”孫主任也說“就是就是。”趙平治說話時頗有點躊躇滿志的樣子。劉永茂忙問守善現(xiàn)在在哪兒。守善說在家。劉永茂說那你帶他們過來。想想又覺不妥,趕緊又對守善說道:“你讓他們先等一會兒,我過去接他們!”劉永茂有點著急了。守善說好的。劉永茂讓大家繼續(xù),出門急匆匆向樓下走去。
下樓一個急轉(zhuǎn)彎,“砰”地一聲,一頭撞在了樓梯上。眼前頓時一片金星?!皨尩?”趕緊用手捂住了額頭。正巧張強這時打來電話,說他們到家了。劉永茂疼痛難忍,說到了就到了,打什么鳥電話!張強說:“有消息說明天就公示!”這么快?劉永茂愣了一下,說知道了。伸出手一看,手掌上全是鮮血。趕緊從口袋里掏出一團餐巾紙,捂在了傷口處。
劉永茂來不及處理腦袋上的傷口,趕緊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家中。公安處曹處長和和運輸處的楊處長等幾人就坐在院子里,妹夫小曹和大伯正在陪著說話。看情形小曹與“老曹”話很投機,二人正說得興致盎然。見劉永茂這副模樣進門,大伙均是一驚。劉永茂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小心碰了一下。和曹處長一起同車過來的職工醫(yī)院的馬姐見狀,忙上前去察看傷口,說道:“劉書記,這樣子可不行,必須處理一下!”劉麗聞聽,急忙跑過來,“怎么這么不小心,弄成這樣?”說著,進屋找出幾塊紗布,給劉永茂包扎傷口。劉永茂疼得呲牙咧嘴:“行了行了,一會我去醫(yī)院包一下?!?br/> 劉永茂叫上小曹和和守善,陪同曹處長一行來到餐廳。一番介紹后,眾人重新落座。三叔久在官場,做事非常到位。以他的身份,代表劉家,極盡了地主之誼。
席問,劉永茂由守善陪著,到縣醫(yī)院包扎了一下傷口,又打了一針“破傷風”。頭上纏了一圈繃帶,劉永茂嫌難看,買了一頂棒球帽扣在了腦袋上。
10
送走趙經(jīng)理、孫主任、商行王行長、公安處曹處長、運輸處楊處長、科達集團李小林、刑偵科賈科長、醫(yī)院馬姐等一干人后,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鐘了。劉永茂和三叔、妹夫小曹、守善四人開車回到家中。今天還有兩項重要的事情沒有做:下午五點鐘的“成服”儀式和凌晨父親入殮。據(jù)大伯說,“成服”和“入殮”的時辰,均是請風水大師看好了的!
劉永茂感覺自己很累。從一睜眼忙活到現(xiàn)在,想想自己一天都干了些啥事呀!腦袋上的傷口還在疼痛;張強下午那個電話猶在耳邊響起,一時問,劉永茂好生煩惱。
五時整,一家人在父親靈前祭奠,然后由大伯和三叔主持,為孝子們穿戴孝服。女人們早已把孝服準備妥當了。“成服”又稱“破孝”;永祥、永茂、永利和澤宇、澤鵬為“孝子賢孫”,與大嫂和永利媳婦,還有永利的閨女小霞,同為劉家人,皆是重孝;永芳、永芬,心怡和大志,為外姓,帶“出門孝”;劉永茂的老婆劉麗,父親去年過世,有孝在身,為“重孝”。重孝可不必再戴。劉麗此時穿了一身黑衣黑褲,倒也顯出了幾分莊重。妹夫小曹是女婿,照莊縣習俗,不用戴孝。其他旁系侄、孫,皆免戴麻冠,每人一身孝服。
劉家孝子眾多,靈堂里站不下,白花花地擠了半拉院子。劉永茂將麻冠套在了棒球帽外面,細看,倒多出了幾分英武氣。成服已畢,由守善開車送三叔回家。送走三叔后,劉永茂轉(zhuǎn)身往回走,右手路邊是一排的花圈,約有百十來只,呈一字排開。左邊懸掛著一溜挽幛。過去是幾只香幡、對幡和一掛“亡命銃”斜靠在院墻之上,并隨風瑟瑟擺動著?!懊骶А?亡人住的紙房子)做得最為精致考究,“房產(chǎn)證”、“土地使用證”一應(yīng)俱全。最顯眼的當屬那掛“白鶴童子”了。據(jù)老一輩人講,不是隨便哪家老人去世都有資格享用的。一是兒孫輩里要有大學生;二是必須有人在外做“大官兒”的。非如此,亡人是沒有資格由童男童女相陪駕鶴仙游的!因此上,劉家的這掛“白鶴童子”,倒惹來了村里不少老人們艷羨的目光。院門口靠墻一張門板上貼有一紙“門告”,上寫著亡者名諱、享年、安葬塋地、送葬時間等等?;氐郊业谌炝?,每日里進進出出的,劉永茂居然沒有注意到院子大門上貼著的一幅對聯(lián):
夕陽流水千古恨
夏雷挺霜百千愁
對聯(lián)是用白紙寫就。劉永茂舉頭去看門楣上的橫批:“事當大愧”,四個瘦金體大字忽地一下?lián)淙胙酆?,劉永茂當下就呆住了?!笆庐敶罄ⅰ保X得這四個字似乎像是在提醒自己、批評自己。難道不是嗎?細細想來,一晃這些年過去,彈指一揮間,自己又做過哪些可以令先人們感到驕傲和榮耀的事情?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負……旁的不說,自打父親生病,到現(xiàn)在自己又真正盡過哪些孝心?驀地,劉永茂又想到自己這趟回來的另外一個目的,腦門上一下子沁出汗來。
劉永茂呆癡癡站在那里,內(nèi)心慚愧不已。
晚些時候,劉永茂接到股份公司賈長生的電話。賈總在電話上說“韓樸方韓書記可能要調(diào)走,老總的人選可能還有變化”。說完,電話就掛斷了。劉永茂有些發(fā)懵:“韓書記調(diào)走了,又會是誰接任呢?難不成李總不走了?不大可能。難道會是賈長生?”劉永茂被賈總的這個電話弄得有點云里霧罩的,本想再打給賈長生,想想又覺不妥,便拿起電話打給周大明。沒想到,一連撥了幾次,周大明都在關(guān)機狀態(tài)?!斑@家伙,搞什么名堂?”劉永茂心里掠過一絲不祥。
第二天是開吊的日子。一大清早,響器班子就來到家中。稍事準備,“過事”開始。劉家是大戶人家,親朋好友甚多,路口的鞭炮聲不斷傳來。親友來吊,孝子動哀;響器吹動,孝子出迎。一時間,鞭炮聲、嗩吶聲、悲哀聲,此起彼伏。一次次地跪迎,一次次地叩首,往返重復(fù),周而復(fù)始。整整一天下來,劉永茂疲憊不堪。劉麗的“腰椎間盤突出”犯了,累得直哼哼,由人攙扶著硬是堅持了一天。
下午時分,徐力明和張強一前一后打來電話,說公示出來了,總經(jīng)理一職由韓艽接任?!绊n艽?”劉永茂吃驚不小。韓艽是集團公司幾位副總之一。劉永茂平時與他只是工作上的關(guān)系,個人之問沒有什么私交的。韓艽能夠繼任,一段時間以來,沒有顯露出任何的跡象?!罢媸恰畯娭凶杂袕娭惺帧?”劉永茂搖搖頭,一時只有感嘆的份了。
一天折騰下來,劉永茂心身俱疲。晚飯時勉強吃了點東西,信步來到院外。
村子里靜悄悄的,只有誰家的狗不時地吠上幾聲。劉永茂掏出電話繼續(xù)打給周大明,還是關(guān)機?!傲T了罷了,隨他去吧?!北鞠胫俅蚪o賈長生,可一想,就是打給他,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唉——”仰起頭望望夜空,一陣寒風吹打在身上,劉永茂只覺得心里也冷了。
守善由院里出來,見劉永茂站在空地上,道:“劉書記,你不冷啊?我回賓館了,明天一早我過來?!笔厣七@些天的行為,早就打動了劉永茂。親兄弟又能如何呢?目的,誰沒有目的?是“喬老爺”沒有目的還是韓樸方?jīng)]有目的……抑或是周大明沒有目的?劉永茂心想,做人交朋友,不外乎一個幫助一個,但凡能夠做到坦誠、心中無愧,也就夠了。劉永茂上前握了守善的手,口中說道:“趕緊回去休息吧?!?br/> 月朗星稀,寒風習習。明早父親下葬,家里還有許多事情等著呢。唉,啥也不想了,也該好好盡盡孝心了。走到院子門口,劉永茂頓了頓,一梗腦袋,邁進院內(nèi)。
第二天給父親發(fā)完喪,劉永茂就安排劉麗坐守善的車先回了。兒子上高三,正是加勁的時候,沒人盯著可不行。
劉永茂在家又陪了母親幾日。一個星期后,趙平治安排建輝開車過來接他。
春節(jié)前夕,韓艽正式被任命為集團公司總經(jīng)理、兼股份公司董事長。韓樸方韓書記等于這幾年下來繞了個圈子,但最終還是如愿以償,調(diào)任總公司設(shè)在榆林的一家大廠當了“一把手”。周大明爆了個冷門,接了韓樸方的任,以集團公司黨委副書記的名義暫時代理黨委書記一職。
新官上任三把火,中層干部的調(diào)整也逐漸在進行當中。趙平治沒有動地方,繼續(xù)擔任設(shè)備制造公司經(jīng)理一職,劉永茂被調(diào)去檔案室當了主任。臨走時,他找趙平治談了一次話,沒幾天,“德力管件”就拿到了那個加工合同。因為常去機關(guān)開會,經(jīng)常要見到周大明,只是,二人之間再沒了以往的那層關(guān)系。
春節(jié)臨放假,總經(jīng)理韓艽找劉永茂談話。一進門,劉永茂就一眼看到沙發(fā)上方掛著一幅書法作品——正是那幅韓世忠的《南鄉(xiāng)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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