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的知識和經驗用到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在西部,我感到充實和幸福!
——林大澤
2010年9月11日,綿陽市三臺縣先鋒鄉(xiāng)一村,林大澤家鄉(xiāng),一個老四合院里,林大澤86歲的母親從一棵枝葉稠密的樹上摘下一捧無花果,對我們說,吃吧,很甜。
這棵樹是林大澤9歲時種的。那一天,村里人給了他兩枚小果子,他咬開一枚,味道甘甜,嘴里發(fā)出小籽粒碎裂的沙沙聲。這果子叫無花果,甜甜蜜蜜的無花果,開很小的幾乎看不見的花,愛刨根問底的林大澤已經知道了這果子名字的由來。林大澤吃完一枚,想,何不種下一枚,也許會長出樹,結出很多這樣好吃的果子來。于是,把另一枚種在院子里少有人走的一角……38年后的這一天,林大澤的母親一邊笑吟吟地摘著樹上的無花果,一邊看著她的三兒子,說,老三的白頭發(fā)又多了,頭發(fā)怎么能不白呢,每天都要想啊想的,想那么多深奧的事情。47歲的林大澤,憨厚地笑著,他身后,還是一棵蓬勃的樹,是菩提,上百年的歷史了。
林大澤這次從青海回鄉(xiāng),我與他同往。前一天,他和在綿陽的十余位高中同窗,給80歲的班主任魯老師過了一個熱熱鬧鬧的教師節(jié)。第二日,小雨里,他和弟弟一起回家探望老母,中秋節(jié)快到了。
青藏高原上的青海,有一面像海一樣大的湖——青海湖,碧波萬頃的大湖翡翠一樣鑲嵌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上。林大澤名字里的“大澤”似乎暗合了什么。
走近林大澤,不斷想起《山海經》里夸父逐日的故事,“夸父與日逐走,人日??视蔑?,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九死不悔與太陽奔逐的夸父是神話里的神,但林大澤就在我們身邊。他這幾十年的人生也一直在奔走之中,為了更完滿地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南北東西,他不斷求索、不斷開辟新路。最近的一次,是在七年之前,他離開北京,只身來到西部,來到青海,之前他已是知名專家和學科帶頭人。在青海的七年,他歷經艱辛,為西部的發(fā)展傾己所能,書寫了人生中又一次輝煌的歷程,他個人卻如無花果般質樸沉靜。在他的一本學術著作的序言中,他說過這樣一段話:
斯蒂芬·茨威格在他的著作《人類群星閃耀時》中寫道:“一個人命運中最大的幸運,莫過于在他人生中途,即他年富力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自己生活的使命。”今天,我比任何時候更加熱愛我的祖國我的家鄉(xiāng)——中國西部。非常幸運的是,此時,我正在中國西部這個充滿神奇、充滿誘惑和充滿希望的土地上奉獻著我的一切。
我有幸為這樣一個令人崇敬的人寫下一篇文字。
上篇
1
“我出生在中國科技城綿陽市三臺縣的一個鄉(xiāng)村”。每次介紹自己的家鄉(xiāng)時,林大澤總愛強調“科技”二字,似乎出生地與他后來從事的事業(yè)有著不解之緣。不過,在三臺縣偏僻的先鋒鄉(xiāng)一村,誰都敢說,像林大澤這樣一位國家頂尖的科技精英、國有大型企業(yè)的副總裁,絕對是前無古人。
而今,村民的生活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個被小山丘包裹著的村子看上去還是那樣安安靜靜,幾十戶人家在這里生息。溫溫潤潤的山圍裹著一片片水田,鳥兒啁啾,誰家的雞剛下了蛋,咯咯噠、咯咯噠一叫,村里的雞都跟著湊起熱鬧。林大澤幼時的家就在靠北的小山丘下。四合小院的老屋,很矮舊了,堂屋廊柱前的兩棵仙人掌一直攀上了屋檐、把花兒開到了屋頂。院里一片濃綠,屋檐上長滿青草,無花果樹、老菩提,柚子樹上綴滿青嫩的大柚子,絲瓜藤遮滿了院子……村里這樣的老屋已經很少了。2008年汶川地震后,住在綿陽市的老母親說什么也要回到村里來,一回到這個老地方,她說,渾身立刻得勁兒了,什么高血壓、頭疼好像都好了。老屋現(xiàn)在不住人了,但留著,那里存了幾十年的記憶,有一家八口人在一起的身影。林大澤父親住過的屋子,墻上貼滿他父親和朋友同學往來的書信,沒文化的母親,從來都這樣尊敬著文化,她留著這些東西,就是讓后人們時時念想著往昔的日子、念想著文化的重要。
2008年,和村里的別人家一樣,兒女們在老屋旁蓋了一個三層小樓。屋子很敞亮,老母親隨時可以走到樓上,看看遠處的村子。這一次,林大澤站在樓頂上,又一次用一個回鄉(xiāng)者的目光眺望了這個安臥在小山丘里的碧綠的村莊。他說,真的很好看啊,可那時候哪里顧得上看風景呢?
曬臺上有個小祠堂,里面擺放著故去親人的牌位。林大澤的父親去世好幾年了。勤苦了一輩子的父親,走得有些早了,林大澤的弟弟林洋說。
林大澤家6個孩子。老大女兒,后面5個全是兒子。男孩子里,林大澤排行第三。
父親和母親,像家里的兩盞明燈。兩位老人都非常節(jié)儉、良善,為人忠厚。父親畢業(yè)于解放前的高等師范學校,算是全村僅有的秀才書生。解放后,做了一輩子小學教師,對工作勤勤懇懇,言談不多,但凡事以身作則。母親雖沒文化,但省吃儉用,家中諸事料理得井井有條,她內心聰慧,對每個孩子的個性都了如指掌,日常里因勢利導、循循善誘。任何時候,她對孩子們都有個明確的要求:無論是貧是富,不管是饑是飽,都要好好念書。她老說的一句話是:只有好好念書,將來才能填飽肚子。
那時,生活非常貧困,家里孩子多,在隊里,林大澤家年年都是超支最多的一家超支戶,分糧時,他家永遠是最后一戶。老是吃不飽,一日三餐紅薯南瓜。幾個孩子都藏著一個不能說出來的心愿,隊里要是死了豬啊牛啊的多好啊,每家一份兒肉,滿村子肉香,真是過大節(jié)呢。說到這個,兩兄弟都笑了。
村子偏遠,大姐出嫁后,林大澤和弟弟有時步行5里地去大姐家,爬上去大姐家的一個山頭,累了,兩人就坐下來等汽車,好不容易等到遠處公路上出現(xiàn)一輛車,兩人就興奮地揮手喊上一陣子。當然,更高興的是,到大姐家能吃到好吃的東西,一種叫芋兒的植物葉子泡的泡菜。
分到各家的細糧很少,一年四季,能吃到白面面條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面條快起鍋了,幾個孩子小老鼠一樣圍著鍋臺轉,滿嘴的口水吸溜吸溜的。有一次,老四林大超不小心把鍋臺上的煤油燈打翻了,再眼疾手快也沒用,煤油燈咕嚕嚕滾到了飯鍋里,多虧這時面條已經挑進了碗里,但損失了一鍋面湯,多好的一鍋面湯啊。吃完面,大家望著那鍋面湯,惋惜不已。
一次,肚子餓極了,趁母親去地里干活,林大澤和哥哥偷吃了半碗母親留下做種子的花生,母親發(fā)現(xiàn)了,兩個兄弟很慚愧,母親沒有懲罰他們,這使林大澤心里更加難受。直到現(xiàn)在,每次,林大澤吃到家里種的花生,總想起那件事來。
那時候,村里人經常笑呢,養(yǎng)這么多兒子有什么用?一成婚一分家,光茅坑就得挖五個。
可是,沒人想到,林大澤家是全村第一個脫貧的農家。大哥林大生參軍提干,其他幾個兒子相繼考上大學,其中,兩個兒子和一個兒媳還成了博士后。大姐的五朵金花、兩個女婿,也成了人民教師。2001年7月2日,《綿陽晚報》登載了一則報道:《文盲母親和她的博士子女》,講林大澤家的事,這文章在綿陽引起了不小反響。
2
母親說,不好好念書,將來就填不飽肚子,兒時的林大澤對這話的意思似懂非懂。
1970年,林大澤上了小學。小學叫先鋒小學,離村子7里地左右。林大澤貪玩,但機靈。每天走很遠的路,林大澤樂在其中,他自制了一個彈弓,一路上練習射擊,小學快念完時,打地里為非作歹的田鼠,幾乎十中七八。
初中在石安中學念書,每天來回兩趟,十幾里路,中午飯基本是干糧就水。1975年,全國上下正“農業(yè)學大寨”,“學大寨,趕大寨,社社隊隊干起來,干部群眾一條心,定把山河重安排……”上學路上,喇叭里一路都是這歌。農業(yè)學大寨,學校也要學大寨。大寨把七溝八梁都變成了梯田,學生們也有信心整治校園旁邊的那座石骨山。石骨山,山上都是白花花骨頭一樣的頑石,挖不開,鏟不動,怎么辦?《愚公移山》里的老愚公移的也是土山啊。那就炸!炸山,在男孩子們的心里鼓動起莫名的興奮。那時,電影《地道戰(zhàn)》、《地雷站》,他們百看不厭。要炸山,打仗一樣,真是開心得了不得?!稗Z”,飛沙走石,多么刺激。再倔強的山也會給它炸開、炸碎。初中兩年,石骨山在林大澤的眼中徹底變了樣。少年林大澤不知道,那是他對爆破最初的體驗。
35年后的這一天,林大澤指著石骨山說,那就是他們炸過的山。如今那里綠樹成蔭。但是,在這個中學,林大澤對學到的知識記憶很淡漠。那時,天天挖山、量梯田、種草種樹。喜歡數(shù)學的他,記得在初中兩年,似乎只做過兩類數(shù)學題:一類是應用題,求一塊土地的面積;另一類是一元一次方程。兩類題的得數(shù)好像都和整治過的土地有關。每天身體很累,但腦子一片空白。不知為何,炸山時,他老想起一個英雄來,四川籍的老鄉(xiāng)黃繼光?!饵S繼光》的語文課文在腦海里印象很深。“天快亮了,規(guī)定的時間馬上到了。指導員正在著急,只見黃繼光又站起來了!他張開雙臂,向噴射著火舌的火力點猛撲上去,用自己的胸膛堵住了敵人的槍口……”每每背誦起這一段,林大澤心潮澎湃。課文里有一張插圖,黃繼光大義凜然地沖向槍眼,林大澤用蠟筆把槍眼涂成了紅色。林大澤自己也說不清,那份兒激動和他后來的爆破研究是否有著冥冥中的關聯(lián)。
兩年初中很快結束了。遺憾的是,林大澤沒能被推薦進高中。13歲的少年,何去何從?他很想當一個廚師,做飯、炒菜、舀飯,這樣就餓不了肚子。但他太小了,誰肯把這樣的美差交給這么小的一個男孩?當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正如火如荼。“知識青年到農村大有作為”,農村少年林大澤上完初中再來建設農村,雖然叫回鄉(xiāng),但也感到一樣光榮。和其他上山下鄉(xiāng)的青年一樣,林大澤頭戴草帽開始參加農業(yè)勞動,草帽上有八個醒目紅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林大澤年歲小、個子小、體力差,被分配到附帶勞動組,和婦女們一起做附帶勞動,舀糞、拔草、打農藥、拾狗糞。可別小看小小的林大澤。單說拾狗糞,他每天的成果比成人勞力能多出兩倍,什么訣竅?林大澤能吃苦,肯翻山越嶺,另外,他認真地動了腦筋,他知道什么時間能錯過大批拾糞的人,知道狗喜歡跑到哪些地段拉糞。
林大澤賣力地勞動著。但母親的話他一直沒忘,不好好念書,將來就填不飽肚子。這話的含義他雖然還是不太明白,但自小培養(yǎng)起來的讀書習慣一直沒變。他最愛讀和科學有關的書。工間休息,他一個人躺到地邊、水溝邊捧著書看;那段時間,他自己發(fā)明了天氣預報儀,把一根小針墜在頭發(fā)絲上,依據(jù)針尖兒在測量儀盤上擺動的度數(shù)來確定天氣的變化。他還按書本上講的古人張衡發(fā)明的地動儀的原理,制作了簡易的地動儀。沒事兒時,他最喜歡自個兒鼓搗這些東西。
1976年9月的一天,林大澤拾糞回來,滿臉是淚,母親問他咋啦?他抽泣著說,工地上的廣播剛才播了,毛主席逝世了。13歲的林大澤,已經能感受到個體命運和國家的聯(lián)系。國家昌盛,則人民幸福,林大澤對此感受真切,幾十年后,他時常說,他能有今天這樣的成績,特別得益于國家給知識分子提供的兩次機遇:一次是高考制度的恢復,一次是時隔8年后國家博士后制度的建立。
不讀高中,跳出農村的機會就很渺茫,就得延續(xù)老一輩的苦日子。父親看到林大澤整日沒頭沒腦地忙東忙西,又著急又生氣。有一次,一家人吃飯時,父親拿筷頭點著林大澤的額頭,說:“你娃娃長大了不想吃香東西啊?”父親平時話少,很少責備孩子。父親的話令林大澤十分難過,他明白,父親的責備是攢了很久的,是怪罪他不好好學習沒能繼續(xù)到高中學習。眼淚疙瘩和著清湯寡水進了肚子,那天,林大澤發(fā)誓,一定好好自學。那年,正趕上國家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林大澤抱著試一試的愿望,匆忙找來課本復習,離考試僅剩兩個月了,一看數(shù)學題,傻了眼,這些題哪里學過呢?1/2加1/3,得數(shù)是2/5,給大同學看,人家一直笑呢。考試時,有一道20分的數(shù)學應用題,林大澤記得很清:已知物體的面積、周長,求物體的長和寬,考場上,他絞盡腦汁也沒能做出來??荚嚦煽儾焕硐?,但當年,幾個同鄉(xiāng)順利考上了中專,這鼓勵了林大澤。考上中專,一樣能繼續(xù)學業(yè),他有了動力。成績不好,他不氣餒,他知道自己基礎差,知道該從哪里起步。
林大澤就有這個勁兒,認準的事兒,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工間休息的半小時,他抓緊一分一秒認真啃課本。一天的活兒干完了,看書看到半夜三點,也不覺得累。他憋著一口氣,別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自己也能做到。1978年,林大澤報了鄉(xiāng)上的補習班,剛去時,幾門課都趕不上,看到他拼了命的樣子,老師心疼地說,林大澤肯定沒希望。但幾次考試成績下來,所有人吃了一驚,林大澤的成績飛速趕了上去,而且超過了很多人。
從家到學校,七里路,林大澤一邊趕路一邊看書背書。下雨了,找個避雨的地方,一坐下來就忘了時間。有時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一道題,蹲在地上就用石頭子兒算起來。遇到實在做不出來的難題,林大澤一溜煙跑到村小辦的一個初中班的朱利華老師那里去請教。
晚上,家里人都睡了,林大澤在蚊帳里放個小凳子,凳子上放個煤油燈,每天看書看到深夜,一次,母親清洗蚊帳,洗出來的竟是黑水。
1978年,中??荚?,林大澤考了全鄉(xiāng)第一名,一個幾乎沒有正規(guī)聽過一節(jié)課的孩子,取得了這樣不可思議的成績,這在四鄰八鄉(xiāng)傳為美談。全家欣喜,但陰差陽錯地,林大澤又被錄取到了三臺中學去讀高中。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另一扇命運的大門為林大澤打開了。
3
1978年8月的一天,15歲的林大澤第一次離家遠行。他要去讀高中,這一次,林大澤的目標很明確,一定要考上大學。
臨走時,林大澤對母親說:“媽,我沒有上成中專,又要你們辛苦兩年。你放心,我一定考個重點大學?!蹦赣H特意給林大澤做了一條新布褲,沒腰帶,林大澤用濕稻谷草搓成細繩做了根腰帶。這是他第一次進縣城,縣城離家50里地,父親帶著他,一早出門。趕巧,那天,涪江發(fā)起了大水,江水暴漲,過不了江,傍晚,又下起了雨,父親和林大澤露宿江邊,天未亮時,雨把被子浸透了。
林大澤要去的這所學校是三臺縣三臺中學。
三臺中學歷史悠久,至今已有百年校史,詩人杜甫曾寓居于此。1938年,國立東北大學曾遷校到這里,194|6年,川北大學在這里建校。林大澤滿懷憧憬走進了這個遠近聞名的中學。這一年是全國恢復高考的第二年,三臺中學光高中就有11個班,11個班分農村班和城市班。農村班和城市班又按照進校的成績各分出兩個快班。林大澤被分到農村班的快班。城市快班的學生基礎好,腦子靈,但刻苦勁兒不如農村班。農村班的孩子基礎薄弱,但肯吃苦,能拼命。
農村班和城市班風格迥異,大部分孩子互不往來。但林大澤除外,一下課,林大澤鳥兒一樣飛到城市快班的教室里去,打聽他們做了什么難題,老師講了什么重點,然后又飛回自己班里,和同學一起做題,討論他們的學習重點。
學生們都愿意和林大澤往來,林大澤何以這樣招人喜歡呢?他沒有農村孩子的自卑,心里十分干凈,待人熱誠又很有禮貌,他一心就想著學習。32年后的一天,他們班的學習委員回憶到:當時,城市快班有個學生翻車輪翻得特別好,但在全校,只給兩個人看,其中一個就是林大澤。林大澤和任何人都交往得來,他眼睛里看見的都是人家的優(yōu)點,從小,他就會集百家之長,這一稟賦也是后來促成他成功的因素之一。
林大澤是班上的數(shù)學課代表,天生一個數(shù)學腦瓜,真是不服不行,沒有他做不出來的題。他不但自己學得好,還帶動了全班的數(shù)學成績。他想盡辦法搜羅題給大家。一旦發(fā)現(xiàn)了某個新的題型,興致勃勃地非得和同學們做出來才罷休。
林大澤自謙語文不好,不過剛進校時寫了一篇得分挺高的作文,內容是寫人學報到時的感想。林大澤怎能沒感想呢?那天,在江水翻滾的涪江邊,在綿綿的夜雨中,在父親身邊,林大澤幾乎一宿沒睡,他百感交集,想了很多很多。那天,他一口氣寫了一篇很長的作文,他還記得描寫自己心情的一個比喻句:“在來學校的路上,我的心情像車輪一樣翻滾?!彼€記得作文的結尾:“我決心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將來當一名科學家。”
4
林大澤真的想當一名科學家,他志存高遠。他相信自己能考上大學,之后呢,他暗下決心,要做一個陳景潤、華羅庚、童第周那樣的人。
至今,林大澤清楚地記得那節(jié)課外輔導課,那是他第一次離科學那么近。同學們到涪江邊,聽一位工程師講涪江大橋的設計原理。急流滾滾的涪江之上,原來都是一些老舊簡易的橋,新建不久的涪江大橋是林大澤見過的一座最漂亮的大橋。這座橋是一座鋼筋混凝土預應力斜拉橋,工程師講道,這樣的橋,只需建很少的橋墩,就可以實現(xiàn)最大的跨度,在施工過程中又不影響船只的通行。林大澤聽得如醉如癡,是科學用優(yōu)美的斜拉鋼索將龐大堅固的大橋神奇地矗立在人們面前。那天,林大澤還第一次聽到“計算機”這個詞,工程師講道,一個小小的計算機可以替代數(shù)百人的勞力,科學如此神秘,又如此近在眼前,這令林大澤心動不已。
林大澤很小就崇拜陳景潤、童第周、華羅庚,景仰他們?yōu)閲覟槿祟愖鞒龅呢暙I,現(xiàn)在,他更敬佩他們不怕吃苦的精神。童第周在國外,剛上學的時候成績很差,他硬是憑著自己頑強的毅力趕上了功課,給中國人爭了一口氣。林大澤也這樣,爭分奪秒,同學們還沒打上飯,林大澤已經吃完飯看書去了。晚上,同學們睡了,林大澤還在路燈下看書。陳景潤為演算試題,用了一麻袋一麻袋草紙,林大澤暗想,自己就算是用了幾天幾夜破解了一個小小的算術題,又算得了什么?
高中期間,林大澤年年被評為學校三好學生。1980年高考,林大澤各科成績優(yōu)秀,數(shù)學成績只差一分滿分,是四川省當年的數(shù)學狀元。
上大學的理想就要實現(xiàn)了,一家人欣喜不已??墒?,該填報哪所大學,什么專業(yè)呢?林大澤有些矛盾,他最喜歡數(shù)學,但對物理和化學又割舍不下。將來,他該在哪個領域發(fā)展呢?
就在林大澤猶豫不決時,一位陌生的軍人,步行四十里地來到了林大澤家,他是解放軍工程兵工程學院(前身為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五系,現(xiàn)為解放軍理工大學)負責招生的老師,他想說服林大澤和家人,期望林大澤這位成績優(yōu)秀又不怕吃苦的農村青年去部隊院校學習、發(fā)展。林大澤從沒想過上部隊院校,他有些遲疑。幾天后,那位老師又一次頂著烈日,長途步行到林大澤家。林大澤動心了,他暫時放下了自己的喜好,他動心的主要原因是考慮到家里的經濟狀況,弟弟大超正在大學讀書,一家人就靠父親的一點點工資,月月青黃不接。在軍事院校,吃飯穿衣都不要父母花錢,而且,每月還有幾元津貼。于是,林大澤鄭重地填報了志愿:解放軍工程兵工程學院,地雷爆破專業(yè)。地雷爆破,這個專業(yè)很親切,勾起了他的很多回憶。之外,還有個讓他動心的小細節(jié),學院的招生圖上,有個一飛沖天的火箭,那是個神秘的領域,他喜歡研究這樣的事情。
中篇
1
1980年夏天。林大澤離開家鄉(xiāng),奔赴遙遠的南京。第一次坐火車,他買的是站票。車廂像沙丁魚罐頭,他站在燒開水的鍋爐旁,很悶熱,但人少一些,可以看書,只要有書看,再熱再累也能忍受。40多個小時,他堅持不喝水,站了一路,硬是沒上一次廁所。
終于進到了大學,這個穿著就要露出腳趾的球鞋的農家孩子,換上了皮鞋和四個口袋的軍裝。第一次穿皮鞋,林大澤感慨萬分,他記起高中班主任魯老師對學生們常說的一句話:“你們愿意穿草鞋,還是穿皮鞋呢?”穿草鞋,就意味著做一輩子貧苦的農民?,F(xiàn)在,林大澤穿上了皮鞋,黑油油的大頭皮鞋,父親一輩子也沒穿過的皮鞋。
林大澤又想起了母親那些精美的嫁妝,金子銀子的小蟬子,鮮活活的,那么漂亮,還有手鐲、耳環(huán)。前一年,為供老四上大學,母親賣掉了這些首飾,滿滿一大包,只賣了40元。每每想到這些,林大澤心里很疼。他想,他一定要不遺余力地好好學習,用最好的成績報答親人。
大學生活開始了。先是三個月軍訓,生活機械重復,每天都是看報、背報、練隊列、練正步……林大澤心里隱隱生出些失落來,不學習、不看書,這是林大澤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三個月之后,他發(fā)現(xiàn),學院教授的依舊不是他想學的東西,那個一飛沖天的火箭只是紙上的圖畫,大學生活似乎離他的理想越來越遠了。
第二年暑假,回到家,林大澤思考了許久,他暗下決心,必須考研究生,必須繼續(xù)求學、深造,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林大澤很快調整了自己,新的學年,在課余、所有節(jié)假日,他找來課本自學,準備繼續(xù)讀研,向他向往的科學領域發(fā)展。
在學院,林大澤專業(yè)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除了老師教授的知識,他還搜集所有能搜集到的國內外有關地雷爆破方面的書籍和信息充實自己。四年軍事院校的生活,林大澤比任何人都緊張忙碌,上課之余,除了有時能在乒乓球臺旁看見他活動的身影之外,很難見到他。林大澤舍不得浪費一點兒時間。
大學畢業(yè)后,林大澤被分配到北京軍區(qū)某部隊工作了兩年。1986年,林大澤結束了六年的軍旅生涯,這一年,他考取了在武漢的冶金部安全環(huán)保研究院爆破研究所安全工程專業(yè)碩士研究生。這個研究所的爆破研究水平代表著當時國內的最高水平。包括林大澤后來留任該院的幾年,在這里,他展開了真正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性的學習和研究,這是林大澤最夢寐以求的事情:走出書齋,進入實戰(zhàn)。此后的20多年,林大澤不斷朝這個方向調整著自己的生活。學以致用、學海無涯,在他主持完成了一系列在國內外產生重大影響的爆破工程后,他覺得所學的知識還是遠遠不夠。1994年到1996年,他完成了北京理工大學工程力學系爆炸理論及應用專業(yè)的博士研究生的學習;1997年,又進入了北京科技大學礦業(yè)工程博士后流動站。
從一個農家子弟到卓有成就的爆破專家、博士后,從爆破研究到礦業(yè)工程研究,從南京到武漢到北京,再到西部到青海,幾十年來,他的研究一步步走向精微深刻,他的實踐領域越來越寬廣。2010年,在一次采訪中,林大澤用他濃厚的鄉(xiāng)音和一貫的快節(jié)奏,對自己47年的人生作了這樣一番言簡意賅的總結:
有效的人生是短暫的,一定要珍惜時間。一個人要敢于挑戰(zhàn)自己,不能滿足現(xiàn)狀。胸懷遠大理想,從現(xiàn)實出發(fā),永遠滿懷激情,學會不斷調整人生的坐標,就一定能成就一番事業(yè)。
在學院和書齋中的研究是充實的,但走出書齋進入社會、將所學的知識付諸實踐是最有價值的,惟其有價值,而讓林大澤感到幸福,林大澤體會著科學知識應用于工程實踐后帶給他的巨大滿足。年少時在涪江大橋邊所感受到的科學的神妙,現(xiàn)在他正在切身體會。他總是對身邊的人說:“一定要讓科學落地、生根、開花,科學就是要讓人類的生活更幸福?!彼芟矚g袁隆平說過的一句話:“計算機上是不可能種出水稻來的。”
大學畢業(yè)后的十幾年中,對林大澤來說,最高興的事情是聽到一次次成功的爆破聲。
2
1992年11月28日,這個斯文儒雅、有時甚而有些羞怯的南方書生,主持完成了震驚中外的大爆破——珠海炮臺山大爆破之中的關鍵技術。這次大爆破的總裝藥量達1.2萬噸,相當于1/4個原子彈的當量,爆破總方量1085.2萬立方米,是迄今為止世界爆破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非核爆破,被譽為“天下第一爆”。
17年前,毛頭少年林大澤在石安中學目睹了石骨山山石飛濺的一次次爆炸,每一次炸山都激起他莫名的興奮,1992年,29歲的林大澤,意氣風發(fā)、血氣方剛,炮臺山大爆破是前無古人的一次巨型爆破,接到任務,他信心百倍。和年少時一樣,他熱愛挑戰(zhàn),每次被逼至困境,他覺得身上總能被激發(fā)出超乎尋常的能量。動物里,他喜歡豹子,他喜歡豹子遇襲或者看到獵物時那種奔跑的姿態(tài),精神集中、不顧一切、全力以赴,四蹄伸展、颯颯有聲。
和往常一樣,每接受一個任務,林大澤都先告訴父母。遠方的老人很為他們的三兒子高興,一村子的人也都知道了,林家三小子又要搞一次大爆破了。
炮臺山長80米、寬500米、高107米,是一座海中小山。當時,珠海經濟飛速發(fā)展,為適應形勢,要擴建一個國際機場,需要“摧毀”這個海里的小山。通過論證,專家們認為,最科學最有效最快捷的“摧毀”方式就是爆破。林大澤的畢業(yè)院校解放軍工程兵工程學院接受了這一艱巨任務。受相關部門委托,林大澤作為新型起爆系統(tǒng)器材專家組負責人進入了“作戰(zhàn)”隊伍。林大澤帶領一群年輕人成立了一個課題小組,課題小組研究的正是這次大爆破中最關鍵也是難度最大的一項技術——新型起爆系統(tǒng)。如此大型的爆破,在國內外都屬首次,沒有任何成功經驗可以借鑒,如果起爆不科學,巨大的沖擊波、地震、飛沙走石等,將對周邊造成巨大破壞。而且,珠海地理位置十分特殊,澳門和香港與它隔海相望。
林大澤是爆破團隊中最年輕的專家之一。之前,他在全國很多地方主持完成了多次爆破,在爆破界已經很有名氣了。這次爆破不同平常,任務重、時間緊、地點特殊、國內外矚目。10個月后,林大澤帶領的課題小組研究出了一個十分重要的起爆系統(tǒng):“DD-1型大爆破專用電延期雷管”起爆系統(tǒng)。
作為關鍵技術,“DD-1型大爆破專用電延期雷管”起爆系統(tǒng),促成了珠海炮臺山的成功爆破。
“DD-1型大爆破專用電延期雷管”在延期藥配方、壓藥工藝、點火藥配方面都有很大創(chuàng)新,在爆破中,延期60段,延時準確、性能穩(wěn)定。不僅能保證準確起爆,而且能嚴格控制爆破振動和飛石。11月28日,一聲巨響后,所有人的擔心和疑慮都煙消云散了,炮臺山被成功“摧毀”,同時,令人驚異的是,附近600米處的200多戶人家的房屋竟然都沒有受到破壞。
這次萬眾矚目的大爆破也震撼了國際爆破界,許多國家相繼報道了這一大型爆破。時任國家總理李鵬視察后指出:“這次爆破很成功,是我國爆破技術上的一次突破?!?br/> 第二年10月,在全國第五屆爆破學術年會總結報告中,爆破界的元老們一致給予林大澤很高的評價:“60段高精度毫秒電雷管,可以大大增加起爆段數(shù)擴大爆破規(guī)模,減少振動影響,滿足工程需要,這對于毫秒爆破技術的發(fā)展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這時,林大澤倒平靜得很,他做事雷厲風行,但關鍵時刻,波瀾不驚,這是他的風格。起初,所里很多研究人員都不愿意接受這個任務,而且珠海地理位置特殊,關乎諸多影響。眾人望而卻步,林大澤卻欣然接受。人們在想,這個年輕人,憑什么敢有如此大的魄力沖鋒陷陣?
憑著豐富的理論知識,憑著點點滴滴積累起來的經驗,憑著他身上一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憑著他從小就有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信念,林大澤硬是啃下了這塊難啃的大骨頭。有人問他,你不怕失敗嗎?他說,我沒想過失敗。有人問,成功之后你激動嗎?他說不。
在世人眼里,這僅是一次爆破,但他們不知道這次爆破之前課題組所做的無以數(shù)計的實驗、他們的夜以繼日、他們的失敗再失敗,以及無數(shù)個失敗換取的一絲一毫的進展。況且,又是異地實驗,所有珠海當?shù)氐暮捅葡嚓P的各種細小因素都不能忽視,他們的研究必須事無巨細。從初春到深秋,十個月過去了,他們的心里終于踏實了。
后來,林大澤每次途經珠海三灶機場,都覺得十分親切。有一次,全家人出行,他對妻兒說,這個機場的建成,還有我的一份功勞呢。女兒說:“爸爸,你成天飛來飛去,你到那么多地方工作,那些地方都有你的功勞嗎?”林大澤說:“有啊,有我小小的一份功勞。”
的確,從事爆破研究至今,二十幾年里,林大澤主持完成了上百次爆破,爆破聲響遍東西南北。作為公安部首批頒發(fā)的具有最高級別(高A)資格的爆破設計專家,他主持的大型爆破也多達二十余次。繼珠海大爆破后,他的“DD一1型大爆破專用電延期雷管”起爆技術相繼成功地應用到多次重大工程中。
想起年少時,立志做科學家的理想,林大澤感慨得很。俯瞰三灶機場,他對女兒說:“一個人一輩子立志要做成一件事情,如果一直在堅持不懈地努力著,總能慢慢地向他的理想靠近?!蹦且豢蹋w機像一只巨鳥一般升向空中,平整開闊的珠海三灶機場在林大澤的視野里正漸漸變小,隱入云朵密布的天空之下。
3
1987年3月15日,亞洲最大的亞麻廠——哈爾濱亞麻廠發(fā)生了一起特大亞麻粉塵爆炸事故,爆炸中,廠房、設備遭受嚴重破壞,死亡58人,受傷177人,直接經濟損失達880多萬元,這場粉塵爆炸,是新中國成立后紡織行業(yè)發(fā)生的一起最大的爆炸事故,至今,很多東北人對這場事故記憶猶新。
這次爆炸事故對正在冶金部安全環(huán)保研究院爆破研究所安全工程專業(yè)攻讀碩士研究生的林大澤觸動很大。他查找到了國外的一些相關資料:美國從建國到1956年,粉塵爆炸共發(fā)生814次,損失5億多美元;日本1952年至1975年,共發(fā)生粉塵爆炸177次,損失巨大。在我國,粉塵爆炸也時有發(fā)生。
林大澤開始認真研究起粉塵爆炸來,師從國內著名科學家、爆炸力學專家徐天瑞教授。
多年以來,他一直想追究到粉塵爆炸的內部核心中去,想以此為突破口,找到有效的防爆方法。與國內外專家不同,他另辟蹊徑,著力于粉塵云最小點火能方面的研究。在國際上,他創(chuàng)造性地把粉塵的輻射能等熱力學參數(shù)與粉塵云最小點火能聯(lián)系起來,這樣,就為深入分析粉塵爆炸機制找到了一個重要途徑。在世界范圍內,對于粉塵云最小點火能,從前只囿于實驗,沒有任何理論性的計算方法,林大澤通過深入細致的研究后,做出了計算模型。
在外人眼里,這完全抽象的事物在林大澤的眼中變得具體可感,可以盡可能地被掌控。與眾多科學家一樣,他沉浸在探究事物神秘原理的美妙的體驗之中。幾十年不懈的探究,林大澤體會著很多人難以體會到的充實和富足。這也是他認為科學家們之所以能拋卻諸多世人眼中的幸福和快樂,深陷無邊際的單調枯燥的工作卻能獨享其樂的重要原因。
1993年4月的一天,波蘭華沙,第五屆國際粉塵爆炸大會上,林大澤宣讀了自己的論文《粉塵云最小點火能計算模型》。論文引起了國外很多專家的關注,大會主席Eckhoff R.K.在總結報告中對林大澤的研究給予了高度評價。
林大澤認為,看似轟轟烈烈的爆破其實是萬分精微、萬分科學的事情,研究爆破與研究如何防爆一樣重要,爆破與防爆背靠著背,對人類一樣重要,爆破專家就是在爆破與防爆這個雙刃劍的劍鋒上小心翼翼行走的人。
爆炸與爆破帶來的摧毀性力量,常常讓人們對這個生長在南方的清秀斯文的爆破專家產生好奇和疑問。你的工作危險嗎?主持那么大型的爆破,你害怕嗎?
這時,林大澤就會講起他心目中的一位科學英雄——來自瑞典的炸藥之父諾貝爾。他說:“我是在諾貝爾這個巨人的肩膀上進行研究的。諾貝爾畢生致力于炸藥研究,置生死于不顧,他是我的榜樣。”
說起諾貝爾的事跡,林大澤如數(shù)家珍,他說:“在爆炸實驗中,諾貝爾多次幸免于難,但是,他的弟弟最終沒有逃過一劫,死于諾貝爾的一次實驗中。但諾貝爾沒被嚇倒,通過長期研究,他發(fā)明了我們今天使用的雷管,又開發(fā)了硝化甘油炸藥,這種炸藥安全系數(shù)低,在反復研究的基礎上,他又發(fā)明了性能較穩(wěn)定的以硅藻土為吸收劑的安全炸藥,之后,通過對舊炸藥的改良和新炸藥的生產研究,研制了一種以火棉和硝化甘油混合的新型膠質炸藥,炸藥的安全性能有了保障,很快,他又研制出了新型的無煙火藥?!?br/> 林大澤這樣談他的感想:“諾貝爾的一生都在探索如何爆炸、如何安全爆炸,諾貝爾視自己的科學研究如生命,他說:‘我的理想是為人類過上更幸福的生活而發(fā)揮自己的作用。’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不斷地向更高處成長。我沒有諾貝爾偉大,但諾貝爾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br/> 說起爆炸帶來的危險,林大澤至今對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記憶猶新。
那是在林大澤研究生畢業(yè)后不久,是他第一次獨立接受爆破任務,他很興奮。他的課題組的任務是炸毀一個矗立在武鋼的混凝土雕塑。課題組很快進入現(xiàn)場,展開了細致周密的研究。爆破計劃確定,各項工作安排就緒,一切看起來萬無一失了,林大澤摁響了爆破器,“轟”的一聲巨響,硝煙彌漫中,人們吃驚地看到一個五六百斤重的混凝土石塊,擦著地面飛出去二三百米。在場所有的人出了一身冷汗,原來,由于施工隊炸藥分布不均,雕塑體有一部分未被爆破,而且被強大的氣流沖了出去。想起這件事,林大澤心有余悸,多虧石塊飛過的地面恰好是一條空道,沒有人也沒有建筑物。這次不成功的爆破給了林大澤一個極大的教訓,搞爆破,遠遠近近,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里都潛藏著危險,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遺漏。
還有一次,林大澤主持爆破漢口新火車站廢棄的地基樁,地基樁高出地面兩米多,地基坑深約10米。說來也怪,那天,林大澤老覺得心里不踏實,起爆前一刻,他突然舉旗示意停止起爆,他想再去看看是否還有人沒撤離現(xiàn)場,果然,課題組一個成員正在地基坑里作最后的檢查。“真是萬幸啊,”林大澤說,“爆破是一個沒有任何退路的事情,它不允許失敗,稍有粗疏,就要付出代價。曾經就有一位爆破專家,因為大意忽略了一個很小的細節(jié),起爆時炸掉了手指?!?br/> 因為危險,林大澤帶的許多學生,第一次爆破時,手抖得摁不到起爆器上。
林大澤告訴他們,心無旁騖、剔除一切雜念。就如古人視每件重大的事情如有神性一樣,用單純安靜的心、單純安靜的手、單純安靜的眼睛,完成每一次轟轟烈烈的爆破。
4
林大澤珍藏的一本影集里,有一位老人的相片,老人溫厚和善,坐在一張寬大的書桌前。他是林大澤的恩師,丁儆先生。
丁儆先生是林大澤在北京理工大學攻讀博士研究生時的導師。當時,先生已是古稀老人。跟隨先生學習期間,先生的愛國精神、嚴謹?shù)闹螌W風格和面向世界的開闊胸襟,對林大澤影響很大。
丁先生是我國爆炸理論及應用學科的倡導者和主要奠基人,對發(fā)展我國兵器科學與技術學科,促進我國在該領域的對外學術交流與合作都作出過重要貢獻。
先生濃厚的愛國情感曾深深感動了林大澤。
1980年,丁儆先生在美國參加國際煙火技術學術會議時,注意到國外許多煙火專家,對火藥是中國發(fā)明的這一事實感到非常驚訝,他們一直肯定地認為火藥是13世紀英國人羅吉‘培根(Roger Bacon)發(fā)明的。這件事對先生震動很大,他查閱了美國大中小學教科書和一些西方國家的百科全書,發(fā)現(xiàn)竟沒有一處肯定火藥是由中國人最早發(fā)明的。通過潛心考證,先生找出了大量確鑿的事實,寫了一篇學術論文《火藥和沖擊波在中國的發(fā)現(xiàn)》,1990年在美國召開的第十七屆國際煙火技術學術會議上,這篇論文被宣讀,立刻引起了轟動。與會學者不僅接受了先生的研究成果,而且對中國古代科學家和軍事家在火藥理論研究及技術發(fā)展等方面的貢獻表示了深深的敬意。先生認為,科學精神作為人類文明的崇高精神,要有敢于堅持科學思想的勇氣和不斷探求真理的意識。他說,科學來不得一點兒馬虎,而這個混淆歷史的訛誤,是對杰出的中國古代科學家的不公。
林大澤用自己的行動向先生的愛國精神表示了深深的敬意。當時,幾個國外很有名的公司用十分優(yōu)厚的條件邀請林大澤加盟,林大澤都婉言謝絕了。他記得先生常說的話:“科學雖然沒有國界,但科學工作者是有國家的,首先應該報效自己的祖國和人民。”林大澤不但謝絕了待遇優(yōu)厚的國外知名大公司的邀請,后來又選擇去條件十分艱苦的西部工作,他說,先生的精神已經融入了我的血脈。
先生一心愛國報國,又始終教育學生,要“立足國內,放眼世界”。他教誨學生,看問題時,要跳出問題看問題,比如搞爆破,必須跳出爆破看爆破;在中國,必須跳出中國看中國。先生的這種大眼界和大胸襟,也對林大澤啟發(fā)至深。
按照先生的思維,林大澤想到,當代科技,風云際會,若要使科學價值充分體現(xiàn),必須選擇學科交叉領域,重大的科技創(chuàng)新和突破往往產生于這個領域。之后,林大澤對研究學科的轉換,直到他不斷向最需要科技的西部的靠近,都深受了先生思想的影響。
林大澤還深記科學家錢偉長說過的一句話:“國家需要的學科就是我的學科?!绷执鬂蓪ψ约赫f,國家需要我的地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珠海炮臺山“天下第一爆”震響中外后,林大澤在青藏高原,在江孜和南山口,又分別炸響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一炮和昆侖山上的第一炮。這兩炮都響在西部,自那時起,林大澤與西部有 了割不斷的淵源。
5
1998年10月,林大澤初上青藏高原。
這一天,林大澤和國內數(shù)名知名爆破專家在拉薩集結,之后向海拔4000多米高的江孜開拔。一路瓢潑大雨,車吃力地在狂風和大雨中緩緩爬行。第一次上青藏高原,透過雨水,林大澤看到了高原之上的雄闊和奇麗,這是他喜歡的景象,盡管他成長在溫潤秀麗的南方,可每每看到這樣一種西部特有景致,總興奮不已。粗糲雄壯,甚而荒疏悲涼的西部景象,激起了他在都市中被蟄伏的萬丈豪情,他總覺得,在這樣的地方,一個人的心胸會豁然開朗。
此次,林大澤率領的專家隊伍,要趕赴西藏滿拉水利樞紐工程搞大型爆破。滿拉水利樞紐工程位于西藏自治區(qū)日喀則地區(qū)江孜縣境內的年楚河上,海拔4200米左右,是西藏自治區(qū)成立30周年大慶中央援藏的62個項目中最大的一個工程。
嚴重的高原反應,讓林大澤和眾多專家身體極為不適,他說:“腦袋疼、惡心、吐,成宿成宿睡不著覺,上了工地,進了山洞,更缺氧,連說話的氣力都沒了?!痹O備奇缺,僅有的設備又很簡陋,加上高海拔地帶特殊的地理條件,林大澤負責的研究課題“條形藥包最佳空腔比和端頭效應”遇到了很大困難。壓力巨大,面色青黑,身體消瘦,林大澤不言不語,硬是扛著。三個多月艱苦的探索和實驗后,項目組找到了解決方法,“條形藥包最佳空腔比和端頭效應”終于成功地運用于爆破。所有在場的專家喜笑顏開,林大澤舔著干裂的嘴唇,也笑了。
這項爆破技術,科學地解決了高原多破碎帶地層實施大爆破的參數(shù)選擇和爆破塊度級配問題,更重要的是,為高原條件下的大量巖石的高效率的開挖提供了十分寶貴的經驗。
這次大爆破,使得35歲的林大澤對中國西部,特別是青藏高原有了一次切身的感受。他說:“中國的大西部幅員遼闊,但自然條件差、經濟落后,西部需要建設,非常需要科技,需要高科技人才。對于搞爆破、研究礦業(yè)工程的科技工作者來說,廣闊的西部,有著極大的發(fā)展空間。”
2001年7月,林大澤再上青藏高原。
這一年,是中央實施西部大開發(fā)的第二年。是青藏鐵路的建設,再一次把林大澤帶到了青藏高原。
格爾木以南、海拔3081米的南山口,是中國鐵路建設的一塊“圣地”——青藏鐵路格爾木至拉薩段1142公里,其中1110公里新建線路就是從這里發(fā)端,這里是青藏線二期工程的起點。
南山口是個風口,四野荒蕪,大風吹起,沙石遮天蔽日。林大澤的課題小組到了這里,先前有過的高原反應再度襲來。雖是夏日,但天氣瞬息萬變,一會兒烈日當頭,一會兒大雪紛飛,風像石頭一樣硬,打得人皮膚生疼。和上一次一樣,林大澤硬是把身體上的一切不適扛了過去。他和專家們住工棚,往來于周邊,四處考察、實驗,三個多月又過去了,林大澤成功地進行了昆侖山上這次50噸級的大爆破,這也是昆侖山響起的第一次巨大的炮聲。
那天傍晚,林大澤獨自爬到一座小山上,暮色四合,他陷入了沉思。即將鋪設的青藏鐵路,把他的思緒拉到很遠。他想,青藏鐵路的建成,勢必給西部帶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機遇。但是,如同自己的研究課題每次在這里都要不斷修正不斷改進一樣,任何科研技術,到了青藏高原這個自然條件極為復雜多變的地方,都會遇到新的問題,比如醫(yī)學、凍土、礦山開采等等。更大的機遇和挑戰(zhàn)等待著有志向的人們。對于一個最期盼科技創(chuàng)新、最期盼將科技知識轉化為生產力、最期盼將基礎理論研究與工程應用緊密結合的科技工作者來說,還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富吸引力呢?
山風獵獵。蒼天大野,一望無際,林大澤心理涌動著一種激情。
下篇
1
有一次,林大澤的女兒問他:“爸爸,青海有什么?”林大澤對女兒說:“青海有一個很大的湖,叫青海湖;青海有很多事,需要爸爸這樣的人去做?!?br/> 2003年7月,不惑之年的林大澤只身奔赴西部。
這是2003年上半年,林大澤的履歷:
2003年,任北京科技大學土木系副主任,研究生導師。
2003年,兼任西南科技大學安全工程科學研究所所長、碩士研究生導師、安全工程專業(yè)學科帶頭人、教授。
2003年7月,林大澤到西部,將自己的一切關系正式轉入青海省西寧市的西部礦業(yè)集團有限公司。在公司,任技術顧問。
是什么讓林大澤毅然決然作出了這樣的選擇?林大澤在北京工作順利,待遇優(yōu)厚,一家人其樂融融,為什么他要只身奔赴條件艱苦的西部?況且,之前,西南科技大學為引進林大澤,給了他十分優(yōu)越的條件:聘請他為A1教授,年薪院內最高,住房面積300多平方米,科研經費數(shù)百萬。國內諸多企業(yè)家也挖空心思想得到林大澤,有的甚至提出只要為其公司掛個“技術顧問”的頭銜,就付他可觀的報酬。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位正值年富力強的國寶級科研尖端人才,把發(fā)展平臺選到了西部。
林大澤的母親這樣說:“我家老三要做的事,一定有他的道理,從小到大,只要他認準的事情,任什么也把他趕不回來。他自小很聽父母的話,但脾氣拗得很,他要去哪個地方,哪怕天山下刀子,他也不顧?!?br/> 林大澤的妻子這樣說:“當年,我想,同往常一樣,只要有利于他事業(yè)的發(fā)展,只要他工作得開心,他去哪里都好。今天,我的想法依然沒變?!?br/> 面對這個被人們再三追問的問題,林大澤在自己的一篇文章中,表達了這樣的想法:
“去西部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決定,早在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青藏高原搞建設時,已經為西部所打動。我覺得,一個科技人員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將自己所學的知識運用到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去。西部大開發(fā),使青藏高原擁有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空間,人才、技術、創(chuàng)新等方面都出現(xiàn)了許多空白點。這給所有有理想、有激情的人,提供了極好的發(fā)展機遇,這個機遇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平等的,就看你是否能把握。相對東部來說,這兒是一塊未被開發(fā)的處女地,特別是對我這樣一個搞工程的人來說,遼闊的西部,地勢復雜,蘊含著豐富的天然礦產,資源得天獨厚。經過幾十年的挖掘,中東部的礦產資源已經相對貧乏,礦產開發(fā)的潛力較西部來說也顯得較小。我選擇了西部,就是選擇了前景更為開闊的人生。況且,西部礦業(yè)為我提供了一個這么好的用武之地。用自己有限的才能,去促進西部的發(fā)展,對我來說,是人生價值的最大體現(xiàn)。把自己的知識和經驗用到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在西部,我感到充實和幸福!每個人都是一粒微小的種子,把你放在合適的地方,你就要耐得住寂寞,不浮躁、不為名利所動。”
當然,促成林大澤2003年赴青的直接原因,是他與時任西部礦業(yè)集團董事長毛小兵的一次偶然性會晤。2002年全國“兩會”期間,兩人相遇,一見如故,一個躊躇滿志、一個求賢若渴。毛小兵向早就心儀的林大澤介紹了企業(yè)的基本情況,一再向他傳遞了西部礦業(yè)誠聘國內外英才的熱切愿望,還對他講了西部礦業(yè)的美好前景。
林大澤動心了。
2
初到西部礦業(yè),正面臨機構調整,公司人手緊張,只給林大澤配備了一個副手。一切要重新開始,什么都要白手起家。生活上沒有特殊照顧,天天到食堂吃大鍋飯??吹竭@個整天匆匆忙忙、操著一口南方口音的大專家,公司的人們私下里議論:林博士是受不了這個苦的,干不了多久,他就會卷鋪蓋走人了。
那邊,西南科技大學一直把300多平方米的住房給他留著,時刻等著他的回歸。但林大澤一頭扎進工作,對這些全然不顧了。白天,他到基層調研,晚上寫調研報告、課題報告。經過一段時間調查摸底,確立了科技興公司的思路。他說,首先要建立科技平臺,把公司的科研項目和省上的科研項目結合起來。公司的人們悄悄說呢,林博士的褲腿上都是帶著風聲的。白天,他到政府主管科技的各部門匯報確立好的科研項目,期望得到政府的支持。他反反復復向主管領導強調科研項目對企業(yè)的重要性,一次不行,去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不停地跑、不停地修改報告。終于,青海省科技主管部門答應將他的科研項目列入省上的項目,但暫且不提供經費支持。
林大澤的副手張永德說,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林大澤像孩子一樣,高興得心花怒放。林大澤說:“我們不在乎政府給不給我們經費,我們在乎的是,我們的項目能否列入省級項目、能否引起政府的重視?,F(xiàn)在,通過這些項目,我們就可以繼續(xù)邁開步子,引進科技人才,把西部礦業(yè)的科技抓起來了!”
林大澤給西部礦業(yè)帶來了新鮮和活力。
到西部礦業(yè)后,具體受惠于林大澤所確立的科研項目的企業(yè),首先是錫鐵山礦山。
錫鐵山位處柴達木盆地,是西部礦業(yè)的發(fā)祥地。海拔3400米,山高溝深,崖峭壁陡,巖石裸露,四周是茫茫的戈壁和荒原,高寒、缺氧、風大、沙多,自然條件如此惡劣,但這里是一座礦產人喜愛的富礦。錫鐵山礦山是青海省最大的有色金屬鉛鋅礦礦山、全國大型有色金屬采選聯(lián)合企業(yè)之一,也是西部礦業(yè)集團有限公司的骨干企業(yè)。
經過反復實地考察,林大澤認為,王淀佐院士發(fā)明的“電位調控浮選理論和技術”可以在錫鐵山礦山應用,而且有望在技術上取得突破,還會取得很好的經濟效益。很快,林大澤確定了“電位調控浮選新技術在錫鐵山鉛鋅礦的應用”這一科研項目。接著,由于此項目對西部開發(fā)意義重大,被確定為國家攻關項目。
林大澤面臨著到西部礦業(yè)后的一次大考驗。
2004年,林大澤和王淀佐院士的團隊一起深入到錫鐵山礦。因為海拔高,一位教授剛到礦山就得了嚴重的肺水腫,被送回去搶救。林大澤雖已接受過兩次青藏高原高海拔地段工作的考驗,但老毛病又犯了,腦袋疼,睡不著覺,惡心,吃不下飯。新技術從實驗室試驗完,到了錫鐵山,馬上遇到了問題。原來,在平原做好的工藝參數(shù),到高原后,無法對應。接二連三的失敗,很多人打退堂鼓了。林大澤說:“這個項目,無論如何也要做下去,再大的困難也得想辦法克服?!边@是林大澤到西部礦業(yè)后的第一個付諸實施的大項目,放棄就意味著開局的失敗。技術人員再度撤回實驗室,重新試驗,通過反復對比,終于找出了原因。他們重回錫鐵山,根據(jù)現(xiàn)場狀況,反復改變工藝參數(shù),半年多后,“電位調控浮選新技術”在錫鐵山鉛鋅礦中終于成功應用。技改過程中,工人師傅們也被深深感動了,專家們和他們打成一片,晝夜倒班,手把手教他們新的操作技術。起初,很多工人不適應,但很快他們就愛上了簡捷易行的新的操作方法,工人師傅們高興地說:“這個技術好,操作簡單,工程指標提高,我們個人的指標也提高了,可以多掙獎金了。”
錫鐵山礦區(qū)充滿了多年不見的活力。“電位調控浮選新技術”的運用,大大減少了藥劑消耗,降低了生產成本,提高了選別指標,每年給公司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經濟效益。
林大澤在錫鐵山技術改造中初嘗了成功的喜悅。緊接著,他在錫鐵山又完成了兩項重要的科技創(chuàng)新:
2005年,他主持完成了“錫鐵山鉛鋅礦浮選新工藝新藥劑的研究”項目,這個技術不改變現(xiàn)有的生產流程結構,但使鉛、鋅、金、銀回收率分別得到提高。對工人師傅來說,工藝技術也易于控制和實施,且技術指標達到了先進。同年,他又主持完成了“錫鐵山鉛鋅礦深部礦石及各采點礦石配比試驗研究”。
對錫鐵山取得的一系列成績,林大澤用他一貫樸素、富有激情的話作了如下總結:
用最先進的科學技術、最尖端的專家團隊,和最優(yōu)秀的一線工人,在青藏高原這樣世界上最艱苦的地方,照樣能夠創(chuàng)造出奇跡。
錫鐵山的科研創(chuàng)新,在西部、在青海產生了很大影響,得到了很多院士的肯定。
2005年10月21日,林大澤被授予“全國優(yōu)秀博士后”稱號,在人民大會堂,和來自全國的127位優(yōu)秀博士后受到了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等中央領導的接見。林大澤是實施博士后制度以來,礦業(yè)工程一級學科唯一一個獲得“全國優(yōu)秀博士后”稱號的博士后。同一年,他成為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還被評為青海省“首批自然科學與工程技術學科帶頭人”。
收獲來之不易。到青海后,嚴重的高原反應,加上工作繁重,林大澤長期失眠。從來沒怕過吃苦,身體沒有過大毛病的林大澤,終于積勞成疾。一次,在云南一個礦業(yè)論壇會議上,一天夜里三點多鐘,林大澤心臟劇痛,他悄悄叫來副手,副手見他臉色蒼白,趕緊要叫救護車,怕影響與會人員休息,林大澤叫副手打車把他送到救護中心,經過緊急醫(yī)治,疼痛終于減輕。醫(yī)生說,這完全是由于長期疲勞所致。心臟不痛了,天快亮時,林大澤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了??墒?,剛睡不久,林大澤突然爬了起來,拔下點滴,對副手說,快回!馬上要開會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耽誤開會。
因為勞累過度,林大澤兩次被送進醫(yī)院搶救。他說:“如果那兩次過不來,那就犧牲得太早了啊,我才40多歲呢。”“那兩次病說來奇怪,一次是心跳過緩,心疼得喘不上氣來;一次心跳過速,心疼得喘不上氣來。現(xiàn)在,心是不疼了,但還是睡不著覺,吃兩片安定也不管事?!?br/> 西部礦業(yè)的副總裁睡不著覺,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人們看到的林大澤,永遠精神抖擻,風風火火。一位職員說,林總的做事風格用一個字就可以概括:快。吃飯快、說話快、走路快、腦子轉得快。別人只能一心專用,他能一心多用,平時,你很難搞清楚他到底同時在做著幾件事情。
但林大澤再忙,每天必須要做一件事,晚上一定要給遠在家鄉(xiāng)的母親打個電話。報個平安,說說近況,聽老母親扯扯家長里短。老母親每天都牽掛著遠處的孩子呢,隨時隨處,胳膊上掛著手機。還有,林大澤在全國各地飛,飛機一落地,第一件事是給妻子在電話里說一聲,“我到了哦,放心?!边@么多年了,林大澤覺得對家里實在虧欠得太多,好不容易到家住上幾天,女兒會奇怪地問:“爸爸,你怎么不出差了?”林大澤很心疼女兒,可從小到大,沒和她待過幾天,對女兒的學習,沒過問過幾次?,F(xiàn)在,女兒已經上到大二,每次在電話里聽到女兒咯咯咯的笑聲,林大澤總覺得歉疚得很。
3
轉眼幾年過去了,林大澤不僅沒卷鋪蓋走人,而且在西部礦業(yè)深深地扎了根、結出了果實。
不過,一向開朗樂觀的林大澤,一度也很苦悶。
林大澤給公司帶來了很多變化,他的新銳觀念沖蕩了很多人的舊思想。有些人表示懷疑和不解,覺得林大澤搭建的科技創(chuàng)新平臺,是要名頭、擺花架子,是虛頭巴腦的東西,不會給公司的發(fā)展起到任何實質性的作用。
林大澤可是牛脾氣,面對很多人腐舊的想法,他很氣惱,也很失落。一氣之下,他決定撂挑子不干了,向公司提交了辭呈。那天,公司董事長毛小兵正在醫(yī)院打點滴,得知這個消息后,很是著急,一邊打著點滴、一邊叫來林大澤,懇切地和他交流、商量,給他做思想工作,答應全力以赴地配合他開展科研創(chuàng)新。林大澤又滿臉笑容了。他就是這樣簡單,喜怒形于色,那天,他開心地喝了幾杯青稞酒。他說:“只要領導支持,我就有主心骨了?!?br/> 青稞酒、羊肉加大蒜,真乃西部美食。林大澤已經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西部人了。
有一天,林大澤去了青海湖,那是他第一次去那里。澄澈無垠的大湖深深震撼了他。他沒想到,在這樣荒涼干涸的西部高原,竟有如此美麗的一面大湖。湖水深不可測,湖面風平浪靜,水天相接之處,是他視野的邊際。他想,人生何嘗不是如此?時空無涯,但生而有限。如此一想,所有的煩惱苦悶,都在這面巨大的湖水前,煙消云散了。
一次,國內黃金龍頭企業(yè)——山東黃金集團董事長王建華先生邀請林大澤去給他們的員工做一次企業(yè)科技創(chuàng)新的經驗介紹,但因工作實在太忙,未能成行。后來,在山東黃金集團科技大會上,王建華董事長說:“西部礦業(yè)有一位從北京科技大學去的博士,是他把西部礦業(yè)提升成了一個國際知名的科技導向很強的企業(yè),這人叫林大澤,你們應該把他請來,叫他傳授一下經驗?!?br/> 林大澤在西部礦業(yè)搞的科技創(chuàng)新,在同行中得到了認可。
后來,國家科技部黨組書記、常務副部長李學勇先生,在視察青海的科技工作時,三次點名表彰了西部礦業(yè)科技工作取得的成績,他指出:“西部礦業(yè)科技創(chuàng)新為西部企業(yè)做出榜樣,即使在全國比較,西部礦業(yè)科技創(chuàng)新工作也是一流的。”其間,中國工程院常務副院長王淀佐院士、中國科協(xié)黨組書記馮長根教授,也對林大澤在西部的科技創(chuàng)新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
這一切,極大地鼓舞了林大澤。他甩開膀子,又大干了起來。
2008年2月23日,林大澤與2007年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閔恩澤院士以及嫦娥工程衛(wèi)星系統(tǒng)總指揮、總設計師葉培建院士等10位科技人才一同被評為“2007年中國十大科技英才”。由于他在青海作出的杰出貢獻,還相繼榮獲“青海省重大科技貢獻獎”、“第四屆中國科協(xié)西部開發(fā)突出貢獻獎”等重獎,被評為2007-2008年全國“講理想、比貢獻”活動科技標兵、全國杰出專業(yè)技術人才、新世紀百千萬人才工程國家級人選。
《科學中國人》雜志“2007年度人物”給了林大澤這樣的頒獎詞:
一腔報國激情,盡撒西部大地。他以旺盛的生命力,真正實現(xiàn)了生產力與科技研發(fā)的“無縫鏈接”。他向世人雄辯地證明,在青藏高原這樣世界上最艱苦的地方,照樣能夠創(chuàng)造出奇跡。
“真正實現(xiàn)了生產力與科技研發(fā)的‘無縫鏈接”’——這評價的確確鑿得很。
在青海,短短七年,林大澤開辟了很多個“唯一”:
負責創(chuàng)建了目前青海省唯一的西部礦業(yè)博士后科研工作站;
負責創(chuàng)建了目前青海省唯一的省級高層次人才創(chuàng)業(yè)園暨留學回國人員科技創(chuàng)業(yè)園;
負責創(chuàng)建的西部礦業(yè)企業(yè)研發(fā)中心,被批準為目前青海省唯一的進入118家國家級的企業(yè)研發(fā)中心;
負責創(chuàng)建了目前青海省唯一的西部礦業(yè)國家級企業(yè)技術中心;
西部礦業(yè)公司2008被正式批準為目前青海省唯一的首批91家國家創(chuàng)新型企業(yè);
林大澤看似文弱,但內力強大,他用科技這把利劍,披荊斬棘,在西部開辟了一片嶄新的天地。
這些“唯一”,為西部礦業(yè)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益,為西部礦業(yè)的科技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這些“唯一”,還為青藏高原引進高層次的人才工作作出了重要貢獻。僅西部礦業(yè)國家級企業(yè)技術中心一個部門,目前,已承擔30多項國家、省部級科研課題,成為青海省承擔和開展科技攻關的重要平臺。
在西部礦業(yè),職員們共同的看法是,以前,西礦人沒有“科技”這個概念,林大澤到了西部礦業(yè)后,把科技帶給了西部礦業(yè),現(xiàn)在,西礦人都知道了“科技”的含金量。職員們說,林大澤的加盟,讓他們變化很大:眼界寬了,思路廣了,節(jié)奏快了,效率高了,壓力也更大了。
2005年以前,西部礦業(yè)沒有一項省級科研項目,沒有一個科技發(fā)明,沒有一個發(fā)明專利,沒獲過一個省部級、國家級的科技獎項。林大澤到西部礦業(yè)之后,先后主持完成了20多項國家和省部級科研課題;承擔完成了30多項重要工程項目的技術設計和應用研究工作;公開發(fā)表學術論文85篇;正式出版著作及教材7部;獲得各種科技獎勵和榮譽40次,其中,國家和省部級科技進步獎18次;申請專利成果20項。
這些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大大縮小了青海省國家級科技創(chuàng)新平臺建設、國家級引進高層次人才平臺建設與發(fā)達地區(qū)的差距,為青海省自主創(chuàng)新能力的建設作出了突出貢獻。
林大澤還運用他靈活開放的思維,注重內引外聯(lián)。重視學會工作,積極組織學術活動。組建了西部礦業(yè)集團公司科學技術協(xié)會,2004年、2006年成功組織了青海省兩屆博士后學術報告會和西部礦業(yè)科技年會。他還對公司科研體制進行了全面創(chuàng)新,相繼成立了研究發(fā)展中心、省級工程技術研究中心、省級企業(yè)孵化器和兩個省級重點實驗室等科研平臺,使企業(yè)形成了較為完整的研發(fā)體系,推動形成以企業(yè)為主體、以市場為導向、產學研結合的技術創(chuàng)新體系工作,先后與多所大學和科研單位建立了合作關系。
林大澤給西部礦業(yè)帶來了全新的科技創(chuàng)新理念。
作為一個成就卓著的科技人員,林大澤實在太看重科技人才的巨大力量,太看重科學技術的巨大力量了。他說:“人才資源是第一資源。對企業(yè)而言,未來企業(yè)的競爭,其實就是人才之爭;誰擁有了人才,誰就會贏得新技術、新產品,甚至贏得市場。幾年來,西部礦業(yè)的實踐告訴我們,如何留住并用好人才和引進人才一樣重要。要吸引高層次人才,用好高層次人才,留住高層次人才,必須有高層次科研平臺,這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
西南科技大學副校長羅學剛被林大澤全新的科技理念打動,他說:“林大澤改變了高等院校對人才的看法?!?br/> 阿基米德曾言:“給我一個立足點和一根足夠長的杠桿,我就可以撬動地球。”林大澤說:“當今社會,各學科縱橫交錯,必須選擇卓越的合作伙伴和研究團隊!給我一個優(yōu)秀的團隊,我就可以做很多事情?!痹谖鞑康V業(yè),林大澤對自己主要工作內容,總結得十分簡單:一是搞科研,一是抓團隊。自他步入社會、開始科技實踐之后,他就深深認識到了團隊的力量。珠海炮臺山大爆破、西藏滿拉水利樞紐工程大爆破、青藏鐵路南山口大爆破、錫鐵山礦山的一次次科研創(chuàng)新、西部礦業(yè)的一個個科技研發(fā),每一次成功都沒有離開過團隊。
和科技人才一樣重要的是科學技術,林大澤說,科學技術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在經濟社會中發(fā)揮著決定性的作用。技術,尤其是不斷發(fā)展高新技術的創(chuàng)造能力,已經成為產業(yè)、行業(yè)和企業(yè)競爭的核心要素,決定行業(yè)和企業(yè)的綜合競爭力,成為經濟發(fā)展的推動力,成為企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基礎。誰掌握了先進的科學技術,誰就掌握了優(yōu)勢,誰就掌握了企業(yè)發(fā)展的未來。
2010年,在林大澤眼里是特殊的一年。西部大開發(fā)迎來了第二個十年,作為一個來西部搞發(fā)展的科技工作者,他一直非常關注西部大開發(fā)的進程。對西部大開發(fā)的成果和將要面臨的問題,他的感受真切而且珍貴。他說:“西部大開發(fā)第一個十年,一定程度上拉近了西部落后地區(qū)和東部發(fā)達地區(qū)經濟上的距離,但是,頭腦里的距離,在我看來,還是很遠。西部大開發(fā)第二個十年,如果教育跟不上,那就是最大的問題,特別是在甘肅、青海、寧夏、西藏、新疆等地區(qū)。其實,我們企業(yè)即將遇到的困難和整個西部大開發(fā)遇到的困難都一樣?!?br/> 今天,林大澤還有他的苦惱,他苦惱科技工作者仍不被很多人理解。在西部,很多人不理解文化軟實力的作用,不理解不懈地進行科技研究和科技創(chuàng)新才是企業(yè)持久的經濟增長點。他說:“西部很多企業(yè)步子邁不開,就是缺乏長遠的考慮,沒有科技觀念、創(chuàng)新觀念,這是最大的制約?!?br/> 現(xiàn)在,在承擔西部礦業(yè)繁重事務的同時,林大澤從未停止過學術工作。他是貴州大學客座教授,西南科技大學特聘教授、研究生導師,還擔任青海省科協(xié)副主席、中國創(chuàng)作學會副理事長、中國非金屬礦工業(yè)協(xié)會副理事長、青海省青年科技工作者協(xié)會副會長、創(chuàng)新方法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有色金屬學會常務理事、中國職業(yè)安全健康協(xié)會常務理事、中國工程爆破協(xié)會理事,以及喀斯特環(huán)境與地質災害防治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和固體廢物處理與資源化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兩個學術委員會委員。
2010年10月,林大澤在中國科協(xié)“十佳全國優(yōu)秀科技工作者”評選中被提名。2010年,他又獲得“全國優(yōu)秀科技工作者”和2009-2010年全國“講理想、比貢獻”活動科技標兵稱號。
4
說起搞團隊,誰都認為,林大澤身上有一種天然的優(yōu)質稟賦。上學時,他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工作后,朋友滿天下。他身邊的朋友對他的評說諸多:說他知識豐富,和誰都能溝通和交流;說他心地純凈,對誰都能以誠相待;說他溫和善良,從不以勢壓人;說他有光亮的人格,看到的都是別人的長處;說他技藝高超,令人敬佩;說他黃牛般吃苦耐勞,叫人尊敬。新朋老友,與他相處,輕松愉快、心無芥蒂。所以,他總像一塊磁石。
林大澤是一個念舊的人,在他搞工程爆破期間,他沒有忘記自己生活過的那個偏僻的小村子,他召集村民進入他的工程隊,幫他們脫貧致富。在他學術著作的前言中,他這樣記掛著往昔:“我要感謝四川省三臺縣先鋒小學、四川省三臺縣石安中學、四川省三臺中學、中國人民解放軍理工大學、北京理工大學和北京科技大學教育過我的所有老師……”
在同事們眼里,這個不茍言笑、根本不會任何娛樂活動、閑時只知道讀書寫論文的博士,每次回到家里,都要親自下廚,為妻子和女兒做好吃的飯菜。在家人眼里,他是個幽默可愛的男人,是一個悉心關照家人的好兒子、好父親、好丈夫。他會和妻兒一邊吃著零食、一邊興致勃勃地收看體育比賽。
有一天,我看到他妻子寫他的兩句話:“林大澤喜歡美好的一切。他喜歡春天和秋天。”這是非常溫暖的兩句話。幾十年,他們夫妻各自忙碌著自己的事業(yè),有時相距千里,但一直心心相印。也許是因為長期搞爆破,和枯燥堅硬的工程打交道的緣故,林大澤才喜歡溫和的春天和秋天。春天生機勃發(fā)、秋天碩果豐盈,多么美好的季節(jié)。
20lo年9月,在綿陽,47歲的林大澤,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一席晚餐,在座的有他十幾歲時朝夕相處的同窗,還有他的大學校友、現(xiàn)在的工作伙伴。他說,不能喝酒,不喝不喝,說著說著,就把自己喝多了,這時的林大澤孩子般欣喜和快樂。有人問他,你到底是什么人才?是科學家、企業(yè)家、企業(yè)管理者,還是大學教授?
林大澤風趣地說,我是一個來自西部的飲者。
那一刻,我又想起了夸父逐日的故事。
西有大澤,林大澤逐大澤而棲。
用林大澤的話說:“那里天地開闊好干事!”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