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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花生

2011-12-31 00:00:00安慶
長江文藝 2011年12期


  一
  
  李月季挑著花生擔(dān)子走出瓦塘南街,天上的一層厚云破開了。李月季仰著頭,穿過云層的陽光扎著眼睛,他把頭低下去,抓緊了扁擔(dān)向老塘的路上走。
  這副擔(dān)子李月季已經(jīng)挑了三年,三年的光陰李月季被叫成了李花生。時光改變的不只是一個人的稱呼,還有一個人的骨骼,一個人的性格,一個人的嗓子和沉默。十里八村對他的花生都有些依賴了,看見他或者他的擔(dān)子走過來,老遠的,村里的老人孩子都會有人喊上了,李花生,把你的擔(dān)子挑過來呀。然后就聽見咯咯嘣嘣的一陣響,腳邊落下一片花生的殼,再被一陣風(fēng)吹亂或者吹到一個角落。鄉(xiāng)村的風(fēng)俗就是這樣,你在鄉(xiāng)村做生意不能怕嘗,哪怕嘗過了把生意抬高了幾分都無所謂,要的是一種氣場一種人緣一種隨和,除非你是賣鐵器賣豬娃賣生食的,只能聽聽當當啷啷的響聲看一看貨色。李月季呢也是大方慣了的一個人,走到聚人的地方,手一拽蒙花生的布,掀開了,白中透著金黃的炒花生亮在眼前,一個緊挨一個擁擠在柳筐里,勾引著大家的胃口。大手小手往花生里伸,或大指頭小指頭去筐里捏,一邊說著嘗嘗、嘗嘗,一邊夸著今天的成色。嘗過就不好意思不買了,一塊、兩塊,三毛、五毛的買上了。李月季忙乎著挪動小秤盤兒,那些塊兒八毛的錢在他的眼前晃一下塞進兜里,有時候不用挪窩半挑子花生下去了。到了李月季變成李花生的這一年,李月季幾乎不用秤了,秤盤兒差不多成了擺設(shè),隨便一抓,都是不差上下的。也沒有人計較,計較什么呢?李花生的爽快大家是知道的,尤其遇哪個村有紅白喜事或者逢廟會上唱戲,一捧一把地,談笑間兩筐炒花生處理完了。
  人們常常和李月季說他的父親,說這花生的味道還是你父親的手藝,還是那種純香味兒,又脆又香;你得的是傳家寶,你年輕,有靈性,炒花生也嫩了些,你父親差不多50歲才開始賣花生吧,再往前是不允許的。
  往往這個時候,李月季托著扁擔(dān),任憑誰家的小孩兒去他的擔(dān)子里抓一把。他站著,少年的光陰像云一樣流過:吧嗒吧嗒地往家跑,這是他的記憶,院子里站著大哥、二哥、三哥,還有姐姐;姐姐和哥哥都在等他,他最小,他吧嗒吧嗒地回來,家里的碗筷響起來,他不回來,一家人都在等著全家的這個小兒。在他十二三歲的時候,他看見了大哥、二哥、三哥的胡子,天真地說,你們等等我嘛,你們怎么能長胡子呢?他摸大哥的胡子,胡子扎了他的小手,他趕忙縮回。大哥伸手也摸他的下巴,扭著他的頭笑,意思是你胡子的小嫩芽兒都在這兒藏著,也會有一天拱出來。大哥不會說話,在他最初知道大哥不會說話的一天他去問媽,你怎么不讓大哥說話呢?你打他了是不是?媽搖頭。他的個子躥過了二哥,他又問媽,媽,你怎么不讓二哥長個兒呀?媽又搖頭。對,還有三哥,在他上初二的那一年三哥已經(jīng)去一個裁縫鋪里啪嗒啪嗒學(xué)裁縫了。
  李月季的父親叫李富貴,要說李家的花生成為一個品牌,是李富貴的功勞。在他的記憶里,父親每天就是炒花生,賣花生。村里人也都記著李富貴每天早早地挑著花生的擔(dān)子,腳步啪嗒啪嗒地走出瓦塘南街,在十里八村的街巷里搖晃著,花生噢——瓦塘南街的炒花生噢——來點我老李的花生噢——李富貴除了吆喝他的炒花生是不大說話的,花生擔(dān)子不出村不開口,好像一出村花生擔(dān)子就被風(fēng)吹得輕松起來,他心里也只剩下了花生。
  李富貴走得最遠的地方是老屯鎮(zhèn)。那個地方似乎是走順了,也是方圓最熱鬧發(fā)達的一個集鎮(zhèn)。那天李富貴趕了一個大集,從老屯鎮(zhèn)回來他筐里裝了兩頭雪白雪白的豬娃,毛直得一根根豎著,在豬娃身上長成密密麻麻的小森林。月季的母親問他怎么一下子買了兩頭?李富貴擦把汗,說買一頭我怎么挑?小豬娃在筐里又嘰嘰哇哇地叫,小眼睛瞪著瞅著李家人,后來小豬娃在李家慢慢地長成了大豬。大豬賣了,李富貴會再挑回來兩頭小豬娃。李月季每天看父親裝筐,手一舉放到肩上,又一舉挪到另一個肩頭,真是熟能生巧,一個挑子像把戲一樣。李富貴走到人多的地方,就把扁擔(dān)擱在身后的一個墻頭,或者找一個墻上有橛子的地方把扁擔(dān)的一頭掛上去,扁擔(dān)搖顫幾下穩(wěn)下來,他專心致志地等著顧客。后來李月季的動作和父親如出一轍,只是他的個子比李富貴明顯高出了一截,一米七五左右。這要感謝母親,是母親給他的遺傳,在他們弟兄4個中只有二哥不折不扣繼承了父親的身高。身高成為一家人心中的障礙,這是后話。
  李月季每天晚上看父親和母親忙碌著,在廚房的一個大地鍋里炒花生,遠遠聽著像一層細雨嘩嘩地打在帆布上。紅彤彤的火把鍋屁股燒得通紅,父親的兩手在鍋里忙碌,香味溢到了院子里又飄過大街。瓦塘南街的人聞著香味,說這李富貴炒花生炒出訣竅來了,香得抓胃!父親每天起得很早,在挑花生擔(dān)子出去前似乎有很多要干的事,打掃院子,看看豬圈,給牲口添草,看東邊的天際慢慢地泛出了橙色,吱呀一聲地把門推開,挑起擔(dān)子走了。
  父親沒有回家是一個雪天。雪先從遠處扯起一張大幔,再慢慢壓下來,把滿地蓋上一層厚厚的白。那天黃昏母親帶著三個兒子在柳塘村外找到了李富貴,李富貴像一只狗蜷在雪窩里,拳頭擩著肚子,差不多快奄奄一息了。后來就一直躺在床上,花生挑子冷落地擱在角落里,生了蛛網(wǎng),大地鍋的火斷了。村里的幾個孩娃兒握著胖嘟嘟的小手站在他家門口,吐著稚嫩的奶腔,你們家怎么不炒花生了?
  那一年還在城里上高二的李月季決定回家挑起父親的擔(dān)子。家里的局勢越來越清晰:大哥啞,二哥矬,三哥熱衷于裁縫,整天坐到織布機上哐哐地織布?;貋砹耍瓦@樣慢慢地成了后來的李花生。
  
  二
  
  這一年麥季,李月季第一次真正面對滿野的莊稼,他站在麥地里瞅著黃澄澄的麥穗,驕陽炙烤著大地,天空澄凈得只有陽光和幾縷白云。他有些迷茫,從今以后這就是自己的生活了,這就是古往今來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了;自己的大學(xué)夢就這樣破滅,他一個月前還躊躇滿志,想著再過兩個月就升入高三了,高三里再沖刺一年也許會跨過那個坎兒,他就不再是一個純粹的鄉(xiāng)下的小孩兒,他可以昂首挺胸說,我考上大學(xué)了,要去過另一種生活。那種生活到底是怎樣的雖然還不清楚,但終歸和鄉(xiāng)村千篇一律是不一樣的,那里有洋樓、汽車、圖書館、滿街的車流、明亮的街道,有情侶散步的公園,還有…… 村里人會說,月季,你這孩子行,做了咱瓦塘的狀元??墒虑橥鶗幸馔猓屇愦胧植患?,讓你難料的事情就這樣急慌慌來了,由不得你。他是曾經(jīng)有過委屈有過畏怯有過違逆不想就范的,一個夜晚他把頭拱在土里,屁股朝天拱了很久,最后吹一口氣,像小時候吹杏核一樣,他把憋在肚里的委屈往外吹,一次次吹,吹,滿嘴沾泥地吹;最后終于一仰頭站起來,再仰起頭,朝天上吹,吹——忽然撲通一聲雙膝跪下,說,土地爺,我開始吧!
  父親走了。葬完父親,他站在麥田里,麥苗兒快過了膝,在無邊的曠野,埋下的人只有在親人的目光里才是存在的。他穿一身白孝,在墳地前他扭過身看見了含淚的大哥,站在路邊等他的二哥、三哥。大哥拉住他的手,臉上的肌肉抽搐,心里的千言萬語無法表達,即使哭也哭不出悲天嚎地。大哥又一次跪下,頭抵著地,撕裂的直嗓沖出來,塵土飛起。他拉起大哥,撲進大哥懷里,有一句話沖出來,大哥,我不走了,我會照顧你,大哥……
  大哥是聽得懂的。
  他撥拉著麥田。他想起一天夜里走出學(xué)校的大門,他要看一看城市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看看城市的霓虹、城市的人流、城市的夜色,聞聞城市的氣息。他沿著大街,在一個城市的深夜里散步,在越過一個十字路口后,看見一條河流,彩色的燈光在水中波動,河成了彩河。他想起村外的滄河,那一條季節(jié)河,暑期時的白浪,秋冬時的細流。那流淌不緊不慢中有一股韌性。他常常坐在河邊看流水,擠上眼聽水流的聲音。他沒有聽到這條河的聲音,原來城市的河是只有顏色的,河在城市里它寂寞嗎?他離開河,走到大禮堂前,寬大雄偉的大禮堂是文城的影院,影院前是文城最大的廣場。廣場上很多做小生意的、漫步的人,廣場的燈塔上有七八盞高高的霓虹燈,把城市照得明亮。他仰著頭,心里叫喊,瓦塘南街的十字路口什么時候會有一盞這樣的燈???后來他又沿著蓮花湖走,每一朵蓮花在夜色中都踱上了一層金黃、一層微紅、一層淡藍;蓮花里有燈的顏色,水的顏色,水面上映著蓮花。又走過馬市街,走過學(xué)府街,走過老城街,走過秀才胡同,走到南門,一直走到太陽從地平線的一端升起,乳白的天際映上一層淡黃又映出一片金光。那個時候他的夢是復(fù)雜的、彷徨的、忐忑不安的、無所適從的、充滿向往和憧憬的、疼痛的。直到下決心離開學(xué)校前,他又在文城的大街里獨自度過一個夜晚。他問自己,真要把半個夢留在這里嗎?那夜,他在一段老城墻上坐到太陽真正出來曬熱了頭皮。
  
  他撥拉開面前的麥田,對自己說,融入吧!他又彎下腰,對自己說,融入吧!有什么不適應(yīng)的,你根本就沒有走出土地,一直都還在村子里,自己就是一根麥苗、一根草、一根鄉(xiāng)間的蘆葦,那就先從土地開始吧!
  
  三
  
  他挑起了擔(dān)子。其實就是兩個大荊條籃子,籃子里是炒熟的花生。還有的是一桿小秤,小秤上吊了個小簸箕,代替的是一個秤盤兒。他高挑的個兒在瓦塘、牛塘、城堡、老屯鎮(zhèn)的路上走著,挑子在他的肩頭搖晃,炒花生的馨香從籃子里溢出來,一縷一縷在空中彌漫,在村子里誘惑著人的胃口。是母親教他開始炒花生的,精選過的花生放在籮筐里,母親提前把調(diào)料備好,擱在鍋臺邊的一個墻柜里。二哥拉著風(fēng)匣,大哥站在門口供應(yīng)著柴禾,不斷地遞過花生或者盛花生的小筐,生花生不斷地倒進鍋里。母親按部就班地往鍋里放著佐料,倒進花生,不停地揮動著鏟子,那味道在翻動中出來了。幾次之后,李月季開始動手,他漸漸地掌握了火候,佐料還是母親配的。每次炒了一泡兒花生,他馬上拿過去讓母親嘗讓母親先看成色,母親嚼著,臉上漸漸露出笑來。李月季又抓了花生讓大哥、二哥、三哥嘗。這時候,母親在念一個謎語:坑坑洼洼大肚子,里邊兩個胖小子。
  花生就這樣又熱賣了。李月季把擔(dān)子真正地挑了起來,父親擱置了將近一年的擔(dān)子又挑到路上,挑到了十里八鄉(xiāng)的村里。還是那一副荊條籃子,但李月季分明多出幾分精神、幾分豪壯、幾分利索。最初的時候,人們見了他都說,這是李富貴的擔(dān)子,我們認得。他們吃著,好,好,還是李富貴的味道,好吃。李月季不會忌諱眾人對父親的贊美,況且他們其實是在夸自己。
  那天在槐塘,他剛放下?lián)?,一個跛腿的女人走過來,手里拉一個流鼻涕的孩子。女人遞過來發(fā)皺的兩塊紙幣。
  都稱嗎?嫂子?
  女人點頭。
  嘩啦嘩啦地響。
  記得我嗎?女人忽然問。
  他抬起頭,女人拍了拍腿。
  你,牛塘……
  對!
  他慌忙把一包花生遞過去,兩塊錢夾進花生里。
  不行!
  跛腿女人堅決地把錢給他。
  我知道你大哥還放羊。
  我不是其他意思,一個不會說話的人還是有點營生,每次回牛塘都能看見你大哥,他還守著河灘,告訴他,換個地方吧!
  李月季的手里抓著扁擔(dān)。
  照顧好你大哥。
  李月季把扁擔(dān)抓得更緊。他又抓了一把花生往孩子懷里塞。
  女人拖開孩子。
  多為他操點心。
  女人拉著孩子離開。
  他握著扁擔(dān),訕訕地望著女人。
  一路上,他在想那個女人,曾經(jīng)和大哥一起在這岸邊放過羊的女人。大哥救過女人,女人6/vn8Da21tSVNHRtUQ9uF/l4RScJmidWwylopCdcuSI=救她的羊掉進了河里,是大哥把她救上來,把她背上岸又背到家。
  
  四
  
  大哥出事了。一個大霧天,大哥把李三枝強奸了。問題是李月季根本不信,大哥不會。是第三次去才終于見到大哥的,他有點大步流星,警察和帶他過來的朋友都被撂在身后,窗口與窗口之間的冬青堅挺地泛出一點綠意。和大哥無關(guān)的窗口,從窗口擠出的目光都在一瞥間過去了。他匆匆地找著大哥,手里提著一袋沉甸甸的食品,還有從家里帶來的一包炒花生,兩個蒸紅薯,這是大哥最喜歡吃的東西。他想象著大哥狼吞虎咽的樣子,手有些抖,另一只手過來托住了食品。朋友緊走幾步拖住他,警察伸出抓著鑰匙的手擋住他,說,你等著。
  大哥胡子拉碴讓李月季差一點哭出聲來,如果不是那么多射來的目光,不是朋友狠狠地捏他,他差不多要控制不住了。他下意識地捂住嘴,使勁把要憋出來的發(fā)音捂回去,捂到肋骨的下頭,鼻子一陣發(fā)酸,一股眼淚還是抵擋不住地拱出來,有一口悶氣沖破了指縫。他抬起頭,呼出一口長氣,盡量地平靜著,小腹蠕動幾下才好像舒展了一些。依然有一股氣往上漫,漫過肺、胃、食管,又有一陣淚道子憋出來,頭低下,淚道子落到地上,腳下一片潮氣。他終于抬起頭,看著大哥。大哥的肩膀分明抖動了幾下,眼神驀然亮了幾分。大哥!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雖然明知道大哥根本聽不見他的叫聲。但大哥的嘴巴動了,胡子茬像被風(fēng)吹動的亂草,大哥看見了他的喊聲,這就是他和大哥多年的默契,這么多年都是這樣交流著,在他小時候委屈時大哥也是憑著他的眼神,他張開著嘴巴匆匆地跑過來,拉住他甚至抱起他。再往后他突然卡殼了,他就那樣站著,嘴還張著,從他的嘴巴下有一陣風(fēng)兒掠過。陪他的人催他,他還是說不出話。朋友不知道他和大哥的交流方式,他現(xiàn)在需要鎮(zhèn)定,然后調(diào)整自己的眼神,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再用和大哥默契的方式交流。他終于把自己鎮(zhèn)定了,先對大哥做了個握手的動作,慢慢把手朝上,把拳頭朝鼻凹處舉,再舉。意思是說一切都會過去的,你不用擔(dān)心。他又朝胸口揮了揮手,大哥,我心里有數(shù),我明白,我懂,心里想著你的,現(xiàn)在我把什么事情都放下了,放心!這就是和大哥的交流,每一次遇到疑問遇到需要安慰交流的內(nèi)容,大哥投來征詢的目光時他就這樣告訴大哥。好的,就這樣,沒事,都會過去的,真的,大哥。他把大拇指和食指頂在一起,然后兩個指尖彎下去,彎成一個心的圖形。
  他這才把東西遞過去,他知道有了這樣的交流大哥才會有食欲。炒花生,蒸紅薯,牛肉,兩瓶綠茶。他先把綠茶遞過去,順手把蓋子擰開。他看見大哥一雙粗糙的手,他的胸口又一陣涌動。大哥的嘴撇了撇,發(fā)黃發(fā)灰的牙露出來,雙手接過食品,忍了幾忍,頭還是埋了起來,剃短的頭發(fā)窩在胸口,像草窩里的刺猬。
  不像以往,這一次交流失去了矜持。大哥現(xiàn)在是一個強奸犯,那個被強奸的寡婦叫李三枝。事情出在一個凌晨,下霜了,路邊草棱上結(jié)上了霜刺,小麻雀掠過結(jié)霜的草櫻。大哥每天凌晨去看圈里的羊,打掃院里的落葉,再掇到羊圈里。然后大哥去街上遛一圈兒,有時候他的直嗓子會喊上幾聲。李三枝那天凌晨睡得很死,像吃了催眠藥的豬,直到身上有呼呼哧哧的喘氣才被嚇醒。被子捂住了她的頭,一個蠻力的男人在她的身上奔跑,她要窒息了,只隱隱約約感到一種眩暈,身體被兇猛地撞擊。后來她裹著被子沖出院子在晨夕里抱住了大哥。那天清晨李月季聽見了吵鬧聲,接著瓦塘南街響起警笛,李三枝指證了大哥,大哥進來了。
  留在村里的是一窩沒有散盡的薄霧。
  第一次來看大哥是扛著鋪蓋卷來的。
  他扛著厚厚的包裹走在文城的大街,小心翼翼地打聽著拘留所的位置,言語中透著一層愧疚,一種恥辱。冰冷的馬路從他的腳板下發(fā)出冷脆的響聲,汗從包裹的夾縫里流下來,黏在脖子上,耳根后、手腕上都濕漉漉的。十字路口有一個賣熱狗的老人,他走過去問路??敢话鼥|西,打個車吧,孩子,不貴,三輪車三塊錢就到了。他不情愿,他想摸一摸這條路怎樣走,這個城市的街他不是真正陌生,畢竟一個自己的縣城。他說:師傅,你告訴我,我就是想看看這一條路。你是給親人送被子?是!你是說你的親人冤?老人站著,直直地看他,好像李月季不是來找他問路,而是來找他嘮話的。他點點頭。老人嘆口氣,指路給他,一邊絮叨,什么時候沒有冤案,有幾個不冤的,哪個朝代沒有冤的,誰都有冤的可能。在他轉(zhuǎn)身時,老人又在身后補一句,那就找個好律師試試。又獨自絮叨,冤枉多了,不是誰都能把個兒翻過來。李月季沒有扭頭,一輛三輪車在他身邊停下,他用力地做了個拒絕的動作。李月季終于找到了拘留所的大門。門兩邊有一片很荒涼的草,干草上卷著樹葉,風(fēng)吹動樹葉在草窩里滾動。再往遠處,有一片蘆葦,在冷風(fēng)里搖曳。
  他站在馬路的對面,之前他沒有想到會進一趟拘留所,做夢都沒有想過。有一剎那他的眼模糊起來,甚至包裹擱在了地上,思維停頓地看著拘留所,一只老鼠從墻上哧溜竄過,搖動墻上的枯草。他一鼓氣,夾起包裹去推拘留所的大門。
  沒有見到大哥,只是把鋪蓋卷留下了。他有些失望,磨磨蹭蹭地不想走,說,我大哥叫李月林,是個啞巴,你們別把東西送錯了。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求腰有點駝的警察,民警說得很明白了他還在求,說,我大哥是個啞巴,我們還能通氣嗎?
  
  這是規(guī)矩,現(xiàn)在不行。警察說。
  李月季想到了汪家寬。認識他是在一年前,是李月季在十里八村被叫成了李花生之后。也就是說他賣花生的量越來越大,他開始成包成包地進花生,每一次來買那種子大飽滿的花生,在汪家寬這兒都可以買到。汪家寬經(jīng)營很多和吃有關(guān)的品種:大豆、大米、黑豆、綠豆、小米、白面……每次來市場,他遠遠看見李月季就會大聲地喊他過去。小李,小李,月季,來來來,看看我專門給你留下的花生,就在你嫂子屁股后頭,你去看看,再不來就留不住了。
  很順利地找到汪老板,說了哥的事。汪家寬背著手聽完,夯了幾下頭,似乎是記憶的磁帶卡殼了,要敲打敲打再轉(zhuǎn)起來,頭夯到第四下生意來了。招呼過生意老板又夯幾下頭,拽拽耳朵,好像在聽磁帶是不是轉(zhuǎn)動,身子一挺,說,有了。
  汪家寬找的是檢察院的一個副科長。在門口等了半天,那人慢騰騰地從樓上下來,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你們?nèi)グ桑幸?guī)矩,一般辦理審訊的過程不讓人見。李月季在心里說,規(guī)矩個屁,我哥又不會說話??崎L說,今天正好是老洪值班,我知道這個案件,一個啞巴強奸了一個寡婦,兩個苦命人。李月季說,是我哥,他冤??崎L打斷,你怎么敢斷定是冤,啞吧,啞巴也是人,也會想女人的是不是?李月季還想爭辯,花生老板拉住李月季,迸出一個笑容,說,那我們?nèi)チ?,有什么不順再和你?lián)系。他就這樣今天見到了大哥。
  
  五
  
  李三枝的娘家是蓮花屯的。
  李月季一連去了蓮花屯幾天,他要見到李三枝,為大哥討個說法,他還是覺得大哥冤。那天早晨的時間不對,他無數(shù)次地回憶早晨的過程,像個漫長又十分簡單的夢,那個早晨的事兒有些蹊蹺。李月季去蓮花屯挑著花生擔(dān)子,他挑了花生是想靠這花生聽到一些關(guān)于李三枝的消息。他在路上對自己說,一定要見到李三枝,李三枝出事后就不在瓦塘了,甚至不在蓮花屯,李月季更感到有些微妙。一個啞巴,每天喜歡早起,喜歡在路上散步,可這和他的強奸似乎不能聯(lián)系起來。大霧的凌晨李三枝裹著被子抱住的是大哥,這事兒怎么這么巧啊。
  李月季找到了李三枝的家,大門緊閉,對聯(lián)被風(fēng)扯成了綹兒在門楣上晃。李月季在敲門時聽見了狗吠,叫得很兇,從門縫里看見是一只大黃狗,有幾次李月季想著怎樣闖進去都因為狗退怯了。夯過幾次門后,李三枝的嫂子露了頭,李月季認識,李三枝娘家人都吃過他的炒花生,都和李月季熟。可是出了這事兒,李三枝的嫂子陌生起來,一臉怒氣。說,李花生,你不好好賣你的花生你干什么,難道我們還冤枉了你家啞巴?李月季說,讓我見一見李三枝,我想見一見她,如果我哥真冤了,漏網(wǎng)的是真正的壞人。李三枝的嫂子啪地把大門關(guān)上,又打開,說,三枝不在家,出了這檔子事她有什么臉還回娘家。女人拍拍狗,狗又吠起來。
  李月季開始蹲點,風(fēng)嗖嗖地刮過來,刀子一樣拉人,樹枝上的霜縷不斷打下來。半夜的時候李月季挑著擔(dān)子回瓦塘南街,第二天早早地他又過來,或許是因為有風(fēng),蓮花屯家家戶戶的門都關(guān)緊了,街上很靜,李月季握著扁擔(dān)從胡同的這頭挑到胡同的另一頭。隔著門李三枝娘家的狗又在狂叫,像是聽出了他的腳步聲。李月季回到瓦塘南街找了屠戶張冬青,張冬青以前殺豬,這幾年把殺豬改成了殺狗,家里的殺豬鍋成了殺狗鍋,原來家里堆滿豬毛,現(xiàn)在掛滿了狗皮,狗皮上爬滿了蒼繩。他冬天睡覺脊梁下鋪的都是狗皮做的褥子。李月季到了張冬青家先是聞到一股腥臭,狗皮狗肉狗糞夾在一起羼雜出來的氣味。李月季看見了一雙狗眼,打了個冷噤,沒有聽見狗的叫聲,據(jù)說狗進了張冬青家都會打顫,膽都破了。張冬青家自己養(yǎng)過一條大狗,有一年狗自個兒跑了,跑到另一個村莊的一戶人家。張冬青找過去,那狗跪下來求他,他就把狗留下了,從此發(fā)誓決不殺自家養(yǎng)過的狗。李月季手里掂著幾包炒花生,他嗅嗅,終于喊出來,嘴一張那些復(fù)雜的氣味就鉆進他的鼻腔,又像一條小蟲一樣癢癢地鉆出來,整個肺里都成了一片腥氣。李月季終于聽見了哈欠聲,從一扇門里閃出一張沒有睡醒的臉。張冬青一手扶門,一手拽著大衣。李月季走到張冬青眼前,說,張冬青,你在睡覺?。繌埗嗪孟癫趴匆娎钤录?,說,李月季,你找我干啥?
  李月季說,我來買你的狗肉吃。
  張冬青說,李月季,我知道你一家都不吃狗肉,但我們一家都吃炒花生。
  李月季說,我是真買狗肉的。
  張冬青說,李月季,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我數(shù)過,咱瓦塘南街就你家沒有吃過我的狗肉,我的賬本翻爛了都沒有你的名字,所以我們現(xiàn)在也少吃你家的花生了。
  李月季才想起手里的炒花生。然后,李月季說,我是真的來買狗肉的,不是說笑話,我現(xiàn)在真沒有那個心思,張冬青,我們現(xiàn)在鄭重其事地說。李月季的神色嚴肅起來。
  張冬青往別處扭扭脖子。李月季,你知道我為啥噍不起你,你明知道我不殺狗了,你才來我家買狗肉。
  李月季有些急,張冬青,你真的不殺了,你為啥不殺狗了?
  張冬青說,反正我不殺了,我不想說什么理由。張冬青彎腰摸出一把刀,刀上的血銹干了,紅不紅紫不紫的。李月季心里沉重起來,沉重得被失望壓上了一塊石頭。
  可是,李月季說,我想求你去殺一條狗,我出個價你肯不肯。
  誰?不是殺人吧?
  張冬青,我請你去把李三枝她娘家的狗殺了。
  
  六
  
  李月季去了西川的一家煤礦。
  李月季還是挑著擔(dān)子去的,只不過那個挑子第一次上了火車,又坐了汽車,才又被李月季挑起來,晃悠悠地走進一座山的背后。后來在山的背后看見了幾座煤山,整個礦區(qū)都是煤炭和煤石,遠遠地李月季聞見一種煤的腥味。
  李三枝的男人是死在煤礦的。李月季打聽到李三枝可能會又來了煤礦,她每年都過來哭幾次,有時坐在礦長的辦公室,有時坐在高高的煤山上,有時坐在進礦的路上,摟著一雙長腳,高一聲低一聲哭得很像個樣子。李月季在礦區(qū)里走著,有很多車,不斷地拉著滿滿的一車煤出來,拐過礦區(qū)蜿蜒的路,上了礦外的大路。拉煤車一輛連著一輛,上了大路有一個小樹林,司機們下來檢查輪胎,把蓋煤的大篷扯好,對著樹林撒一泡尿。樹葉飄上一層煤粉,風(fēng)吹動樹葉,煤粉灑到路上,地上的霜被煤粉染黑了。
  李月季打聽李三枝,終于有人說知道是一個出事礦工的老婆,還有幾個,每年都過來哭,一次或者幾次,每年來礦上哭成了她們的習(xí)慣。有人給李月季指指,說,有幾個女人,包括李三枝每次都坐到那個最高的煤矸山上哭,哭得嗚嗚哇哇的很傷心,然后去哭礦長,像一群傷心的鳥兒,弄得整個礦區(qū)悲悲戚戚,烏煙瘴氣。這些女人哭的時候都各自喊著丈夫的名字,她們不但哭,還在礦上焚燒紙錢,她們說丈夫的魂在這兒丟的,不能讓丈夫在另一個世界里受窮。哭過了她們開始找礦長,一把鼻涕一把淚要求礦長再給幫助,李三枝也是每年過來的女人之一。李月季聽著,仿佛聽到了一群婦女蒼涼的哭聲。李月季在礦工的指引下找到了礦長,他說了情況,說我是來找李三枝的。礦長說,李三枝來過,不過來這兒哭了一場就走了,好像比往常多了一些心思,她說想在礦上找個活兒干,說哪怕再死在礦上也心甘情愿,她這種話我們是不愿聽的,怎么能說不吉利的話呢?我們承認礦工是高風(fēng)險的工種,可我們是一點兒也不想有事情發(fā)生的。礦長說,李三枝不會再在礦上了,她每年都這樣,哭過了就離開。
  李月季登上那座煤矸山,風(fēng)不斷地掀起腳下的煤,往他的脖子里灌,迷他的眼,他腳下不斷有煤矸的滑動,骨骨碌碌地滑到有礙障的地方。李月季登到最頂峰,坐在山尖上,忽然也有了哭的沖動,就哭了,哭得稀里嘩啦。后來他在煤山尖上找著坐過的痕跡,終于找到了,認準那就是李三枝坐過的地方。他擦干眼淚,從兜里掏出一把炒花生,放好,對著礦區(qū)說,李三枝來過,我知道,老哥。這一聲是喊給李三枝的丈夫的。這把炒花生留給你嘗嘗吧。說完了,把花生放好,挺起身,老哥,你托個夢給李三枝,我哥是冤的,讓她回家,我要見她。他站起時,腳下生出一股小旋風(fēng),一圈圈地旋,把那把花生旋走了。
  
  
  七
  
  李月季被叫到了公安局。在一間屋子里,是一個監(jiān)控室,屋子里坐著幾個人,在等待著審訊的開始。一個警察挨著他坐下,說,李月季,一會兒你看你哥的手勢,你懂你哥,和我們搞個配合。李月季不說話,他急切地想見到大哥,眼睛死死地瞪著那個窗口一樣的屏幕。警察說,不要怕,你哥還好,我們知道該怎樣待他。
  看見大哥的手勢時他嘩啦哭了,像是突然而降的一場大雨,在隔間的審訊監(jiān)控室里嚎啕開了。他說,你們冤枉人了,他說他決沒有,決沒有,在那天凌晨他說他看到一個人,他是尾隨那個人時被李三枝抱住的。然后他讓警察重放大哥剛才的手勢。他說,你們看,再往下看看,大哥的手使勁地伸向襠里……李月季說,大哥說,如果是他,他情愿把襠里割下來喂狗。警察把監(jiān)控的錄像關(guān)了,屋子里短暫的沉悶。他身邊的警察說,你先回家,不要聲張,我們也感到這個案件有疑問,我們一直在研究,你放心,我們正在找李三枝。李月季對警察說了他去煤礦的事,說李三枝前幾天去過煤礦。他說,我求求你們,你們好好查查,不要因為我哥是個啞吧就冤他,就簡單立案,我不是不相信你們,因為的確有被冤死的人。屋子里沉默著,這時候有人不滿了,說,李月季,你怎么敢說就一定冤,怎么敢說我們辦案簡單了,我們怎么沒去找李三枝?隊長模樣的人舉手制止,拍了一下李月季,說,李月季你可以走了,不,我們派車把你送回去,我們會弄個水落石出的,我們不會輕易地下結(jié)論。他說,我想再看一次大哥。隊長說,好!出了門,李月季想起應(yīng)該給大哥買點什么,回過頭求跟在身邊的警察,警察說,不用,我們沒有讓他受委屈,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這是辦案的秘密,也是我們辦案的一種方式。警察看看天,說,不早了車送了你還要趕回。
  大哥是5天以后回來的。那天傍晚李月季站在大門口,心里忐忑不安,覺得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每一次心忐忑時總會出現(xiàn)一些情況。先是一群鳥兒從頭頂掠過,嘰嘰喳喳地在門口叫,然后落在一棵椿樹上,椿樹枝上殘留的雪撲撲簌簌落了一地。院子里的羊忽然一起叫起來,沖破羊圈往大門口跑,又沿街一路跑開,像在雪地里尋找著食物卻分明仰著頭。二哥急慌慌地攆出來,短短的腿腳在雪地上跑,喊著羊,你們回來,喊著頭羊的名字,跑了幾步那些羊都站住了。一輛警車從大路上拐過來,李月季的心一下子穩(wěn)了,羊不亂不叫了,愣愣地朝著警車。車門打開,大哥從車上下來,一個警察的手里掂著一床鋪蓋,李月季一眼認出來是他送過去的包裹。大哥站在羊中間,羊咩咩咩咩地叫,眼朝著大哥,朝大哥跑。大哥彎下腰一只一只地摸羊,抱起了一只小羊羔。
  李月季接過包裹,警察說,真正的人犯已經(jīng)歸案,提供消息的是李三枝。
  李月季站著,迎著大哥。
  
  八
  
  李月季又開始炒花生了?;ㄉ南阄队衷谕咛聊辖值囊股飶浡?,順著小北風(fēng)刮得滿街都是香氣,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夜色里夾進了炒花生的香味。李月季看著這個家又團圓了,一場虛驚,大哥又坐下來為他燒火,火舌兒時不時舔出來,在灶口打幾個旋兒,又鉆回灶洞。二哥在做他的幫手,把花生遞過來,又遞出去,在篩那些摻雜的沙子,花生嘩嘩啦啦地響。如果,如果,如果再有一個大嫂、二嫂、三嫂在一旁說說話,幫幫忙就好了,那才是一幅更好的圖景。三哥呢,三哥在他的屋子里裁著衣裳,在炒花生的間隙縫紉機的噠噠聲傳來。他現(xiàn)在才忽然明白,三哥的做法不是女人氣,不是,三哥是在心里為這個家想,母親年齡大了,這個家是需要個女人的,需要一個能縫縫補補,做家務(wù)的人。他不曾想到這個人會是三哥,對于這個家,不動聲色地和他做了里應(yīng)外合。大哥回來的那天晚上又刮了半夜的風(fēng),后來風(fēng)不刮了,下了一層雪。第二天早晨,他被大哥的啊啊聲驚醒,二哥、三哥都快速地起來,他們怕大哥再有意外,是不是在里邊受了驚嚇?起來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李三枝在他們家的大門外跪著,很虔誠,惶恐不安的神色。李月季出來,二哥、三哥都出來了。她頭抵著雪地,說,我對不起你們,我是被那人恐嚇,嚇蒙了就摟住你們家老大,將錯就錯了。李月季,你讓我來你們家當牛做馬吧。
  當牛做馬?這句話,這種突兀的場面把李月季嚇著了。他看看大哥、二哥、三哥,意思是問他們什么意思。他們也都迷惘著,再看大哥,大哥這幾天更沉默了,他的眼,他的神情都看出來他不想說話。李三枝又進一步把話挑明,說,讓我來侍候你大哥吧,月季,你做個主。
  月季看看大哥、二哥、三哥。李三枝是真心話嗎?李月季看看三哥,三哥把目光瞅著大哥。后來,李月季把李三枝攙起來,說,先回去吧,我們知道你不容易,每年都去礦上哭,去找礦長。你先回吧,我們合計合計,你也不要沖動,你已經(jīng)沖動過一次,不能再沖動了。
  李三枝又往地上跪,膝下的雪濺起來。
  然后是雪地上一個單薄的身影。
  
  大哥是次年春天走的。
  那天清早起來,覺得這世界如此渺茫。天還藍著,云還走著,鳥還叫著,滿天的柳絮兒飄著,春天的樹到處都綠了,春天的草到處都青了,一個溫暖的世界又回來了。李月秀的心里一陣極度的空虛,亂得很,糟得很,慌慌亂亂的,心里頭很毛,像擋著一層霧,塞著一團雜草,扯不清的頭緒。一睜眼,慌慌張張地往外跑,奔出大門,當看見飄在街上的紙幡,貼在門上的裱紙時,才倏然醒過來,大哥走了!大哥在早晨的喊聲,那直直的嗓子沒了,他匆忙的腳步突然停住,對自己說,大哥沒了,是徹底地走,回不來了。
  心里原來缺少的是那個叫大哥的人啊。
  過年時,全家人發(fā)現(xiàn)大哥病了。大哥是突然暈倒的,一家人把大哥抬到醫(yī)院,誰也沒想到大哥會得那種嚴重的病。醫(yī)生說,別讓他再干活了,讓他好好地休息,時間不會太長了。大哥聽不見,大哥木然地看著醫(yī)生,看著月季、月水、老三,還有說幾句話就會喘上一陣的姐姐。大哥被強迫地送進醫(yī)院。大哥不住,他一直搖頭,別說住院,大哥平時藥都是很少吃的,一個人誰知道說病就這么厲害,厲害得猝不及防。李月季又一次停掉了他的花生挑子,天天坐在大哥的床邊。一天午后,李月季窩在大哥的床頭懨懨欲睡,門推開了,是李三枝。李三枝的手里掂滿了東西,左右手都是。她輕輕地叫一聲,李月季,你幫我一下。
  李三枝把東西交給李月季,都是新鮮的水果:蘋果、橘子、桃子、香蕉,還有各種點心。李三枝說,李月季一定讓你哥嘗一嘗。李三枝離開時對李月季說,我本來想侍候你大哥幾天的,但看你大哥睜開眼又閉上不想看我,我就走了。下了兩階樓梯,李三枝扭過頭,說,李月季,我又去哭了,不哭我心里不好受,我就坐在那煤矸山上,我嗚嗚哇哇地哭了三天,哭完了去找礦長,礦長答應(yīng)把我留下了,說你別這樣烏鴉樣哭了,他讓我在礦上幫伙。李月季,我可能以后很少回瓦塘南街了。又下了兩階,李三枝喊住正要扭身的李月季,說,李月季,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給你說,我在夢里其實真的有過你大哥,他天天在我的眼皮底下我都喜歡上他了,這么多年我天天都聽他在早上喊,一天不聽都感覺缺少點啥。月季,女人的心你可能不懂。她低下頭,說,李月季,現(xiàn)在告訴你我的一個決定,如果,如果我不再回來,我的那個房子給你們。李月季搖搖頭。李三枝說,你不要搖頭,你們一定要答應(yīng)我。她松開欄桿,到時候我會有一個書面的東西給你,李月季,就這樣定了。
  大哥在醫(yī)院勉強住了半個月,回來了?;貋砹怂€堅持每天趕著羊去河灘,有一天大哥就坐在一棵綻著新葉兒的柳樹下,走了!目光望著河水,望著對岸。是一只頭羊還有跟在頭羊后頭跑的羊羔回家送的信兒,它們對著剛放下挑子的李月季撕心裂肺地叫,咩……咩…… 李月季瘋狂地往河灘跑,身后是咩咩叫的老羊和羊羔兒……
  
  
  九
  
  李月季差不多把那一副擔(dān)子丟了。
  不是不干,是炒花生的生意一下子好起來。既然好起來,那賣花生的挑子就供不應(yīng)求,那小秤盤兒有點應(yīng)接不暇,再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腳步顯得慢了,都讓人等得心急了。不是他挑著擔(dān)子的問題,是好多好多的地方都在進他的花生。一個春天的早晨,李月季依然挑著擔(dān)子去趕城堡的集。城堡是一個鎮(zhèn),當然要比那些牛塘、瓦塘、槐塘的集熱鬧。城堡的集李月季是經(jīng)常來的,這一天他挑了比平常多了一定分量的花生,筐里冒尖,在筐的兩邊又吊了兩個小袋子,風(fēng)一吹,小袋子在筐邊打著秋千,干透的花生呼啦呼啦地響,太陽在頭頂慢慢地更明媚起來。李月季在跨過一個十字路口,又進入第二個十字路口時被截住了。
  截住他的是一個女人。
  喂——
  李月季徑直地朝前走著。
  喂——
  李月季把頭扭過來。
  女人說,我是喊你,李月季,我就是喊你,我一直在等你的,李花生。
  李月季說,你有事啊?
  喊他的女人小小巧巧,手指很長,小嘴上自然地繃著笑,把整個臉都帶笑起來。又撲哧笑出聲,笑李月季的窘相,那種認真,對她的躲避,兩個筐失去了重心打著搖晃,聽見干燥的花生在筐里嘩嘩啦啦像青石上的流水。他這樣子,配上高大的身材,不能不讓人覺得這個人有點較真,有些青澀。其實已經(jīng)不青澀了,那一年李月季已經(jīng)22歲。
  女人說,你這大男人,怕什么,我是供銷社的,我和幾個同事把門店包了,我們要賣你的炒花生,我站這兒都等你快一個小時了。
  等我的花生?
  對啊,別人等上了都把你搶跑了。
  這一次輪著李月季笑了,我一個大男人怎么有人敢搶啊。
  女人說,你跟我來,有多少我們都要。
  李月季有些不情愿地看著她,看著筐,那兩大筐按往日里的賣法要走幾個胡同串幾個巷的,他的花生是要在肩上嘩嘩啦啦響大半晌的,怎么能一下子就給別人,往常的秩序怎么能一下子被打亂。他有些半信半疑地跟著走到了供銷社,供銷社還是那個寬大的老房子,是原來人民公社的老辦公地,后院的兩層樓前還醒目地寫著“人民公社好”幾個大字。供銷社他是進過的,每一次賣了花生,來供銷社捎些柴米油鹽回去,還有母親的老花鏡,三哥讓捎的縫紉機的針線等。
  李月季倒完了花生心一下子空了,隨著兩個倒光的筐心一下子失落起來,空筐看著像飛走了小鳥兒的兩個空巢,他接錢的手有些疑惑。太快了,快得都有些出其不意,手里的小秤今天沒起丁點兒作用??斓雇陼r他心有些跳快了,像是被人強迫了、脅迫了。李月季把筐底丟下,一個筐里留下了薄薄的一層,正好蓋嚴了筐底,手一抖,筐底的花生聚成一個小堆兒,大概夠幾個人來稱。他真有點舍不下,那個抻袋子的服務(wù)員還彎腰抻著袋子。他終于說,有好多人還在等著我的炒花生呢。
  他的臉紅紅的,真的不情愿這么快賣完的樣子。他扭過臉看著自己的炒花生被裝在袋子里,放進柜臺。這時候店里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在和他說話,而是好幾個,兩個女的,三個男的。他們說,李月季,你以后來一次城堡,直接把花生給我們就是了,恐怕你以后還要來得再勤一些,多來幾次,你看,我們還賣王家的煮花生,橋北的燒雞,喬家的粉皮,但我們估計你的炒花生賣得最快,因為大家都吃過你的炒花生,你的炒花生挺好吃的。
  李月季似懂非懂,一下子適應(yīng)不了,有些茫然。臨走時又回頭摸了摸花生袋子,交代店里的人說,你們別讓花生擱太潮的地方,返潮了就不脆了。這天李月季早早地往回走,空了的筐晃悠悠的像他的心一樣,怎么都覺得不是一回事兒,怎么想都覺得辦了一件錯事,小秤盤兒在筐里滑動。他走路不看街上的人集上的人,不敢看,怕讓人失望,怕讓人問,李月季你怎么一下子都賣完了,李月季你把花生兌給供銷社他們會再加錢的。這樣想著他有些加快腳步,好像狼狽著逃出了城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支支吾吾。走到半路他坐在田埂上歇息,把一副擔(dān)子哐啷扔在地里,地里的麥苗兒有一片被筐壓住。他閉著眼,怎么一下子都完了,生活里仿佛一下子少了些有聲有色的內(nèi)容。
  但是,李月季家的炒花生就這樣賣開了,他有點應(yīng)接不暇,資金也跟不上了,花生要成百上千斤地進,他家的炒鍋已經(jīng)不是晚上才冒煙,而且一天到晚都在忙碌了。這期間,炒花生已經(jīng)不單單靠李月季出去賣了。
  李月季又去找城里的花生老板,李月季已經(jīng)喊老板汪大哥了。人是要講情誼的,每次想起汪家寬,李月季會想起當時汪大哥的熱情,憑那一件事,憑幾年的接觸李月季覺得這個人可靠。李月季做的是小生意,現(xiàn)在似乎有了要做大的趨勢,一個好漢三個幫,李月季在進花生上,決定還是依靠汪家寬,幾年的接觸中,李月季覺得和汪家寬越來越對脾氣。
  汪老板正招徠生意,給人指點著面粉、大豆、綠豆、掛面,對他揮揮手算打招呼。汪家寬的老婆先讓他坐下,倒了水。還有一個身影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又到店里另一個角落里去了,那是汪家寬的小姨子。汪家寬終于坐下來,抹幾下臉,說,小生意,碎,誰來都不能慢怠,回頭客多。這樣說了,汪家寬臉紅一下,好像是慢怠他了。李月季搖搖頭,意思是沒有。說著已經(jīng)進入了正題,說,汪大哥,眼下我的生意多起來,好起來,用花生多了,我找你來,當然還是要在你這兒進花生,我們打了幾年交道,彼此都了解都有了感情。
  汪家寬點點頭。說,我給你想辦法兒,選好品種,就是你經(jīng)常炒的那個正丹1號,百農(nóng)6號。我知道你這人講信譽,不用癟花生,那我就給你進飽的,粒大的,又長又圓的,而且皮薄好炒又好剝的。一席話把李月季說得暖暖的。李月季呢卻又吞吐起來,說,大哥,我以前沒賒過你是吧?
  汪家寬說,是!
  可是,我……李月季吞吐起來,我,我現(xiàn)在資金有些難,跟不上,我家的情況你知道,這幾年先是我爹,后是我哥,一個花生擔(dān)子掙的錢都在平?;?。汪大哥,我、我的意思是……
  汪家寬擺擺手,說別說了,兄弟,我答應(yīng),壓幾包花生錢沒問題,這幾年我看準了,你講信譽,顧家,這樣的人我不信還信誰。
  
  十
  
  一天黃昏,李月季站在村外。這是他養(yǎng)成的習(xí)慣,常常獨自地站在田野里審視生養(yǎng)自己的這片土地。瓦塘南街在深夜里像一只大黑鳥,一個烏黑的地堡,莊稼在廣闊田野里生長著,旺盛著。那些氣息都是從地面下拱出來的,在地面上,在莊稼的枝葉上形成一股一股的氣息,你會看到望不到邊際的莊稼一層層一波波涌動著,成為一條河流、一片河流,莊稼的河流。葉兒動著,一棵莊稼和另一棵莊稼傍在一起緊緊地親密地把手拉上,更親密更有勢力更有難以抗拒的合力,這就是一種氣勢啊。你在這河流里,這綠海里走走,你的胸懷會一下子寬廣起來,即使你一個人,也不覺得是孤獨。大地的氣息是無邊的、包容的、強大的、無邊無際的。樹伸出來,風(fēng)在樹林里威力更大更壯闊,那些樹成為大地的影子,影影綽綽。往村里看,村莊很靜,能看見閃閃爍爍的燈光,偶然傳來狗的叫聲、豬的叫聲、驢的叫聲,從村莊的街路上會偶然飛出一輛自行車、一輛摩托、一輛拖拉機,嗵嗵響著,從河道里、樹林子里傳來回聲再傳到另一個村子。往東是一條河——九彎河。
  這一夜,他在河岸上坐著。
  那些想法,后來付諸實施的愿望都是在這一夜出來的,火花是在一瞬間把他的心擦亮的。他久久地望著一望無垠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從心底里溢出,像一鍋粥在深得化不開的夜色里愈來愈濃,攪不動,推不開,濃得他都快陷進去了。后來他慢慢地推開,在深夜里把這種濃推開一條縫隙。
  一望無垠的大地在眼前清晰鋪展,夜色中的樹更加清晰。他忽然迸出一個想法:為什么這片土地就不能種上優(yōu)質(zhì)的花生啊,那種又大又飽的花生,那大片的花生長出來,那絲絲縷縷的花生秧兒鋪滿大地的時候是多么壯觀啊,能長玉米,長小麥的土地為什么不能生長出品種好的花生?李月季的心有時候會忽然迸出來一些想法,莫名地迸出來,似乎那念頭在夢里開始萌芽開始往外拱要生長成一棵樹、一片樹林。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豐收的場景,為什么我不能在村子里種上花生呢?他站起來,遙望土地,河水在深夜流淌,他像一個村莊的幽靈,甚至在深夜開始了對土地的丈量。
  
  他撥通了一個電話,竟然通了。他說,我在村外,我睡不著。對方是汪家寬,汪家寬在那頭說,李月季,我好像也有什么預(yù)感,你等我,我開車過去。那一夜,他們就坐在瓦塘南街的村外,在村外的大地上走著、坐著,走在河邊,走在莊稼地里。最后他們沿著河邊走到又一座大橋時,一抹晨曦出來了。
  兩個人在瓦塘南街共同種植優(yōu)質(zhì)品種花生的意向就在那一夜達成的,至于之后的榨油廠是另一個話題。站在橋上,他們聽見晨曦中的小樹林一片鳥鳴。
  
  十一
  
  李月季和汪家寬的友誼越結(jié)越深。李月季這幾年的炒花生也越做越大,大到有點應(yīng)接不暇。最開始是給人送,現(xiàn)在是客戶等不及騎車帶袋子來家里取貨。先開始主要是供應(yīng)瓦塘和老塘鎮(zhèn)、城堡?,F(xiàn)在不行了,更多的村莊到這里來,來了就喊著李月季,說,李花生,你怎么搞的,村里人盼你的花生牙都疼了,都望眼欲穿了。說,李花生,你不給送,我們找來行不行。李月季說,真是挺緊張,對不起,又讓你們跑來。李月季的花生擔(dān)子算是挑不起來了,他有時候想那挑著擔(dān)子悠閑的日子挺有意思。但那樣的日子越來越遠了,添了一口大鍋后又添了一口大鍋,有時候不得不搬動老娘。老娘當然也挺樂意的,老娘在質(zhì)量上盯著,那佐料、程序把得一絲不茍。反復(fù)地叮囑李月季,不要財迷了心竅,不要蘿卜快了不洗泥,那樣到時候你連花生筐也挑不起來,連你筐里的花生也沒人吃,你吆喝啞嗓子也賣不出去,那樣真是炸鍋了,你爹打下的牌子砸了,再拾也拾不回來的。
  因為生意好,花生的需要量大,李月季往城里跑得更勤。汪家寬的生意已經(jīng)從市場的大棚里搬出來,挪到了鹽城老街口,一個門面房,后邊一個小院,大量的花生、大米、大豆、米面放在院子里。鹽城老街是文城一個名街,明代潞藩王曾經(jīng)把這里作為據(jù)點,在中原做過大量的販鹽生意,當年這里曾經(jīng)是航運的一個埠口,大量的鹽運過來,再經(jīng)這里調(diào)走。鹽城老街停下的多是來往的船只,漿聲燈影是鹽城老街口曾經(jīng)有過的風(fēng)光,碼頭附近站滿的是等待販鹽的商販車輛,所以鹽城老街的生意曾紅極一時,帶動過文城的車來人往。明朝的萬歷年間文城曾經(jīng)因為販鹽的生意,再加上潞王在文城建起的望京樓、王府街,文城成為全國的一個名地。汪家寬的攤兒扎在街口的路邊,相對不遠是縣醫(yī)院、鞋廠、紙箱廠,幾百米之外的是一家大紗廠。
  李月季感慨結(jié)交了一個好人,沒想到這個城里人這么厚誠。李月季的生意好起來,資金周轉(zhuǎn)卻明顯緊張,連續(xù)賒了幾次后李月季都不好意思了。汪家寬看出了李月季的難言之隱,說,李月季,你別為難,你盡管來賒,看你的生意好我們高興。汪嫂也跟著點頭。汪家寬說,李月季,我比你活絡(luò)一些,這幾年有了積蓄,你賒上千斤幾千斤花生賒不難我。
  李月季有些羞愧,頭往下低,說我會盡量往你這兒周轉(zhuǎn)。汪家寬都有些急了,說,你不好意思什么,你還看不出我這個人嗎?
  李月季說,想不到遇到你這么好一個城里人。
  這時候已經(jīng)有一杯水悄然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一雙小手及時地撤離,眼睛卻在另一個角度不時地瞟過來。兩年前汪家寬的這個小姨子麥小繁來店里做了幫手,幾乎每次來,那雙小手就會在他的面前放一杯水,默默地幫他裝貨,把他送出來,看他走遠。
  那天,李月季和汪家寬在一個小酒館,兩個人面前擱著倒?jié)M的玻璃酒杯,純凈的液體在燈光下透明,那酒咂在嘴里又散出一種清香,有一種黏連的香氣。李月季咂了一口,真誠地望著汪家寬,眼前的這個人像酒一樣透明,有一種魅力,不拘小節(jié),不像他接觸過的那些小商人,小心眼兒。汪家寬說,什么城里人,鄉(xiāng)下人,這文城有幾個真城里人的,我爺爺那輩兒還在鄉(xiāng)下,我父親是半路進城,艱難地在城里安了個家,我身上的泥,胳肢縫里的泥還沒有洗凈,一輩子也洗不凈的,我也是從小在村子里長大。李月季,這不是我們的結(jié),不是。我們做事,有我們辦事的義氣和原則在,我們講究的是做人,不坑不騙,以心換心,我們沒有比誰差的地方。
  李月季敬汪家寬,汪家寬敬李月季,兩人碰杯。
  李月季想起兩年前那一場大火。他們家的那個倒塌的煙囪。
  那個叫許桃花的女人是李銅領(lǐng)過來的。
  李月季歇下手伸了個懶腰,站到門口。滿街里正飄著柳絮,一層層,一片片,一團團,一窩窩,像雪,把村莊鋪嚴了。李月季伸出手扇扇,掌一合,抓住幾片柳絮,又一展手,柳絮慢慢地從他的手心里開始舒展,做著欲飛的姿式。李月季嘬了嘴,噓出一口長氣,柳毛兒離開手掌,一片片往高處飛。他仰著頭,慢慢地找不到那幾片柳絮了。李月季看見了李銅,然后看見李銅身后的女人,女人的眼神無助而渺茫,頭發(fā)焦黃,披散著,臉上透出疲憊,手里拉一個女孩兒。
  李月季趕忙從屋里捧出花生,那花生脆脆的,散發(fā)著馨香。按本家的輩分李月季喊李銅叔,所以李銅在月季面前有點架式,肚往高處凸。李銅往李月季面前站站,月季,你把她娘兒倆收下吧,我也是在路口碰見,挺難的,你生意忙,現(xiàn)在都成了大老板,多個幫手也幫了人,兩全齊美。
  李月季聽著,沉默著。他回頭看看家,不知道該不該答應(yīng),雖然他現(xiàn)在也用季節(jié)工,但一個外地女人讓他一下子沒有了主意,畢竟要長時間在家里落腳,要安置吃安置住的。又仰頭看一眼天,幾只喜鵲從頭上飄過,像要在樹上逗留。李銅把他拉到幾米外,說,月季,你怎么這么死心眼,看看你家情況,至少可以幫幫你媽嘛。李月季后來對那個女人說,大姐,我,我再和娘合計合計。說完了又看李銅。
  他聽見女人說,收下我們吧,有飯吃就行。
  李月季和一家人接收了這個女人。女人叫許桃花。這天晚上,李月季在家里舉行了很莊重的迎接儀式。李月季在晚宴前讓一家人都換了衣服,二哥、三哥都換了。許桃花換了一身從李銅家拿過來的衣裳,原來挺耐看的一個女人。三哥端詳著許桃花,端詳著那個孩子。李月季說,大姐,你別介意,三哥這是有心思了。許桃花有些害怕地聽了這話,別過頭瞅李銅。李銅趕忙打圓場,說,老三是個裁縫,這是要為你們娘兒倆做衣服了。不善表達的三哥點點頭,說一句,看這幾眼已經(jīng)夠了。李銅晚上喝得有點高,李月季送他走時他抓住李月季的手,月季,留點心,如果留得住,看跟了你哪個哥吧!
  實在說,李月季的心動了。
  果然,一年后,許桃花成了他的二嫂。
  那天晚上,看著許桃花有些妖嬈的身影走進二哥的房間,李月季的心撲通響了一聲,是那種心掉到肚里也夾雜著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他在這一天,后要徹底地把稱呼改了,他對著許桃花叫了一聲嫂子,甚至彎下腰對許桃花鞠了一躬,那一躬里面有尊重,更有感激。從今,這個家的這一代里有一個做嫂子的人了,有一個可以替母親減少操勞的女人了。他看一眼母親,母親在暗自笑著,看著這個家的一步步發(fā)展,看著李月季接過花生挑子后這個家的變化。從此,這個家要慢慢地往有軌道的路上走了,有了女人,這個家還會有一個一個的孩子,有了孩子還會再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傳下去的還有炒花生的生意,做起來的花生攤子。母親看一眼李月季,那一眼是贊許的、驕傲的,這個孩子挑起的不僅僅是一個花生擔(dān)子,還有一個和花生擔(dān)子有關(guān)的家。自從許桃花來了家里,李月季把二哥暗暗地收拾了一下,當然這里面有三哥的功勞,他給二哥做了兩身合身的衣服,那種淺灰淺藍的,穿上去干凈。在鄉(xiāng)村,行頭大都是這樣的色調(diào),況且,這一年二哥已經(jīng)30歲的人了。這一切做得不聲不響,嚴絲合縫,是用了心的,那一身行頭二哥穿上去精神了、透明了、年輕了,那種身上臉上的蒼老被襯托得薄了,羊鞭子操起來有了幾分瀟灑,攆羊攆得多了力氣,多了一層自信。這一切母親看得出來,母親不大愛說話,即使在兒女們面前也很少用指使的口吻,也許這個家的特殊讓她變得更加沉默,但月季的用心母親是一分一寸都看在眼里。那一個晚上當許桃花走進二哥的房間,李月季聽見母親吐出一口長氣。
  
  自從許桃花來到李家,給這個家?guī)淼淖兓茄驖u進的。許桃花不僅心靈手巧地配合著李月季,配合著這個家揀花生、炒花生,而且對這個家的家務(wù)、環(huán)境都在慢慢地起著影響。全家的衣裳、被子,該洗的洗,該拆的拆。洗得干干凈凈,晾得規(guī)規(guī)矩矩,疊得齊齊整整,誰的衣裳一看就一目了然,就差在衣裳堆上寫上誰的名字了。院子里,屋子里也顯得明朗起來,院里種上了幾種花,炒好的花生在許桃花的建議下打成了小包,標上了重量。
  只是許桃花不談自己的身世,有一次她回答月季,不說好嗎?干嗎去找那些傷心的話題。她傾著身問李月季,我不像騙子吧?李月季站起來,看了眼她的身前,又看了她的后背,覺得她的身影很正,身上有一種氣節(jié)。說,不,不像!我來幾個月,沒騙你們家吧?沒有。李月季看看墻頭,幾個月一晃過去了,墻頭上的槐花淡淡地開了。許桃花說,那就好,不用問了,我的男人在煤窯上出了事,我不愿再待在傷心地,這就是我出來的原因。
  李月季忽然想起那座煤山,想起坐在煤山上哭的李三枝。
  誰也沒有想到李家會燃起一場大火。
  火是伴一場大風(fēng)來的,風(fēng)嗚嗚刮得嚇人,半夜時院子里爆出一片火光。最先出事的是炒房的煙囪,那高高豎在炒房頂上的煙囪冒著火星,轟地一聲倒塌了。李月季起來時,二哥已經(jīng)在救羊,十幾只羊在叫,二哥把羊疏散。正疏散羊的二哥聽見孩子的哭聲,他跳出羊圈,鉆進火光里用力推開了許桃花和女兒住的小房,摸索著先把女兒救出來又躥進火光里,抱著許桃花跑出火海,小房子在之后的一瞬間塌了。
  二哥被送到醫(yī)院,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那半個月許桃花一直侍候在二哥身邊。許桃花嫁給二哥是在出院后。
  醫(yī)院離汪家寬的門市部很近,汪家寬和老婆幾乎每天都往醫(yī)院跑。而重建炒房,再豎一個煙囪,重整旗鼓用了一個月。汪家寬把第一批花生默然無聲地送到了瓦塘南街。李月季說,汪哥,你讓我咋感謝呢。汪家寬說,啥也不說。
  
  十二
  
  到了26歲那年,李月季才真正把自己的問題解決了。像一個老姑娘總算把自己打發(fā)出去。不是非要把自己變成一個“老閨子”,是前邊兩個哥哥的問題不解決他不想讓自己往前邊跑,用瓦塘南街的古話說,砘子跑到了耬前頭。那不是他李月季的做法。
  那一年,李月季的婚姻透了。這是瓦塘南街的說法,是瓦塘南街的語言,什么事兒該成,就是透了。熟透了、長透了、情透了、扎透了,瓜熟蒂落。用現(xiàn)代的解釋是機遇來了,造化到了,時機成熟了,不然,再急也沒用,白搭。那一年二哥和許桃花結(jié)婚,他的炒房又重新壘起來,生意又潮水一樣地跟過來,不是跟過來,是都讓客戶等急了。李花生,你都把人喂饞了,怎么可以忽然斷食兒。炒花生一定是要重炒的,在這期間李月季也著急,光著急不行,得沉住氣。李月季是有知識的,差一年就考大學(xué)了,在炒花生之余,每一次進城,書店是一定要進的。是書本,書中的人物在喂養(yǎng)他,是生活,是生活中的情誼,比如汪家寬、李銅在溫暖他、啟發(fā)他。重壘炒房時,他騎上車一家一家去告訴客戶、老朋友。說,對不起,炒房出了事,會馬上恢復(fù),我欠你們的,我有一筆賬,請你們諒解。順便呢,把欠的賬也收回來了,事實明擺著,李月季家遭受挫折,不說借,欠的錢還了是天經(jīng)地義吧。
  三哥在二哥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也把瓦塘北街的一個女孩兒領(lǐng)回了家。一家人看了,大大咧咧的一個女孩兒,冬天的時候,就很順利地娶到了李家。家里人一下子多了3口,氣氛頓時熱鬧起來。當然,這時候二哥、三哥都在另外的地方有了房子,說透了,也是李月季用的心思,在鄉(xiāng)村娶媳婦首要的就是有一處宅院。二哥住得近,要的是李三枝家的那座房,前邊有門,一個山墻打通了一個胡同,從胡同里可以直接到家。商量買房子時李三枝從煤礦上回來,房子的事很利索地解決了。回礦上時,李月季送給她幾袋花生。李三枝說,我也要在礦區(qū)開個店專賣你家的炒花生。李月季說,好啊。對于李三枝賣房的姿態(tài),李月季心存感激,說,嫂子,你什么時候賣花生,店開起來給我們打聲招呼,我給你送貨。
  其實,李月季的生活里是有過一個女孩兒的。
  叫銀秀的女孩兒在一天晚上推開了李月季的門?;ㄉ挠嘞阍谠鹤永飶浡?,繞得樹上房上,一花一枝上都是。銀秀說的第一句話是,好香。說完就囚鼻子,李月季趕忙把一捧花生捧到她的面前。
  銀秀的羞澀忽然出來,她甚至往后退幾步退到小屋的門后,退到了另一張寫字桌邊,又折回來兩只手交叉著在身后把門關(guān)上。才突然地覺得自己唐突,心里頭蹦跳起來,像有幾只小鹿在心里頭撞,都能聽見自己的胸口往外跳,像柴油機搖動,剛發(fā)動起來,咚咚地響。她反而不知道該怎樣開口了,就背著手站在門口,有些羞澀地不知所以?;ㄉ南銡饴劜恢?,她想穩(wěn)住自己,腳使勁地踩地,先是腳尖再是腳后跟兒,往常站久了或者坐久腳麻了就是這樣。她急中生智抓起幾顆花生咯咯嘣嘣地咬起來,有些心急慌亂狼吞虎咽,忘了掩飾一個女孩兒的吃相,終歸把自己的慌張掩飾了。
  后來,她說,李月季,我們是同學(xué),你不會忘吧?
  李月季其實也慌,這樣近距離地接觸女孩兒還是第一次,而且都夜里9點多了,快接近冬天的晚秋已經(jīng)有了涼意,鄉(xiāng)村的夜靜下來,早睡的人家已經(jīng)打出了鼾聲。他不知道銀秀來干什么,都這么晚了。不知道該怎樣來和銀秀搭話,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觀察,對銀秀讓著,你坐,你坐。他又自己拿起幾個花生咯咯嘣嘣在手里捏,花生仁焦黃地流入手心,他沒有往嘴里擱,看著銀秀,想銀秀到底來干什么。銀秀的話把他喚醒。
  他說,對,對,我們是同學(xué),從小學(xué)到初中都是。
  你沒有忘我,記得是你同學(xué)?
  沒,沒有,怎么能忘呢?
  可到高中我們不是了,家里不讓我上,我們在初中是不相上下的。
  對,其實你有時候比我的學(xué)習(xí)好,老師??淠銓W(xué)習(xí)踏實,理解能力強,字寫得也好。
  其實我笨,我是用心。
  李月季找到了話題,用心就能辦成大事,對,你很用心。
  銀秀也感覺找到了話題。對,我觀察人也很用心,比如,我對你的觀察。
  對我?
  對!
  觀察什么?
  比如你愛發(fā)呆,拳頭抵住下頜,有時候一句話不說,就像站在坡地里發(fā)呆的狗,傻不拉嘰的一點兒生氣沒有,可是,那認真的樣子讓人愛憐叫人忘不了。有一次你盯著外邊樹上的一對鳥兒,把全班36個人的目光都弄到了樹杈上,以為你看到了奇跡,你可真行,就這樣你的成績還拉不下來。
  說得李月季的臉都熱麻麻的。
  還有,李月季,你背課文背唐詩,你大清早手里夾一個紙條,低著頭順著村堤走,嘴里像嚼著東西,有時走著走著腳踩著樹杈停下來,頭仰著,那樣子又像一條狗,轉(zhuǎn)幾圈兒幾首詩你背下來了,你這個人就有這樣的本事。
  你怎么知道?
  起先我不知道,我只是奇怪,你念念有詞地絮叨什么,為什么天天圍著村堤轉(zhuǎn)圈兒,我好奇,悄悄地跟上你,跟了兩天,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我……你跟我?
  我之后也開始天天背詩、背成語,像你一樣把課文背個滾瓜爛熟。
  這算什么呢?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學(xué)習(xí)方式。
  這使他又忽然想起幾年前家里的環(huán)境,那時候他真的喜歡在大哥的喊聲中背著書包往學(xué)校走,繞到南堤口,再沿著南堤口往東,踱上河堤,眼前是一望無垠的莊稼地,遠遠的河水在靜靜流淌。他背唐詩、成語,那個巴掌大的成語詞典現(xiàn)在還在床頭放著。什么一拍即合、一脈相承、一氣哈成、一鼓作氣,什么哀兵必勝、哀鴻遍野……像冰糖葫蘆,一串一串,都是那時候背的。
  他看銀秀。
  銀秀的膽越說越大??墒?,我恨你上了高中。
  恨我上了高中?
  對!因為我和你一樣考上的,家里不讓我上,我爺爺是一個病秧子,我有五個哥哥,一大堆的哥哥要花太多的錢,要蓋房,一個個娶媳婦兒,我就不能再往上上,家里不敢供應(yīng)??墒悄闵狭?,而且知道你在高中學(xué)習(xí)也好,我嫉妒你,我覺得離你遠了,這一輩子可能越走越遠,你每周回家,我都早早地站到房頂看著你從村外回來。你不會留心我,我嫉妒你的幸福,雖然你的家庭情況不比我好,你畢竟上高中了,你將來有可能再往上上,那就是大學(xué)了。我?guī)缀趺恐芏紩菢涌茨慊貋?,我心里卻在祝愿你能考上個好大學(xué),好離開這個重復(fù)了多少輩兒的地方,去干鄉(xiāng)村之外不再單調(diào)的工作,為我們普通的家庭做個榜樣??上氩坏侥阌只貋砹?,和我一樣,那時候我真失望啊。
  
  對,我回來了。李月季的心驀然痛起來,像針尖兒扎到了某個部位。即使在他回來挑擔(dān)子走在路上時,他常想起的是上學(xué)路上的情景,是他離開學(xué)校前夜在文城大街徘徊,文城的那條河流,是望京樓尖上的一片白云。
  銀秀把聲音放低,月季,你炒的花生好香,可你要炒一輩子的花生嗎?
  李月季仰起頭。銀秀看到了李月季的習(xí)慣動作。好久,銀秀說,月季,我能再來么?和你說話,我悶死了,整天呆在那個嘈雜的家,有時候我蹴在莊稼地,迷戀地里,不愿出來,想永遠蹴在莊稼地里。
  李月季的頭還在仰著。
  李月季,我還會再來的,你等著,今天就算個開頭。李月季,我走了,今天的話先說到這兒,權(quán)當先來給你打個招呼。
  啪。門碰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李月季,夜靜下來,鄉(xiāng)村的夜除了靜沒有什么,也許還有圈里的羊,圈里的豬,還有炒花生的余香,偶然走夜路的腳步聲,像今晚的銀秀。清冷明亮的月光在天上吊著。
  李月季還仰著頭。李月季是矛盾的,他不想讓銀秀來,又盼著銀秀。
  銀秀幾乎是天天踩著鐘點過來的。好像計算好了,差不多是在他把花生炒好,把花生晾在十幾個笸籮里的時候,接著就是一個姑娘的腳步。那天晚上,銀秀的兩只手背在身后,勾著頭,小嘴向前撅著,有點調(diào)皮,有點神秘,也有點羞怯。她說,李月季,你猜我?guī)砹耸裁矗坷钤录菊f,是吃的,還是看的?銀秀說,你猜!李月季猜了,但銀秀搖頭。后來李月季說,我不猜了,你別甩包袱丟懸念了。李月季兩只手伸過來,那兩只手,兩條長臂分明是一種擁抱的架式,銀秀都耳熱心跳了,甚至期待快快地被狠狠抱住,抱住,箍得喘不過氣才好呢??摄y秀還是下意識地躲了,說不清的意思。她一躲,李月季撲了空。待李月季再撲過來,她定定地有些期望地站著,期待地看著兇猛剛武的李月季,可李月季站住了,站得晃了個趔趄才牢牢地站穩(wěn)。李月季真的定定地站住讓銀秀有些失望,失望得有些委屈,有些想哭,女孩兒的心事真是讓男孩夠琢磨的。李月季呢,他不知道著了哪門子魔,當銀秀真的站住真的在迎接她的雙臂時她竟控制了自己,定定地站穩(wěn)了。
  銀秀很委屈,委屈歸委屈,委屈是藏在心里的,委屈著也終歸是把身后的東西亮了出來。呼啦呼,亮在屋里的一瞬間遮住了燈光的是兩條枕巾,枕巾上是兩只鳥,小鳥的身下是水,水里有草有魚,還有粼粼的波浪。銀秀把枕巾鋪在了床上,一對小鳥兒很立體地浮在水中,燈光把水、把草照得形象立體起來。銀秀拐過頭,李月季你知道這是什么鳥嗎?李月季不知是懵了還是故意裝懵,茫然地搖頭。銀秀怯怯地對他,真不知道么?李月季搖頭。銀秀急了,鴛鴦,你知道么?這叫愛情鳥你知道么?那首歌是怎么唱的,那些愛情鳥,它就飛來了……那些古詩你知道吧?對,你是古詩的專家,你裝了一肚子的古詩。李月季說,我都忘了,不過那兩句他還是記起來的: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還有……
  還有,這次是銀秀接的: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還有: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李月季有些蒙了。
  這才幾個黃昏,銀秀就拿出了這些武器,她竟然還記著這些唐詩,一個天天在地里干活的女孩兒,這讓他在心里感動??衫蠈嵳f他還沒有考慮過該和銀秀到什么程度,說透了,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
  這還不夠,銀秀又拿出一個日記本,一個很普通,那種大十六開的牛皮紙筆記。李月季,你看看這上邊都寫的什么?這都是我寫給你的,你知道么?
  李月季沒看,他暈了。他根本沒任何的心理準備,沒有任何的預(yù)感,銀秀來之前也沒有任何的預(yù)兆??墒?,事態(tài)又往前發(fā)展著。銀秀說,李月季,你有點耐心,你聽著,我給你念……
  銀秀念著念著念哭了。銀秀說,我一直忍著不來見你,可我實在忍不住了。說不清是銀秀哭著倒向了李月季,還是李月季把她攬住了,反正兩個人終于蛇一樣纏住。李月季后來把她扳倒,扳到在自己的小床上,一個年輕人的狂熱讓他不能自制,當他抱緊時,一種來自內(nèi)心的高峰勢不可擋不可控制,海綿體的壓力不夠了,彈了起來,他把整個身體排山倒海般地壓過去,已經(jīng)聽見銀秀的呻喚,小床已經(jīng)發(fā)出共鳴??墒倾y秀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先坐起來,我告訴你。李月季不想聽,有一種貼在刀尖上的快感不想停頓,心咚咚地跳要蹦出來,眼也有些濕潤。他壓住銀秀,抓住銀秀的腿,摸到了腿的光滑,又換過來抓住銀秀的兩只手,整個身體都放上去了,他的臉觸到了另一張柔軟的、彈性的、散發(fā)著馨香的臉,牙都快碰到那兩排潔白整齊的牙了??摄y秀卻大喊一聲,李月季你聽我說!
  說了,也就完了。
  這是銀秀一直后悔的事。那句話很抓人,銀秀說,我不是處女了。
  銀秀把頭拱在李月季的懷里,說這話時是帶著淚水帶了哭腔的。月季,你可能不知道,你怎么也不問我呢?我完了、定婚了。那人是李村的,我的一個姑姑是媒人,那時候我的心很空,我覺得我找不到我能裝心里的人,我心里有你,可你離我越來越遠,不可能回到我的身邊,家里人做主給我把婚定了。那一次我住在姑姑家,他把我約出去,領(lǐng)到村外的楊樹林里,楊樹林有很多鳥,在枝頭上唧唧喳喳,叫得人心慌意亂,把我叫迷糊了。那一夜他把我摁翻了。我不敢對姑姑說,也不敢對家里人說,我就那樣讓人切開了,切得我疼,心里疼,渾身疼,疼得我都傻了,疼得我想把那小樹林一把火燒了,把這個世界都燒了,包括你李月季的花生房。我在家里傻了幾天,最后憋不住我在一天晚上對娘說了,我不說心里都要崩潰了。娘說,孩子,既然這樣把證領(lǐng)了吧。娘說,你已經(jīng)是女人,這一步你已經(jīng)走了,沒有可回頭的路。李月季,他們?nèi)ユ?zhèn)里找熟人把結(jié)婚證辦了。
  說完,銀秀低著頭。
  李月季從床上彈起來。好久。李月季說,你已經(jīng)領(lǐng)了紅本了干啥還來找我?你這是什么意思,成心讓我失望讓我難受讓我頂一頂破壞別人婚姻的帽子嗎?李月季茫然地推開銀秀,剛剛冒出來的激情,慢慢蠕動的一種好感、依賴、憧憬一下子散了、淡了、散了。李月季摁著桌子的一角,喘著氣,不知所以。窗外淡淡的月光照進來了。
  銀秀說,李月季,我不是,不是成心要來氣你,污辱你,是你一直在我的心里根本就掙不脫,從你上高中之前,從我和你摽著學(xué)習(xí),摽著背詩,從我站到房頂看你,從你回家挑起花生擔(dān)子,我的心就在一直屬于你。我一直忍,一直忍,不來見你,想把我的心思藏一輩子,是我實在藏不住,忍不住了。我一直在推拖著不嫁過去,推拖著不辦那個婚禮,我為了什么,是因為我心里有你,我推拖不成了,馬上,我就要嫁人了。你的兩個哥哥都已成婚,該輪到你了,這時候我催我自己,一遍一遍,告訴我,我必須來見你,讓你知道有一個人愛你,一直藏在心里。銀秀站起來,手伸進口袋,掏出了花手絹里的一迭錢。月季,錢我都準備好了,我們私奔吧。
  私奔?
  對,我們到遠處去,現(xiàn)在不是都時興去遠處打工掙錢嗎?我們走。
  李月季望著窗外高高豎立的煙囪。好久,搖搖頭,說,我還有老娘。還有……他指指外邊的煙囪。深夜,高高的煙囪直沖云天。
  李月季伸出手,打開門。銀秀是這時候哭的,哇地一聲,又低下去,頭抵著椅子,哽咽著,抽泣著。其實,我都知道,我知道是不可能的,我知道這個結(jié)果,可女人就是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來嘗試了,我不后悔,也知道你對我和我對你根本不是一回事兒。李月季,你知道一個女孩兒在房頂上看一個男孩兒從外邊回來是什么感覺嗎?她抬起頭,睫毛上閃著淚珠。李月季,我們再抱抱吧,這一生恐怕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銀秀抬起頭帶著企求,一個女人的企求,那種企求里帶淚帶著真誠、帶著顫抖、帶著無奈、帶著失望、帶著奉獻、帶著犧牲的欲望,帶著肝腸欲斷,然后近乎瘋狂地裹住了李月季。
  
  幾只手電筒射過來,銀秀的幾個哥嫂兇煞地堵住了屋門。
  
  十三
  
  這一年,李月季的婚姻真的來了。也是這一年,瓦塘南街大片優(yōu)質(zhì)的花生喜獲豐收,又一季種植合同和上百戶簽下了。李家的喜事在這個冬天一樁接著一樁,許桃花又生了一個男娃,之后三嫂生了一個女娃,次第地在兩個月內(nèi),李家有了下一代,而且一來就是兩個。李月季大大咧咧地為兩個孩子辦了喜宴,遠的近的親戚來了,村里村外的老搭檔,這幾年逐漸和李家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都來了。酒酣耳熱之際,他們咋唬著,李月季,我們可在等吃你的喜酒哩。
  李月季仰著臉,哈哈大笑。我不著急,你們急什么呀。
  一天黃昏,也是在李月季忙完一陣后,汪家寬來了,在街門口給李月季鳴笛。李月季想和他逗一逗,故意地磨蹭。汪家寬一直在鳴笛,隔一會兒鳴兩聲,催李月季出來。李月季出來了,李月季笑著,一種戲鬧的笑,誰呀,這么大架子?還非得出來請???汪家寬說,李月季,到底誰的架子大???客人到了門口都不來迎,今天你不迎我我不進去,你知道我來干什么嗎?
  干什么?
  大事!
  待雙方都正常了,都正規(guī)起來,李月季才知道了汪家寬此行的目的。汪家寬走在院子里,到處瞅瞅,又到處聞聞,在夜色中的一叢月季前停下來,莊重地看著李月季,月季,今天你們家可是喜氣盈門啊。李月季還不知道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看著汪家寬。汪家寬終于說了,我給你算了一卦,算卦先生說你的婚姻透了,所以我今天來給你保媒。
  你給我保媒,你什么時候有這個心情有這樣的時間,學(xué)了這本事?
  時間還是有的,看對誰,看合不合適,是不是在合適的時間遇到合適的人。
  李月季的眼前忽然掠過一張清秀的面孔,一張從脖子、鼻子、小手都細細的女孩子,常常放在他面前的一杯水。莫非……你說的是誰?
  著急了!
  你說!
  汪家寬鄭重起來,或者說更鄭重起來,鄭重得神色和語氣都不一樣,都另有味道。一字一頓地,說,麥小繁!
  麥小繁?
  這個晚間,鄉(xiāng)村的晚間,鄉(xiāng)村秋天的晚間,當李月季聽到麥小繁三個字時,心里一下子亮了,仿佛被什么震動擊打一下,心一下子震動起來,跳動起來。他仰起頭,又仰起頭,每當他被觸動的時候這是他的習(xí)慣動作。麥小繁,是他幾年來太熟悉的一個人,那是汪家寬的小姨子,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兒。有一刻麥小繁的形象,麥小繁走路,給他倒水,幫他裝車,和姐姐一起送他的情形刷地在腦子里輪番過幕。但不敢想,看上那么文秀、清靜的一個女孩兒,怎么會舍得嫁過來,嫁給我鄉(xiāng)下的李月季呢。瓦塘南街她會來嗎?這樣的話竟脫口而出,瓦塘南街她會來嗎?
  會!
  汪家寬抓住了他的手,又說了一句:會!還要來和我們一起建榨油廠呢,種更大面積的品種花生。其實,她一直在注意你,我也不知道,是你嫂子忽然對我說,小繁早就有了心思,心里有了人。我都恨我疏忽怎么沒早想到給你牽線,一個大小伙子,一個大姑娘。
  李月季的心快跳起來。她會來瓦塘南街嗎?
  會,如果沒有一個人,她不會,如果因為一個人,她會。還有,李月季,文城怎么不可以有你的地方,你的空間,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城里的門早打開了,歡迎有志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人。
  汪大哥,我遲早還會找一個學(xué)上,去圓一個夢,你知道么?
  我知道。
  還有,汪大哥,你不是要和我一起來瓦塘南街來城堡發(fā)展嗎?我們不是已經(jīng)在這里發(fā)展了嗎?我們不是要建榨油廠嗎?那時候你要多往鄉(xiāng)下跑了。
  沒問題,什么往鄉(xiāng)下跑,我就是鄉(xiāng)下人。
  他們握住手,握得很緊。
  街上傳來了清脆的笛聲。
  喲!汪家寬叫了一聲,拉住李月季往門外跑。大街上,汪家寬小車的停車燈閃爍著。汪家寬停下來,看一眼李月季,說,李月季,有兩個人被我們晾車上了,你不要激動,這是我們商量好的,如果你答應(yīng),今天晚上要有一束花。汪家寬把一只放在背后的手舉起來,這是我剛掐的一朵月季,你擎著,我去打開車門,有一個人在等你的花,好嗎?
  好——
  李月季的胸口鼓一樣敲起來,要跳出來。
  在鄉(xiāng)村清爽溫馨的夜色里,一扇車門輕輕推開了,他顫動的不僅僅是心,還有擎花的手。多好的夜色啊,李月季仰起頭,一隊大雁正從瓦塘南街秋高氣爽的夜空里飛過,在夜空里盤繞。
  越過這個夜晚又是一個美好的明天了!
  
  責(zé)任編輯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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