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羨慕一個叫陳晨的孩子。更確切地說,是羨慕他的生活。
陳晨在十五六歲的夏天獨身去了越南。在穿過中越邊境時迷了路,他搭別人的卡車,在蒼涼的夜色中一路前行。
那段經(jīng)歷被他記敘下來。我總是富有感情、設(shè)身處地的去感念他的思想。
我想自己去旅行,在漫長旅途中找尋一些特殊的經(jīng)歷。在無邊夜色中行走,我無限向往有些孤寂、有些安靜的環(huán)境。
這樣行走。雙腳摩裟大地,聆聽寂靜之音,似是個孤獨的朝圣者。
錦衣夜行,聽來是很好的詞語。
在上海卻有這樣的旅程。我一個人,走在漸次醒來的城市中央。
地面很濕,四下茫茫的水汽,路燈投在上面,亮光一晃一晃的。
巨大的天空,半明半暗的,眨了一下眼睛。
那是去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的當(dāng)天,一伙人在美羅城附近的揚歌唱K。舉杯碰盞,勾肩搭背的抹眼淚。像水一樣流動的音樂,滿滿充盈耳廓。
我俯在揚歌狹小的窗臺上,向外望去是一整個徐家匯不睡的街道、聳立的高樓,探照燈的光芒筆直沖上天空。
明亮的世界。
一直唱到第二天凌晨四點,曲終人散。我因為一點小事耽誤,忙完后卻不見同行人的身影。
從揚歌出來,橫貫東西的街道。街對面的羅森亮著光,店員忙忙碌碌的影子,不很清晰。羅森的玻璃窗被蒙上大片水汽,在這邊看,像在店里撒了一團(tuán)霧。
住的泰安賓館離美羅城不遠(yuǎn)。但美羅城標(biāo)志性的閃亮大球卻沒了蹤影。我不知這是哪,哪一條街道,能否通向泰安賓館。
這應(yīng)該就是迷路了。
但心里卻一點不慌張,眼前老是晃悠羅森的燈光和水汽。上海是不夜的城市,頭頂被兩座高樓隔開的天空,泛著微微的猩紅色。
沿著街道往東走一段,又返身往西走一段。找不到美羅城?;蛘哒f高樓太多,找不到那個五彩斑斕的球體。高樓上有露著燈光的窗戶,在暗夜里像深邃的眼睛,夾雜低沉的嘆息。
幸而在街旁看見一排排列整齊的出租車?!叭ヌ┌猜穯幔俊蔽依_車門對里面說。
司機趴在方向盤上,看向我,揉揉迷糊的睡眼:“不曉得這條路啊。zZ3T6bBksmRTBInCG8HbsA==”
他用上海話回答我。
剩下的司機也都這樣回答。打開車門,向外冒暖烘烘的熱汽。我因為過于溫暖把眼瞇起來。司機因為瞌睡,努力睜開的眼睛,像一條線。
所幸最后一輛車的司機說知道這條路。我坐上副駕駛座,他忽然說:“這條路很近的,走過去就行。往東一直走,曉得伐?”
他說的也是上海話,吳儂軟語。我仔細(xì)分辨了一會兒才明白。我低聲對他說謝謝,又走下車,站在街燈明亮的馬路上。
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看。整整一長排出租,在不睡的上海,此刻靜默。
往東一直走了很久。路過無數(shù)羅森,顯眼的藍(lán)色招牌,在潮濕的夜里,光芒起了皺。
光明漫溢的夜店,里面?zhèn)鞒黾ち业囊魳贰?br/> 有三兩勾肩搭背的男人,在路口大聲唱歌。有妝容精致的女生,坐在夜店的臺階上偷偷擦眼淚。一抹,滿臉妝容花成一片。
這是四點鐘的上海,與我平行的世界。
沒有指示牌,漫無目的一路走下去。目的地是泰安賓館或是什么,這樣在安靜的夜中一路找尋。
上海于我是陌生的?;蛘哒f,這個城市不屬于我。我沒在這兒坐過地鐵,恒隆、時代廣場、東方明珠,也只停留在有耳聞的階段。聽說東方明珠毗鄰黃浦江。巨大的水花、透明的泡沫,還有江面上裹著濕氣的風(fēng),是否在月光照耀下,顯出別樣的溫柔?
將落的月亮,藏在高樓一角。星星卻很暗淡,從小就能辨析的牛郎和織女,卻始終找不到蹤影。
現(xiàn)在擁有的生活,同樣異于小時候。那時我一仰頭,就是一整片星星閃爍的天空。生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沒有傷害。煩惱也只是“幼兒園的阿姨少給我一塊餅干”。
如今星星被遮在霓虹燈后面。閃爍的、明亮的、在記憶里永遠(yuǎn)不滅的,卻都是昨日以前的星光了。
走在這座不屬于我的城市,四下寂靜無聲。心里卻很平靜,沒有一絲慌亂。連最初“我迷路了”的意識也逐漸消失。
我想這樣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后來索性打開Ipod,把雙手插進(jìn)口袋,背包因為單肩背,勒的肩膀生疼,轉(zhuǎn)用雙肩去背。這應(yīng)該是最好的行走姿態(tài)。
路過燈火通明的肯德基,年輕店員坐在褐色的臺階上,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向外張望。
路過逼仄的巷口,掌著煤油燈的老人,在光下煮云吞。鍋子咕嘟咕嘟的,團(tuán)團(tuán)蒸汽向上冒。見我過來,離老遠(yuǎn)搖鈴。我笑著對他擺擺手。
他又坐回小馬扎。盯著煮云吞的微火,臉上有淡淡的失落。
走過去后,想了想,又折回,要了一份云吞。
提著長長的塑料袋子離開時,光芒隨我的腳步漸行漸遠(yuǎn)。我回過頭,老人佝僂著身體,把煤油燈高舉過了頭頂。
這是一段長路,汽車很稀少。沒有沖過來的車燈。安靜時只害怕遇不見人,若身后有腳步,回身看見晨起鍛煉的老人,才感受到些許心安。
手機被我握在口袋里,怕它響起來,怕同行的人惦念我。卻又不愿打給他們,在陌生的上海,只有這條路、這段旅程屬于我。
我愿意走下去。
上海的冬天不寒冷,手露在外面,提著云吞,竟一直很溫暖。
路中間種著一排熱帶植物,寬厚的葉片,在路燈下,散發(fā)著一層層復(fù)雜的光暈。
地面上有濕淋淋的水痕,不知是下雨還是灑水車經(jīng)過時灑落的水。若在白天,太陽晴好,應(yīng)該會看見一縷縷升騰的水蒸,在陽光下,映出柔軟的影子。
想起陳晨。他在潿洲島爬山看日出,在陽朔的酒吧和鬼佬聊天。
經(jīng)年的往事。
他站在江邊對峽谷呼喊:“我一直在這里……”
我無法擁有他的生活。但站在黑暗中,有點孤單地聽著音樂,腳下消逝的路面,反射燈光。我能體會他的心境。
或者是自己。
一直以來不愿被束縛。想通過寫字證明自己。
父母不同意,就抱著筆記本,縮在被窩里偷偷打字。他們的房間傳出鼾聲,我揉揉充血的眼睛,Word頁上未被填充的空白,好像我拼命努力還是有留白的青春。
連入圍“新概念”復(fù)賽,來上海參加決賽,也是我斗爭好久爭取到的。
在機場通過安檢門,我在很遠(yuǎn)的地方回身看爸媽。他們對我揮揮手,平靜的站在那里,望著我。
我明明白白的害怕一些東西。怕無措的眼淚,怕小時候不得不穿過漆黑的巷子,怕你們變老,怕你們離開時,留給我的一雙背影。
我走進(jìn)候機廳。我假裝分開不是相互的。假裝我離開了,而你們還在我身邊。
把手機攥在手里。汗津津的手,握了握,又握了握。
這樣的經(jīng)歷,一個人走夜路,走在漆黑的上海,經(jīng)過一家家光明滿溢的店,微微瞇起眼——這樣的經(jīng)歷,怕爸媽擔(dān)心,是不會告訴他們了。
我不知是否走了岔路。
就像小時候,由著性子,三番五次在家門口走丟。
天邊有一點明亮。大約已近五點。淺眠的上海,掌一盞孤燈,在水汽氤氳、溫暖中醒來。
頭頂疊加的云,被大風(fēng)吹過,搖搖晃晃。四處鄰天的高樓,微微戰(zhàn)栗,仿佛坍塌下來。再看一眼,又像拔節(jié)的樹木,要拼命沖上天空。
原來每個人對“遠(yuǎn)”的定義是不同的。出租車司機告訴我不遠(yuǎn),或許是用眼睛丈量,也可能用車程計算。
我走過上海這一條街。路過光明也路過溫暖。
柔軟的上海話。小巷。煮云吞的老人。為我舉起的,那一盞燈。
云吞有些涼了。或許走了錯路。
但我告訴自己,我不后悔。
彎彎繞繞的街角,有涂鴉的墻壁。
保持舊上海風(fēng)格的建筑,斑駁的樓梯。
十字路口臨風(fēng)的樹木,羅森里未滅的光。
路兩旁的小公園。等公車的人打著哈欠,打量著醒來的上海。
有些疲憊。終于在路口打到車?!澳苋ヌ┌猜穯幔俊蔽覇査緳C。
“能去的”。他踩動油門。
有陽光落下來的路面,寬闊的斑馬線。半睡半醒間,仿佛做了一場夢。
錦衣夜行。
我行走在上海,孤寂,安靜的世界。
我找尋到了,一直想要的,特殊經(jīng)歷和情感。
一個巷口。
一雙潮濕的眼睛。
一段青苔滿滿的回憶。
那些故事,豐富的要滲出水來。
黑暗或光明。
總有我要抵達(d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