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看《歌德談話錄》,看到十多頁,忍不住回頭看譯者是誰,朱光潛。譯文沒有一字不直白,但像飽熟不墜的果子,重得很。
常有人把藝術說得云山霧罩的,但是歌德說:“我只是有勇氣把我心里感到的誠實地寫出來……使我感到切膚之痛的,迫使我創(chuàng)作《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只是我生活過,戀愛過,苦痛過,關鍵就在這里。”
說的人,譯的人,都平實而雋永。
昨天在《巨流河》里又碰到朱光潛。
齊邦媛寫在戰(zhàn)火中的武大,朱光潛當時是教務長,已經名滿天下,他特意找到齊邦媛這個一年級的新生,讓她從哲學系轉學外文。他說:
“現(xiàn)在武大轉到這么僻遠的地方,哲學系有一些課開不出來。我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不適于哲學。你如果轉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br/> 他開的課是《英詩金庫》,每首詩都要她背誦。
1945年,戰(zhàn)爭未完。齊邦媛和幾個同班的女生,走下白塔街,經過濕漉漉的水西門,地上有薄冰,背誦雪萊的《沮喪》,“它的第三節(jié)有一行貼切地說出我那時無從訴說的心情:沒有內在的平靜,沒有外在的安寧”。
當時的艱難,朱光潛上課時“一字不提”。但是有一天講到華茲華斯的《瑪格麗特的悲苦》,寫一個女人,兒子七年都沒有音訊,他說起意思相近的中國古詩“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語帶哽咽。稍停頓又念下去,念到最后兩句,“如果有人為我嘆息,他是憐憫我,而不是我的悲苦”,他取下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合上,快步走出教室。滿室無人開口說話。
八十多歲的齊邦媛,一生流離,去國離鄉(xiāng),卻一直記得這個瞬間。她說:“即使是最絕望的詩中也似有強韌的生命力……人生沒有絕路,任何情況之下,弦歌不輟是我活著的最大依靠?!?br/> 朱光潛是個敏感的人,學生到他家中,想要打掃庭院里的層層落葉,他攔住了:“我好不容易才積到這么厚,可以聽到雨聲?!?br/> 但他沒有頹廢感傷的浪漫主義病,而是喜歡人生的一切趣味。他寫過一個外交官,本來無須,下巴光光,但一直拿手在腮邊捻,有人看不慣,覺得是官氣,他卻看得很有興味,覺得詼諧。又寫一個英國文學家和幾個女人同路,別人都看他身邊的女人,文學家不高興了,面孔一板:“哼,別的地方也有人這樣看我。”
他的學生第一次見他時,說:“他專注地注視,甚至逼視著你。你似乎感到自己大腦的每一個皺褶處都被他看透了,說實話,開始并不感到舒服自在。”
他與各式各樣的人與各式各樣的傾向都保持接觸,保持理解,但無論什么進入這顆心靈,都會呈現(xiàn)它本來的面目,無法故弄玄虛。他說:“頭一點我要求合邏輯。一番話在未說以前,我必須把思想先弄清楚,自己先明白,才能讓讀者明白。糊里糊涂地混過去,表面堂皇鏗鏘,骨子里不知所云或是暗藏矛盾,這個毛病極易犯。我知道提防它,是得力于外國文字的訓練。我愛好法國人所推崇的清晰?!?br/> 他前后在歐洲幾個大學里做過14年的學生,解剖過鯊魚,做過染色切片,讀過建筑史,學過符號名學,用過熏煙鼓和電氣反應表測驗心理反應,并沒有專修藝術,這樣的人寫作和翻譯時,把藝術被人裱糊出來的嚇人嘴臉撕了個稀爛,有赤子般的誠實。
(藍昌科摘自《時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