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曾國藩這個人既不是圣賢完人,也不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他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充滿了深刻內(nèi)涵的悲劇人物?!碧坪泼魅缡钦f。
“反動派”
上世紀四十年代,曾國藩作為“中興名臣”在民國時期大紅大紫。這源于蔣介石一生對曾國藩推崇備至。據(jù)說,蔣氏無論帶兵打仗、家庭教育,無不以曾氏行事為準繩。
曾國藩是正面的,他的敵人洪秀全則是反面的。早在對蘇區(qū)五次圍剿期間,國民黨便將紅軍稱為“粵匪——太平軍”,國民黨宣傳部長葉青還曾經(jīng)發(fā)表文章,稱毛澤東主義是“太平天國洪秀全的再版”。
對此,紅色政權自然不甘示弱。1944年,歷史學家范文瀾在延安發(fā)表了《漢奸劊子手曾國藩的一生》,文中將曾國藩稱為“滿清統(tǒng)治者壓迫屠殺人民的急先鋒”,“而且與外國侵略者也結合在一起,厲行所謂安內(nèi)攘外”。
這篇文章決定了大陸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對曾國藩的態(tài)度。1949年后,退據(jù)臺灣的蔣氏政權依舊將曾國藩視為正面人物,而在新中國,他淪為了不折不扣的“反動派”。
“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的劊子手,阻擋歷史車輪前進的反革命頭子。”這是1960年代教科書上對曾國藩的評價。
教科書如此,《辭?!芬埠貌坏侥睦锶?。1965年的《辭?!肺炊ǜ逯?,對曾國藩的評價是“以封建地主的衛(wèi)道者自居,勾結外國侵略者,鎮(zhèn)壓中國人民革命。為中國近代史上反動人物的典型”。直到1979年版的《辭?!分?,這兩句評語才被刪掉。
大地主的“遺產(chǎn)”
當年,曾國藩十分重視資料保存,無論在朝廷做官,還是帶兵打仗,都將自己的所有文字留存底本,著專人定期送回老家,其中包括道光、咸豐、同治三代皇帝的賞賜和他生前的所有文字的原件、副本及大量藏書。這些資料被他的后人當做極其珍貴的藏品,有專屋貯藏,專人看守,秘不示人。
1950年“土改”開始后,曾家作為“大官僚大地主”,其田地被分給農(nóng)民,房屋被政府征用。至于曾國藩留下的書和文字,有很多人建議干脆一把火燒掉,免得“反革命”的東西貽害后人。幸而當時湖南省領導認為它們有史料價值,一個指示,這批資料裝了滿滿一輛軍用卡車,運到了湖南省圖書館一間舊屋子里。天長日久,人事變遷,所有人都忘了這間屋子里鎖的到底是什么東西。這批資料反倒奇跡般地躲過了“文革”浩劫。
當“文革”結束,銹跡斑斑的將軍鎖再次被打開時,這批珍貴的史料已經(jīng)安靜地沉睡了30年。幾個專家花了半年的時間對它們進行初步的清點,得到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此間文字大大超過了早先流傳的《曾文正公全集》。
很快,岳麓書社決定以此為基礎,編纂一部新的《曾國藩全集》,唐浩明被指定為該項目的責任編輯。
家書爭議
1984年,岳麓書社《曾國藩全集》出版工作正式啟動。
1985年10月,《曾國藩全集》中的家書部分率先出版發(fā)行。孰料,沒過幾天,《湖南日報》一篇評論出爐,“說我們現(xiàn)在是公開為反革命頭子樹碑立傳,現(xiàn)在有好多革命老前輩的家書沒有出來,為什么出曾國藩的家書?”唐浩明回憶說。
唐浩明和其他參與全集工作的專家忐忑不安。“‘文革’給我們的教訓就是,報上一篇文章出來,往往后面有很大的背景,政治壓力馬上就來了?!睘榇?,唐浩明連夜跑到省委宣傳部一個副部長家里打探風向,得到的回復是“應該不會有什么背景”。接下來,果然沒有跟風的文章出籠,大家這才稍稍安心。
學術界對于曾國藩的眼光也趨于客觀。唐浩明說,過去凡是曾國藩做的事情,都一概否定,連倡導洋務運動,學習西方也是“洋奴哲學”?,F(xiàn)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沒人再提所謂“洋奴哲學”了,曾國藩的這一“罪過”也自動消除。
不過,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不滿足于資料的梳理工作?!拔以陂喿x、整理這批發(fā)黃的百年舊檔的過程中,逐漸感覺到曾國藩這個人物不是用‘漢奸、賣國賊、劊子手’這三個名稱就能概括得了的。”
一本需要領導集體簽字的小說
1986年秋天,唐浩明開始籌劃撰寫一部關于曾國藩的小說?!八谝粋€百孔千瘡、行將就木的封建王朝,時代的潮流是要將這個王朝徹底摧毀,而他卻幻想在這片殘破的河山上重建周公孔孟之業(yè),這難道還不可悲嗎?”
這股憐憫,是這部文學作品的基色。在當時的氣候下,這種解讀,無疑顯得很大膽。
有人勸他不要費力不討好,“你寫了以后出版不了,不是白寫了么!”
盡管反復推敲、輾轉(zhuǎn)、騰挪、自我審查,小說的出版還是遇到了困難。
小說《曾國藩》被定為“敏感書籍”,出版社沒有最后的審批權,要由湖南省新聞出版局拍板。選題報上去,一連好多次都沒有通過,“當然是政治上的顧慮”。而他委托家人在臺灣聯(lián)系的出版商十分爽快,出版進度反倒超過了大陸。
1989年,湖南省新聞出版局來了新局長,唐浩明帶了一大兜子材料登門拜會,和他長談了一個晚上?!八髞砭驼f,這個書,一不影響四項基本原則,一個不是誨淫誨盜的,都不挨著邊嘛。一個湖南的作家寫湖南的歷史人物,放在湖南的出版社出,這應該是順理成章的?!边@位局長隨即提議所有局領導都來看這部作品,每個人簽下自己的意見,“一方面表示慎重,另一方面今后有什么事情,大家就共同承擔了?!碧坪泼餍Φ?。
最終,所有人一致決定“放行”。
1990年8月,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由臺灣黎明書局率先出版,三個月后,湖南文藝出版社也在大陸將該書推出。
被時代左右
小說《曾國藩》的紅火,完全讓唐浩明始料未及。
而它帶動的社會效應更加深遠。除了兩岸關于曾國藩的學術研討會林林總總,市面上的曾國藩做官書、人際關系書、看相書也紛紛出籠,五花八門。
當人們需要在經(jīng)濟生活中取得成功時,當大批管理學的書籍還沒有登陸時,環(huán)顧周遭,人們發(fā)現(xiàn)只有革命成功經(jīng)驗的書籍,而這根本沒辦法指導人們領導一個企業(yè)。曾國藩、胡雪巖等的書籍,一下成了管理學、成功學書籍的先驅(qū),他們的故事為什么不可以當作更本土化的MBA案例來閱讀?
1999年版《辭海》中,曾國藩的詞條也做了進一步修改,諸如對他在天津教案中“殘民媚外”一類的嚴苛評語,變?yōu)榱烁鼫睾偷摹皯娃k民眾、對外妥協(xié)”,并延續(xù)至今。
為什么曾國藩火了?唐浩明的解釋是,“處在變革時期,浮躁不安的中國人依然渴求來自本民族文化的聲音,尤其期盼從這種文化所培育出的成功人士的身上獲取一些啟發(fā)。”“在今天他對人們有實實在在榜樣的作用。”
“社會上看到的是曾國藩的成功,他建設了一個好團隊,功名富貴也到了頂點,他很會跟各方面政治勢力打交道,也很善于保全自己,也識人用人,有很多成功之道,這些當今的社會最看重,人們很希望從這個人身上快捷地獲得成功之術,但這是表面上的東西,”唐浩明的聲音抬高了很多,“他的本質(zhì),值得我們學的東西,是他的品性,就是‘自律克己’。講的更明白一點,就是‘自己跟自己惡的方面斗爭,努力地做一個好人?!?br/> 曾國藩曾經(jīng)左右了一個時代,然后,他被時代所左右?;蛟S現(xiàn)在,時代可以放過他了。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人們應該可以安靜地探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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