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辛亥革命勝利100周年。在我們紀念孫中山與革命黨人的同時,也應(yīng)該冷靜而公正地探討一下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另一支力量,即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以及改良派與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的區(qū)別。
過去,我們在歷史評價上,對康有為與梁啟超一直有些偏頗。認為他們的前期是“改良派”而非“革命派”,“戊戌變法”失敗后更是蛻變?yōu)椤氨;逝伞保冀K乏善可陳。實際上,他們也曾對中國的落后、清政權(quán)的腐敗無能痛心疾首。而且,改良是當(dāng)時很多致力變革社會的先進人物的首選。孫中山也曾幻想通過李鴻章的支持推動社會的改良,只是沒有被李鴻章接受,這才被迫丟掉幻想,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所以,選擇改良并沒有錯???、梁的失敗在于他們對時局的判斷、合作者的選擇、采取的方式、具體的操作能力等方面都存在問題?!鞍偃站S新”使世人看到了他們改革的急切心情,以及他們?yōu)閷崿F(xiàn)變法圖強理想而付出的血的代價。當(dāng)然,變法失敗后,他們?nèi)匀活B固地要求君主立憲,這是不合時宜的,客觀上也成為革命的阻力。
改良派和革命派都以改變中國的現(xiàn)狀為目的,而且在一個相當(dāng)長的時期中,改良派成為這些“志士”中的大多數(shù)。所以,研究辛亥革命,決不可忽視改良派的作用。
當(dāng)然,我們還應(yīng)當(dāng)著力研究以康、梁為首的改良派和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的區(qū)別。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革命派確實更加清醒、更加積極、更加務(wù)實。而從這不同中,后人能夠得到有益的啟示。
宮崎滔天是孫中山的摯友與堅定的支持者。他1897年9月結(jié)識了孫中山,當(dāng)時滔天不會中文,孫中山不會日文。他們只能用英文交談,遇到特別復(fù)雜的內(nèi)容就用筆談。雖然由于警察干涉并搜查住處,這些筆談記錄幾乎全被燒掉或扔掉,只有39枚被滔天送回故鄉(xiāng)才得以保存下來。這些殘稿中,孫中山與宮崎滔天之筆談21枚,康有為弟子何樹齡與宮崎滔天之筆談18枚。通過他們的交談,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孫中山與何樹齡,即改良派觀點存在許多不同,以下僅簡述三點。
對形勢的看法和個人志向
何樹齡:
“戊戌變法”的失敗,顯然使改良派意志消沉。但他們?nèi)詧猿謱嵭芯髁椫频闹鲝?,認為中國沒有實行民主政治的條件。筆談中,宮崎滔天提出:“戴君主于頭上之間,誠不得已。宜改君主政治為民主政治。”何樹齡明確表示反對,說:“一國之人民,一千之中有九百余讀書,知公法、明世變,然后可為民主。現(xiàn)時亞細亞洲之國,惟貴國或可改為民主耳。然民賊在,俄、德、法且欺。貴國改民主則事無統(tǒng)一,何以鞭撻民賊?”
何樹齡不再主張從政治入手改造中國,而是轉(zhuǎn)向教育救國:“念中國之弱,推本窮源,實由于人心之澆?。挥诵?,當(dāng)先端童蒙之習(xí)尚,開后生之知識,故非立教不可?!焙螛潺g自己也對政治退避三舍,說:“鄙人自思才具平常,恐不宜于政治。志在教人,似宜習(xí)師范?!薄氨扇酥尽擞O(shè)學(xué)堂以倡教化?!彼倪@種消極態(tài)度,使宮崎滔天都忍不住直言相勸道:“致知格物之學(xué)原是必要,人生者也。然貴國以現(xiàn)今之情狀察之,政治之思想殊見必要,況維新一變之機有(在)眼前。當(dāng)此時預(yù)普教政治之學(xué),使人養(yǎng)政治之智識,殊非必要乎?”
孫中山:
盡管革命派剛剛經(jīng)歷了第一次武裝起義的慘敗,但孫中山在精神上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他對革命的勝利滿懷信心,認為只要有人振臂一呼,革命就必成燎原之勢?!敖袢沼惺侵菊叩教幗允?,惟不敢言而矣[已]。是以吾輩不憂無同志,只恐不能發(fā)一起點而矣[已]。有一起點,即如置一星之火于枯木之山矣,不必慮其不焚也?!痹谡劦綇V東潮、惠、嘉三府,他更是十分振奮:“上說之三府,其人民十居八九已入反清復(fù)明之會?!?br/> 武裝起義的失敗,反而使孫中山更加相信,拿起槍桿子實行暴力革命,是使中國新生的唯一手段。因此,在他和宮崎滔天的筆談中,我們通篇看到的是如何準備人才,如何組織隊伍,如何選擇起事之地,如何接濟糧食、軍火。他還認真總結(jié)1 895年廣州起義失敗的教訓(xùn),堅信再次舉義定能推翻清政權(quán)。他摩拳擦掌地說:“他日舉事,弟必親督士卒攻城襲(地)?!?br/>
對于另一個改革派別的評價
何樹齡:
當(dāng)宮崎滔天興奮地向他提起孫中山所著的《倫敦被難記》時,何樹齡表現(xiàn)得卻相當(dāng)冷淡:
“聞有是事,惟未嘗見此書耳?!倍谡劦娇涤袨闀r,何樹齡則表示出尊崇:“鄙人之志實與康先生意見相合,惟學(xué)問識見萬不及之耳。”
他摒棄暴力,認為孫中山等革命派是為了功利。他說:“小弟本心非好功利之人,蓋欲行地球上諸圣人大同合一之治耳。……貴國日進文明,必非以吳起、孫臏輩為第一等人也。”
談到介紹滔天與他結(jié)識的陳少白時,何樹齡也表示出不屑:“陳白非深知小弟心事者。蓋陳白是政事科之人,而小弟則好神學(xué)、哲學(xué)、仁學(xué)之道。間有發(fā)揮政事者,不過憫同類之疾苦耳?!?br/> 孫中山:
對康、梁等改良派的膽量,孫中山是有保留的。他說:“弟近欲發(fā)信上海,請梁啟超或其親信一人到此一游,同商大事。他敢來與否,弟尚不能料?!睂m崎說:康、梁“此兩人中一人來此地與先生商議,萬事可望也”。孫中山則說:
“康斷不能來?!虻茉诖艘病!抵?,欲學(xué)鬼谷子,多使其門弟子出來辦事,而彼則隱其名?!毖哉Z之間很有些不以為然。
對何樹齡的評價就更不高了。宮崎問到何樹齡是否參加了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廣州起義。孫中山的回答是:“未與。彼無此等膽略?!痹谡劦胶螛潺g的信件時,孫中山又一次表達了對何的不滿:
“何君信內(nèi)所陳之意,必商之同志多人,并為康先生所許,方敢發(fā)此言也?!薄氨四懶⌒募?。弟深知此等之意非彼一人所敢言也?!?br/> 對列強瓜分的對策
何樹齡:
何樹齡將危機重重的中國比作一塊金懷表。面對西方列強對中國的虎視眈眈,他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他說:“與其更壞此金時辰表,不若此表落在強盜之手。強盜得之,或修之而愛護之也?!比欢?,“強盜得之,是送于異類之仇敵也”, “中國入于西人之手,則貴國之禍彌矣”。因此,他明確地主張將中國送給日本:“不若文字同、宗教同之朋友得之。貴國文字、宗教本與中國同,真中國發(fā)奮自強之友哉!”
何樹齡的這一主張,使身為日本人的宮崎滔天都大吃一驚。他當(dāng)即表白:“若以中國為一壞金時辰表,更可修補之也,何須與強盜哉?先生必勿發(fā)不吉之言。我日本雖愚,何懷奪貴國之野心哉?或有狂暴之大臣而欲奪貴國,奈無其實力。將全國之民者,必傍睹而不任其所為?!?br/> 孫中山:
當(dāng)時,列強瓜分中國的形勢的確十分嚴峻。而且,清王朝的統(tǒng)治,也使中國千瘡百孔,國計民生凋敝到極點。即使是孫中山,對此也覺得沒有辦法可想。于是,他也“病急亂投醫(yī)”地想出了一個下策。他說:
“萬一不幸歐洲有聯(lián)之舉,鄙意必先分立各省為自主之國,各請歐洲一國為保護,以散其盟。彼盟一散,然后我從而復(fù)合之。其法以廣東請英保護;廣西請法保護;福建請德保護;兩湖、四川、中原為獨立之國。法、德一入我圈套,則必自解其與俄之從(縱)。然后我得以利啖之,使專拒俄,或聯(lián)東西成一大從(縱),以壓俄人東向之志。俄勢一孤,我可優(yōu)游以圖治。內(nèi)治一定,則以一中華亦足以衡天下矣。”
面對這個難題,孫中山與何樹齡的區(qū)別僅在于:孫中山主張先自行將中國分成若干部分,請各國保護。然后再用這個計策,挑動各國之間的利益沖突。中國抓住這段時間將國內(nèi)治理好,再圖各個擊破。在他的計劃中,把中國劃分給各國,只是權(quán)宜之計,而且是一個策略,為的是最后的“以一中華衡天下”。何樹齡主張干脆將中國“打包”整個交給日本,一勞永逸地“亡”了算了。這兩個辦法其實都不是辦法,只讓人們看到,在那個災(zāi)難深重的歷史時刻,中國人方寸已亂。
宮崎家庭保存的這些最初始的、最素樸的史料,把那個歷史時期人們的不同觀點,真實而生動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成為研究19世紀末中國革命的重要史料。這些革命文件使人不禁感慨萬千:當(dāng)年孫中山和宮崎滔天等人在這些紙上奮筆疾書時,災(zāi)難深重的中國還在清王朝的統(tǒng)治之下,革命僅是先行者頭腦中的構(gòu)想;經(jīng)歷百年,無數(shù)革命志士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中國人民終于站起來,國家面貌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