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老張時他神志不清,被護士從重癥監(jiān)護室送到我身邊的病床上。他插著鼻飼管,面色蒼白,像個大蝦米一樣躺著。
他和我是一個主治醫(yī)生。我問醫(yī)生,這家伙怎么了?醫(yī)生說:“他啊,老熟人了。人家這病,幾百萬人里才一兩個,比他發(fā)病早的、發(fā)病晚的都死了,就他活著,現在比大熊貓還稀罕,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住,絕對保證?!焙髞砦业弥?,老張得的雖然是消化系統(tǒng)疾病,但和免疫系統(tǒng)有關,基本上沒治。他現在是國際醫(yī)療界的“活標本”,日本等國家藥廠出新藥都找他來免費試藥。
過了兩天,老張醒過來。因為瘦,眼睛看著特別大。他操著京腔說:“兄弟,能開開窗戶透個氣嗎?”然后又昏迷過去了。我把病房窗戶打開,我其實更討厭病房的味道。那以后,我們兩個開始熟悉。老張46歲,自己開了個公司做貿易。20多歲就得病,一直沒結婚。有個弟弟在外企,患先天性心臟病。父母年紀大了,根本顧不上這兄弟倆。每次發(fā)病感覺不好,老張就開車直奔醫(yī)院,往急診室一躺,其他事就不管了。有一次,人在病房躺了半個多月,車就放在醫(yī)院停車場。出院時,每小時10元的停車費快趕上住院費了。
住得久了,消化內科的大夫護士,沒有老張不熟悉的。見到新來的或實習的醫(yī)生,老醫(yī)生就讓他自己講解病情。他從病理到診斷,說得頭頭是道。實習醫(yī)生遇到類似病例,不好意思問老醫(yī)生,就向他“求教”。老張來者不拒,也敢下“診斷”:這個能活多久,那個能活多長。主治醫(yī)生對我說,20多年病下來,他真算得上專家了。
能下地走動了,老張晚上經常去護士站混,搞得主治醫(yī)生不得不提醒他:你老實點啊。但老張依然故我。護士們也喜歡他,因為他最配合。有一個實習護士給他下鼻飼,他實在不滿意,把鼻飼管拿過來,噌噌噌,自己捅下去了。抽血的護士有時候扎不好,他從來沒有抱怨過,最多向我撇撇嘴。
這么個模范病人,醫(yī)生自然要發(fā)揮他的作用。一天,主治醫(yī)生拿了件襯衫進來說:“老張啊,替我還給隔壁的2號床?!崩蠌埧戳丝茨羌﨎OSS襯衫說:“假的,你看這還有線頭呢?!币粫?,老張完成任務回來。我問他怎么說的?“直接說啊,人窮別送禮,送了人家看不上,收不收都為難?!边€有一次,醫(yī)生讓他去勸一個病人做手術,老張去了好一陣兒,回來了。醫(yī)生也緊跟著進來,訓他說:“你怎么勸的,人還在那兒哭?”老張說:“我勸他半天,他還擰著,我就說,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做吧,能像我多活一段?!?br/> 病情稍好一點,老張耐不住了。一天我正在樓梯間吸煙,老張拎著個袋子就來了,里面裝著我和他的衣服。他拉我上廁所換下病服,陪他出門吃餛飩。從住院到吃這碗餛飩,老張已經半個月沒有吃飯了,每天就是點滴和鼻飼。我問他醫(yī)生讓吃不,老張說,管他,嘴這東西,一段時間不吃東西,就不是嘴了。
我們后來都出院了,但老張每年都要回去住上一兩個月。尤其是新年前后,寒冷總是促使他發(fā)病。因此,經常是人家收拾著放假,他收拾好準備住院。后來主治醫(yī)生告訴我,老張常年吃藥,經常做手術,心肝肺都不同程度地受損,病已經看不過來了,他每活一天,都是奇跡。2010年春節(jié),老張請我和主治醫(yī)生一起吃飯,席間竟然介紹了他的新婚妻子。那姑娘是他的生意伙伴,長得一般,但性情開朗。趁姑娘出去洗手,我們打趣:“老張,你這可是坑人啊?!崩蠌埞恍Γ骸叭思易栽福覀冞€想要個孩子呢?!敝髦吾t(yī)生急了:“別說你要不出來,就是要了,你能養(yǎng)幾天?”又是一陣大笑。
以后每年,我們都定期聚一聚。老張自認給我們帶來了快樂:“你們是生—折騰—死這么個路子,天天在那里算計加計算;我比較直接了,就是從生到死,所以高興。”今年過年,我們又找了個館子坐坐,還沒走到包房,就在走廊里聽到老張扯著嗓子和女服務員調侃:“我要的是大紅浙醋,你們這兒肯定有,去拿……”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活著,真好。
編輯:王晶晶 美編:王迪偲 編審: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