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范兒”這個詞,由于畫家陳丹青和一些迷戀民國的“公知”的提倡,這幾年頗為流行,但究竟什么是“民國范兒”?我沒有查到準確的定義,大致說來,無非是指民國精英的審美趣味、風尚以及做派吧,或者更簡單點說,就是民國精英的精神氣質。
按照傳統(tǒng)的紀元方法,民國時代起自1911,終于1949,國祚38年,是一個相當短命的“朝代”。民國呱呱墜地之日,正是西方殖民主義全球擴張之時,中國已經(jīng)深深地墮入到了半殖民地的深淵,沒有一天不受到帝國主義的威逼、凌辱和侵掠——1919年,中國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勝國”,居然在“巴黎和會”上受到和戰(zhàn)敗國一樣的待遇;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二次北伐”,受到日本武力干涉,日軍在濟南屠殺軍民數(shù)千人,蔣介石不敢反抗,下令“含悲忍憤,繞道北伐”;1931年,“九一八事變”,東北軍接到的命令竟是“絕對不抵抗”;1937年,首都南京也落入日本獸軍之手,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
民國如此不堪的國運,自然深深地影響到了民國精英的精神氣質?!懊駠秲骸斌w現(xiàn)在對外關系上就是毫無自信,只有絕望和哀求——絕望以及不可救藥的失敗主義情緒,是面對咄咄逼人的日本軍國主義時的“范兒”;哀哀以告,作楚楚可憐狀以希圖得到憐憫和同情,是面對英美帝國主義時的“范兒”。
比如,“九一八事變”之后,面對全國日益高漲的抗日情緒,蔣介石和他的親信將領卻大唱“抗日三天亡國論”。蔣說:“槍不如人,炮不如人,教育訓練不如人,機器不如人,工廠不如人,拿什么和日本打仗呢?若抵抗日本,頂多三天就亡國了?!焙螒獨J說:“日本有多少煙囪,日本人有多少工廠?我們如何能比?不抵抗還可支持幾天?!奔幢闶窃谀瞧伎箲?zhàn)開始的“廬山談話”中,蔣的言論也浸透著濃濃的絕望情緒:“我們知道全國應戰(zhàn)以后之局勢,就只有犧牲到底,無絲毫僥幸求免之理?!倍鴷r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的汪精衛(wèi)的論調就更過分了,他在所謂“最后關頭”的演講中,大談“我們自己犧牲,我們并且要全國同胞一齊犧牲,因為我們是弱國,我們是弱國之民。我們所謂抵抗,無他內容,其內容只是犧牲”,“我們犧牲完了,我們抵抗之目的也達到了”。現(xiàn)在被精英重新捧上神壇的胡適,也和一干人等在武漢組織“低調俱樂部”,散播“戰(zhàn)必大敗”的空氣,瓦解民心士氣,若不是后來他奉派出任駐美大使,和汪精衛(wèi)、周佛海等人一起落水當了漢奸也未可知。
在民國的上層精英看來,抗日既然等同于找死,那么可供選擇的出路無非只有兩條:其一是僥幸能夠得到英美的拯救;其二就是干脆到日寇那里去“慰安”,說不定可以茍活。而張藝謀在《金陵十三釵》里,為中國人選擇的正是這樣兩條路。
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張藝謀講述了一段神勇的國軍教導隊在城內抵抗日軍、保護女學生的故事。佟大為飾演的李教官率領的一小隊官兵不僅裝備精良,作戰(zhàn)技術高超,而且還充滿了舍生忘死的英雄主義氣概。但不客氣地說,這是影片中最不真實的部分。淞滬會戰(zhàn)以后,從戰(zhàn)略態(tài)勢上看,南京勢必陷落,但蔣介石為了“國際觀瞻”,拒絕了李宗仁將南京宣布為不設防城市的建議,但他也不想讓自己的嫡系背上丟失南京的罵名,于是挑選曾為自己政敵、早已沒有基本部隊的失意軍閥唐生智擔任南京城防司令。可唐生智根本指揮不動蔣的嫡系部隊,整個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組織得一塌糊涂,15萬國軍無法抵擋5萬日軍的進攻,南京只守了十幾天就陷落了。這期間發(fā)生了很多堪稱國恥的事件,比如唐生智下令死守,自己卻率先逃跑;國軍精銳的第72軍軍長兼第88師師長孫元良丟棄全軍逃到一個相好的妓女家里,導致全軍失去指揮而崩潰,他自己則躲在天花板上目睹了日本獸兵奸殺這位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妓女而不敢做聲。不難設想,國軍的素質假如真的都像“李教官”那樣,則早就打到東京去了,哪里可能發(fā)生南京大屠殺?
有人會問,十幾萬國軍當中,難道就不可能有一些官兵是“李教官”式的人物?也許有吧,但在我看來,“電影的事實”應該符合“歷史的事實”而不能違背“歷史的事實”,否則就是對觀眾的蓄意誤導和欺騙。
不過,美化國軍,應該還不是張藝謀的主要目的。張藝謀透過這段情節(jié)傳遞給觀眾的信息是明確的:抵抗就是找死。像“李教官”那樣智勇雙全、彈無虛發(fā)又該如何?全副當時最先進的德式裝備又該如何?不怕犧牲,前仆后繼,敢于身上綁滿手榴彈與日軍坦克同歸于盡又該如何?抵抗必死——張導確立了這樣一個大前提,后面的故事就好講了。
十幾個風塵女子,十幾個白璧無瑕的教會學校的女學生,一個美國混混約翰,再加上一個被美國神父養(yǎng)大的中國孤兒陳喬治,在日軍攻陷南京的鐵蹄聲中,躲進了一座暫時未被占領的教堂。這個時候,抵抗的可能性已經(jīng)被排除了,剩下的選擇只有兩條:一是任由日本人蹂躪;二是在約翰的掩護下逃跑。
由于被日本獸兵蹂躪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所以十三釵們一開始的選擇是希望約翰靠著一張“美國人的臉”帶她們出城,十三釵的“頭牌”玉墨為此對約翰極盡挑逗勾引之能事:“如果你能幫助我們,我回報你的方式是無與倫比的?!?br/> 應該說,玉墨的心態(tài)相當精確地反映了當時國民政府內以蔣介石為首的主流派心態(tài)。比如淞滬會戰(zhàn)之所以打得如此慘烈,使國軍精銳盡失,原因之一就在于蔣選擇了一個靠江靠海、便于日軍充分發(fā)揮??哲妰?yōu)勢的戰(zhàn)場,而蔣介石之所以會選擇這樣一個戰(zhàn)場,又是因為他一廂情愿地認為英美在上海有自己的利益,不會坐視不理。也就是說,作為最高統(tǒng)帥的蔣介石,在指揮作戰(zhàn)的時候,并不是想著如何依靠自己的力量打敗敵人,而是寄希望于英美能夠出手相救,這種心態(tài)正是導致正面戰(zhàn)場一敗再敗的重要因素。
1942年,宋美齡到美國尋求援助,她在美國國會演講時,“身穿一件黑色緊身長旗袍。下擺開叉幾乎高到膝蓋,一頭柔和的黑發(fā)風雅地盤在頸后,她佩帶著價值連城的寶石,纖指上涂著紅指甲油,腳上穿著透明長統(tǒng)襪和輕便高跟鞋”——幾乎和玉墨一樣風姿綽約了。她在演講中極力討好美國議員說:“我來到貴國時是個小女孩,我熟悉貴國人民,我和他們一起生活過。我生命中成長的歲月是和貴國人民一起度過的,我說你們的話,我想的和你們一樣,說的也和你們一樣。所以今天來到這里,我也感覺我好像回到家了。”
現(xiàn)在很多精英對宋美齡的這次美國之行贊不絕口,做了過高評價,其實這次“外交”也不過就是一次“玉墨勾引約翰”的行動而已,而美國人之所以決定援華,根本也不在于宋美齡的所謂美貌與口才,而在于美國正在和日本作戰(zhàn),對中國的援助有助于減輕美國自身的壓力,減少美軍的傷亡。但后來發(fā)生的“史迪威事件”使美國發(fā)現(xiàn),蔣介石一心一意要搭美國的順風車,根本無意抗戰(zhàn),只是把美國援助的軍火囤積起來準備打內戰(zhàn)。美國人是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的,于是羅斯福便一轉身和斯大林簽訂了《雅爾塔協(xié)議》,毫無愧疚地用中國的主權換取蘇軍出兵中國東北了。
由于英美在珍珠港事件之前的確如約翰一樣精明勢利,只想占中國便宜,所以民國的上層精英中就有一批人轉而打算像玉墨那樣用慰安的方式來救國——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wèi)就是“慰安救國派”的主要代表。1938年,在目睹了國軍一系列的大潰敗之后,汪精衛(wèi)說:“抗戰(zhàn)只有一條路:亡國。此外還有一條‘和’的道路,我們應該拿出抗戰(zhàn)的決心和勇氣來講和?!彼S即“毅然”出走,到南京組織“國民政府”,“曲線救國”去了,這和玉墨她們“毅然”走上慰安之路是何其相似啊——從這個角度來看,玉墨簡直就是汪精衛(wèi)的藝術化身。
現(xiàn)在頗有一些精英認為汪精衛(wèi)并非“賣國”,而是想“救國”,比如章詒和就心有戚戚焉地寫道:“出于‘曲線救國’的政治路線與‘主和’思想,在民族危亡時刻,汪精衛(wèi)希望能保全淪陷區(qū)一部分民眾和土地,他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了。”joQ+8jIbDcmwSuZw1vhasb2Kt3UDfmQvgziqpDKQWQA=在章詒和的筆下,汪精衛(wèi)簡直高尚得不能再高尚了。然而,正如玉墨們的慰安行動不可能阻止日軍的暴行,而只能刺激日軍的獸欲一樣,汪精衛(wèi)的“救國”也只能是“賣國”的同義詞。汪精衛(wèi)落水之后,在軍事上,策反了近百萬國軍,組織“和平軍”,多次進行清鄉(xiāng),汪精衛(wèi)自兼清鄉(xiāng)委員會主任,全力打擊在敵后堅持抗戰(zhàn)的共產(chǎn)黨游擊隊,使得日軍可以抽調部隊運用于其他方向。在經(jīng)濟上,汪偽政權協(xié)助日軍對淪陷區(qū)進行搜刮。譬如1943年1月在上海強迫實施儲藏物資的全面登記,并對棉紗棉布進行強制性收買,以供日軍之需。在思想教育上,汪精衛(wèi)在學校推廣與日媾和的理念,美化日本侵略,發(fā)動“新國民運動”,從思想上削弱民眾的反日情緒。另外,汪精衛(wèi)承認滿洲國、德王的蒙疆聯(lián)合自治政府等日本人的傀儡政府……所有這些,都是對中華民族犯下的不可饒恕的嚴重罪行。
抗日戰(zhàn)爭,這場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抵御外來入侵第一次取得完全勝利的戰(zhàn)爭,在張藝謀的鏡頭中,之所以會顯得如此絕望,如此壓抑,原因就在于他完全無視人民抵抗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張藝謀甚至還不如三四十年代國統(tǒng)區(qū)的進步藝術家。比如蔡楚生、鄭君里等。他們在1947年導演的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雖然主要是表現(xiàn)國民黨在抗戰(zhàn)中的腐敗無能,但還用一定的篇幅表現(xiàn)了敵后的人民游擊戰(zhàn)爭,正是這些情節(jié)讓人們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
把非西方的民族想象為女人,把自己想象為孔武有力的男人,非西方的“女人”需要西方的“男人”來占有和拯救,這是西方人在自己的種族優(yōu)越感的支配下的思維慣性。張藝謀從影以來,其電影雖然基本上都拍得壓抑變態(tài),但由于他成功地把西方人的這套思維模式內化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準則,主動迎合西方評委的口味,因此他在西方主導的各類電影節(jié)上還是屢有斬獲,獲得了不少“國際聲譽”,然后再“出口轉內銷”,成為國內電影導演的頭牌。《金陵十三釵》可以說是張藝謀這種創(chuàng)作路徑的集大成者,達到了一個“高峰”,但這次為什么會在“奧斯卡”上鎩羽而歸?有人說是因為英文對白太多,這簡直不著邊際。在我看來,根本原因是繼續(xù)把中國想象為玉墨式的女人已經(jīng)不符合西方,尤其是美國的利益,美國重返亞太,需要把中國想象成“金剛”的形象一一雖然強大野蠻,但終將被西方制服——就這一點而言,老謀子千慮一失,真的老了。
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是,南京大屠殺已經(jīng)過去了70多年了,“民國”成為歷史也已經(jīng)60多年,何以張藝謀對民國上層精英蔣、汪等人的“范兒”還能揣摩得如此精準?并能夠用一種雖然庸俗但卻極為華麗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我想,大的背景應該是中國選擇了“接軌”之路后,在文化上的再次被殖民化,喪失了對自身力量的自信。而一旦喪失了自信,便只有“慰安”和“逃跑”兩種選擇了。所以《金陵十三釵》的隆重上演與其說是代表了中國文化的繁榮,不如說是彰顯了當代中國文化的病態(tài)——這提醒我們,到了重建我們的文化自信的時候了,惟愿“民國范兒”永遠不要再現(xiàn)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