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月仿

大型優(yōu)秀傳統(tǒng)改編劇目《宇宙鋒》自磨礪出
——觀王荔主演趙艷蓉

方月仿

漢劇《宇宙鋒》又名《一口劍》，本事秦漢史籍未載，乃出自稗史軼聞之民間傳說。梅蘭芳先生曾在漢口看過早年由漢劇名旦李彩云主演的《裝瘋》一折，并在《舞臺生涯四十年》一書中予以評論。他在贊賞李氏表演及聲腔同時，還提出他在表演趙艷蓉的“裝瘋”時，似乎太過，有真瘋之感。該劇經(jīng)梅先生移植成京劇后，作了部分調(diào)整，該劇成為了“梅派”首當其沖的代表作。每到一地作場，《宇宙鋒》都會排為三天的“打炮戲”之一。梅先生稱：此劇乃他“最為喜愛的一出戲”。建國之初，息影舞臺17年的陳伯華，經(jīng)反復斟酌終于在崔嵬、李羅克、邱海清、劉志雄等藝術家的同心協(xié)力之下，反復修改了此劇，重新排練之后，作為中南地區(qū)代表團首選漢劇劇目，參加全國首屆地方戲觀摩演出喜獲一等獎，受到了梅蘭芳先生等專家的高度贊揚。60年來，《宇宙鋒》從舞臺到銀幕，從銀幕到舞臺，陳伯華久演不衰，并傳授給了雷金玉、胡和顏等等一代又一代傳人。此次擔綱主演的漢劇新秀王荔（曾用名：王黎、王紫黎），可稱之為陳伯華藝術大師的“第五代傳人”。王荔在演出全本新版《宇宙鋒》之前，曾以該劇在長沙參加過全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折子戲賽事，經(jīng)陳伯華大師在醫(yī)院病榻一字一腔、一手一腳的悉心指導，已達到一定的藝術水準，受到過全國戲劇專家與觀眾的佳評。如今，作為全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重點保護單位的武漢漢劇院，經(jīng)研究決定外請著名編導，內(nèi)聚本院精英，共同打造全新的《宇宙鋒》，奉命撰文評論王荔之表演，所感慨之處有以下兩點：

其一：漢劇涌現(xiàn)出了一個旦角兒領軍人物王荔。

作為集皮黃之大成的湖北漢劇，四百年來所上演的劇目大多為歷史劇，先秦五代，唐宋明清，皆有名劇登場。昔日老觀眾、老戲迷大多熟諳劇情，看戲鮮見看劇情，看什么呢？

——“看角兒”，即看各行頭牌好演員的“好玩藝兒”！

當今，隨著戲曲式微之勢愈演愈劣，好角兒亦越來越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新觀眾能看到的好角兒不多，看到的折子戲又大都看不懂劇情。尤其那些限定七八分鐘演完的“比賽戲”，只能卯上勁展示演員絕技，劇中內(nèi)容讓一般觀眾感到一頭霧水、莫名其妙。有某些比賽折子戲幾成“雜技，雜?！?。而如《宇宙鋒》兩折（相府·金殿之裝瘋）因先帝曾賜一名叫“宇宙鋒”寶劍給匡洪，從而引起奸臣趙高的忌恨，不惜以“指鹿為馬”、“匡趙聯(lián)姻”、“盜劍栽贓”等卑鄙詭計，來陷害匡洪一家的“前因”未演而不甚了，再看到匡洪之子匡扶逃走，秦二世欲納趙高之女趙艷蓉為妃，趙女忠貞不屈，以“裝瘋”抗旨而取得勝利的“后果”，就有些不明所以了。只能看個梗概，聽聽唱，瞧瞧表演技巧，如此而已（青年觀眾看來，傳統(tǒng)折子戲大多這般）。新版《宇宙鋒》的好處，首先貴在給現(xiàn)代觀眾講了一個十分完整的故事，然后讓觀眾更全面更完整地欣賞到古老優(yōu)美的漢劇那種“逢歌必舞，逢舞必歌”的精彩表演。

《宇宙鋒》中趙艷蓉的扮演者王荔生在漢劇大院，長在漢劇藝府，由于父母親都是漢劇演員，她從小耳濡目染，漢劇的藝術種子早早就植入了她幼小的心靈。牙牙學語，學的是漢劇念白與聲腔；天性好動，習的是舞臺上的一招一式。待她出落成妙齡少女時，她的父母送她跨進了漢劇藝術殿堂。從舞蹈身段，聲腔，板眼，刀槍把子……一練就是六七個年頭。她在暑來寒往、三伏三九的歲月中癡迷苦練，以藝事為樂事，練就了“文能唱，武能打，文武昆，亂不擋”的全身技藝。當年王荔扎著小辮兒在漢劇院內(nèi)玩耍時，藝術大師陳伯華從她那聰慧流波的靈穎眼神中，就喜不勝喜地斷定：“這個伢從小就是個唱戲的美人胚子，長大了可以演戲接我的班哩！”后較長時間經(jīng)諸位青衣、花旦、武旦老師的嚴格要求與訓練，陳伯華大師手把手地親身指點，王荔從武漢市藝術學校畢業(yè)時就曾以一出“陳”派大戲《狀元媒》引起戲曲界的廣泛關注。此外，她主演的劇目和青衣當家戲還有《二度梅》、《四郎探母》、《貴妃醉酒》、《玉堂春》、《三哭殿》、《扈三娘》等。直到排演新編抒情漢劇《王昭君》時，她的唱腔充分展示了“陳”派聲腔藝術“典雅、華麗、優(yōu)美、深情、嫵媚多姿”的藝術特色；她在“合番”一場中，手執(zhí)馬鞭，健步如飛，翻身輕若飛鴻飄舞，坐臥如同流云行空，獲得了觀眾陣陣掌聲。武漢音樂學院博士后、武漢市民進文化專委會負責人孫曉輝等一行學者，在湖北劇場首次觀看了她的《王昭君》表演后，連呼“驚艷”，不僅贊賞她扮演的王昭君美貌奇麗無比，更是對她的唱腔之優(yōu)美、發(fā)聲之科學、舞姿之輕盈、功夫之了得贊不絕口，并立即盛情邀請她攜她的琴師鄭芝歡赴該院學術廳為作曲系、聲樂系師生進行藝術講座。這次講座受到了武漢音樂界如白發(fā)蒼蒼之老教授劉正維及其弟子們的高度評價。劉教授興奮地說：“誰說漢劇后繼無人？王荔就是漢劇旦角的翹首！當年陳大師十幾歲出新代科班，十七歲就是名揚三鎮(zhèn)的小牡丹花！像王荔這樣的好角兒早就該捧紅了！”論及她的武功之深厚扎實，不得不談談不久前我看過她一出純武旦戲《扈家莊》，她的這出戲演的是現(xiàn)在極少人能演的“昆路子”，扈三娘的一套“起霸”，毫不亞于《挑車》之大武生高龐；扈三娘之“開打”，更超于一般《八仙鬧海》之金魚仙子與《盜仙草》之白蛇，不僅要舞得干凈利索，腳步紋絲不亂，更要高唱“曲牌”。王荔演來，且歌且舞，聲高氣足，滿弓滿勁，游刃有余。我在觀看王荔表演時，不禁遙思當年“九陣風”之舞姿，大約也莫過如此，漢劇之武旦，未知尚有幾人可比？

在全國掀起“社會主義文化大繁榮、大發(fā)展、大復興”的熱潮中，黨中央強調(diào)的是“文化繁榮發(fā)展的人才保障更加有力”，要求的是“建設宏大文化人才隊伍，為社會主義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提供有力人才支撐”，最主要的任務則是要“造就高層次領軍人物和高素質(zhì)文化人才隊伍”。建國以來，吳天保與陳伯華是漢劇的領軍人物，尤其是陳伯華，大江南北及海內(nèi)外，提及漢劇首先想到的就是她，陳伯華的名字幾乎又能與解放后的漢劇同時并列。陳伯華大師現(xiàn)已九旬高齡開外，她所期盼的是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她的“第五代傳人”王荔能高高擎起“漢劇復興”的旗幟，造就一批高素質(zhì)的漢劇藝術人才隊伍，不斷發(fā)掘漢劇“豐厚傳統(tǒng)”，極力鼓勵當今“原創(chuàng)佳作”，使古老的漢劇不致泯滅，繼而興旺。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世，以王荔已達到的藝術水平，僅從旦行領軍人物而言無疑可傳承憂有滅歇之危的古樸漢劇。

其二：繼承了一個經(jīng)典性的藝術形象趙艷蓉。

我在《漢劇縱橫談》拙著中寫過這么一段話：“京劇200年，涌現(xiàn)出了舉世矚目的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當代稱為漢劇大師的眾口一詞當首推陳伯華，耐人尋味的是京漢兩位大師都酷愛一出《宇宙鋒》。”京、漢兩位大師樹立起了京漢《宇宙鋒》兩座藝術豐碑，這兩座豐碑共同具有經(jīng)典性的代表藝術形象即趙艷蓉。

漢劇與京劇《宇宙鋒》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京劇是由啞奴暗示伴隨趙艷蓉“裝瘋”，漢劇則是在啞乳娘明示指導下“裝瘋”。前者，趙艷蓉屬于“主動”性為多；后者，趙艷蓉屬于“隨機應變”靈動性為多?！懊放伞迸c“陳派”所演的趙艷蓉，把以相府千金為代表迫于無奈而裝瘋反抗“皇權”的女性，塑造成了既相似相同又各具風采的經(jīng)典藝術形象。尤為可貴的是，梅、陳乃師生關系，師生之間相互真誠切磋，共創(chuàng)同一藝術人物，而各有千秋，堪稱戲曲史上的一段佳話。

王荔所扮演的趙艷蓉，最值得稱贊和欣慰的是全盤繼承了原劇中相府與金殿“裝瘋”的全部精彩場面，這是該劇之精華、之靈魂，有此兩折，方為經(jīng)典。劇中從秦二世欲納趙艷蓉進宮為妃，王荔演唱二黃搖板（緊打慢唱）“老爹爹說此話令人色變……”起，從始至終嚴格按照“陳派”韻律行腔報字，一舉一動，力求再現(xiàn)“陳派”風采。王荔所演的趙艷蓉在相府“裝瘋”表演中，最具特色的是具有層次感。如劇中正在趙艷蓉“低下頭不由人想有萬千”的苦痛之時，以自己的乳汁哺育這位千金小姐長大成人的啞乳娘（賈振南飾）參與到了趙艷蓉的“戰(zhàn)斗行列”，一老一少，一段“啞劇”表演，啞乳娘明白了底細，先是竭力支持趙艷蓉萬萬不可答應，可不答應怎么辦呢？啞乳娘以自己豐富的生活閱歷，用手勢和身體語匯大膽地告訴趙艷蓉——裝瘋！于是，王荔開始了“裝瘋”表演的第一段落——“裝瘋”前的準備。啞乳娘好不容易用手勢和身段的各種動作把“裝瘋”的意圖“說”明白之后，王荔以陳伯華的表演為藍本，運用了一個大的動作，她一個快步向前，急忙攔住正扭轉(zhuǎn)身手向前的啞乳娘，翻袖側(cè)覘坐在一旁生悶氣的老趙高（邵從新扮演），所幸他不曾瞧見。于是，深深地向啞乳娘默默頷首，從心底發(fā)出似感激似驚慌似依允的一聲“啊……”開始了她“裝瘋”的準備。王荔的第一個動作是“老乳娘她叫我把青絲發(fā)打亂”。人物在乳娘的催促下疾步下場，稍頃再擰起一束細發(fā)上場。第二個動作是“損花容”。王荔竭盡全力描繪出趙艷蓉不忍心抓破自己如花似玉的面容，先是用左手輕輕抓了一下，不曾抓破，接著用右手又復試了幾次，最后，乳娘狠心拉住趙艷蓉的手，往額上使勁抓去，演到這里，演員先是感到一陣刺痛，晃動了一下身子，接著看手，纖纖指尖已染鮮血，隨之手指顫動，觀眾的心也顫動起來。第三個動作是“脫繡鞋”。演員邊唱邊表演，將左腳向前伸出，遲疑不決，當她蹲下身觀望趙高時才下了決心。第四個動作時“扯亂了衣衫”。既然前幾個動作都做了，她便完全順從啞乳娘的指使，狠命地將衣衫扯了三下，呆若木雞地坐于椅上，使觀眾強烈地感受到趙艷蓉已陷入半癲半狂的“瘋態(tài)”之中了。

“裝瘋”的第二段落是“裝瘋”的開始，這段戲恰正是王荔繼承陳伯華“裝瘋”表演的精彩傳神之處。

老乳娘把趙高拖到趙艷蓉面前，趙高得見女兒披頭散發(fā)的摸樣，不禁大吃一驚，試問道：“兒啊，你這等模樣敢莫是瘋了？”

趙高一個“瘋”字出唇，好似明火點燃了爆竹，王荔雙眼緊對，全身僵硬（運用陳伯華之師老牡丹花董瑤階先生《活捉三郎》之特技），步步緊逼趙高，趙高嚇得連連后退。王荔在運用“眼功”特技時，先是左眼珠定住不動，右眼珠轉(zhuǎn)過來詢問啞乳娘，繼而又迅速將雙眼對住，聳肩朝趙高逼去，直到趙高唉聲嘆氣，似乎預感到女兒果真發(fā)了瘋的時候，王荔的兩眼珠才先后恢復常態(tài)，唱出：

說我瘋我只得隨機應變，

坐至在塵埃地信口胡言。

從趙艷蓉的“哈哈，哈哈，哈哈……”三笑之后，趙艷蓉與趙高進入了“短兵相接”的境地，乳娘先是讓她自怨自艾地說“相府，天上，地下”都不“好玩”，最后授意與鼓勵讓趙女叫父親趙高為：“我的兒！”趙女幾番下不了決心出口，啞乳娘在趙艷蓉猶豫推辭之時，急中生智，一把將她推到趙高面前，王荔此時才得知人物萬不可遲疑了，無可奈何捧起父親的胡須，猛地呼出一個“你——”字，接著好似隨意而輕松地說：“是我的兒啊。”趙高聞言，捶胸頓足，哼聲不止。王荔此時一面毫不怯弱地模仿趙高，一面發(fā)出有笑無聲，有氣無力的苦笑，逐漸把“裝瘋”的戲，推到了高潮。

于細微之處見真功，此類例子甚多，不能細敘。在“唱，做，舞”并重的大段“反二黃”核心唱段中，王荔出色地繼承了“陳派”招數(shù)，充分施展全面的藝術才華，淋漓酣暢地表達了趙艷蓉裝瘋極度復雜的內(nèi)心活動。陳伯華大師當年曾對另一位戲曲大導演阿甲先生說過：“趙艷蓉想騙過老奸巨猾的父親是不容易的，可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又非要如此不可。她只有恨父親，苦自己，這樣去想，戲就很多了。”王荔在繼承陳派表演時，把“恨父親，恨自己”派生出來的每一個感情符號，融于與啞乳娘的“交流”之中，并用手勢，身段、水袖等“載歌載舞”表現(xiàn)出來。深入細致而準確地刻畫了女主人翁的內(nèi)心劇痛，使人物性格逐漸豐滿。

如果說相府裝瘋時所需要的是分清層次，使趙高把女兒認作真瘋魔，趙艷蓉就是取得了勝利的話，那么金殿裝瘋，可就非同兒戲了。金碧輝煌的金殿之上，不僅秦二世端坐正中，且還有一幫類似“徐九經(jīng)”的“白鼻子”朝臣觀陣，更有成隊成群的武士將執(zhí)兵器助威壓陣，一旦被皇帝或眾多朝臣、武士將、太監(jiān)、宮女哪一位識破，不是強娶，便是殺頭。因此趙艷蓉不但要裝瘋裝得像，而且要有分寸感，不然將前功盡棄，毀于一旦。如趙艷蓉大罵：“秦二世坐江山國法大亂”，舉座皆驚，而趙艷蓉繼而輕飄飄機智地唱出“穿一雙登云鞋隨我上天”，頓時瘋態(tài)又現(xiàn)，方又轉(zhuǎn)危為安。王荔的表演予以趙艷蓉藝術夸張的“瘋”態(tài)、“瘋”言、“瘋”語，來掩飾、來抗爭，處處留心保護自己，時時把握語言與行動的分寸感，使得秦二世也不明究竟，稀里糊涂將她轟出殿去。趙艷蓉“裝瘋”終于取得了最后的勝利，掙脫了封建帝王的鐵籠枷鎖，在一片混沌的茫茫風雪之中，她與乳娘望斷那萬水與千山，不知何處是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