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言午 李棟
近日,一部拍攝于20世紀50年代的老電影《武訓傳》重新走進了公眾的視野。60年前,這部電影經(jīng)過短暫的公映后便匆匆退出銀幕,今天,當這部“新中國首部禁片”浴火重生之后,再次成為社會輿論的焦點。片中主人公武訓生前身后的奇特遭遇,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一、武訓乞討興辦義學,被光緒帝封為“義學正”,賞穿黃馬褂
武訓(1838-1896),行七,字蒙正,自號“義學癥”,謚號“義學正”。山東堂邑縣柳林鎮(zhèn)武莊(今山東冠縣柳林鎮(zhèn))人,晚清貧民教育家,一生靠乞討興辦義學。
武訓本沒有正式的名字,當時的人們只知其叫武七。由于其對貧民教育所做出的貢獻,清政府對他予以特別嘉獎,賜名為“訓”,意為垂訓于世。
武訓出身貧寒,自幼經(jīng)歷苦難。武訓一歲時,父親武宗禹去世,年幼的武訓便隨母親崔氏四處討飯,稍大一些就到地主家打長、短工維持生計。在地主家做工期間,武訓不識字,被地主做假賬賴去三年工錢,武訓與其爭辯,反被誣為訛詐而遭毒打。武訓氣得幾乎昏厥,回家“搭被蒙頭,大睡三日,不食不語”。事后,經(jīng)過一番認真思考,他認識到自己沒有文化,能做的不過“出糞、鋤草、拉噸子”之類的活計,既受東家虐待,也被人看不起,辛苦一年連養(yǎng)家糊口都難。于是便打定主意興辦義學,讓貧苦人家的孩子上學識字。
對于家無田產(chǎn),身無長計的武訓來說,興辦義學難于登天。萬般無奈,武訓只有靠乞討來一點點的積攢。有時他把討飯得來的完整一點的食物賣掉來換點小錢,有時把破布斷線捻成繩子賣點錢。武訓把頭發(fā)剃成橫向的陰陽頭,拿著一個搭鏈,一個銅勺,沿街乞討,并打出興學的旗幟。
一開始,人們都以為他是騙子,甚至有人認為他是瘋子。所到之處,閑漢圍來戲弄他,讓他做各種難為之事,給他一點小錢。武訓在地上爬過,讓人騎過,吃過蛇蝎,吃過磚瓦甚至穢物。但是武訓并沒有氣餒,反而樂呵呵地繼續(xù)著乞討,還自編了調子走村串巷吟唱,許多人都叫他“武豆沫”。
隨著他乞討興學的名聲越來越響,同情及幫助他的人也越來越多。1888年,經(jīng)過常年的乞討積累,武訓于堂邑縣柳林鎮(zhèn)東門外購買1畝8分7厘的土地,建磚瓦房20間,興辦起第一所義學——崇賢義塾,并置買230畝田地作為學田。
此后幾年,他又于1890年、1896年相繼創(chuàng)辦了臨清楊二莊義塾及臨清御史巷義塾。義塾建成后,他就到當?shù)赜袑W問的進士、舉人家跪請他們?nèi)谓獭?/p>
雖然武訓的學校是不收學費的,但是,對于很多窮人來說,稍大一點的孩子可以當作半個勞力,去上學即便不要錢也是一種損失。武訓挨家挨戶登門勸說,甚至苦苦哀求,希望孩子的父母把孩子送到學校讀書。
經(jīng)過他不懈的奔走,開辦第一年,義塾就招收了50多名學生。
開學第一天時,武訓都要先拜老師,然后拜學生。校長和老師以及官員、士紳一起吃飯。大家邀請武訓一起上桌,但是武訓拒絕了,他甚至連餐廳房門都沒進,始終站在門外。
空余時間,武訓就坐在學校的窗外,聆聽孩子們的讀書聲。有年輕老師因為貪睡晚起,誤了上課時間,武訓便一聲不響地跪在老師宿舍的門外,直到老師羞愧地趕緊去教室。
由于常年風餐露宿,長期吃變質發(fā)霉的食物,武訓的身體狀況一直很差,但乞討得來的錢他又舍不得買藥。1896年4月23日,武訓于臨清御史巷義塾(今臨清市武訓實驗小學)的屋檐下去世,終年59歲。
武訓一生勞苦,為興辦義學,終生未娶。
武訓葬于堂邑崇賢義塾東側,堂邑、館陶、臨清三縣全體官紳及三萬多當?shù)乩习傩諈⒓恿宋溆柕脑岫Y。
武訓的義舉在當時及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受到當時社會的普遍高度評價。
山東巡撫張曜下令免征學田錢糧和徭役,并捐銀200兩,奏準光緒帝給予“建坊旌表”。
光緒帝封武訓為“義學正”,賞穿黃袍馬褂,又敕建“樂善好施”牌坊。
武訓被尊為“義乞”、“乞圣”。
此后歷任山東巡撫無不表彰其事跡,以他為興學教民的榜樣。
二、武訓的影響
1903年,臨清、館陶、堂邑三縣聯(lián)合在武訓墓前建武訓祠,正房三間,供奉武訓牌位。
1909年,山東巡撫袁樹勛再次奏請朝廷表彰武訓,要求增高表彰規(guī)格,希望宣史館立傳表彰武訓,將其義舉載入史冊。
后北洋政府主持修撰《清史稿》,將武訓事跡以“列傳”形式編入,開正史為乞丐列傳之先例。
他的生平成為文學素材,社會知名人士利用題詞、詩歌、散文、傳記等多種題材對武訓的義學精神進行歌頌,廣為傳揚。
戊戌維新期間,梁啟超作《武訓先生傳》,為發(fā)展民間普及教育搖旗吶喊。
1932年,山東省主席韓復榘為紀念在臨清倡辦義學的武訓,建造了“武公紀念堂”,并在紀念堂兩側建造了兩個“武公紀念廳”。
1934年,山東教育廳長何思源等人發(fā)起組織了紀念武訓誕辰97周年活動,期間,蔣介石、馮玉祥、李宗仁、張學良、楊虎城、蔡元培、張伯苓等民國軍政文化要人紛紛為武訓題詞其中,蔣介石更是親筆題寫《武訓先生傳贊》,稱其“獨行空前”。
1937年,何思源又撥款重建了武訓祠。
江蘇南通的一所師范學校還將武訓像與孔子像并列。山東民眾甚至稱其為“武圣人”。
1937年春,天津《大公報》發(fā)表《武訓先生畫傳》,曾先后再版六次。
抗戰(zhàn)時期,魯西抗日根據(jù)地人民政府曾把堂邑縣改為武訓縣,把柳林鎮(zhèn)改為武訓鎮(zhèn),冀南行署把柳林武訓小學擴建為武訓師范學校。
1945年12月,陶行知等人在重慶發(fā)起愛國知識分子紀念武訓誕辰107周年的活動。郭沫若、鄧初民、柳亞子等著名愛國人士和群眾1000多人參加了紀念會,《新華日報》為此發(fā)表了專刊。
人民教育家陶行知不僅倡導“新武訓運動”,而且于1946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武訓學校。
這一時期,《義丐武訓傳》、《武訓先生年譜》、《武訓畫傳》等書作也大量出版。
三、對《武訓傳》的批判在全國展開,曾經(jīng)同意拍攝《武訓傳》的周恩來向中央作了檢討,《武訓傳》從此被禁止放映
1948年夏,武訓的命運與一部電影交織在了一起。
為了提倡識字運動,普及鄉(xiāng)村教育,南京的中央電影制片廠開始拍攝電影《武訓傳》,由孫瑜出任編導,著名演員趙丹出演武訓。但影片未及拍攝完畢,因經(jīng)濟困難,完成三分之一的拍攝后即陷入停頓。后版權及膠片被昆侖影業(yè)公司買下,在經(jīng)過周恩來總理的同意后,于1949年重新開拍《武訓傳》,翌年10月拍攝完成。
影片以細膩的敘述方式,展示了少年武訓的苦難生活和他從青年時代起由“行乞興學”而終于獲得“苦操奇行”、“千古義丐”美譽的一生經(jīng)歷。
影片起初在上海、南京等地上映,立即引起了強烈反響。
1951年2月21日,《武訓傳》在中南海公映,受到周恩來、朱德等中央領導的好評。
此后,《武訓傳》開始在全國上映,社會反響強烈。
同年3月,中共中央發(fā)出通知,要求在全國范圍內(nèi)開展對電影《武訓傳》的討論。
當時各級學校都在觀看學習,媒體紛紛發(fā)表評論,一時間形成了“武訓熱”。
而在文藝界也引發(fā)了正常爭論,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贊揚者認為,這“是一部富有教育意義的好電影”,武訓是“永垂不朽值得學習的榜樣”。批評者認為,電影《武訓傳》是一種“缺乏思想性,有嚴重錯誤的作品”,“武訓不足為訓”。
但是,對此電影贊揚者仍占據(jù)多數(shù),批評意見不多。據(jù)悉,《人民日報》曾做過不完全統(tǒng)計,僅北京、上海、天津三地在四個月內(nèi)就出現(xiàn)了40多篇贊揚武訓和《武訓傳》的文章。在當時擁有廣泛讀者的《大眾電影》雜志,將《武訓傳》列為本年度10部最佳國產(chǎn)影片之一。
《武訓傳》引起的巨大效應引起了毛澤東的注意,他專門抽時間觀看了這部影片。但在觀看之后,毛澤東卻認為其中有“重大政治問題”。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社論《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由毛澤東親自審定。文章錯誤的認為《武訓傳》“承認或者容忍這種歌頌就是承認或者容忍污蔑農(nóng)民革命斗爭,污蔑中國歷史,污蔑中國民族的反動宣傳”,號召“應當展開關于電影《武訓傳》及其他有關武訓的著作和論文的討論”。同日,《人民日報》“黨的生活”專欄以毋庸置辯的口氣發(fā)表評論稱:“歌頌過武訓和電影《武訓傳》的,一律要作嚴肅的公開的自我批評;而擔任文藝、教育、宣傳工作的黨員干部,特別是與武訓、《武訓傳》及其評論有關的干部,還要做出適當?shù)慕Y論?!?/p>
該片的命運瞬間發(fā)生逆轉,一場由文藝界引發(fā)的政治大風暴便由此開始了。5月26日,編導孫瑜在《人民日報》刊文檢討。6月5日,《人民日報》再次刊登了文章《趙丹與武訓》,把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了趙丹。當時江青派出調查組,到山東訪問了大量武訓故鄉(xiāng)的民眾,于7月23日在《人民日報》又發(fā)表了《武訓歷史調查記》,認為:“武訓是一個以興義學為手段、被當時反動政府賦予特權而為整個地主階級和反動政府服務的大流氓、大債主和大地主。”此后在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了對它的批判運動。
該片在批斗會上被多次當作反面教材,發(fā)表批判文章100多篇,郭沫若、田漢、夏衍等文化藝術名人也紛紛在《人民日報》發(fā)表專訪、檢討。
8月8日,文化部副部長周揚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長文《反人民、反歷史的思想和反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電影<武訓傳>批判》,在形式上對這場持續(xù)數(shù)月的批判運動作了總結。
隨著對《武訓傳》的批判在全國展開,曾經(jīng)同意《武訓傳》的拍攝的周恩來被迫向中央作了檢討,《武訓傳》從此被禁止放映。
自此,武訓由貧民興學的先驅變成了“奴顏卑膝的封建奴才”。在文化大革命發(fā)動后的1966年秋,“紅衛(wèi)兵”更是掘開武訓墓,焚尸街頭。
四、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將一場普通的文藝創(chuàng)作討論演變?yōu)檎闻羞\動,被視為新中國“第一場全國規(guī)模的政治運動”的發(fā)端
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由于采取了簡單、粗暴的方式,將一場普通的文藝創(chuàng)作討論演變?yōu)檎闻羞\動,嚴重地混淆了思想藝術和政治問題的界限,其影響也遠遠超過了電影本身,被視為新中國“第一場全國規(guī)模的政治運動”的發(fā)端。
此次批判使著名的編導孫瑜受到沉重打擊,趙丹等40多位文藝工作者受到牽連,也給新中國的電影藝術創(chuàng)作帶來嚴重的不良影響。夏衍曾回憶當時的情形說:“劇作者不敢寫,廠長不敢下決心了,文化界形成了一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風氣?!?/p>
據(jù)統(tǒng)計,1950年,我國拍攝國產(chǎn)故事片29部,1951年僅有1部。1951年至1954年4年中,共計拍攝了16部。主演趙丹更是因此息影四年,直到1954年才重登銀幕,其在《銀幕形象塑造》一書中透露此后拍攝電影時所受到的影響:“演戲時猶如在‘九宮格里學描紅,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再想如何才能增加人物的藝術魅力,而只求如何把人物表現(xiàn)得‘正確,想象力便不夠豐富了?!?/p>
當年對武訓、對電影《武訓傳》的許多稱贊,如“勞動人民偉大典型”、“從文化上翻身的一面旗幟”、“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等桂冠戴在武訓頭上,確實有過分美化之處。尤其是電影《武訓傳》還把本來與農(nóng)民戰(zhàn)爭關系不大的武訓辦學人為地聯(lián)系在一起,用周大領導的農(nóng)民起義失敗來襯托武訓“行乞興學”的成功,客觀上宣揚了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這自然為堅持階級斗爭與武裝革命路線的毛澤東所不容。
在一定意義上而言,此次批判成為宣傳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一次機會,運用馬克思主義歷史觀批評方法評價文藝作品和歷史人物,促使新中國文藝批評方法發(fā)生了一次深刻的變革,也適應了此后開展的知識分子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運動的需要。然而此次批判將歷史上的武訓與藝術形象的武訓混為一談,一味上綱上線,出現(xiàn)了全盤否定、簡單化的傾向,缺乏實事求是的精神,更是在建國后文化領域開了一個進行批判的先例。從此,文學藝術和學術理論的批判往往被嚴厲的政治批判所代替。
對于此次批判的后續(xù)影響,當時參與影片審查的胡喬木1985年時也說:“從批判這部影片開始,后來發(fā)展到批判一切對武訓這個人物表示過程度不同的肯定的人,以及包括連環(huán)畫在內(nèi)的各種作品,這就使原來的錯誤大大擴大了。這種錯誤的批判方法,以后還繼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才得到糾正?!?/p>
“文革”結束以后,全國開始了糾正左傾錯誤、平反文藝界冤假錯案的工作,但對電影《武訓傳》的平反卻一直未能進行。
1985年9月6日《人民日報》刊登《胡喬木說: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非常片面、極端和粗暴》的文章,被視為《武訓傳》平反的轉折點。
1986年4月29日,國務院辦公廳下發(fā)了《關于為武訓恢復名譽問題的批復》,算是給武訓“平了反”。自此,研究紀念武訓的活動重新開展起來,《武訓傳》也確乎在不同場合進行過放映。
在1991年和1995年召開的兩次全國武訓研討會和各地發(fā)表的評論中,肯定了武訓的教育救國之路,其樸素的改良主義意愿具有“仁者愛人”的人道主義精神。
武訓自幼備嘗艱辛,立下興學宏愿,前后30余年,期期終生,矢志未移。在他逝世一個世紀之后,“義學奇丐”武訓得以“經(jīng)歷曲折終正名”?,F(xiàn)在魯西北的冠縣、臨清,有不少以“武訓”命名的學校:冠縣的武訓高中、冠縣柳林鎮(zhèn)的武訓學校、臨清的武訓實驗小學等,以表達對其永久的紀念。在武訓的家鄉(xiāng)柳林鎮(zhèn),建有武訓紀念館,每年11月份舉辦武訓義學文化節(jié),吸引了大量的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