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田 （魯東大學文學院 山東 煙臺 264025）

20世紀中后期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向后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一批以圖書館為主要敘述對象或故事發(fā)生背景的后現(xiàn)代小說。這批小說從圖書館這樣一個特定的視角敘寫人世百態(tài)，立足于批判立場，解構(gòu)后現(xiàn)代處境下?lián)u搖欲墜的現(xiàn)代性權(quán)威，同時也對圖書館這個現(xiàn)代文明的標志性設(shè)施進行戲仿、反諷，從而表達出后現(xiàn)代作家對文明轉(zhuǎn)型時期圖書館的尷尬境遇的嘲諷、反思及其特立獨行的圖書館重構(gòu)設(shè)想。博爾赫斯（Jorges Luis Borges）的《通天塔圖書館》（1941年）、戴衛(wèi)·洛奇（David Lodge）的《大英博物館在倒塌》（1965年）、理查德·布羅提根（Richard Brautigan）的《墮胎》（1971年）是這批小說的突出代表。

將上述3部小說聚合到圖書館話題的視閾下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參與了一個基于共同命題的連續(xù)思考，即對后現(xiàn)代語境下圖書館的危機敘述及重構(gòu)設(shè)想。《通天塔圖書館》以詼諧、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勾勒了一幅在符號狂歡下的知識迷亂景象，彰顯出一個與宇宙同體、遮蔽人生、導向虛無的荒誕圖書館意象，傳達的是圖書館的本體性危機?！洞笥⒉┪镳^在倒塌》則以一個圖書館使用者的個體生命的困境為切入點，體察性的沖動、宗教戒律與書齋制度的相互糾結(jié)，主人公窘迫處境的現(xiàn)實性生成與荒誕性化解構(gòu)成了一個極富張力的闡釋空間，在書名的導引下將閱讀指向大英博物館的價值性危機。與前兩者比較，《墮胎》的蘊涵相對單純，塑造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未刊本”圖書館意象，直指現(xiàn)代性圖書館的制度性危機。尤堪玩味的是，布羅提根的這個異想天開的圖書館設(shè)計竟然很快在20世紀90年代的美國社會中生根開花，深刻地驗證了后現(xiàn)代文學中的圖書館危機敘述并非文學的虛妄，也決非虛構(gòu)空間的紙上談兵。

從本體性的虛無與迷亂到價值性的荒誕與倒塌，再及制度性的批判與重構(gòu)，3位作家圍繞圖書館這個主題完成了從20世紀40年代到70年代后現(xiàn)代轉(zhuǎn)型時期圖書館的危機敘事。認真研讀這類小說，對于我們思考后現(xiàn)代語境下圖書館的本體再認識、價值轉(zhuǎn)型與制度完善具有重要的啟示。

1 博爾赫斯：文字、圖書及圖書館的本體性追問

博爾赫斯是一位有強烈本體關(guān)懷的學者、詩人，他曾任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他的詩歌《天賜的詩》（1955年）以及短篇小說《通天塔圖書館》（1941年）、《神的文字》（1949年）和《沙之書》（1970年）對文字、圖書、圖書館進行了飽含哲思的詩性敘述。博爾赫斯以詩人的心、哲人的思想和語言學家的獨特視角體驗、拷問并解析著文字與圖書、圖書與圖書館、圖書館與人之間的神秘關(guān)聯(lián)，同時將這一切容納于他的后現(xiàn)代知識情境，是對圖書館本體的天才性勘探。

1.1 《神的文字》：“我在說話”與“話在說我”

《神的文字》敘述了一個囚徒的冥想，這個冥想有關(guān)文字與解放。文章的主人公是一個被西班牙人囚禁于石牢的印第安土著巫師，他叫齊那坎，連同他一起被囚禁的還有屬于他民族歷史和自然的美洲豹。黑暗的囚室中他回憶起石頭、樹、星辰、山河與帝國的紋理和形式，他堅信那都是“神的話語”?！吧耦A見到天地終極時將會發(fā)生許多災難和毀滅，于是他在混沌初開的第一天寫下一句能夠防止不幸的有魔力的句子。他之所以寫下來是為了讓它流傳到最遙遠的后代，不至泯滅”[1]172-176?！霸谏竦恼Z言里，任何一個詞都闡述了一串無窮的事實”[1]172-176，“神說出的任何詞不能次于宇宙，少于時間的總和。這個詞等于一切語言和語言包含的一切，人們狂妄而又貧乏的詞，諸如整體、世界、宇宙等等都是這個詞的影子或表象”[1]172-176。

“那是一個由十四組偶然（看來偶然）的字湊成的口訣，我只要大聲念出口訣就無所不能。我只要念出來就能摧毀這座石牢，讓白天進入我的黑夜，我就能返老還童，長生不死，就能讓老虎撕碎阿爾瓦拉多，就能用圣刀刺進西班牙人的胸膛，重建金字塔，重建帝國。四十個字母，十四組字，我，齊那坎，就能統(tǒng)治莫克特蘇馬統(tǒng)治過的國度”[1]172-176。對文字的終極性探詢使他成為一個“見過宇宙、見過宇宙鮮明意圖的人”[1]172-176，卻同時又使他成為一個喪失自我的人?！拔抑牢矣肋h念不出這些字，因為我記不起齊那坎了”[1]172-176。文字神奇般的魔力剎那間被消解了，他只能再次成為囚徒，成為歷史磨難的殉道者，“躺在暗地里，讓歲月把我忘記”[1]172-176。

撥開《神的文字》玄妙敘述的迷霧，透徹地呈現(xiàn)出博爾赫斯對文字的兩點認識，一是文字闡述了包孕“無窮事實”的宇宙，可以彰顯宇宙的真諦和“鮮明意圖”，因此文字是“神的文字”；二是人在借助文字闡述宇宙的同時又被文字闡述，也就是說，人在憑借文字說話的同時又被話說，“不是我在說話，而是話在說我”[2]。19世紀法國著名詩人、早期象征主義詩歌的卓越代表阿爾蒂爾·蘭波的這句話可作為博爾赫斯文字觀的注腳。在這個“我在說話”與“話在說我”的悖論中，使用文字的人墜入了文字迷宮，喪失了自我，成為文字世界里的“綴網(wǎng)勞蛛”。對渴求解放的齊那坎來說，浩渺無限的文字世界已然成為一個比西班牙人的石牢更加密不透風的囚室。

1.2 《沙之書》：解釋的夢魘

《沙之書》敘述的是一本圖書的故事。這是一本無限的圖書，圖書中的一個頁碼“大到九次冪”，“封面和手之間總有好幾頁，仿佛是從書中冒出來的”[1]339-343。“我”滿心歡喜地買下了這本沙之書，把它藏在書櫥里，日夜研讀，卻永遠也讀不完。終于，“我領(lǐng)悟到那本書是個可怕的怪物……它是一切煩惱的根源，是一件詆毀和敗壞現(xiàn)實的下流東西”?！拔蚁霟羲峙滤鼰饋硪矡o窮無盡，于是把它偷偷地藏到有九十萬冊書的國立圖書館去，這才覺得心里稍稍踏實一點，以后我連圖書館所在的墨西哥街都不想去了”[1]339-343。

“沙之書”的意象顯然是荒誕的，卻并不虛妄。它破解了圖書在書籍世界中自我生成、不斷擴張的秘密：解釋與解釋的循環(huán)。每一本圖書都是對事物的描述、意義的表達與解釋，同時又是對其他書的解釋。在解釋的循環(huán)中，書與書之間互相連結(jié)，成為一本“沙之書”，一種閱讀者無法擺脫的夢魘。就像懷特海曾說過的，“西方的全部哲學僅僅是對柏拉圖的注解?！盵3]

其實何止柏拉圖的哲學，孔子的《論語》、曹雪芹的《紅樓夢》等，幾乎所有民族的文明、經(jīng)典無不在士子們皓首窮經(jīng)的闡釋循環(huán)中，不斷地冒出新的書頁，成為一本燒不盡的“沙之書”。它們遠離了圖書曾經(jīng)指認過的那些生動的現(xiàn)實，當然也在詆毀、敗壞著現(xiàn)實。

認真想來，博爾赫斯的這部看似聳人聽聞的“沙之書”其實并非危言聳聽?！爸R就是力量”、“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等一系列現(xiàn)代性命題的提出及強化，徹底改變了人與對象世界的關(guān)系。符號、書籍的無限繁殖業(yè)已成為一個足以對抗第一現(xiàn)實的符碼世界，身處第一現(xiàn)實、心置第二現(xiàn)實①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性語境下人類的普遍宿命。這時，圖書和人的關(guān)系經(jīng)由現(xiàn)代知識體制的強化已經(jīng)緊張到了極點，反思和變革迫在眉睫。

1.3 《通天塔圖書館》：重復的宇宙本體

“神的文字”匯聚成“沙之書”?！吧持畷贝負碓谝粋€“由許多六角形的回廊”組成的無限時空中。這個時空名叫宇宙，又叫圖書館?！锻ㄌ焖D書館》講述了發(fā)生在這個時空中的各種匪夷所思的故事與傳聞。故事和傳聞的主角是“重復”，可怕的“重復”！

圖書館與宇宙的結(jié)構(gòu)重復，“宇宙（別人管它叫圖書館）由許多六角形的回廊組成”[1]63-69，它“是個球體，它精確的中心是任何六角形，它的圓周是遠不可及的”[1]63-69?！懊總€六角形的每一面墻有五個書架；每個書架有三十二冊大小一律的書”[1]63-69。

圖書與圖書重復，“每本圖書有四百一十頁，每面四十行，每行八十來個黑色的字母。每本圖書的書脊上也有字母，但字母并不說明圖書中內(nèi)容”[1]63-69；“圖書館是無限的，周而復始的。假如一個永恒旅人從任何方向穿過去，幾個世紀后他將發(fā)現(xiàn)同樣的書籍會以同樣的無序進行重復（重復后就變成了有序：宇宙秩序）”[1]63-69。

字母在 “翻來覆去的重復”，并使“書籍本身毫無意義”[1]63-69?！皶鴮懛柕臄?shù)目是二十五。根據(jù)這一驗證，早在三百年前就形成了圖書館的總的理論，并且順利解決了任何猜測所沒能解釋的問題：幾乎所有的書都有不完整和混亂的性質(zhì)”[1]63-69?！皥D書館包含萬象，書架里包括了二十幾個書寫符號所有的組合，或者是所有文字可能表現(xiàn)的一切”[1]63-69。

在這個由“重復”主宰的時空中，“圖書館在發(fā)燒，里面的書惶惶不可終日，隨時都有變成別的東西的危險，像譫妄的神一樣肯定一切、否定一切、混淆一切”[1]63-69。人在其中，不斷重復著各自“沉迷、期望、審查、憤怒、逃離、死亡”的荒誕人生，“獨一無二的人類行將滅絕，而圖書館卻會存在下去：青燈孤照，無限無動，藏有珍本，默默無聞，無用而不敗壞”[1]69。至此，博爾赫斯完成了他悲愴的圖書館危機敘事，其結(jié)論是：文字、圖書、圖書館已經(jīng)成為人的一個強大的異己性存在。

2 戴衛(wèi)·洛奇：身置困境的圖書館價值重估

戴衛(wèi)·洛奇是當代西方著名的學者型作家、英國伯明翰大學教授。他的小說《大英博物館在倒塌》在1965年一出版便成為轟動英國的暢銷圖書。其主人公亞當·愛坡比是一位25歲的文學批評專業(yè)博士生、虔誠的天主教徒。由于教規(guī)禁止采用人工避孕，他已是3個孩子的父親，因此家庭生活拮據(jù)而混亂。為了不再生育，他和妻子忍受性欲的折磨。同時，博士論文的進展也很不順利。除了僵化、呆滯的學院體制，大英博物館里朽木般干枯的學術(shù)生活也令人啼笑皆非。

小說敘述了主人公前往大英博物館讀書的一天，諸事不順的亞當早晨起來便感身體不適，此時孩子還生病，趕著去大英博物館做論文的他卻找不到一條干凈的內(nèi)褲。更可怕的是，妻子的月經(jīng)沒有按時出現(xiàn)。身置困境的亞當開始了小人物常會經(jīng)歷的那種情節(jié)——并不驚世駭俗，氛圍卻離奇詭異。一天里，他忐忑、幻想、覓職、尋書、經(jīng)歷年輕女孩的誘惑，最后總算化險為夷、平安返家。這顯然是一個遭遇困境和尋求突圍的故事。而大英博物館，這所世界上歷史最悠久、規(guī)模最宏偉的綜合性博物館和圖書館，不僅僅是故事發(fā)生的主要背景，更是亞當生命困境的形成和突圍之地。從某種意義上說，亞當?shù)睦Ь尘褪谴笥⒉┪镳^的困境，大英博物館在倒塌就是亞當在倒塌。

2.1 在伊甸園與圖書館之間痛苦地逡巡

主人公亞當·愛坡比的名字富于象征意義：亞當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圣經(jīng)》中人類的始祖，而愛坡比則有禁果之意。亞當?shù)慕Y(jié)在大英博物館豐富藏書的枝頭，他從此成為這里的?？?，偷食此地的文明禁果，嘗到了性欲與文明的苦澀味道。

如果沒有世俗的壓力，如果沒有圖書館，亞當·愛坡比夫婦會一直生活在他們的伊甸園里，自然而自由地生育、勞作、享受天倫之樂，而不違背宗教戒律，在這里踐行上帝美好的規(guī)訓：“生吾孩童之潔身者，保吾潔身至成年，讓創(chuàng)造之美，變?yōu)樯浦炊菒褐葳濉盵4]152?？墒牵橐雠c求學卻將他拋入了世俗生活與學術(shù)追求緊張、對立的困境中，上帝的規(guī)訓因此變得猙獰起來。對被逐出伊甸園的亞當來說，由婚姻構(gòu)成的世俗生活已是無法逃遁，要擺脫困境，他只能選擇拋棄對上帝的信仰或者對圖書館的迷戀。

有關(guān)二流作家梅里馬什手稿的那封信，從亞當出門前往大英博物館的那一刻起便埋伏在他一天的行程中，以希望的生動面孔誘惑著他對信仰和學術(shù)的背叛。亞當當然動搖過，性感女孩弗吉尼亞的出現(xiàn)將亞當對上帝與學術(shù)的信仰幾乎逼進了絕境：他既可以在肉體的放縱中解放壓抑的欲望，又可以換得桃色手稿獲取名利，這樣他就可以徹底拋棄上帝與學術(shù)，與甜蜜的世俗擁抱。但他注定是一個信仰的仆從，游移不定使他錯失了弗吉尼亞性感的身體，摩托車的意外起火燒掉了桃色手稿，他只能再次在伊甸園與圖書館之間痛苦地逡巡。

這真是一個當代大學圖書館的生動言說，日益嚴峻的就業(yè)壓力，無處不在的學術(shù)背叛，偌大的圖書館，怎樣才能安放一張平靜的書桌？“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里會有一些愉快的時刻，但是肉體卻把他叫了回去”[4]1，圖書館的存在價值面臨尖銳的拷問。

2.2 宛如巨型子宮的大英博物館閱覽室

亞當?shù)泥従?，只有一個孩子的寡婦格林夫人對他的譴責顯然具有深刻的世俗邏輯，“作為三個孩子的父親，在八九點鐘離開家，不去工作，而去圖書館看書，這與犯罪沒有什么兩樣?！盵4]21亞當在大英博物館閱覽室讀書的一天從世俗的譴責和妻子是否第4次懷孕的忐忑中開始，他會遭遇怎樣一個閱覽室？

當亞當?shù)竭_大英博物館的時候，這里“正逐步進入它冬日的角色——成為學者、研究生以及流浪漢與游手好閑者的避寒所”[4]38，“每天都來拜訪這座蘊涵著豐富知識、歷史與藝術(shù)成就的巨型宮殿似乎沒有任何意義”[4]38。在辦理閱覽證續(xù)期手續(xù)后，他“走進了那個宛如巨型子宮的閱覽室。地板上擺放著許多書桌，學者們蜷縮著身子，伏在書本上，就像一個個胎兒”[4]53。但是，等在外面的女人們對此深惡痛絕，她們在寒酸的公寓或者逼仄的住宅中，“站在窗前，觀看著外部世界的生活、商店中的摩托車、廣告牌與服裝，發(fā)現(xiàn)它們非常好。她們痛恨子宮般的博物館，因為是它給她們帶來了貧困與孤獨，是它每天占有了她們的男人，將他們的精力耗費殆盡……她們期盼著自己的男人最終從子宮中被驅(qū)逐出來的那一天……發(fā)誓絕不能讓孩子們步父親的后塵”[4]54。

在這里，學術(shù)與生活分離，亞當意識到，“大多數(shù)文學作品講的是做愛，很少講生兒育女。而生活則正好相反”[4]240。要學術(shù)還是要生活？小說中的一個情節(jié)夸張地呈現(xiàn)出學術(shù)對生活的剝奪，在一場有驚無險的火災中，門衛(wèi)堵著門不讓里面的人出去，一位女博士生抱著厚厚的一疊稿子塞到門衛(wèi)手里說：“我死了沒關(guān)系，但是我的博士論文一定要保存下來”[4]119。

2.3 亞當和大英博物館的希望

對于大英博物館里形形色色的“亞當”們來說，出路當然不在成功謀得一份工作或者寄希望于妻子這個月沒有懷孕，這個出路是僥幸的也是個別的，能解決一個“亞當”的一時之難，卻無法幫助千千萬萬個“亞當”徹底擺脫生活與學術(shù)的困境。

希望或許就在那個小說中語焉不詳?shù)拿绹肿硬疇柲?，他為在美國科羅拉多的一所大學建設(shè)一座真正一流的圖書館而來。他原本想買下整個大英博物館，“然后把它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運往科羅拉多，把它徹底打掃一遍，然后重建”[4]218。可是，大英博物館是不會出售的，他只能委托“亞當”們搜羅書籍與手稿，亞當因此會獲得一份臨時工作。高高的落基山上，一座新的圖書館正在籌建中。在這里，雖然不知道信仰、學術(shù)是否還會與生活沖突，但這畢竟是份希望。

3 布羅提根：后現(xiàn)代語境下的圖書館制度設(shè)計

理查德·布羅提根是20世紀70年代活躍于美國文壇的“嬉皮士作家”。他的小說《墮胎》講述了“我”在一家特殊圖書館的特殊見聞：這是一家位于舊金山的有100年歷史的“未刊本”圖書館，“我”無報酬并心甘情愿地供職其中?！拔摇钡墓ぷ鲿r間是自早9時至晚9時?！拔摇睙釔圻@份工作，哪怕半夜凌晨，只要有作者送書來，“我”一視同仁，盛情接待，登記書名、作者，然后讓作者自己選個書架放上。此圖書館不編目，“反正從無人來讀書”[5]176-179。

“我”接待了一個又一個奇怪的作者：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常年孤身一人住在無窗的旅館小屋里，寫了一本《靠燭光在房間里養(yǎng)花》的“專著”，她顫顫巍巍地把書送到圖書館時，“感到幸福極了，畢生的事業(yè)完成了”；另一位送來了他17歲時寫的小說《愛總是美好的》，已退稿459次了，打破了世界紀錄，現(xiàn)在他老了，滿足于此數(shù)字；《他吻了整個晚上》的作者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婦女，看起來一輩子也沒被人親過，這女人的嘴生得奇特，好像給鼻子擋住了，甚至根本看不出她有嘴唇兒；另一位作者寫了內(nèi)布拉斯加州地方史7卷巨著，但他卻從未去過該地；一個小姑娘寫她的狗，“想讓它名垂青史”；一位華人老者李廣東，送來他寫的西部盜馬賊牛仔小說，系掌廚一生，偷空寫成……小說結(jié)尾，又來了一個人，似曾相識，高個兒、金發(fā)、二綹長須，自報姓名理查德·布羅提根，送來的是他的第4本小說。

“這本書寫什么？”“我”問，他看起來想說兩句[5]176-179。

“不過是又一本書?！彼f[5]176-179。

看來“我”以為他想說兩句是弄錯了[5]176-179。

故事聽起來像是一個嬉皮士作家的異想天開，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未刊本”圖書館其實是一個極富后現(xiàn)代創(chuàng)意的天才設(shè)計，矛頭直指現(xiàn)代性圖書館的制度性危機?，F(xiàn)代性圖書館的制度危機來源于它頑冥不化的中心意識和權(quán)威情結(jié)。與之配套的現(xiàn)代出版制度通過編輯把關(guān)，出版經(jīng)過權(quán)威許可的文明成果，并對思想進程進行日程控制。與此相適應，現(xiàn)代圖書館的圖書采訪、分類、編目、上架及看似嚴謹?shù)慕栝啞㈤営[制度強化著自身的威嚴。被這個制度剔除在外的書稿成為“未刊本”，淪落為現(xiàn)代文明的看客。許可總是連結(jié)著驅(qū)逐，中心總是由邊緣襯托，出版總是連帶著“未刊”。嬉皮士布羅提根的創(chuàng)意正在于他以“未刊”來瓦解出版，以消弭“中心”的權(quán)威來恢復邊緣的尊嚴，在話語權(quán)面前，人人平等。

1990年，布羅提根針對圖書館的文學夢想終于成真，一位布羅提根的崇拜者在佛蒙特州的柏林根建立了“布羅提根圖書館”：任何人都可以把不想出版或無法出版的圖書送來。與布羅提根本人想法不同之處是來這里讀未刊本的人還真不少。該圖書館藏書中，詩集特別豐富，奇奇怪怪的小說當然也不少，哲學體系林林總總，數(shù)量最大的卻是自傳[5]176-179。

4 結(jié) 語

這3位作家分別從本體層面、價值層面和制度層面對現(xiàn)代性圖書館進行了生動的危機敘事。他們的敘事不可避免地帶有后現(xiàn)代寫作的調(diào)侃、戲仿、反諷甚至惡搞的色彩?；蛟S他們有偏執(zhí)，或許他們有時陷入空想，或許他們務虛多于務實，較少提出具體、可行的辦法。但仔細品味他們的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針對圖書館，他們提出的問題是尖銳、嚴峻的，他們的反思是認真、睿智和深刻的。

當前，文明正在面臨著一場深刻的歷史變革，知識觀、價值觀在文明的變革中正處在一個重塑的陣痛期，人們對新制度的向往前所未有地迫切。圖書館在這個進程中顯露出來的重重危機，不是細枝末節(jié)的改良所能夠化解的。我們尤其需要對圖書館的根本性進行思考和戰(zhàn)略性安排，上述3位作家的思考彌足珍貴。

注 釋：

①文中的“第一現(xiàn)實”、“第二現(xiàn)實”、“符碼世界”3個概念來自現(xiàn)代語言哲學?！暗谝滑F(xiàn)實”指未經(jīng)語言染指和框定的現(xiàn)實，是自在自為的純客觀的現(xiàn)實?！暗诙F(xiàn)實”指被語言化或符號化了的現(xiàn)實，是呈現(xiàn)在語言及各類符號中的現(xiàn)實?！胺a世界”的含義與“第二現(xiàn)實”類似，指被符碼化了的世界，傳播學稱這個世界是仿真的世界，是“第二現(xiàn)實”。

[1]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小說集[M].王永年,陳 泉,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

[2]杰姆遜.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M].唐小兵,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32.

[3]麥 基.思想家[M].周穗明,翁寒松,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410.

[4]洛 奇.大英博物館在倒塌[M].楊立平, 張建立, 譯. 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5]趙毅衡.未刊本圖書館:一個尚非后現(xiàn)代式的建議[G]//趙毅衡.西出陽關(guān).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