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英秀
“看著從龐措神山上飛下來的雄鷹在頭頂盤旋時,我多么想把內心的感受寫下來啊,可是,我們掌握的漢字遠不足以表現內心模糊的沖動。”
這是一個叫夏超晉美的藏族小孩發(fā)出的感慨。在龐大的漢語面前,他是那么的力不從心,但當時的他并不懂得這樣的無奈卻蘊示了一種極美好的可能:面對神奇博大的自然,面對生命中不可復制的感動,這個孩子在用心呼喊,你真美呀,請停留一下,我想用手中的筆把你定格下來——這樣的渴望,因這樣的渴望而產生的無力感,都是詩人才具有的稟賦。
事實正是這樣,多年之后,“夏超晉美”成長為一個叫格絨追美的作家,如今,他所掌握的漢字,不但可以惟妙惟肖地還原童年時那種無可名狀的憂傷和沖動,而且如詩如畫地抒寫了一個雪域村莊神秘的前世和今生,他的筆直朝著個體、家族、民族的幽深、魔幻、動蕩、恒定的心靈史去了。他已挺進到了藏族文化的深處。
是的,讀完《隱蔽的臉——藏地神子迷蹤》這部長篇,我欣慰地感受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藏人寫藏人。它當然也是有缺陷的,譬如小說故事的停跳,事件的碎片式,譬如人物形象的稍嫌平面等等,它甚至不是自足的,存在著文本內在的矛盾和困惑。但它是鮮活的,真切的,深遠的,誠實的,它是我所讀到的反映藏地生活和涉藏題材的作品中,最讓人感到親切的一部。共同的歷史文化記憶,深植在我們的血液中,這使我在讀格絨追美的《隱蔽的臉》時擁有了穿透漢語文本直視母族歷史的第三只眼,一只隱蔽的眼。
作為一個具備完全的民族文化自覺和對故土家園有深厚情感的藏族作家,格絨追美在二十五萬言的《隱蔽的臉》中表現出了他的文學“野心”,他要以這部小說為起點寫出他的家鄉(xiāng)康巴大地的神韻,對康藏近一個世紀的風云際會做出史詩般的展示,進而對整個藏區(qū)的民族歷史文化的變遷和生長,過往和現狀給予現代性的審視和反思。其實,這樣的努力,有許多人已經做過,許多人已經做壞。有關青藏,有關康巴,可見的多是些被外界的期待視野所規(guī)訓了的書寫,藏區(qū)在這樣的文字中看似瑰麗多姿,風情搖曳,實則淺嘗輒止,面目全非,還有那些大量的所謂地域、民族文化的浮光掠影的展示……格絨追美不是這樣,他做到了以文學的能指之筆抵達雪域高原的歷史所指,所以,甚至可以說,我們可以拿《隱蔽的臉》當一本歷史書看。
這樣的深厚和沉潛,首先建立在作者對家鄉(xiāng)水乳交融的情感基礎上,可以說,格絨追美的文學世界離不開廣袤而神奇的康巴大地。西藏作家次仁羅布曾認真地對我說,你要評論格絨追美的小說,你必須先去游歷他的家鄉(xiāng)。我深以為是,遺憾的是,我至今未能完成完整的康藏之行。但我從格絨追美的筆下清晰可辨地看到了他的家鄉(xiāng),看到了他身后的山,看到了他腳下的根——他的創(chuàng)作和生命深植的根。格絨追美出生在四川甘孜的牧民之家,小說中的那些河谷村莊曾經是他長大成人的真實居所,而之后的求學求職,他雖走進了城市,但這只使他具備了在一定的距離外審視故土的眼界和立場,而并未削減他對過往的人和事的熱情和眷戀,他的情感視野從未離開過生養(yǎng)他的康巴山水,他創(chuàng)作的起步,就是從歌詠家鄉(xiāng)開始。多年來,他以一顆敏感多思的真誠之心,游走在故園和城市之間,在鄉(xiāng)野村史和浮華現實之間的縫隙中,思考著“父親”“母親”們的故事,找尋著一條通往前生往世的村莊之路。他的執(zhí)著堅持、厚積薄發(fā)使藏民族幽深玄奧的歷史之門徐徐打開,露出了被時間之塵遮蔽已久的臉,真實的臉。
然而,歷史從來沒有惟一的正解。所有的歷史,都是在真相和幻影之間,在既定和生成之間搖擺不定的。面對一張“隱蔽的臉”,述說其實是無力的,怎樣深入的表達,勾勒的也只能是半張臉,甚或連這半張臉也是模糊不清的。我相信格絨追美對此有著極為自覺的警醒,他是機敏的,他巧妙地采用雙線結構交叉敘述的方式,一條線索是現實時空中定姆河谷村落中一個家族的興盛衰亡,各色人等的生死愛欲,而另一條線索是藏地神子“我”對整個定姆河谷、定曲河岸的俯瞰,對所有故事的統(tǒng)觀,是自由的精靈之身對雪域高原的人和事、大地和天空、云彩和雨露的穿越,是對所有的現實和飄渺、幻想和真實、歷史和虛妄的疑惑、質詢。因為有了這一條線索,有了如此匠心獨具的關于“我”的人物設計,貫穿始末的象征、隱喻的意味使文本與曾風靡中國的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浪潮遙相呼應,同時也形象地闡示了藏文化其本質上與現代文明的不同,那就是:在把握歷史,言說世界時,藏人往往是以神話的傳說的種種神跡和預兆的途徑完成的,他們更愿意以“夢”解釋現實,以心象抵達物象。
不僅如此,神子“我”的設置更重要的意義在于,通過這個形象讀者再一次深陷于哲學的痛苦:存在是尷尬的。神子穿越一切,觀古知今,但他無法獲得肉體和語言,對于他人,對于世界,“我”是不存在的,而一旦“我”幻化為一個叫“夏超晉美”的俗世中人,所有的前世記憶便完全割斷,對于今生的他,曾經的“我”也是不存在的,成了難以言說的他者。肉身和靈魂的交融永無完成之時,那么,“哪里才能找到我最終的歇腳之地?何處是我靈魂孤旅的歸宿?”
因此,藏人對信仰生命一般執(zhí)著的追求或可得出答案,短暫的肉體生命其實是在黑暗的混沌中,只有以靈魂不滅的信仰貫穿肉體生命,肉身才能安妥,才能澄明,同時,靈魂有了肉身的依托,才不至于像漂浮的幻影,才能成為可以言說的存在。
與哲學的高度相匹配,《隱蔽的臉》有宏闊的寫實結構,它以“風輪”“風語”“風馬”三篇章分別記述了藏區(qū)歷史的三個重要階段:土司統(tǒng)治時期,解放和解放后的革命時期,經濟開放時期。定姆河谷是封閉而偏遠的,但正如廣大藏區(qū)許多的村鎮(zhèn)一樣,它并不因為地域和文化的雙重邊緣而幸免于現代化車輪的碾壓和沖擊,它已經歷過苦難傷痛的震動,如今又走進了別樣的惶惑和迷茫。如何展示一個民族一路踉蹌而來的傷痛歷史,對此格絨追美的態(tài)度是不做回避,也未虛化。他對政治權力介入導致的藏人價值體系的動搖,經濟浪潮沖擊引起的信仰體系危機,民族的邊緣文化生存狀態(tài)在強勢的外力作用下已經發(fā)生和還要發(fā)生的一切,都表現出了深刻的認識,他的歷史反思是審慎的,內蘊的,但也是鮮明的,富有批判性的。在他的筆下,無論是活佛、頭人、僧人還是村民,都經歷了屬于自己的苦難,苦難遠非一人一事,而是從個體心靈延伸到整個群體的民族命運,是雪域高原獨特的地理文化環(huán)境下的欲望、掙扎、毀滅、墮落、重生的故事,是在曠古的蒼涼和無奈中,百年的痛苦與寂寞中,尋找家園的流浪長旅。
難能可貴的是,格絨追美在小說中直面苦難,袒露傷痛,但他并沒有止步于表現苦難,陷入到苦難敘事的泥潭中;面對一段獨特幽暗的歷史,他也沒有以膚淺的憤激的控訴,宣泄自己的話語權,充當時間的審判官。任何人都無力撥開歷史的重重煙霧,還以本來面目,指明康莊正道。既如此,與其做愚蠢而徒勞的虛設與推斷,不如從已經完成的時間和事件中,發(fā)現那些歷經劫難但顛撲不破的恒定的美和活力,那些歷久彌新的精神和信念。格絨追美正是這樣做的,他以涅槃般的文化反思,建構了對一個民族個體苦難的超越。小說中所有郁結的憂傷、疼痛、苦難,最后都在面對浩瀚文化歷史時空的憧憬中,被升華為一種向上的力量。這正是藏族文化的精神質地,它在外來暴力下確曾有過萎縮,它在金錢迷惑中也許正在蛻變,但沒有什么可以從根本上動搖藏人對自然、人性、神性、信仰的追求。
正因如此,格絨追美是焦慮的、傷感的,但卻不是虛無的,頹喪的,他以一顆剛性而柔軟的悲憫之心撫摸著母族故土的疼痛。太多的山川河流千瘡百孔,然而不滅的是大地上生命元初的美,輪回中必然會生長更美好更合理的夢想和現實。雖然“世界上所有的夢早已被夢過”,但對精神彼岸的探尋將永無止境,這是一個村莊生生不息的根基,也是一個民族繁衍生長的命脈。就這樣,《隱蔽的臉》用貫穿文本的大敘事和隨處可見的鮮活的小細節(jié)完成了詩化的歷史建構。
讀《隱蔽的臉》,最不能忽略的最撲面而來的就是語言。這倒不是指它的語言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華麗、空靈、鋪排、雍容,而是說這樣的華美形式所蘊含著的獨特意味,這種意味所表達的精神質地。阿來評價《隱蔽的臉》說:“用漢語寫藏人生活,常痛惜于那些似乎用藏話才能表達的意味的消減。這部小說卻用漢語把藏人對自然、對神性、對人性的知與覺表達得如此細致真切,讓我深受鼓舞?!边@話甚為恰當地說明了《隱蔽的臉》語言運用的妙處所在。這使我相信,在藏族作家中取得了最高文學榮譽的阿來確是懂藏語的。是的,幾乎只能用藏語才能表達的意味,用精妙的漢語表達出來,這就是格絨追美不同于其他涉藏題材的作家的地方。他的語言里有血濃于水的母族記憶,有無法抹殺的民族胎痕,有無法仿制的康巴地域特色,漢語的汪洋大海絲毫沒有淹沒他一個藏人的口吻語氣,這種口吻語氣的地道嫻熟和精妙每每讓我在閱讀中忍俊不禁,掩卷而笑,但這種會心一笑卻不足以與外人道也——有時候,那些令我唇齒生香的話句其實根本就是母語的直譯。我是多么欣喜地看到,原來,母語可以這樣的形式走進漢語,使之最純粹的意味奇妙地存活在另一種語言載體中。同時,不用擔心外族讀者會對這樣從母語“直譯”、“意譯”而來的漢語產生閱讀隔膜,實際上恰恰相反,好的東西總是共通的,連接最廣泛的人性的?!峨[蔽的臉》以其精湛的藏、漢語的化用和匯通,激活的是更多的人久違的鄉(xiāng)土記憶,它本身的優(yōu)美、華麗、流暢、準確更是毋庸置疑的。
關于語言,格絨追美自己講過來自民族的傳承:“數千年來,從祖先嘴里流淌出的是山泉、珍珠般充滿詩意的語言。這語言據說得到過神靈的加持。充滿了彈性、靈動,如珠玉撲濺,似鮮花繽紛,常常讓人心醉神迷。特別是說唱雄獅大王格薩爾的傳奇故事時,那語言的魔性像一片云霧罩在你整個身心之上,使你飄盈在神話的云煙中。”讀完《隱蔽的臉》,我相信格絨追美“珠玉撲濺、鮮花繽紛”的語言也是接受了神靈的賜助的。
評論《隱蔽的臉》是一次對我來說多少顯得奇怪的寫作過程,我把我心領神會的感受寫下來時,卻發(fā)現它與我之所思其實相去甚遠,在這樣一部藏人視角、藏人知覺的著作面前,我仿佛第一次對自己的漢語表達產生了懷疑,我無力用手中之筆撩開蒙在《隱蔽的臉》上的迷霧。但我又想,誰又能真正看清那張完整的“臉”呢,或許,我的無力也正是作者格絨追美的迷惘?他極力想要厘清歷史,抓住真相,然而,舊的迷霧彌漫不散,新的還正在滋生著,被創(chuàng)造著。更或者,現世并不需要你揭露幻影背后的真實,恰恰相反,“隱蔽的臉”才是外界的期待。這正如小說中所寫道,改革開放開辟旅游業(yè)后,定姆河谷被打造成了全球盛傳的“香格里拉”,外面的人不斷涌來追尋香格里拉?!斑@使活佛和村民們疑惑、不安:天上的香巴拉怎么會是現實的存在,它什么時候來到了人間?那我們是不是已經生活在佛的凈土了?”
是的,還怎能言說這無法言說的尷尬?到底是誰,給雪域高原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人們?yōu)槭裁匆环矫鏌嶂杂谧云燮廴说刂圃旎孟?,一方面卻又樂此不疲地想要尋找真實?
小說的結尾,神子經歷了塵世輪回后,終于又拋棄肉身軀殼,遠走高飛了,因為“我”“不想聽到凄楚的哭泣,不愿看見有人在偷情在盜竊在尋歡作樂,甚至還有人計劃著謀財害命,詭計多端者的臉上笑意正濃——”“我”對自己說“我要遠離這是非不分、罪惡淵藪之地”。
神子可以逃離,但人間永遠炊煙正濃?!叭绻炜諆A斜起來,你沒有辦法找到一根撐木,將它擎起。如果人心離人走遠了,那么,也沒有辦法找到一根撐柱吧?就像天空自己變回來,走向平衡,人心也要靠自己走回來吧。”
被西藏的月光照耀著的人有福了。我無可抑制地寫下這句話,因為這是我讀藏族女作家白瑪娜珍的散文集《西藏的月光》時不斷涌上腦海的一句話,不斷激蕩著心靈的一個感受。娜珍說:“此生我老了,我的余生,將在拉薩結束,就像之初,在拉薩誕生。這是每個熱愛拉薩的人,自始至終的心愿。”她說:“無論去任何地方,捧著我的心,我只想回到西藏?!?/p>
從她的月光撩人中抬起頭,我的窗外是城市日夜不息的喧囂,和一年比一年更猖獗的酷熱。那么多匆匆的人流車流,他們要去向哪里?他們是捧著心,去向一個能給靈魂以清涼慰藉的地方嗎?在他們心里,還有一個這樣的地方嗎?
在我的心里,還有一個這樣的地方嗎?為什么,太多的港口,最后都成了驛站?為什么,終點又成了起點,歸人終是過客?為什么,沒有一處風景,一片海,一座山,是最后的眼睛和心靈想要看到、皈依的家園?也或者,不是沒有,而是它還在前方某個未知處,等著我們在對的時間對的地方,完成惟一的相遇,惟一的????
像一只倦飛的鳥鵲,繞樹三匝,卻無枝可依。這是太多的現代人共同的心痛。
但白瑪娜珍卻可以說:“啊,西藏!我已洗凈身上的塵土,請你伸開手臂!”
是的,在西藏的陽光照耀下,在西藏的月光沐浴下,一點點地洗掉身上的塵土,讓靈魂煥發(fā)出原本的潔凈和光亮,讓生命擁有該有的歡暢和意義。這就是白瑪娜珍的《西藏的月光》所娓娓道來的心愿。
白瑪娜珍是無比熱愛西藏的,她淋漓盡致地抒寫了西藏之美,寫了在西藏生活的幸福感,安全感,西藏之美,美在慈悲、豁達、純真,美在簡單、快樂、自由。她多個角度不同側面寫了唯美唯善唯樂的西藏的人們:歷經坎坷而又無比美好、豁達,善良的外婆,快樂無羈的女友黛啦,公交車上扭著身子跳舞的司機和售票員,保護誤入男廁所的女孩的康巴漢子,勞動中唱歌嬉戲的藏族民工,以及在游戲中快樂地學習的孩子。
就是這樣一個快樂美好的西藏,就是這樣一些西藏的土地和文化滋養(yǎng)出來的人們,他們生活在缺氧的高地,但獲得快樂和幸福感的心靈能力卻是獨有的。他們的健康和陽光讓人看到了最心怡的綠色和希望,所以娜珍發(fā)出了不無天真的感慨:“張愛玲如果在這里,在拉薩的人群中,她的人生也會被感染得笑逐顏開吧?”
然而,雖然充滿艷羨,但我們知道這并不是全部的西藏。沒有一個恒定不變的“西藏”,這是生活在西藏的人們日日所感知的現實,也是作家必須要沖破所謂“最后一片凈土”的思維慣性所要面對的真實。娜珍熱愛西藏,但她對此保持著足夠清醒的認識,她并沒有沉浸在千年的牧歌想象中,假裝看不見被現代洪流裹挾著的西藏?!段鞑氐脑鹿狻繁M情展現了西藏的“凈土”之美,但同時,也對今日西藏在現代化進程中所面臨的文化轉型給予了深切的關注。她在《百靈鳥,我們的愛》中沉痛地嘆息:“沒有酷暑,沒有蚊蟲,沒有賊的拉薩,消失了?!薄侗患t塵裹脅的洛桑和曲珍》中她直面物欲橫流的現實所導致的藏族青年的信仰危機和人性迷失,寫了洛桑和曲珍離開故鄉(xiāng)在拉薩的紅塵欲海中隨波逐流,掙扎毀滅的故事?!堆肜脱虢稹窋⑹隽送瑯觼碜阅羺^(qū)的兩姐妹到拉薩打工謀生的經歷。當古老的牧業(yè)生活與城市文明已成為一種對立,這些鄉(xiāng)下的女孩子進退兩難,二者無法兼得。其實,她們的夢想很簡單:想要像城里人一樣洗上熱水澡,看電視、穿時尚的衣服,想有錢替父母治病而不必因此去乞討……進城后,央金積極學漢語找到了外面的活,央拉做了保姆去往成都。但她并不開心,她困惑于城市生活的冷漠和疲憊,她說:“他們穿得很好,這里冬天也開花,為什么他們不會笑呀?”她開始想念拉薩的太陽,想念牧場的空曠和遍山的花兒,想念童年那自由自在的放牧生活?;氐嚼_后,央拉表示再也不去成都了。她形容城市是讓人身體流汗,心臟結冰的地方。這個單純快樂的牧羊女,最終難以融入城市的生活,無法在其中展開自己的新生活。
最后,央拉辭別拉薩回到了高山牧場的家中。但問題是,在那里,她還能重新開始曾經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的生活嗎?還有那樣的生活,駐留在她今天的家鄉(xiāng)嗎?白瑪娜珍感慨道:“也許央拉、央金和我,我們今生只能在城市和牧場之間,在心靈的安詳和城市的浮華,在傳統(tǒng)生活和現代文明之間痛苦徘徊。假如有一天,我們內心的信仰,我們世世代代對生命的理解,人們的習俗,能夠被發(fā)展的社會所維護,幸福一定會降臨如同瑞雪和甘露……”
《村莊里的魔鬼》里寫:“城市文明,像潮水般涌來。但掙錢付出的代價是告別一種自然而人性的生活方式?!边@類主題中,《沒有歌聲的勞作》是最見力度的一篇散文,白瑪娜珍的筆觸直指時下,關注底層,對藏族人賴以生存的傳統(tǒng)的文化習俗和勞動方式在現代化進程中所遭遇的陣痛、裂變,對藏人在現下社會生活中的孤獨、尷尬和無奈,表現了深切的憂患意識。
在市場經濟的狂潮襲來之前,拉薩的所有藏式建筑都是由本地藏族人承建的。娜珍寫到藏族民工干活干得很細致漂亮,同時“他們干得悠然自得,每天中午坐下來吃飯喝茶就要花去近兩個小時,勞動時,他們當然還要唱歌。那些歌聲和著潺潺溪水,時高時低,仿佛預示著我向往已久的那舒展的生活。勞動的快樂像一首詩,史詩,使這個民族擁有高貴的精神”。然而,現實卻是無情的,逐漸地,拉薩的建筑工程基本由外來工程隊承包,而藏族民工由于缺乏新技術和干活的松散狀態(tài),開始找不著活干,就算找上了,也是打下手。2007年,一個內地民工一天最低的工錢為一百元,一個藏族民工的日工資最高才四十元。如今在建筑工地和其他勞動場所,藏族人和外來人一樣不茍言笑,甚至有著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面孔。娜珍沉重地感慨:“市場經濟,正在以它簡單粗暴和急功近利的方式,將所有的勞動門類,淪喪為一種純粹的生計,我們每個人,不覺中也已變成了組成它的一部分。伴隨這種遙遠的期望,動聽的歌謠將永遠消失。而沒有歌聲的勞動,剩下的,只有勞動的殘酷;同樣,從勞作中分離的那些歌謠,保護下來以后,復原的只能是一種假裝的表演,而非一個民族快樂的智慧。那么,我們該要什么呢?是底層人們的活路,還是他們歡樂的歌謠?而不知從何時起,這兩者竟然成為一種對立,而這,就是我們如今生活的全部真實與荒謬?!?/p>
是的,這是今日西藏所面對的真實與荒謬,也是當下極具普遍性的一個社會境遇:放眼望去,神州大地處處充斥著煞有介事的文化保護和虛假的民俗表演,而文化、民俗之所以存在的根基卻已被抽空,田園鄉(xiāng)村一日日荒蕪,傳統(tǒng)的勞動越來越不能給勞動者帶來物質的滿足和心靈的安逸,更奢談什么勞作過程中的歡愉。也許,這是現代化進程中必然要面臨的尷尬境遇,富足和進步總是要以付出優(yōu)美的傳統(tǒng)、以人心的滿目瘡痍為代價。任何人無力在現階段內使其二者兼得齊美,作家要做的可能只是以手中之筆盡力捕捉心靈之痛,為山川河流千瘡百孔的今日之現實留下一份文字的見證。這樣的見證在近二十年來綿延不絕地出現,在當下常見得幾乎成了文學的又一母題,但在白瑪娜珍的筆下,因其特有的藏地特色,更因其感情的憂憤沉潛,對轉型期社會的文化反思充滿了一種蒼涼的人生況味和歷史惆悵,顯得尤為深沉有力。
白瑪娜珍就是這樣一個富有寫作使命的作家,她以廣闊的社會生活書寫表現了自己的現實關懷立場。西藏的月光給予她的不僅是清潔單純的心地,更有敏銳多思的頭腦,和執(zhí)著進取的精神。雖然在《西藏的月光》一書中,她也娓娓細述了種花養(yǎng)狗的經歷,與子嬉戲的快樂,女友來往的情誼,“愛欲如虹”的痛苦,但她從未落入一些女性散文寫作風花雪月的窠臼,而是深層地表現了一個女人生命中最真實的喜樂和隱痛,也表現了一個生活在西藏的現代人在當今急劇轉型的社會中所感受到的復雜思緒。娜珍以飽含著生命汁液的文字淋漓盡致地展示了自己內心的困惑、糾結和憂戚,她發(fā)問,她思考,她真誠地記錄了自己與時代同步的心路歷程。也許,在當今涉獵青藏題材的諸多作品中,她的《西藏的月光》算不上是深刻的,在姹紫嫣紅的女性寫作園地里,她也遠未形成圓熟的個人風格,然而她是獨特的,她的可貴就在于她是一個正在成長的作家,她捧著一顆心行走在一種對永恒困境的探索之路上。
白瑪娜珍說:“我的作品在純情中潛伏滄桑,在沉淀中青春依然搖曳。我喜歡這樣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和人生狀態(tài)?!段鞑氐脑鹿狻肪褪沁@樣一本文集?!彼淖晕以u價是中肯的。因為有生命的投入,有內心的掙扎與痛苦,《西藏的月光》字里行間潛伏著滄桑,滲透著飽含生命真情的憂思,又因為有西藏所賜予的簡單潔凈和明朗樂天,娜珍的創(chuàng)作更表現出了純情的質地。她的文字促人深思,但不會使人悲觀,她表現更多更用力的依然是西藏的陽光燦爛,西藏的月色純凈,是生活在西藏這片神圣古老的土地上的人們不滅的精神和信仰。她的寫作為今日西藏留下了純美的文字留影,也為西藏外的紅塵世界提供了一份有參照價值的心靈生活的坐標,是西藏書寫中有重要意義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