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 為
英雄有瞬間形成的,如舍己救人的教師張麗莉,此前一直是沒有編制的臨時工,一舉成名天下知:也有安排的,如神九等航天員,派誰上去誰就與眾不同了;還有為人類做出了突出貢獻而實至名歸的,如袁隆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英雄不問出處”。把大師級作家、學者歸入英雄一類,應該不為過吧?“英雄所見略同”可以說是句成語,表示有本事的人見解大體上是一樣的。但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本領大的人主意也大,他們會因為角度不同、立場不同、經(jīng)歷不同、身份不同等而產(chǎn)生不同的看法,這也就是此處說的“英雄所見不同”。
按照博爾赫斯的說法:英國文學的代表是莎士比亞,歌德則是德國的代表。我們也可以說,俄羅斯文學的代表是老托爾斯泰。恰恰是老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不感冒,終生評價偏低。從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我不僅沒有體會到快感,反而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厭惡和無聊……”在七十五歲時,托爾斯泰撰寫了長篇論文《論莎士比亞和戲劇》,對詩人中的詩人、戲劇家中的戲劇家——莎士比亞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也捎帶上了莎士比亞的鼓吹推廣者歌德:“由于自己的世界觀同莎士比亞的世界觀相吻合,他(歌德)宣稱莎士比亞為偉大的詩人?!薄岸切┎欢囆g的美學評論家們,在卓有聲望的歌德宣揚這種謊言時,就像烏鴉攫食獸尸那樣,爭相附和,開始在莎士比亞作品中尋找本不存在的美……這些人也正是造成莎士比亞聲望的始作俑者?!币粋€代表同另兩個代表掐了起來。當然,這無損于此“三個代表”的光輝形象。
愛爾蘭作家、意識流大師詹姆斯·喬伊斯的杰作 《尤利西斯》,被人稱為天書,與其另一部巨著《芬尼根守靈夜》吸引著一代代專家學者、粉絲們進行著持久不斷的研究、模仿。但在另一位大師,阿根廷學者型作家博爾赫斯看來,“文學也是一種給人們愉悅的形式。如果我們看的書很費解,那么,書的作者就是失敗的了。因此,我認為像喬伊斯這樣的作家從根本上說是失敗的,因為讀他的書異常費力”(《書》)??刹柡账雇?,別人也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那些構(gòu)思奇詭、意象豐富的短篇小說、詩歌,又有多少是不費解的呢?否則,你怎么會被譽為“為作家寫作的作家"呢?愛爾蘭另一位杰出的小說家羅迪·道伊爾2004年公開承認,《尤利西斯》讓他讀不下去,它“浪得虛名、太過冗長、毫無感人之處”。巴西著名作家保羅·科埃略2012年公開評論,認為《尤利西斯》“胡說八道”,“只講純形態(tài),毫無實質(zhì)內(nèi)容”(《文匯讀書周報》2012年8月10日)。
意見齟齬、觀點對立的大師們,我們可以舉出很多,如薩特與加繆的決裂,羅曼·羅蘭與紀德訪問蘇聯(lián)觀感的大相徑庭,狄更斯與薩克雷的交惡……英雄所見,并不總是相同。
代表中國古典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最高峰的,很多人會選 《紅樓夢》,俞平伯、周汝昌等專家,甚至以研究《紅樓夢》為一生主要的事業(yè)?!都t樓夢》的續(xù)書層出不窮,大概是“四大名著”中最多的,至今還有人樂此不疲。但在學術大師胡適眼里,“我向來感覺,《紅樓夢》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學技術上,《紅樓夢》比不上《海上花列傳》,也比不上《老殘游記》”(1960年11月20日《答蘇雪林書》)??梢?,胡適對《紅樓夢》的低估,也像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的不屑,是“吾道一以貫之”的。寫這些信時,胡適六十九歲,他早已名滿天下,沒必要再靠聳人聽聞搏出位。你可以說這又是一種“胡說”,但無法否定“英雄所見不同”的事實。
上世紀九十年代,曾有“北有錢鐘書,南有王元化”之說,可王元化、錢鐘書對此都不認可,而且彼此都認為不是一路人,無法相比。1946年2月至1947年1月,錢鐘書的長篇小說《圍城》在《文藝復興》上連載,1947年6月出版單行本,毀譽交加。1948年2月,王元化化名方典,發(fā)表了《論香粉鋪之類》,對《圍城》全面否定:“你在這篇小說里看不到人生,看到的只是像萬牲園里野獸般的那種盲目騷動著的低級的欲望?!薄坝械闹皇巧?;再有,就是雷雨下不停似的油腔滑調(diào)的俏皮話了?!薄白髡邔τ谂藷o孔不入的觀察,真使你不能不相信他是一位風月場中的老手,或者竟是一個穿了裙子的男人!他在他的小說中,闖進了女人的閨房,翻動了她們的床褥,檢閱了她們的全身,甚至描寫到她們的每一個毛孔!”在黃金的八十年代,錢鐘書、王元化再次名聲鵲起,成了南北學術界的杰出代表。公開場合,兩人惺惺惜惺惺,但別忘啦,有真惺惺,也有假惺惺,不是還有一個詞叫惺惺作態(tài)嗎?私下里,王元化對錢鐘書的學問很有保留,認為錢無法與王國維、陳寅恪等大師相比。而錢鐘書在致汪榮祖的信函中,甚至直斥王等人為“俗學陋儒”?!巴醴邸焙汀板X迷”們,可以各愛其“師”,但也沒有必要怒目相視,不共戴天。英雄所見不同,求同存異可也。我對錢、王兩位大師的著作,就是兼收并蓄,兼愛共讀的。
中國是文明古國,禮儀之邦,講究的是“舍日欲之而必為之辭”,圓滑世故。與我們相比,直言不諱、有一說一的西方人,簡直就是不開化、沒教養(yǎng)、不懂曲折隱諱的蠻夷。
一位謝姓學者說:就真實性而言,傳記不如年譜,年譜不如日記。我是深以為然的。英雄們表面的客客氣氣、一團和氣,往往掩蓋著互不服氣、虛與委蛇。要想聽真話,不能光看公開的名人訪談,那多數(shù)是英雄所見略同、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扯淡:而更應關注他們的私人聊天、不公開的日記或信函,那里面才能見到英雄所見不同,才能見到真性情、真心情。英雄所見不同,與英雄所見略同,是同樣自然的、無法否認的,也許比英雄所見略同更符合人的本性。“一娘生九子,九子連娘十條心”。三執(zhí)政或九總統(tǒng),如果得出的結(jié)論總是“英雄所見略同”而不是英雄所見不同,那與孤家寡人的皇帝專制有什么區(qū)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