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瀟瀟
在大水中,李方洪走完了生命的最后兩步路。邁出這一腳前,他轉身告訴那些跟隨他搜尋探路的村民“還是我先來吧”,就松開了原本將大家拽在一起的繩子。
茫茫逆流中,他找不到任何可支撐的物體,只好伸出手扶住路邊的水泥電線桿,然后努力向前探出身子,另一只手抓住了前面那根用來固定電線桿的斜拉線。一團火花閃過,李方洪大半個身子都倒在水里,手被380伏的高壓電牢牢吸住,身體隨著水流起起伏伏。
李方洪是北京房山區(qū)燕山向陽路派出所的所長。聽到消息后,他的同事管寶華和另一實習民警曲翔抓起探路用的竹竿就往外跑。在距李方洪兩米左右的位置時,管寶華終于成功用竹竿把他的手和斜拉線分開,曲翔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因為水流過急,兩人雙雙摔倒在水中。
但是,心臟復蘇和人工呼吸并沒能挽回李方洪的生命。
7月23日,房山區(qū)鳳凰亭村村口,在他觸電的電線桿旁,一把銀色大傘直立著,底下擺著一個黃白菊花團簇的花籃、幾塊稻香村的糕點和一個由葡萄、山竹、甜瓜砌成的水果堆。一只插滿燃香的香爐和兩只燭臺擺在另一塊靠前的板子上,燒紙專用的方箱旁還飄著未燃盡的紙錢。
家住羊耳峪的四個大二學生專門坐了半小時車,只為在英雄倒下的地方寄托哀思。“自打央視播了以后,每天都有好幾撥人來?!币慌缘拇迕癫逶挕?/p>
李方洪成了7月21日北京暴雨的一個符號。在這座2000萬人以上的城市,一場大雨、大雪就能使之癱瘓,人們在抱怨著脆弱的公共服務,管理者在彰顯他們的努力,而李方洪的犧牲適時地把這兩者做了統(tǒng)一。
極端下的意外
“其實所長是可以不用死的?!庇写迕裨谂脏洁熘澳翘煊暌幌麓笪覀兙鸵笱嗌绞緮嗟暨@邊的生活用電,結果那邊置之不理,一直到李所長7點20左右觸電后一個多小時,8點55才斷了電?!?/p>
同樣讓村民不滿的,還有村口污水渠的鐵篦子在整場水災中自始至終都沒有拉起。暴雨將上游企業(yè)排放的臭油、沿途的垃圾一并沖下,牢牢地糊在篦子上。“雨水根本就不能快速通過篦子,這導致水面迅速漲起,要不然整個村子都不會被淹。”村民撇撇嘴,“他們(燕山石化)不拉篦子,還不是怕弄臟了那個湖?!?/p>
“那個湖”,指的正是2009年5月燕山石化為“金燕集雨”工程營造的兩湖一河中的金燕湖。湖坐落在燕山大樓的正門外,該地原來是以前工廠的污水溝,后經治理變成了廣場的草地,再經重新挖開變成人工湖。據燕山石化介紹,該工程集排澇防洪、雨水收集、污水回用、生態(tài)景觀和突發(fā)事故防控于一體。
村民們抱怨說為了建湖,原來五米寬的污水渠被生生截斷,改為四根排污管道,使泄洪能力下降。
對于當時為何沒及時斷電,燕山石化黨委宣傳部部長水勇的解釋是,當時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后調度中心立即就派電工前往斷電,但因為程序并不是自動的,而且當天的極端天氣給人工控制程序帶來極大不便,才會使時間滯后那么久。
“把村子被淹怪罪于沒拉篦子也是莫須有,那么大的雨根本不影響水的通過,而且如果任憑污染物流向泄洪管道,說不定堵得更嚴重?!彼氯缡寝q解。
“極端的天氣”是水勇一直強調的。據了解,21日當天燕山地區(qū)降水高達365mm,而往年的平均年降水量也不過450mm——那一天相當于下完了全年80%的雨。
看起來,這只是個意外。
事先張揚的應對
根據房山區(qū)政府的通報,7月20日,收到關于做好應對強降雨天氣的通知后,房山區(qū)積極應對,及時通知各防汛分指揮部、鄉(xiāng)鎮(zhèn)、街道按通知要求做好應對準備,加強職守,領導在崗到位,密切關注天氣狀況,全面開展安全巡查,及時預警,提前部署,積極應對,保障通訊暢通。
21日下午3點,雨已下了一段時間后,房山區(qū)召開應對強降雨工作緊急會,再一次強調前一天的內容。
吊詭的是,做好準備的房山區(qū)成為暴雨重災區(qū):12個鄉(xiāng)鎮(zhèn)交通中斷,6個鄉(xiāng)鎮(zhèn)的手機和固網信號中斷,全區(qū)30萬人面臨斷水;大水沖毀房屋、道路,四處一片狼藉;除了已報道的派出所所長李方洪和韓村河鎮(zhèn)副鎮(zhèn)長高大輝因公殉職外,救援人員在22日又發(fā)現(xiàn)了3具遇難者遺體。
在暴雨到來的前一天,20日,北京市政府發(fā)布修訂了《北京市防汛應急預案》。而在北京氣象臺發(fā)布暴雨預報后,北京市防汛辦表示,北京城區(qū)90座下凹式立交橋已建立“一橋一預案”,排水、交通、電力等部門將力保暴雨中立交橋排水通暢,不積水。
問題是,北京普通市民中的大多數并不知道相關部門正在做的這些準備,至少,人們沒有收到最可靠、覆蓋面最廣的短信預警——氣象局負責人表示手機預警信息發(fā)送尚有技術障礙,但各大運營商紛紛否認了這一說法。
于是,在行程計劃里,7月21日仍然是一個尋常的周六,城里的人還是出城旅游,郊區(qū)的人還是進城逛街,人們還是出門看國安的比賽或者蕭敬騰的演唱會,外地的飛機還是要擠著降落。但在不尋常的現(xiàn)實里,這個周六過后,留下了死亡37人失蹤7人(截至本刊發(fā)稿)、190萬人受災,損失將近百億的數據。
才一年又淹了
未來確實還有很多很重要的事。人們總是更愿意用未來的美好期望來減緩現(xiàn)實的困境,誠如對待去年夏天同樣水漫京城的那場大雨以及所引發(fā)的追問與反思。
在燕山鳳凰亭村,40多歲的村民王秋立家里被去年的大雨淹了兩間房,水一直漫到膝蓋,房里的電器、床、廚具被淹了個遍,“被摻雜了污染物的臟水浸過的鍋碗瓢盆,那股子味怎么都洗不掉,只好全換新的。這才一年,就又淹了”。
說這話時,王秋立跟她的母親、弟妹正站在院子里,跟入戶做財產損失統(tǒng)計的燕山石化物業(yè)管理員細細記錄每一件損失的物品。這是一項相當繁瑣的工程,具體到“DVD是什么牌子的”、“會說話的洋娃娃、床頭柜是多少錢買的”。檢查員王成偉一上午只統(tǒng)計完了一戶,而目前這戶,也已經耗掉了他四個小時的時間。王秋立的弟妹不斷在強調她的20多雙鞋有不少是牌子,價格得定高些,“反正去年報了七萬,最后才給了兩萬”。
這棟打王秋立兩歲就建好的老房子,共三間大房,住了全家七口人。1.2米深的積水退卻后,房間里的物件又一次無一幸免:立式的冰箱已經躺倒,洗衣機被沖出十幾米外,兒媳婦結婚時帶的七八床新被子打了水漂。屋子彌漫著刺鼻的氣味,呆的時間一長就讓人惡心,院子里七零八碎曬了幾件衣服,“連件換洗的都沒有,只能撿幾件出來用84消毒水反復洗了幾遍?!崩咸珶o奈道。
21號那天,水漫到小腿肚時,王秋立全家都呆在屋里不敢動,是李方洪沖進來大喊一聲:“趕緊走,什么都別拿了,再慢就晚了!”全家人才拿了現(xiàn)金存折往外沖——剛沖出去沒多遠,水就已經沒到了腰以上。
由于房子沒法住人,王秋立一家現(xiàn)在只能過逃難一樣的生活,“每天等著燕山石化通知去哪兒吃飯,晚上住哪家旅館”。
王秋立說,這種生活去年曾經持續(xù)過一個月之久,不過,那時候沒多少外面的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