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五一節(jié)”時，馬寅初懷著多年未有的喜悅心情，坐著手推車到中山公園里去歡度節(jié)日。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在群眾場合里公開露面了，打倒“江青反革命集團”后，他覺得祖國有了希望，大地萌發(fā)著新的生機，因此他感到自己行將枯萎了的軀體又獲得了新的生命源泉。

馬寅初看到報紙上登出消息說，陳云恢復了黨內外工作，他更是一陣陣地歡喜，因為新中國成立后他便與陳云一起工作，在政務院財經委員會里做陳云的副手，對于節(jié)制人口、計劃生育問題，陳云一直是支持他的。他興奮地對家人說：“陳云同志領導經濟工作，有豐富的經驗，能夠實事求是地處理問題。他想得透、看得遠，深得民心，由他出來抓經濟工作，我國的四化進程就會更快了！”他還讓家人代他給陳云寫了一封祝賀的信，陳云不久也親筆給他寫了回信，讓馬寅初多多保重，注意身體健康。

1978年12月，當他看到《人民日報》登載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時，高興極了。他把子女們找來，讓兒子以他個人的名義向黨中央寫封信，表示祝賀。他說：“我高興鄧副主席又恢復了他的一切職務，由鄧副主席、葉副主席等老一代革命家出來主持工作，我們的國家必定會興旺發(fā)達起來的?！?/p>

在這浩蕩春風里，有越來越多的人，因感到了人口過多的壓力而想到了蒙冤的馬寅初老人，到處都有人在談論著這位為國進獻良謀反而遭到打擊、有預知遠見反而構成罪狀的人。

1979年2月4日，上海冶金研究所有位名叫相德欽的人給黨中央寫了一封信，信中提出：“馬寅初是最早主張我國要節(jié)制生育的有識之士，這是反當時之潮流的。我以為，不論其他罪名是否成立，這一點總是值得我們這一代中國人懷念的?，F(xiàn)在中央已著手解決黨內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問題，對黨內外人士的冤案也應切實、恰當?shù)靥幚怼！?/p>

這封群眾來信很快便呈送到黨中央。2月10日，中央一位負責人在來信摘要上做出批示：“送宋任窮閱批?！彼稳胃F當時是中央組織部的負責人。他辦事是很認真負責的，經過多方面的考查核實和商討研究，最后認定馬寅初的問題是個學術性問題，應當予以解決。他在4月17日給馬寅初原來所在的單位——北京大學黨委寫了封信：“經了解，馬寅初先生一九五九年受批判是當時北京大學黨委組織的，批判的內容屬于學術方面的問題。因此，將中央負責同志對相德欽來信的批示復制件轉去，請你們研究解決馬寅初先生的問題?！?/p>

此時，一年一度的兩會于6月15日和6月18日相繼召開了。這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黨把工作重心確定為經濟建設之后第一次召開的兩會，人們熱情高漲，意氣風發(fā)，廣開思路，共獻良謀。人們看到華國鋒的《政府工作報告》中也提出，今后要把計劃生育、節(jié)制人口作為一項基本國策。這時，便不由得都憶及最先提出要節(jié)制人口的馬寅初。

一位代表說，這不能不叫人想起古時候一段“曲突徙薪”的故事來。人們問，什么是“曲突徙薪”。他說，在《漢書》上講，從前有一家人，煙突筆直，而且下邊還堆放著柴火。有客人來，建議主人把煙突弄得彎曲一些，把柴火搬遠一點，否則，煙突里噴出來的火星落到柴火上，容易引起火災。主人聽了不以為然，照行其事，結果終于釀成了火災。事后，主人設宴犒勞因前來救火而被燒得焦頭爛額的人們，而卻忘記了當初建議曲突徙薪的人。席上有人不平地說：“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這是很不公平的！”主人這才醒悟，趕緊過去請來了那位曾經建議曲突徙薪的人。

陳云看到了新華社內參上發(fā)的一篇《馬寅初的家屬希望盡快地為馬寅初落實政策》的報告，當即做了批示：“耀邦同志：馬寅初的問題，應該平反，如何請酌。”

胡耀邦當時是中共中央秘書長，他在接到陳云批示的當天下午，就做了處理，在陳云的批示下面注明自己的意見：“任窮同志：請即同統(tǒng)戰(zhàn)部同志商量。我贊成恢復他的名譽。胡耀邦6月21日?！?/p>

做了批示之后不久，胡耀邦復又覺得僅做這樣的決定，對像馬寅初這樣一位蒙冤20多年，現(xiàn)已年近百歲的老人，還不夠迅速到位，還必須快馬加鞭，立時立刻。于是，他又做了一個補充批示：“要認真核實清楚，向中央提出報告。但請盡快完成這個工作。未完成前，可派人去看看?！?/p>

胡耀邦是7月16日做的批示，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李貴等一行人，在7月25日便專程到馬寅初家里看望他。東總布胡同32號那個多少年來凄清冷落、門可羅雀的庭院，又沐浴了春暉。李貴一開口便道明了來意：“我今天受黨中央領導同志的委托，特來看望您?！?/p>

馬寅初聽到了多年來未曾聽到的聲音：“黨中央的領導同志陳云、胡耀邦等最近對馬寅初先生的問題，都做了批示，他們說應該為馬寅初先生徹底平反，恢復名譽，現(xiàn)在，對平反的一些具體工作有關部門正在加緊進行，請馬老放心，也希望您健康長壽！”

李貴的一番話語，不僅使馬寅初心腸滾燙、血熱衷腸，就是站立在他身旁的家人，也都激動萬分、興奮異常。馬寅初說：“20多年前，中國的人口并不多，現(xiàn)在太多了，要盡快地發(fā)展生產、節(jié)制生育呀！”

這時，全國各家報刊，也都先后刊登出要求為馬寅初平反的文章。1979年7月10日，《光明日報》首先刊登了龔明的文章《如果沒有民主，什么事情也辦不好——應該為馬寅初先生恢復名譽》，緊接著《人民日報》也發(fā)表了陳中立寫的《為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平反》的文章。后來，《光明日報》又在發(fā)表我國著名人口學家田雪原的《為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論”翻案》的文章前面加上了編者按，說：“為馬寅初先生恢復名譽，理所當然。1958年4月19日，本報在那個以極‘左面目出現(xiàn)的‘理論權威的指使下，首先向馬寅初先生正確的理論發(fā)難，先后刊登了幾十篇文章，對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論進行了種種污蔑和攻擊，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本報今天繼續(xù)發(fā)表文章，就是消除這種惡劣影響，給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論徹底平反?！?/p>

接著，又刊登了兩封很有分量的讀者來信。一封來自北京市飼料研究所朱相遠，一封來自中國遠洋運輸總公司賈真。朱相遠是馬寅初當校長時的北大學生，90年代后歷任民主建國會北京市委員會主任、北京市政協(xié)副主席，第七、八屆民主建國會中央副主席。他來信的標題就震驚四座：《錯批一人，誤增三億》。他說：“錯批一人，可以恢復名譽；可是誤增三億人口，全國人民要吃多大的苦頭??！”賈真的來信也說得好：“馬寅初先生是著名的民主人士，是國內外很有影響的著名經濟學家，對他的問題應該在報刊上加以澄清，這不僅是對他個人負責，也是對世界和后人負責，更是對社會主義事業(yè)負責?！?/p>

馬寅初后來笑對前去看他的人說：“當年我曾說過，《光明日報》不光明?！豆饷魅請蟆钒l(fā)動那場突然襲擊，實在不光明磊落！今天《光明日報》帶頭呼吁為我和《新人口論》平反，把顛倒了的理論再扳正過來，我還是很感激你們的。希望你們向廣大讀者傳達我的謝意?！?/p>

這時，北京大學黨委在接到中央領導的批示后，立即全力以赴投入到緊張的平反準備工作，7月23日，也就是在李貴到東總布胡同去看望馬寅初的差不多同時，就向北京市委呈報了《關于為馬寅初先生平反的報告》；8月16日，北京市市委就將北京大學關于為馬寅初平反的《報告》轉報給中共中央。

9月11日，黨中央正式批準了北京大學黨委《關于為馬寅初先生平反的決定》。

9月14日，北京大學召開為馬寅初平反大會。會上，教育部副部長、北京大學黨委書記周林當眾宣讀了北京大學黨委為馬寅初平反的決定，并且隆重地宣布教育部任命馬寅初為北京大學名譽校長的通知。

馬寅初激動萬分，由于行動不便他沒有去北京大學，而由夫人王仲貞與子女們代他蒞會。他不僅欣然接受了名譽校長的任命，還委托兒子馬本初宣讀了他的一份答詞。那答詞寫得是非常深刻濃重的：“一樣東西平反過來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無論是學術問題還是政治問題，都是這樣。這需要有寬闊的胸懷和巨大的力量。中國共產黨能有這樣大的氣魄、這樣大的力量，實事求是地為曾經批錯了的人平反，公開地改正自己的錯誤，這在中國歷史上是沒有過的。這說明中國共產黨是大有希望的。我的問題能平反，更說明了我們的黨不愧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我愉快地接受北大名譽校長任職，我對黨中央表示崇高的敬意……”

1979年12月13日召開的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馬寅初被推選為主席團成員、人大常委會常委，以后，歷屆會議他都榮膺了這個榮譽職務。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勇氣與卓識：馬寅初的一生》 作者：鄧加榮）（圖片24-1 圖注：1979年9月15日，北京大學黨委書記周林祝賀馬老徹底平反、恢復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