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乾琦
“他們居于兩個社會之間,過著不同于另外兩個種族的生活,被一個人賣掉之后再被另一個轉(zhuǎn)賣出去。普天之下,只有主人為他們安排的住所,可以為他們留下關(guān)于故土的模糊記憶?!边@是百多年前,托克維爾對美國黑人的描述。那一年,他途徑亞拉巴馬的森林,小木屋旁,一位著襤褸歐洲式服裝的黑人婦女,讓他看到新大陸的另一種顏色。
托克維爾既歿的百年后,這樣的一種顏色,在白色的林肯紀念堂前,被一位偉大的演說家,植入了與國同祚的“美國夢”中。那一天,人們看見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天上飄起一個夢想。
地下的谷和天上的夢有著斑駁的顏色,在最晦暗的歲月中持續(xù)發(fā)酵。托克維爾打馬經(jīng)過亞拉巴馬森林小木屋,瞥見衣衫襤褸的黑人婦女的那時候,噴著蒸汽笛聲的船隊正駛?cè)爰~約港,黃顏色裸埕的肉體從海上來,乍入另一個世界,卻拖著腦后一根辮子,那是對故土的羈絆。
這群“紐約客”是最早的華人移民。在新時代與舊時代的交接處,他們投生命入藍海,拋青春于大荒,在黑白紅外,追尋關(guān)于“美國夢”,另一種顏色的可能性。
離家的路,沒有神的召喚,走出亞細亞的孤兒,剪去了豬玀的辮子,剪不去鄉(xiāng)音忽起、鷗鷺如故。黃色的臉上,攀起他鄉(xiāng)的紋皺,華發(fā)等閑生落,就此老去的看新來的走入昨日光影,一灘一灘的冒險者闖入嶙峋夢境,暴發(fā)戶與失意人分手揚鑣。在菲茨杰拉德的河岸綠燈下,在特克爾的斷街上,在曹桂林的紐約地下室中,奔赴而至的偷渡者經(jīng)營著別樣人生。
人們呼這些華裔偷渡者作“萬八哥”。早年間,這些大多從福建而來的偷渡者,需給“蛇頭”繳納一萬八千美元的“擺渡費”,方有機會踏上阿刻戎河的渡舟,走入地下室,睡到防火梯上,成為“紐約客”。
這些想成為“紐約客”的“萬八哥”們,將浮在太平洋上的涉河之舟視作通天堂的方舟,但事實一次次地重述,這不是諾亞那艘。1993年6月間,一艘名為“金色冒險號”的貨輪,滿載286名來自大陸的偷渡客,擱淺在紐約附近的洛克威海灘,致10人死亡。風(fēng)波軒然一時,卻并未決斷這條冥河的路。
相反,如今冥河“擺渡”,價格狂飆,“萬八哥”的稱呼早落了時勢,但懸在防火梯上的肉身,依舊鮮活可見。對這些數(shù)以十萬計的非法的肉身而言,金錢比尊嚴更為稀缺。盡管因蒸籠般的溽熱,肉體裸埕如暴曬在烈日無雨天氣下的土壤,鮮花絕跡,仙人掌卻旺盛如筍。針針人肉的表皮下,不通姓名的眾生,用摩挲刺骨的欲望,打量著低首可見的顢頇世相,在鏡頭之外,做好了隨時見證什么的準備——作為“美國夢”的忠實旁觀者。(趙家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