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辰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哲學院,湖北武漢 430073)
論阿爾都塞的總問題研究方法和科學主義認識論
王雨辰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哲學院,湖北武漢 430073)
阿爾都塞的理論總問題和科學認識論是他解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方法論和理論基礎。他從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這一目的出發(fā),強調應當從與近代西方哲學斷裂點上來理解馬克思所實現(xiàn)的哲學革命變革,因而他有針對性地提出了馬克思主義是“理論上的反人道主義論題”。
阿爾都塞;總問題;科學認識論;人道主義
主持人語:阿爾都塞是西方馬克思主義中最重要的理論家之一,他不僅針對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提出了“馬克思主義是理論上的反人道主義”的命題,而且提出了“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理論,對當代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本欄目發(fā)表的三篇論文從不同的視角對阿爾都塞的理論展開探討,旨在深化對阿爾都塞理論的研究和認識。
阿爾都塞是法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20世紀60年代,他以論戰(zhàn)的姿態(tài)投入到當時關于青年馬克思思想的爭論中,通過重建閱讀理論對馬克思的思想展開認識論的解釋,有針對地性提出了“馬克思主義是理論上的反人道主義”的論題,在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界產生了巨大影響。本文擬系統(tǒng)論析他的閱讀理論和科學認識論及其對其理論運思的影響。
一
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是阿爾都塞投身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目的和歸宿,而他之所以提出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又是與當時馬克思主義陣營中關于“青年馬克思”思想性質的爭論直接相關的。這一問題原本是資產階級學者最初挑起的,其核心是力圖用青年馬克思思想中的人道主義和異化思想統(tǒng)領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把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化。蘇共“二十大”后,這股“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思潮”在西方共產黨內開始流行,并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論。對此,阿爾都塞一方面強調關于青年馬克思思想辯論的結果關系到馬克思主義的生死存亡,因為用青年馬克思思想中的人道主義和異化論題來解釋馬克思主義,把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化,將嚴重貶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和嚴密性。另一方面批評當時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不能有效地回擊資產階級學者發(fā)起的挑戰(zhàn)。由此,阿爾都塞通過對當時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方法論的反思,從重建閱讀理論和他的科學認識論入手,提出了一種唯科學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
阿爾都塞認為,當時的馬克思主義者之所以在青年馬克思問題的爭論中表現(xiàn)笨拙,根本原因在于他們所采取的“理論目的論”和“觀念論”的哲學研究方法,既無法從總體上把握青年馬克思思想的理論性質,也無法把握青年馬克思思想發(fā)展的實際進程。阿爾都塞在這里所批評的“理論目的論”的研究方法,是指當時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先主觀認定“什么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然后以此為標準去判定青年馬克思在不同歷史發(fā)展階段和著作中,哪些思想屬于馬克思主義哲學,哪些思想不屬于馬克思主義哲學。阿爾都塞這里所謂的“觀念論”的研究方法,是指當時的馬克思主義者脫離了青年馬克思所處的真實歷史環(huán)境、理論環(huán)境來考察其思想的發(fā)展過程,而是僅僅拘泥于在觀念史范圍內考察青年馬克思思想的發(fā)展過程。他強調,上述哲學研究方法從本質上都是唯心主義的研究方法,當然也無法真正揭示青年馬克思思想發(fā)展的歷程。為此,阿爾都塞強調,要正確闡釋青年馬克思思想的發(fā)展過程和理論性質,就必須首先實現(xiàn)哲學研究方法論的變革,建立他所謂的“理論總問題”的閱讀方法。
阿爾都塞之所以強調“理論總問題”閱讀方法,是因為在他看來,“確定思想的特征和本質的不是思想的素材,而是思想的方式,是思想同它的對象所保持的真實關系,也就是作為這一真實關系出發(fā)點的總問題”。①[法]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55頁??梢钥闯?,阿爾都塞所說的“總問題”實際上是指理論家的思維方式或思維框架,它決定了理論家如何向他所面對的對象提出問題?!盀榱藦囊凰枷雰炔咳ダ斫馑拇饛偷暮x,必須向思想提出包括各種問題的總問題。這個總問題本身是一個答復,但它回答的不再是它自己的問題,即總問題內部包括的問題,而是時代向思想提出的問題。只有把由思想家(它的總問題)提出的問題與時代向思想家提出的真實問題進行比較,才可能清楚地看到思想的真正意識形態(tài)性質?!雹冢鄯ǎ莅柖既?《保衛(wèi)馬克思》,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54頁。也就是說,“理論總問題”不僅決定了理論家思考時代問題的思維方式和問題體系,而且也決定了理論家在思考時代問題的過程中如何向時代提出問題。把握了理論家的理論總問題,也就把握了理論家的思想的總體性質。因此,阿爾都塞反對對某一獨特思想整體的理論性質作單純的觀念史考察,而是主張在與思想整體所處的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的關系中,在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所處的社會歷史條件中,在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所反映的社會問題和社會結構的關系中,來把握理論家的思想整體的理論性質。具體到當時的青年馬克思思想的研究,阿爾都塞主張應當通過考察馬克思與他當時所處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以及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所反映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和社會結構,來把握青年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過程和總體性質。在他看來,脫離馬克思所處的具體社會歷史條件、時代問題和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是不可能真正把握青年馬克思思想演進的內在邏輯和總體性質的。應該說,阿爾都塞的上述看法強調了理論同時代條件、思想運動、社會運動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對于破除當時馬克思主義陣營中抽象的目的論和觀念論的研究方法具有積極意義,也是合理的。但由于“一般說來,總問題并不是一目了然的,它隱藏在思想的深處,在思想的深處起作用,往往需要不顧思想的否認和反抗,才能把總問題從思想深處挖掘出來”。③[法]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56頁。那么,如何才能把這個隱藏在思想深處的“理論總問題”挖掘出來呢?對此,阿爾都塞提出必須拋棄傳統(tǒng)的經驗認識論,采用“征候閱讀法”。
二
所謂“征候閱讀法”,按照阿爾都塞的解釋,就是指“在同一運動中,把所讀的文章本身中被掩蓋的東西揭示出來并且使之與另一篇文章發(fā)生聯(lián)系,而這另一篇文章作為必然的不出現(xiàn)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④[法]阿爾都塞等:《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頁。也就是說,單純停留于理論文本表面的白紙黑字既無法真正讀懂理論文本本身,也無法真正把握隱藏在理論文本背后支配理論家理論思考的總問題,必須通過互文式的對比閱讀,透過理論家理論文本的表面文字,才能把握其理論思維方式和理論的總問題。因為“歷史的文字并不是一種聲音在說話,而是諸結構中某種結構的作用的聽不出來、閱讀不出來的自我表白”。⑤[法]阿爾都塞等:《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6頁。阿爾都塞由此把那種拘泥于理論文本表面的白紙黑字的閱讀稱為“直接的閱讀”,并批評這種“直接的閱讀”是一種經驗主義認識論,其核心是把認識看做是認識主體對認識客體進行抽象,進而占有其本質的結果。
在阿爾都塞看來,經驗主義認識的問題在于把“現(xiàn)實對象”當做“認識對象”,認為現(xiàn)實對象中包含著本質的部分和非本質的部分,進而將認識過程歸結為認識主體剝離現(xiàn)實對象中非本質部分的過程,它包含兩個核心部分:其一是“現(xiàn)實”,它由“本質和非本質”兩個部分構成,本質的部分包裹在非本質的部分中,需要通過主體的抽象才能將其挖掘出來。其二是主體的認識活動,由于本質的部分包裹在非本質的部分中,因此主體的認識活動就是運用特殊的手段,如篩選、剝離等,通過抽象的思維活動消除非本質的現(xiàn)實,提煉出本質的過程?!罢J識在本來意義上是抽象,也就是說,把現(xiàn)實的本質從包含它的現(xiàn)實中開采出來,從包含它、掩蓋它、隱藏它的現(xiàn)實中分離出來?!雹伲鄯ǎ莅柖既?《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頁。阿爾都塞認為,經驗主義認識論不是科學的認識論。這是因為:
第一,經驗主義認識論對“本質和非本質”的界定犯了“相互設定”的錯誤。經驗主義認識論把非本質看做是現(xiàn)實對象可以看得見的外表,而本質則是現(xiàn)實對象中看不見的內核,它們之間的關系就是外殼和內核的關系。而內核之所以看不見,是因為被非本質的外殼所掩蓋和包裹,“本質和非本質”在現(xiàn)實對象中的這種相互設定決定了經驗主義認識論的認識活動的全部過程。阿爾都塞批評經驗主義認識論所謂的“認識”本質上是一種玩弄差別的文字游戲,因為當經驗主義認識論把“本質”當做認識對象時,它就既肯定了認識對象和現(xiàn)實對象之間的不同,認識對象只是現(xiàn)實對象的組成部分,但同時它又否定這種肯定,因為它不過是把認識對象和現(xiàn)實對象之間的差別歸結為現(xiàn)實對象中不同組成部分之間的簡單差別。這就意味著它實際上是通過對現(xiàn)實對象的各個組成部分之間的關系的判定,從而給了“現(xiàn)實對象”一個新的概念表達,即它的認識存在而已。基于以上分析,阿爾都塞把經驗主義認識論的理論總問題歸結為“把被理解為現(xiàn)實對象的現(xiàn)實組成部分的認識納入到這一現(xiàn)實對象的現(xiàn)實結構”。②[法]阿爾都塞等:《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頁。
第二,經驗主義認識論混淆了“認識對象”和“現(xiàn)實對象”之間的區(qū)別。阿爾都塞把認識活動看做是“理論實踐”,它包括科學的理論實踐和非科學的理論實踐兩種形式,它們之間存在著理論上的質的區(qū)別,他稱之為“認識論的斷裂”。在阿爾都塞看來,理論實踐和生產實踐的不同在于,理論實踐是在人的思維活動中展開的,它所加工的對象并不是外部現(xiàn)實對象或“感覺”,而是作為人類思維產物的一般認識?!八弧庸ぁ兇獾目陀^‘材料’,也不加工絕對的‘事實’。相反,它的工作是要通過對由以往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實踐所確定的意識形態(tài)‘事實’的批判,確定它自身的科學事實。確定它自身的事實,也就是確定它自身的‘理論’,因為科學事實(不是所謂純粹現(xiàn)象)只是在理論實踐過程中才能夠被確定?!雹郏鄯ǎ莅柖既?《保衛(wèi)馬克思》,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77頁。阿爾都塞批評經驗主義認識論看不到理論實踐的本質特性,進而直接把外部具體實在當做理論認識的對象,從而混淆了“認識對象”和“現(xiàn)實對象”之間的區(qū)別。
基于以上認識,阿爾都塞以馬克思關于正確的科學方法應該是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的相關論述為論據,具體闡發(fā)了他的科學認識論。他強調,認識對象和現(xiàn)實對象、認識過程和現(xiàn)實發(fā)展過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對于這一點,馬克思就曾經批評過黑格爾混淆了這種區(qū)別。馬克思指出:“黑格爾陷入幻覺,把實在理解為自我綜合、自我深化和自我運動的思維的結果,其實,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只是思維用來掌握具體并把它當做一個精神上的具體再現(xiàn)出來的方式。”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頁。阿爾都塞據此認為,馬克思在這里實際上明確指出了所謂認識對象是思維的產物,是思維把認識對象作為思維具體和思維整體生產出來,作為認識對象的思維具體雖然與作為現(xiàn)實對象的實在具體存在聯(lián)系,但實在具體始終是獨立存在于人的頭腦之外的,不能把兩種不同的具體混淆起來。不僅如此,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還進一步區(qū)分了認識發(fā)展過程和現(xiàn)實發(fā)展過程之間的不同。馬克思認為現(xiàn)實的具體實在其生產過程完全是按照現(xiàn)實“歷史順序”完成的,但是認識對象的生產過程完全是在認識中按照“邏輯順序”展開的,歷史順序和邏輯順序之間并無必然和直接的對應關系,理論實踐的認識活動具有自身的特質。這主要體現(xiàn)在:理論實踐同其它形式的實踐活動一樣也需要其“生產資料”,但它是一種特殊的實踐活動,并生產出特殊的產品。阿爾都塞把理論實踐看做是對具體科學理論的再加工。具體科學理論最開始的抽象形成一般的概念,阿爾都塞稱之為“一般甲”。具體科學理論研究最終形成的一般原理,阿爾都塞稱之為“一般乙”,它構成了科學理論實踐的原材料。理論實踐的結果就是把“一般乙”加工為“一般丙”。阿爾都塞強調,“一般甲”、“一般乙”和“一般丙”之間存在著質的區(qū)別,即“認識論的中斷”?!耙话慵住笔亲畛醯某橄?,它是具體科學理論實踐的原材料?!耙话阋摇眲t是具體科學理論實踐加工的產物和成果,同時也是理論實踐的原材料,是“思維的具體”。“一般丙”則是理論實踐在認識活動中對“一般乙”加工的結果,最終形成“大寫的理論”。實際上,在阿爾都塞那里,所謂“大寫的理論”從本質上看是關于理論實踐的一般理論,也就是作為指導和支配理論家理論思考的思維方式和理論總問題。阿爾都塞強調,在理論實踐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是理論工作的生產資料,即理論家從事理論實踐活動的概念、方法和思維方式,它“是從事理論工作的前提條件,也是理論實踐的‘活躍’方面,即過程的決定性要素”。①[法]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65頁。理論實踐的方法和思維方式雖然在理論活動中處于支配地位,但它往往以實踐的狀態(tài)存在,關于理論活動的方法論的理論往往需要事后才能總結和歸納,從而為理論實踐提供科學的方法論指導。因此,挖掘和發(fā)現(xiàn)支配理論家理論實踐的方法和思維方式,即理論總問題,就能夠科學地把握理論家的思考方式和理論的性質。
那么,把理論實踐和理論生產過程看做是在思維中完成的,是否意味著陷入到唯心主義中呢?對此,阿爾都塞持否定態(tài)度。因為在他看來,他這里所說的“思維”具有獨特的含義。具體地說,他所謂的“思維”并不是那種與物質世界對立的超驗主體和心理主體的主體能力,而是“歷史地在自然現(xiàn)實和社會現(xiàn)實中產生和形成的思維器官所構成的體系。思維由現(xiàn)實條件的體系來規(guī)定,正是這些現(xiàn)實條件使思維……成為認識的特定思維方式。思維本身是由一種結構建立起來的。這種結構把思維所有加工的對象(原料)、思維所掌握的理論生產資料(思維的理論、方法、經驗或其他的技術)同思維借以生產的歷史關系(以及理論關系、意識形態(tài)關系、社會關系)結合起來”。②[法]阿爾都塞等:《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頁。也就是說,無論是思維的能力和思維的問題,還是思維活動的概念、方法都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由社會現(xiàn)實及其結構所決定的,它是人類在長期的理論認識過程中經過歷史積淀而形成的。
由于理論實踐具有相對于經濟實踐、政治實踐和意識形態(tài)實踐的特殊性,阿爾都塞既反對唯心主義認識論在檢驗認識真理性問題上的先驗論標準,也反對唯物主義在檢驗認識真理性上的實踐標準。在他看來,所謂“實踐標準”不過是讓科學認識與事實相符合的經驗主義認識論,這種經驗主義認識論是建立在近代主體論哲學的基礎之上的,所謂“實踐”概念在他們那里所反映的不過是不同階級的利益。在阿爾都塞看來,理論實踐具有相對于其他具體實踐活動的特殊性,即它是在思維過程中展開的,科學認識一旦確立之后,它“不需要通過外部實踐來證明它所生產的認識是否‘正確’”。③[法]阿爾都塞等:《讀〈資本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60頁。檢驗認識真理性的標準只能是理論實踐本身。
三
阿爾都塞的總問題研究方法與科學認識論是他闡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方法論基礎,既使他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解釋獨具特色,也使他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解釋充滿矛盾和困難。具體體現(xiàn)在:
第一,阿爾都塞把總問題研究方法運用于對青年馬克思思想的研究,提出了馬克思的思想中存在著“認識論斷裂”的論斷,并用“重新退回說”來解釋青年馬克思思想的發(fā)展過程?!罢J識論的斷裂”是阿爾都塞從他的老師巴什拉那里借用過來的、用以說明科學理論創(chuàng)立過程中在本質上不同的理論總問題之間關系的概念??茖W理論的創(chuàng)立意味著一個新的理論總問題的創(chuàng)立,它和原有的理論總問題之間發(fā)生了“質的中斷”。以此為基礎,阿爾都塞提出了“科學和意識形態(tài)斷裂論”。在他看來,科學和意識形態(tài)是兩種對立的理論總問題,因為意識形態(tài)是表達特定階級的利益和價值訴求的觀念體系,而“科學就其含義而言是同意識形態(tài)的決裂,科學是建立在另一個基地之上,科學是以新問題為出發(fā)點而形成,科學就現(xiàn)實提出的問題不同于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或者說,科學以不同于意識形態(tài)的方式確定自己的對象”。④[法]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66頁。阿爾都塞根據他的“科學和意識形態(tài)對立論”,認為馬克思的思想存在著一個從意識形態(tài)時期到科學時期的“認識論斷裂”,這個斷裂發(fā)生于1845年。馬克思實現(xiàn)這種“認識論的斷裂”是通過“重新退回”來實現(xiàn)的。所謂“重新退回”是指馬克思擺脫了當時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幻覺中退回到了當時德國的現(xiàn)實,發(fā)現(xiàn)了資產階級的所謂自由、民主不過是一種政治謊言,發(fā)現(xiàn)了工人階級和階級斗爭。因此,要揭示青年馬克思思想發(fā)展的道路,就必須研究馬克思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以及馬克思是如何思考當時德國的現(xiàn)實和歷史的。阿爾都塞這一觀點實際上是他總問題研究方法具體運用的結果,因為一方面,馬克思告別他的青年時代,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意味著他創(chuàng)立了一種新的理論總問題,用阿爾都塞的話說,就是實現(xiàn)了“認識論的斷裂”;另一方面,根據總問題研究方法,理論家思想的演變離不開他所處的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和社會現(xiàn)實。脫離這兩點,單純從觀念史上考察思想家思想發(fā)展的過程無法得出科學的結論。
第二,阿爾都塞強調,馬克思經過“認識論的斷裂后”所創(chuàng)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科學,其理論特質就應該從與近代西方哲學的斷裂點上來考察,而他把近代西方哲學的理論總問題規(guī)定為“人道主義”,因此,為了更好地強調馬克思在人類思想史上所作出的革命性變革,他把歷史唯物主義稱之為“理論上的反人道主義”。阿爾都塞關于馬克思主義是“理論上的反人道主義”論題,從價值取向上包含兩層含義:其一,他強調的是不能立足于近代主體論哲學的立場來解釋歷史唯物主義的內涵,認為那樣只會使歷史唯物主義陷入到科學主義、經驗主義的錯誤之中;二是不能把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化,因為人道主義的理論總問題是以抽象的人和人性來解釋歷史和政治,而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創(chuàng)立了新的理論總問題,即生產力、生產關系、社會形態(tài)等概念,把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化只會貶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基于以上價值取向,他在《保衛(wèi)馬克思》一書中詳細考察了馬克思和黑格爾的關系,反對在馬克思主義陣營中長期流行的所謂“顛倒說”,強調馬克思辯證法的內在結構和社會觀本質上有別于黑格爾,他們之間是一種徹底決裂的關系。在《讀〈資本論〉》一書中,他以他所論述的科學認識論為基礎,把近代哲學歸結為主體論哲學,強調這種主體論哲學從認識論上講是一種經驗主義哲學,他由此又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稱之為“反經驗主義”哲學,以此來彰顯馬克思和近代西方哲學的斷裂關系。
第三,他立足于總問題研究方法和科學認識論,提出了“科學和意識形態(tài)”對立論,并且認為理論實踐是在思維活動中展開的,由此提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關于理論實踐的理論”命題,這雖然彰顯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對于人文科學研究的一般方法論作用,但是卻由此引發(fā)了理論界的批評。因為按照阿爾都塞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這一解釋,勢必會斬斷馬克思主義理論同現(xiàn)實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陷入“理論主義”的錯誤中。而從阿爾都塞投身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初衷看,他主要想解決的是如何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以及如何處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和意識形態(tài)職能的關系問題,顯然這種“理論主義”的傾向和錯誤既受到了學術界的質疑和批評,同時也違背了他理論研究的初衷。為此,他在《列寧和哲學》一書中力圖克服他“理論主義”的傾向,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他通過考察哲學和科學的關系,借用列寧關于哲學黨性原則的論述,提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是“理論領域的階級斗爭”的命題,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功能主要是在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正確和錯誤的思想中起一種劃界的功能;其二,他明確將國家劃分為“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兩部分,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功能在于實現(xiàn)生產關系的再生產,突顯了意識形態(tài)斗爭在當代的重要性,他因此被稱為“意識形態(tài)專家”并對當代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但是,由于他的總問題研究方法和科學認識論理論上存在的局限,他并沒有真正克服他理論上的矛盾。這是因為:首先,阿爾都塞依據總問題研究方法,把意識形態(tài)看做是表達特定階級利益的“虛假意識”,這就決定了他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科學性的捍衛(wèi)必然要以排斥意識形態(tài)這一“虛假意識”為前提。為了避免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和意識形態(tài)職能統(tǒng)一性的割裂,他把馬克思主義理論分為歷史唯物主義科學和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兩部分,其中,歷史唯物主義科學承擔認識的功能,和意識形態(tài)沒有關系;辯證唯物主義哲學承擔意識形態(tài)職能,但沒有科學認識的職能。這實際上是通過割裂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內在聯(lián)系來保證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和意識形態(tài)職能二者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顯然是存在問題的。其次,由于阿爾都塞把意識形態(tài)看做是“虛假意識”,這就必然使他否定作為意識形態(tài)基礎和核心的哲學具有自身的客觀內容,這鮮明地體現(xiàn)在《列寧和哲學》一書中他對科學和哲學之間不同點的論述上。在他看來,哲學與科學的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①參見阿爾都塞:《列寧和哲學》,臺灣遠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54-64頁。即哲學不是科學,不能混淆哲學范疇和科學范疇的區(qū)別;哲學沒有科學那樣的研究對象;哲學沒有科學那樣的歷史。阿爾都塞的上述觀點雖然區(qū)分了哲學與科學的不同,但卻沒有看到哲學作為世界觀的學問必然具有自身的研究對象和客觀內容。否定哲學具有自身的研究對象當然也無法真正說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內涵與功能。最后,阿爾都塞把科學和意識形態(tài)對立起來,在理論上犯了兩方面的錯誤:一是沒有正確處理科學認識和價值評價的關系??茖W作為一種客觀認識,其側重點主要是從客體角度來規(guī)定的;意識形態(tài)則主要是從主體需要和利益的角度來規(guī)定的。它們之間的關系在理論上屬于科學認識和價值評價的關系。阿爾都塞看到了它們之間不同的地方,但他卻沒有看到任何價值評價總是包含科學認識,并以科學認識為基礎和前提的。二是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看到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虛假性,以及再生產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功能,但他的失誤在于他把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虛假性上升到意識形態(tài)都是虛假意識這一結論,這就決定了他不可能真正解決他提出的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以及處理好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和意識形態(tài)職能的關系問題。
第四,他的總問題研究方法的合理性在于兩個方面:一是強調共時態(tài)研究以及揭示理論家的思維方式、理論生產方式對于理解理論家理論特質的重要意義;二是強調了哲學史和思想史研究不能僅僅局限于觀念史考察,而應該立足于理論家所處的理論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考察其思想的發(fā)展過程和理論建構過程。但是,阿爾都塞把科學理論的創(chuàng)立看做是新的理論總問題對原有理論總問題的決裂,卻沒有具體考察不同理論總問題決裂的具體機制,事實上也就無法說清楚理論家在不同時期理論上的關系。具體到對馬克思思想的研究,阿爾都塞既反對用青年馬克思的異化和人道主義思想來解釋、統(tǒng)領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而把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化的做法,同時又反對當時資產階級學者關于青年馬克思和成年馬克思思想上對立的“兩個馬克思”的論斷,強調馬克思思想的整體性和完整性。但是,他指認馬克思思想發(fā)展過程存在著“認識論的斷裂”,青年時期的馬克思秉承的是人道主義的理論總問題,屬于非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時期;1845年后的馬克思秉承的是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總問題,屬于科學時期,它們之間具有不可調和的關系,這就使得他依然無法說清楚青年馬克思和成年馬克思的關系,他與“兩個馬克思對立論”的不同只在于他所肯定的不過是成年馬克思的思想而已,當然事實上也無法說清楚青年馬克思思想的歷史地位問題。
阿爾都塞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中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家之一,他的理論貢獻在于,在當時馬克思主義陣營中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流行,馬克思主義理論被政治實用主義化的情況下,他提出了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正確處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問題,并且提出了“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論題,對后來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局限于他的總問題研究方法和科學認識論,他始終沒有辦法真正處理好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實踐的關系、科學性和意識形態(tài)職能的關系。他的理論失誤對于當前我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關于“馬克思主義學術性和現(xiàn)實性問題”的討論具有發(fā)人深省的理論效應。
B089.1
A
1003-4145[2012]01-0013-06
2011-10-12
王雨辰(1967—),男,哲學博士、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周文升wszhou66@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