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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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愛情世界的原生態(tài)探美(一)
李金坤
(江蘇大學 文法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以馬克思主義的美學思想,對中國人第一次集體歌唱的《詩經(jīng)》愛情詩審美特征進行初步探析,比較全面而深入地挖掘出《詩經(jīng)》愛情詩的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形式之美,努力呈現(xiàn)其難能可貴的美學風貌。這些愛情詩,既顯示了人們對“人”本身審美觀較為健康而清醒的認識,又閃耀著男女主人公人格美精神的燦爛光輝;既有談情說愛方式的審美情趣,又有表現(xiàn)各種藝術形象的審美價值,諸如風俗美、形象美、意蘊美、意境美、含蓄美、結構美等等,彰顯出美的活力,散發(fā)出美的芳香,展示出美的風采。《詩經(jīng)》愛情詩藝術美內(nèi)涵甚為豐富,加強對它的研究和開發(fā),就能夠有力拓展《詩經(jīng)》研究的新領域,進一步彰顯并提升《詩經(jīng)》在中國文學史與美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詩經(jīng)》;愛情詩;原生態(tài);擇偶;傳情;人格;藝術
愛情,是自有人類以來男女間經(jīng)久不衰的古老話題,亦是人類生活與文學藝術的永恒主題。正如恩格斯所說:“人與人之間的,特別是兩性之間的感情關系,是自從有人類以來就存在的。至于說到性愛,那么它在最近八百年間已獲得這樣大的意義和這樣高的地位,以致它已成為一切詩歌都環(huán)繞它旋轉的軸心了。”德國偉大詩人歌德也說過:“青年男子誰個不鐘情,妙齡女子誰個不善懷春?這是我們?nèi)诵灾兄翞樯袷サ摹边@在近3 000年前產(chǎn)生的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有許多關于男女相悅、相思、相親的戀愛與婚姻方面的詩歌。朱熹《〈詩集傳〉序》云:“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北容^正確地指出了《詩經(jīng)》“國風”民歌中愛情詩為主的特點與情詩特征。這類詩歌,比起《詩經(jīng)》中的祭祀詩、宴饗詩、農(nóng)事詩、戰(zhàn)爭詩和怨刺詩等,其數(shù)量占絕對優(yōu)勢,頗多可觀。根據(jù)歷代《詩經(jīng)》研究者的發(fā)掘與鑒別,現(xiàn)在學術界較為公認的愛情詩有50余首,占《國風》的1/3,占《詩經(jīng)》的1/6。這當是較為保守的統(tǒng)計,倘若將那些已具情詩特征而尚未被公認的詩也算在內(nèi),愛情詩則有80余首。除《小雅》中幾篇外,其余全出自《國風》。如果說《國風》民歌是《詩經(jīng)》之精華,那么,這些愛情詩便是《國風》之瑰寶。他們所產(chǎn)生的地域雖然不同,時代亦有先后,但大多是當事者率真、自然而大膽的表白,有實事求是之心,無嬌揉忸怩之態(tài),感情大都是坦誠、熱烈、明快、爽朗、素樸、健康的。人們戀愛、婚姻過程中的憂喜得失、悲歡離合等種種感情,都得到了全面而深刻的反映。內(nèi)容之豐富,含蘊之深微,表現(xiàn)之鮮明,皆具獨特的審美價值。誦讀這一首首充滿著真情實意的愛情詩,我們深為洋溢其中的中華民族先民們那種淳樸、忠厚、善良、執(zhí)著、專一的崇高精神境界和高尚的道德情操而感佩,亦深為青年男女們那種為追求自由美好幸福生活“九死不悔”的精神而震撼。鄭振鐸先生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評價《詩經(jīng)》愛情詩說:“她們乃是民間小兒女的‘行歌互答’,她們乃是人間的青春期的結晶物。雖然注釋家們常常奪取了她們的地位,無端給她們以重厚的面幕,而她們的絕世容光卻終究非面幕能掩得住的?!?/p>
然而,《詩經(jīng)》愛情詩為人們所確認,并非是一帆風順的。它經(jīng)歷了一個由被誤解、曲解到被理解、贊美的艱難而漫長的過程。首先給《詩經(jīng)》活潑真切之愛情詩遮上政治說教陰影的是《毛傳》,它硬是把愛情詩聯(lián)系西周和春秋時代各國政治和社會中的一些具體事件來穿鑿附會地加以解釋,什么“后妃之德”,什么“被文王之化”,什么“刺亂”“刺忽”等等,不一而足。后來宋儒朱熹對這些愛情詩雖然很少有政治比附,然卻又把好多優(yōu)秀的情詩一律斥之為“淫奔之詩”??v觀《詩經(jīng)》研究史,封建衛(wèi)道士們對《詩經(jīng)》的歪曲,要么誣判為“淫”詞,要么張冠李戴,說到底就是要從根本上加以否定。如今,我們要想真正地認識和理解《詩經(jīng)》愛情詩的思想與藝術的審美價值,就必須奮力掃除千百年來強壓在它上面的封建塵埃,以還其本來面貌。鄭振鐸先生在《讀毛詩序》一文中說得好:“我們要研究《詩經(jīng)》,便非先把這一切蓋在《詩經(jīng)》上面的重重疊疊的注疏、集傳的瓦礫爬掃開來而另起爐灶不可。這種傳襲的《詩經(jīng)》注疏如不爬掃干凈,《詩經(jīng)》的真面相便永不能顯露。在這種重重疊疊壓蓋在《詩經(jīng)》上面的注疏、集傳的瓦礫里,《毛詩序》算是一堆最沉重、最難掃除而又必須最先掃除的瓦礫?!薄拔逅摹币詠?,特別是建國以來,人們開始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指導《詩經(jīng)》研究,使《詩經(jīng)》愛情詩的研究逐漸出現(xiàn)了新氣象。本文擬以馬列主義文藝美學為指導,就《詩經(jīng)》愛情詩的藝術美問題,粗陳管見,權作引玉之磚,謹祈方家鑒教。
愛情詩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愛情詩是指戀情與相思的詩,廣義的愛情詩除了戀情與相思的詩之外,還包括婚姻與家庭內(nèi)容的詩,以及夫婦之間(或熱戀中的情人)的悼亡詩之類。本文要探索的《詩經(jīng)》中的愛情詩,便是后者(《詩經(jīng)》中的棄婦詩除外,因為既然女子為男子所棄,那么也就無愛情可言,故不屬探討之列;而悼亡詩則不同,人去情在,牽腸掛肚、刻骨銘心的悼亡,是生者對死者更為凄婉動人的愛情表現(xiàn))。本文主要從現(xiàn)今已為公認的50余首愛情詩中進行闡析,也涉及少許具有情詩內(nèi)容而尚未被公認的詩篇,分別從“《詩經(jīng)》愛情詩的擇美趨尚”“《詩經(jīng)》愛情詩的傳情審美”“《詩經(jīng)》愛情詩的人格審美”“《詩經(jīng)》愛情詩的藝術審美”諸方面逐一淺析之,以求窺得其藝術審美特征之一斑。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無論男女,其理想都是要選擇自己認為最美好的人作為配偶。在《詩經(jīng)》愛情詩中,反映“人”的審美思想的詩篇就有30余首。就人體美方面,女性美與男性美相比,則要占多數(shù)。首先看女性美的趨尚。論頭發(fā),則以濃密卷曲為美。如“鬒發(fā)如云”(黑發(fā)濃密像烏云)、“不屑髢也”(不用假發(fā)自然美)(《鄘風·君子偕老》);“卷發(fā)如蠆(鬢發(fā)卷如蝎尾翹),匪伊卷之,發(fā)則有旟”(不是有意卷鬢發(fā),鬢發(fā)生來要卷揚)(《小雅·都人士》)。論眼睛,則以清明流盼唯美。如“子之清揚,揚且之顏”(《君子偕老》);“有美一人,清揚惋兮”“有美一人,宛如清揚”(《鄭風·野有蔓草》)。其中的“清揚”,即眉目清秀流盼貌。馬瑞辰云:“目以清明為美?!?《毛詩傳箋通釋》)論膚色,則以白皙為美。如“有女如玉”(《召南·野有死麕》),“揚且之皙也”(《君子偕老》),“顏如舜華”“顏如舜英”(《鄭風·有女同車》)?!八础保撮?,花多白色,比喻女子皮膚白如槿花。論形體,則以豐碩為美。如“有美一人,碩大且卷”“有美一人,碩大且儼”(《陳風·澤陂》),“卷”,美好貌;“儼”,莊好貌。論氣質,則以閑靜為美。如“間美且都”(《鄭風·有女同車》),“靜女其姝”(《邶風·靜女》),“都”“靜”都含有閑淑文靜之意。至于《衛(wèi)風·碩人》中對衛(wèi)莊公夫人莊姜形體美的描寫,則更是集中體現(xiàn)了當時人們普遍存在的人體審美觀。首章起句是“碩人其頎”,三章起句是“碩人敖敖”,突出了莊姜的頎長豐碩之美。中間一章,全用比喻手法描繪莊姜各部位的形體美:
手如柔荑, 手指纖嫩像幼茅,
膚如凝脂, 皮膚白嫩像凍脂,
領如蝤蠐, 頸如白色小天牛,
齒如瓠犀。 牙齒齊白像瓠子。
螓首蛾眉, 額角方正眉細彎,
巧笑倩兮, 一笑酒窩生百媚,
美目盼兮。 眸子流轉黑白明。
此章前五句為靜態(tài)的形體描寫,后二句為動態(tài)的神情描寫,由靜而動,化美為媚,傳神寫照,“直把個絕世美人活活地請出來在書本上滉漾,千載而下,猶如親其笑貌”。(孫聯(lián)奎《詩品臆說》)由上可知,從平民女子到貴族夫人,當時人們對女子人體美的審美標準,普遍是以白皙、豐碩、秀媚和閑靜為美。
那么,在女子眼中的男性世界人體美的標準又將是怎樣呢?在碩大這一點上和女子的人體美標準是相同的。如《衛(wèi)風·考槃》寫女子想念男人的句子:“碩人之寬”“碩人之薖”“碩人之軸”。其“寬”“薖”“軸”,都是對“碩人”的進一步形容,亦是形體碩大的意思。除碩大外,對男子還有壯武的審美要求。如《齊風·盧令》,是一首女子贊美心愛之獵人的詩。其中“其人美且鬈”(勇壯),“其人美且偲”(才干)。高朝瓔《詩經(jīng)體注圖考》云:“鬈、偲雖曰容貌如此,亦見武勇奮發(fā)意?!逼渌纭安蝗缡逡?,洵美且武”(《鄭風·叔于田》),“子之豐也”“子之昌兮”(《鄭風·豐》),“子之茂兮”(《齊風·還》),“碩人偊偊”“有力如虎”(《邶風·簡兮》)。其中“武”“豐”“昌”“茂”“偊偊”“虎”等詞語,都具有豐滿強威壯大的意思。又如“赫如渥赭”(《邶風·簡兮》),“厭惡渥丹”(《秦風·終南》),這兩句都是形容男子黑里透紅的面部顏色,同樣反映出男子壯實健康之美?!洱R風·猗嗟》是一位女子夸贊一位健美藝高之射手的詩,集中歌詠了男子人體美的特質:
猗嗟昌兮, 唉呦好健壯呦!
頎而長兮, 身材高又大呦,
抑若揚兮, 額角寬又廣呦,
美目揚兮, 眼睛閃神光呦,
巧趨蹌兮, 步伐多矯健呦,
射則臧兮。 射技真高強呦!
由此觀之,當時人們對男性人體美的審美標準,普遍以碩大、強壯、魁梧和英俊為美。女子們歌唱獵人,贊美粗獷、剛健而充滿英俊之氣的運動美,分明“向我們展示了上古人們對生活的信念以及不屈不撓與自然搏斗的毅力”。這種人體美的審美趨尚與當時生產(chǎn)力水平極其低下的奴隸社會之狀況是相一致的,也就是說,它是時代的產(chǎn)物,帶有明顯的功利目的性。
《詩經(jīng)》愛情詩關于“人”的審美觀念并非局限在人體美(外在美)一面,它還強調(diào)要有精神美(內(nèi)在美)的一面。只有人體美和精神美和諧地集于一身,才是最高層次的理想之美。如《詩經(jīng)》首篇《關雎》中“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便是如此?!斗窖浴吩疲骸扒貢x之間,美心為窈,美狀為窕。”這“美心”與“美狀”的有機結合,才稱得上是男子心中理想的“淑女”,正因為這樣一位美人兒,才惹引得那位青年男子為之“寤寐求之”“輾轉反側”,雖然“求之不得”,還仍然要幻想著和她成婚。可見,人的外在美和內(nèi)在美一旦完美結合,便會產(chǎn)生無比的魅力。對男子的審美思想也和女子一樣,要求外美與內(nèi)美的和諧統(tǒng)一。如《鄭風·叔于田》云:“不如叔也,洵美且仁?!边@是一位女子在拿自己選擇中的兩位男子作比較時得出的明確結論。她認為這位哥哥要比那一位強得多,因為他不僅外表美,而且很謙讓和善。毫無疑問,這位女子是看上這位“美且仁”的男子了?!洱R風·盧令》云:“盧令令,其人美且仁。”對男子的審美標準同樣是要求外在美和內(nèi)在美和諧統(tǒng)一的。
《詩經(jīng)》愛情詩中確立以人的本體為審美對象,并注重其外在美與內(nèi)在美的統(tǒng)一,這一民族文化心理的具體表現(xiàn),就徹底改變了原始審美活動中圖騰與功利的性質,而躍變成肯定自身、有自覺意識的審美活動了。惟其如此,才能發(fā)現(xiàn)人生的真正價值與不朽魅力,進而為人們所不厭其煩、滿懷熱情地加以贊美?!对娊?jīng)》愛情詩中關于“人”的審美思想的確立,最早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審美心理特征,開啟了我們民族關于“人”的審美觀的先河。直至2 000多年后的今天,這種審美觀仍然有其強大的生命力。男女青年們在擇偶時,總離不開品貌(外在美)與品行(內(nèi)在美)這兩條最為基本的標準。只不過是由于時代的不同,其品貌與品行的具體內(nèi)涵有所變異罷了。
青年男女們在掌握了擇美的審美標準以后,怎樣才能傳情達意,兩情好合呢?也就是說,男女之間的傳情方式又是如何呢?歸納起來主要有3種,即:借歌傳情,借節(jié)聯(lián)情,借物寄情。這些傳情方式,充滿著一種純真、高尚、歡快、活潑、優(yōu)美、自然、諧謔和風趣的審美情趣,給人以無比愉悅的精神享受。
(一)借歌傳情
借助于唱和與對歌來傳達心靈深處的愛情戀意,這是男女間交流感情的常用方式?!多嶏L·萚兮》是比較典型的一首。
萚兮萚兮, 萚兮萚兮,
風其吹女! 風其漂女!
叔兮伯兮, 叔兮伯兮,
倡予和女! 倡予要女!
“萚”,草木脫落的皮葉。“倡”,帶頭唱?!芭?,即汝?!耙?,相約。在一個草木搖落,樹葉飄零的秋日,這位女子按捺不住對意中人的渴求之情,便親昵地呼喚著“叔兮伯兮”(意即弟弟呀哥哥呀,是同輩之間的稱呼),真誠地希望他們來唱和自己的歌曲,進而以此吸引那些小伙子們來愛上自己??梢?,這位女子要求唱和是表象,而渴望愛情卻是本意。此詩主人公感情率真而純樸,情調(diào)熱烈而歡快,實是一首淳樸美好的戀歌。
《鄭風·東方之墠》亦是一首男女以相互唱和之形式來表達濃烈相思之情的民間戀歌。全詩兩章,云:
東門之墠, 東門之栗,
茹藘在阪。 有踐家室。
其室則邇, 豈不爾思?
其人甚遠, 子不我即。
這對青年男女都住在城東門,而且相隔很近。可不知何因,他倆卻難以相會,只好借助于對歌來傾訴衷曲。首章為男子所唱,表達了他近在咫尺、遠若天涯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相思之苦。其中“其室則邇,其人甚遠”“兩語工絕,后世情語皆本此”。(孫鑛《孫月峰先生批評詩經(jīng)》)二章為女子對唱,委婉的嗔怪中卻又蘊含著誠摯而熱烈的相愛之情。從男女之間那種情切切、意綿綿的對唱聲中,我們分明感受到了近3 000年前古代人們純潔如玉、熱烈似火的愛情世界。那班封建衛(wèi)道士們在注析此詩時,卻多指斥為“淫奔之詩”,實乃癡人說夢也。明代詩評家鐘惺曾為此而大呼不平,云“《秦風》‘所謂伊人’六句,意象飄渺極矣。此詩以‘其室則邇’二句盡之。必欲鑒之以淫奔,冤甚!冤甚!”(《詩經(jīng)評》)堪稱知音之賞!
言為心聲?!对娊?jīng)》時代的青年男女,以歌傳情,有實事求是之心,無嘩眾取寵之意。他們的感情世界,又如一泓清泉,晶瑩澄澈;亦似三春芳草,生機盎然?!对娊?jīng)》愛情詩中借歌傳情的方式,開啟了我國民間情歌的先聲,對后世影響甚大。世稱“歌仙”的唐時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的劉三姐,她隨物賦情,張口即歌,是對歌的神手?,F(xiàn)在一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仍然以對歌形式來挑選對象,如瑤族地區(qū)流行的一首著名的《情歌對唱》:
(男)太陽出來照白巖,金花銀花滾下來;
金花銀花我不愛,只愛情妹好人才。
(女) 太陽出來照半坡,金花銀花滾下坡;
金花銀花我不愛,只愛情哥好山歌。
(男) 月亮彎彎兩頭鉤,兩個星宿掛兩頭;
金鉤掛在銀鉤上,妹心掛在郎心頭。
(女) 月亮彎彎兩頭尖,兩個星宿掛兩邊;
金鉤掛在銀鉤上,郎心掛在妹心邊。
(合) 月亮出來亮堂堂,犀牛望月妹望郎;
郎有心來妹有意,有心有意結成雙。
這一類情歌的對唱方式,是對《詩經(jīng)》的繼承與發(fā)展,語樸情深,富有濃厚的民族文化審美情趣。
(二)借節(jié)聯(lián)情
據(jù)傳古人在仲春之月有會合男女的風俗,即官方所規(guī)定的愛情節(jié)日。《周禮·地官·媒氏》云:“媒氏(媒官)掌萬民之制(配合)……中春(二月)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贝送猓嗄昴信畟冞€利用秋祭和社會(秋天祭土地神的盛會),一是報豐收,二是卜來歲(這種活動男女老少都得參加)。這種春秋兩季的大型盛會,自然增加了男女接觸的機會,委實是他們選擇對象、談情說愛的最佳時機。
仲春之月“會男女”,這是周王朝的制度。但在各諸侯國,所定的時間亦有差異。如鄭國,即以農(nóng)歷三月三日為祭祀高禖(即高禖神,管理結婚與生子的女神)和祓禊(洗除災禍,祓除邪惡)的節(jié)日。在這一天,鄭國的青年男女都成群結隊來到溱水與洧水邊。他們手持香草,招魂續(xù)魄,排除不祥,同時趁此機會,選擇自己心愛的對象?!多嶏L·溱洧》便是典型的一首。詩歌以充滿深情的筆調(diào),生動而真切地描繪了青年男女的自由歡快、相互戲謔的其樂融融的場面。在這一天,男女間可以盡情地談情說愛,一旦情投意合,即可“贈之以芍藥”,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與《鄭風·溱洧》春日男女聚會不同的是,《陳風·東門之枌》描寫的則是秋日社前盛會的情景,內(nèi)容大體與《溱洧》相同。那些青年女子為了能夠參加這樣的盛會,竟“不績其麻”(撂下手中紡的麻)。她們之所以這般重視盛會,是因為她們在這樣的盛會上,可以盡情地選擇自己的意中人。你看她們和青年男子們玩得是多么開心啊。“婆娑其下”(翩翩起舞大樹下),在一組特寫鏡頭中,只見一位女子在跳舞時眼睛總是癡癡地盯著男子望,“視爾如荍”(看您像朵錦葵花),情人眼里出西施,這位女子完全被那位小伙子的容貌迷住了,隨即“貽我握椒”(送我一把花椒草)。如此令人心醉的相會場面,如此一見鐘情、心心相印的甜蜜情意,是多么純樸、真摯而令人愛慕。
《溱洧》和《東門之枌》仿佛兩座充滿詩情畫意的仕女游樂園。在這男女相識相親相愛的極樂世界里,沒有虛情假意,唯有真情實意;沒有市儈習氣,唯有肝膽相照;沒有忸怩作態(tài),唯有自然大方。這種古老而簡樸的戀愛方式,正是我們中華民族熱情、樸實、忠厚優(yōu)良傳統(tǒng)在青年男女身上的真切體現(xiàn),有著豐富的審美意義。
(三)借物寄情
青年男女經(jīng)過節(jié)日盛會的相聚和初步了解后,雙方便開始互贈信物,以表達自己對戀人的忠愛之情,以物作證,借物寄情?!对娊?jīng)》中有好多這方面深情動人的好詩,如著名的《衛(wèi)風·木瓜》。全詩三章,首章云:
投我以木瓜, 送我一只木瓜,
報之以瓊琚。 我拿佩玉報答。
匪報也, 不是為了報答,
永以為好也! 只為永遠愛她。
“瓊琚”,即雜佩之美玉。這位男子十分坦誠地向人們表白:那位多情的姑娘送給“我”一只酸澀的木瓜,“我”卻用價值更大的“瓊琚”來報答她?!澳恪庇袗郏拔摇庇星?;“你”有一分愛,“我”便有十分情。在這一“投”一“報”的兩個平常的動作之間,卻加深了男女雙方互相信任和敬慕的誠摯感情。在這位小伙子看來,女方贈送給自己的雖然是一只并不起眼的木瓜,但禮輕情意重。那上面分明凝聚著美麗姑娘的一腔深愛啊,他怎能不激動萬分呢!因此,便有了小伙子“報之以瓊琚”的感人舉動。當然,投木瓜和投瓊琚之間是不能作經(jīng)濟核算的。這正如男主人公所宣稱的那樣,自己向女方“報之以瓊琚”并不能作為報答看待,而是借此表達和心上人“永以為好”、白頭偕老的強烈愿望而已。多么率真的語言,多么赤誠的感情,反映了勞動人民豪邁、爽朗、誠懇的性格。真是在這投木瓜和報瓊琚的饋贈與暗示中,男女間純潔無私的愛情得到了交流和升華。
在《詩經(jīng)》愛情詩中,男女間所贈之物似乎都十分簡單,且大多是隨手拈來之物。如《鄭風·溱洧》中“贈之以芍藥”,《陳風·東門之枌》中的“貽我握椒”,還有《邶風·靜女》的“貽我彤管”和“自牧歸荑”,《召南·野有死麕》中打獵的小伙子以“白茅純束”送給“如玉”之女的“死麕”,等等。但這些普普通通的饋贈之物,卻寄托著男女雙方忠于愛情的一顆顆火熱的心,別有一番感人之深情厚意。如《溱洧》《東門之枌》中所贈之物“芍藥”和“花椒”,就不是一般的香草?!吧炙帯笔悄匈浥铮驗樗鼘ε泳哂姓{(diào)經(jīng)利血之功能;“花椒”為女贈男之物,因為它對男子具有滋陽暖腎之作用。故而,在這平凡的饋贈之物上,無疑就寄寓著男女雙方無微不至的關懷與體貼之深情。所以,他們都一律視如寶貝,彌足珍愛。這種審美心理在《邶風·靜女》中表現(xiàn)得尤為細膩而真切。如末章云:
自牧歸荑, 郊外送我紅管草,
洵美且異。 實在奇異而美好。
非女之為美, 不是茅草有多美,
美人之貽。 只因美人心意好。
這位男子得到了心上人從郊外采送他的一根紅管草,真是喜出望外,頓時覺得紅管草似乎格外美麗了。為何會產(chǎn)生這樣的審美心理呢?原來這紅管草本身并非有多美,只是因為它是美人所贈,所以,它就覺得更美了。這株紅管草,在這位小伙子眼里已不是普通的自然之物,而是那位多情的女子奉獻給自己的一片愛心。愛人及物,感情深摯。正如高朝瓔所云:“因其人而美其贈,無非輾轉相愛妮之意。”(《詩經(jīng)體注圖序》)說到底,還是青年男女們借物寄情審美心理的具體表現(xiàn)。這表明,在《詩經(jīng)》時代,青年男女們所注重的并不是“物”,而是“情”。這種以情為重的戀愛審美觀,時至今日,仍然具有不可忽視的審美教育意義。
上文所論及的青年男女借物寄情的戀愛方式,實即為美感中的移情現(xiàn)象的具體反映。他們互贈之物,均是他們寄予深情的媒介而已。隨著所贈之物的傳遞,感情也就自然得到了交流。德國著名美學家、“移情說”的主要代表者臺奧多爾·里普斯在《論移情作用,內(nèi)摹仿和器官感覺》一文中說:“審美欣賞的原因就在我自己,或是‘看到’‘對立的’對象而感到歡樂或愉快的那個自我?!薄囤L·靜女》中的男女青年之所以為得到女子所贈之一株紅管草而喜不自勝,就是因為它是美人所贈。倘若不是美人所贈,長于荒野之地的“紅管草”就激發(fā)不起這位小伙子強烈的美感了。這說明,美的存在與否,取決于感情的移入與否。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美是人所規(guī)定的價值,不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特質,離開人的主觀感受,就不存在美。因此,一切美都不過是主體的審美情趣外射于物的結果?!薄对娊?jīng)》中青年男女借物寄情的戀愛方式,之所以能引起人們普遍而高度的重視,是因為人們已在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審美心理過程,雖然當時尚無“審美心理”這個概念。之所以“情人眼里出西施”,正是因為有了情。這便是審美心理現(xiàn)象的形象說明。(未完待續(xù))
① 建國以來對《詩經(jīng)》愛情詩的確立和研究貢獻較大者,如郭沫若、胡適、聞一多、顧頡剛、俞平伯、陳槃、劉大白、張西堂、孫作云等學界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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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esthetic Discovery of Love in(I)
LI Jin-kun
(Faculty of Law and Humanities, Jiangsu University, ZhenJiang, Jiangsu 212003, China)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arxism, the author gave a preliminary but thorough analysis on the aesthetic features of the love poetry in. It shows that those love poems not only embody people’s clear understanding to the attitude of human-beings to beauty, but also reveal the personality beauty of the heroes and heroines in the poems. Not only do they show the beauty of various love patterns but also the value of presenting various artistic images, such as the beauty of customs, beauty of image, beauty of context, beauty of structure, beauty of meaning. For the rich connotations of the aesthetic beauty of the love poetry, the research and exploration of them can expand a new way in the study ofand promote the status of it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at of Aesthetic.
; love poetry; original; spouse-choosing; feelings expression; personality; art
(責任編校:耿春紅 英文校對:楊 敏)
I222.2
A
1673-2065(2012)02-0033-05
2011-09-10
李金坤(1953-),男,江蘇金壇人,江蘇大學文法學院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