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一
這天,孫秩鶴打電話來說某省一列火車出軌了的時候,馬民緒正在山上一間茶館里喝茶。馬民緒說,出軌就出軌嘛,你咋咋呼呼干啥?當(dāng)時,馬民緒正在等一個電話,偏偏電話是孫秩鶴打來的,讓他有些生氣。馬民緒把電話掐斷了。
馬民緒一直有喝下午茶的習(xí)慣。和別人喝茶不一樣,馬民緒喜歡找一個偏僻的地方,點一杯毛尖,安安靜靜地坐著。玻璃杯里的茶葉浮浮沉沉,由枯萎到舒展,再到茶葉沒了顏色。通常一杯茶喝到這時候,一下午的時光也就打發(fā)了。
但在城市里,能夠讓人安靜地坐著喝茶的地方越來越少了?,F(xiàn)在的人們都把日子過得愜意,心卻耐不住寂寞,一說喝茶便邀三朋請四友,或是圍坐四方城,或是玩撲克斗地主,至于茶的成色、水的好歹都已不重要了,只要價格合適又不丟人就行。馬民緒也是喜歡熱鬧的,偶爾和朋友坐在一起打打牌,聊聊天,但作家馬民緒不太喜歡場面上的應(yīng)酬,他愿意到一個安靜卻有些人氣的地方去,喝一杯茶,考慮考慮作品創(chuàng)作或是過濾過濾一下自己的思想。
相對于喧鬧的B縣城中心來說,城南的雞凹山自然成了馬民緒喝茶的首選之地。山名雞凹,蓋因其形似雞得了瘟橫死的模樣,B縣人天生幽默,從給山取名便可窺見一斑。這山形狀和得名雖頗不吉利,卻是B縣人鍛煉身體、日常休閑的好去處。山中古木參天,蓊蓊氤氳,雞雉野兔隱伏草叢之中,古墓野墳高低起伏。城里人活得嫌煩,上山來閑坐走耍。玩鳥的老頭把鳥籠子掛在樹枝上任鳥兒鳴叫的,打太極的,剝了衣服在樹干上撞膀子的,躲在密林處談情說愛嘬嘴打啵的……不一而足,也有頭腦精明的生意人溝通關(guān)系,在山上平整出地方開起茶館、麻將館子,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雞凹山半山腰上住著一位替人摸骨算命打卦的瞎子,姓萬,名時同。人叫得順溜了,便稱他“萬事通”。也有叫他“萬神仙”的。此人自有一番本事,升官求財合命相掐八字沒有不準(zhǔn)的。城里人多有信他的,便吆三喝四時常去求卦。馬民緒剛剛調(diào)進文化館的時候,為收集素材去見過萬時同一回。萬時同免費為他摸了一次骨。萬時同說,馬老師天生清凈人,吃得文墨飯。馬民緒大感驚異,慌忙討教。萬時同說,你指骨修長慧根凸顯;上表為龜骨,此格生來清凈心,與人無爭自在身,適合搞文字工作。馬民緒佩服不已,時常去和萬時同閑聊,一來二去,倆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這一日閑聊時,萬時同突然對馬民緒說,今年年風(fēng)不順,你家里面要備些防火防蟲的東西,免得到時候要用的時候發(fā)急再去買。
馬民緒家離消防隊不遠(yuǎn),家門口又掛了消防栓,自然不需要防火;防蟲這一說法似乎沒有根據(jù),城里不比農(nóng)村,蚊蟲少之又少,虼蚤虱子生存空間狹窄,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馬民緒把萬時同的話沒有放在心上。
不久,萬時同的話就應(yīng)驗了。倒不是防火,是城里鬧起了蟲子。沿街的風(fēng)景樹——紅柳身上先是長滿了白面兒似的絨毛,待風(fēng)一起,便紛紛灑灑揚起來,落在路人身上、臉上,抹一把,手上竟然沾滿了綠色的黏液;湊到眼前細(xì)看時,那些白色的絨毛還在蠕動,原是有生命的細(xì)微蟲子。那些蟲子恍如柳絮,迎風(fēng)而起,大街小巷亂竄。鉆進人的衣服里,便發(fā)起癢來,用手一撓,魚鱗大小的紅疙瘩便冒出一片來。許久不曾忙碌的防疫站派上了用場,大大小小的噴霧器滿城里游走,噴灑著藥水。鬧騰了半拉月,狀如柳絮的“蟲子”化作灰褐色,干癟癟地貼在樹干上,遠(yuǎn)看去仿佛垂掛著一層破絮。
這蟲子來得突兀,又形體怪異,不免讓興福人心里犯疑,蟲子咋長得柳絮似的,怕不是從國外飛過來的?不久,又傳有人從菜市場提溜魚回去擱在水盆里養(yǎng)著,水盆里便多了些細(xì)長的紅蟲子。一人說,百人哄傳,不多時滿城都嚷遍了。偏偏電視里不停地打著治螨蟲的香皂廣告:“手上、臉上……沾滿了螨蟲……”,大街小巷里電視聲響,惹得人心里發(fā)慌,不約而同去商店里購買治螨蟲的香皂,殺水里蟲子的漂白粉,熏空氣里游蕩蟲子的硫磺……如同集會一般,把商店藥店的服務(wù)員累得夠嗆,卻樂壞了開店的老板。
城里鬧蟲子鬧得人心惶惶,有閑人便以為是天降災(zāi)禍,于諸事不利,邀約了幾個相好的去找萬時同問卦。萬時同翻著白眼說:“此事我早已經(jīng)知曉,這蟲子是上天放下的瘟疫,要在世間橫行一番。蟲子們無形無狀卻飽吸人血,和世上貪虐之人無二。待吃飽了自然要回去的,所以無須恐惶?!比藛査捎谢庵?,萬時同說:“水洗藥搽,蟲子便退避三舍。為什么呢?人體潔凈心無垢,蟲子自然不歡喜,也就不再禍害身體了?!比硕紘@息,這些蟲子原來喜歡骯臟。
內(nèi)中有叫南青的女人聽得明白,回來便把萬神仙的話講給老板朱秀云聽。朱秀云用手摳著脖子上一塊紅疙瘩說:“難怪好多人去買香皂來洗、用硫磺來熏。”南青說:“按理說我們這店子里也擺著辟邪的玩意兒,蟲子應(yīng)該害怕才對,怎么偏把我倆禍害了一回?!?/p>
“那些裝飾品只是用來掛的,擺放著好看,蟲子眼睛好使?顏色都分不清,只管往里鉆,是沖著店里的酒氣甜味來的。狗日的蟲子也愛酒,愛香甜,和人沒有兩樣。”朱秀云指著墻壁說,“我早上打掃上面的灰塵,落下了一堆白絨絨。這些短命的蟲子被藥水一噴害了怕,竟然飛到墻上去了。”
“我去買藥水來灑?!蹦锨嗾f。
朱秀云脖子上癢得厲害,說:“你先在這里守著,說不定有主顧來買東西。我回去用水洗一洗。再說了,馬民旭在家里閑著呢,讓他去買藥水,順便買些香皂回來?!闭f完,提起椅子上的皮包走了。
朱秀云是馬民緒的老婆。馬民緒還在偏遠(yuǎn)山村的一所學(xué)校教書的時候,朱秀云就跟著他同甘共苦。文學(xué)青年馬民緒課下之余就爬格子,朱秀云是他的第一個讀者,但朱秀云對馬民緒寫的東西卻不怎么看好。山村里條件艱苦,馬民緒用爬格子的錢買了一臺電視機,朱秀云就把主要精力放在電視上去了,不再關(guān)心馬民緒爬格子的事情。沒想到幾年下來,馬民緒竟然爬格子爬出了名堂,順順利利地調(diào)進了縣文化館,成了一名創(chuàng)作員。朱秀云也跟著他進了城。此時的朱秀云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年癡迷愛情、愿為愛情犧牲一切的女人了,她從電視上學(xué)到的東西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馬民緒的想象。縣城這片廣闊的天地又教會了朱秀云不能光靠男人可憐巴巴的工資來養(yǎng)活的道理。她決定打拼出一塊屬于自己的天地來。在娘家人的幫助下,朱秀云開始經(jīng)商。在經(jīng)商這一塊,朱秀云比起馬民緒搞創(chuàng)作來,似乎更有天賦。幾年時候下來,朱秀云不但擺脫了守地攤的窘境,還在縣城中心地段買了門面,當(dāng)起了老板。馬民緒也不閑著,依靠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的身份和自己的勤奮,稿子在全國各地的報刊雜志上頻頻出現(xiàn)。兩人各有各的圈子,除了在撫養(yǎng)女兒的事情上頗為一致外,基本上互不干涉。
朱秀云回了家。門緊閉著,喊了幾聲,沒人來開門。想馬民旭肯定出去了。掏了鑰匙把門打開,卻見馬民旭趴在書房的電腦前飛快地敲著鍵盤。
“搞什么呢?”朱秀云伸腿把鞋子甩在地上,“我嗓子喊啞了也不應(yīng)一聲?!?/p>
正和女網(wǎng)友聊天的馬民旭有些心虛,忙把電腦屏幕黑了,站起身說:“我正寫東西呢,你這一嚇,差點把我的魂嚇走?!?/p>
朱秀云撓著頸脖上的癢處,說:“寫什么這么專心?把電腦關(guān)了做啥,怕不是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單位里要搞一個活動,非得這兩天趕出來。”馬民緒端著茶杯如無其事地說。
朱秀云把電腦看了看,有些疑惑地走進盥洗間,說:“老馬,你上街買些殺蟲劑回來,記得再買幾塊香皂?!?/p>
馬民旭說:“哪里有什么蟲,買這些東西干啥?”
聽得廁所里水響,朱秀云光著腳丫子跑出來,把衣領(lǐng)拉開說:“你看,你看,這不是蟲子咬了的么?店子里多了的是蟲子,你沒有經(jīng)見過,落在人身上就起紅疙瘩?!?/p>
馬民旭瞟了一眼朱秀云脖子上的紅疙瘩說:“什么蟲這么厲害?怕不是你抓撓了的吧?”
朱秀云眼圈一紅,“你又沒在店子里守著,蟲子也咬不了你。你自然說得輕松。你看看,都腫了。”頓了頓說:“你去不去?不去就拉倒。”馬民旭舔舔嘴唇說:“我沒有說不去,你得把錢給我不是?”
朱秀云把皮包拿過來,扯出一張紙片丟給馬民旭說:“這里有七百多塊呢,你先去郵局取了……記得把剩下的拿回來?!?/p>
馬民旭把紙片放在眼前一看,原來是一個雜志社寄來的稿費,七百三十四元五角。馬民旭笑著說:“媽的,現(xiàn)在的雜志社越來越精了,稿費都計算到小數(shù)點去了?!?/p>
朱秀云不覺得這有啥好笑的,揀到籃子里的就是菜。眼睛盯了馬民旭的臉,說:“記得我給你交代的事情,剩下的錢得全部拿回來給我。”
馬民旭瞪一眼妻子的胖臉,說:“全部給你?憑啥要全部給你?”朱秀云咦了一聲,說:“家里全部是我在開支,你不給我還想留私房錢不成?”
馬民旭不想為錢跟她治氣,就趕緊解釋說,這個稿子是他請了報社的孫秩鶴去幫忙采訪的,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稿費分他一半的。朱秀云的臉色一下子暗了,氣急地數(shù)落說:“死不中用,寫他媽個稿子還要跟別人合伙!”說完,邊脫衣服邊進浴室放水洗澡去了。
“嘿,你這個人……”馬民旭氣得不知說什么好。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朱秀云對錢的親近超過了對馬民緒的親近。馬民緒時常想,資本這東西對人的腐蝕太厲害了,十年前的朱秀云是一個多么純潔的女人,只要吃得飽穿得暖,她基本上能夠做到視金錢如糞土。如今,有了錢的朱秀云不但變得斤斤計較,而且人也粗俗了許多。一說到錢,朱秀云就會像一個處于更年期的婦女一樣,把內(nèi)心的竭斯底里和對金錢的熱愛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馬民緒深感痛心卻又無可奈何。
“你干嗎給他分一半,不會少給他點?他在報屁股上發(fā)那些豆腐塊只能值幾塊錢的?!敝煨阍圃谠∈依锊桓市牡卣f。
馬民旭放下水杯,說:“做人要厚道,不要給人一種貪得無厭的感覺!”
“我哪里不厚道了,哪里貪得無厭了?這個家不是我支撐著,還不他媽的早垮了!靠你這掙這幾個錢,我和小敏都只有喝西北風(fēng)去!”小敏是馬民旭的女兒,正上著初中。
“你還要好多???不管咋說,我一年除了工資,也掙了好幾萬呢。在這縣城里,下崗的人多了去,像我這樣的有幾個?”
“喔唷,不得了!一年幾萬算個屁呀!看看人家那些老板,上百萬千萬的多的是,你算老幾?”
“那你找老板去??!”
馬民旭這話說得變了味兒。朱秀云覺得委屈,嘴角一抽動,眼淚就下來了,她呼地起身,才發(fā)現(xiàn)正光著身子,一身肥皂沫子亂濺,忙蹲進浴缸里,順手拈起肥皂盒子扔了出來。嘭地一聲,盒子碎作幾塊。尖銳的聲音往馬民旭耳朵里鉆,刺激得他神經(jīng)一楞一楞的。嘆息一聲,摔門下了樓。
馬民緒不愿去刺激朱秀云來給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煩。當(dāng)年,年輕漂亮的朱秀云嫁給馬民旭的時候,沒有想到教師出身的馬民旭會成為文化館的創(chuàng)作員,更沒有想到他搗騰的東西會慢慢變成鈔票。稿費下來的時候,朱秀云數(shù)著鈔票的時候說,我當(dāng)年嫁給你我還虧著呢。女人用“話說當(dāng)年”鞭策著馬民緒不斷成長。有時候,馬民緒就想,沒有朱秀云,我馬民緒指不定還在山旮旯里當(dāng)孩子王呢?
朱秀云無疑是個挺成熟,很漂亮的女人。可是再漂亮的女人也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面對鏡子的時候,朱秀云有一絲慌張,一絲悲涼,一絲滄桑,一股說不出的辛酸,一發(fā)涌蕩在胸口。她冷靜地思考時間這個東西,時間是留不住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時間遮蓋起來。服飾、潤膚露、珠寶首飾無疑是遮蓋時間最好的道具。朱秀云迷上了購物,也打打麻將——這是對時間的消遣,女人們常用的一種方式。馬民旭對朱秀云的作為表現(xiàn)得很大度。一個年屆四十的男人,對女人的行為雖然不能容忍,卻可以遷就。所以,他開始變得對妻子寬容了,遇事總是讓著她。馬民旭在給朱秀云付賬的時候,沒有流露出一絲的不滿,他像得勝的將軍一樣,把皮包掏空,臉上流溢出牽強的笑、不屑一顧的笑,把悲天憫人、玩世不恭、妻唱夫隨、唯我獨尊的種種表情若隱若現(xiàn)地浮在面皮上?;氐郊依?,他鉆進廁所,用冷水把這些像污垢一樣的東西沖進馬桶。
一次喝酒的時候,馬民旭對孫秩鶴說,男人三十才是成品,四十是精品,五十反而是極品。兩人喝得高了,眼光有些迷離。馬民旭發(fā)表著自己對人世的看法,孫秩鶴的眼珠子已經(jīng)黏在從身邊過去的姑娘翹臀上了。三十一二歲的孫秩鶴正值盛年,有激情,曾經(jīng)當(dāng)過縣報的記者。一次對馬民緒的采訪,讓兩人成了莫逆之交,時常湊在一塊,喝下午茶,談?wù)摃r弊,風(fēng)花雪月,文壇動向……沒一處實在的內(nèi)容,圖一個嘴上的快活。
馬民旭看著生動活潑的屁股在眼前招搖,心里猛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傷感。他對孫秩鶴說,他媽的女人,女人上四十就是黃臉婆子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仿佛看見朱秀云正用一副厭憎的表情看著他。
朱秀云從不會看賤自己,自從開了店,她的收入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馬民旭。所以,在馬民旭面前她有一種優(yōu)越感。馬民旭在勤奮爬格子的同時,還得對她陪著笑臉。即使一個人家里嚼著冷飯,喝著冷開水,馬民旭也不敢和女人頂嘴。女人是水果做的,汁水多,又易感傷,一傷心淚水就嘩啦啦地流。摔臉子算輕的,扔盆子撂碗,把女人進入更年期的諸多特征表露無遺。惹不起,還躲不起?馬民旭對此只能一聲長嘆。
朱秀云對時間的刻骨仇恨讓馬民旭感到心驚,用文字換來的鈔票在朱秀云的脖子上、手腕上、耳朵上閃放著光芒,它們以金屬的清冷蔑視著文字的溫暖??粗@些閃閃發(fā)光的物事,馬民旭不由自主地搓著指頭上的老繭,以至于養(yǎng)成了搓指頭的習(xí)慣,讓人覺得他在場合上放不開,有一份老男人的羞澀。朱秀云和時間作斗爭后,手指頭就合不攏了,左右手上各戴了一枚戒指,一金一鉆。
你都這模樣兒了,戴啥都難看,給人一種窮途末路的感覺,還顯擺啥呢?看看那些清純的妞兒,啥也不戴,卻更吸引男人的眼球。可馬民旭不敢這樣對她說,他在心里說,女人,你老了就老了干嘛還搞出一副暴發(fā)戶的樣子來?朱秀云呀,朱秀云,你已經(jīng)到了只有依靠這些身外之物才能吸引自己眼球的年齡了。我馬民旭真替你感到悲哀。
孫秩鶴說,對于男人來說,二十多歲喜歡愛情,三十多歲喜歡的是性愛。馬民緒附和說,這句話精辟。孫秩鶴擱下酒杯,嚷著要上廁所,歪歪倒倒進了一家洗腳房。
馬民緒已經(jīng)過了喜歡愛情的年齡,但多多少少還保留了一份三十多歲的愛好。晚上,馬民旭摸著女人的肚皮,覺得松垮垮的;摸著女人胸部,覺得松垮垮的。朱秀云在馬民旭心里打了折、縮了水。激不起他的興趣了。正如枯萎的盆景,即便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失去了可再欣賞的價值。馬民旭坐在床邊唉聲嘆氣,嘴里說:“媽的激情,你跑哪兒去了呢?”朱秀云一腳把他撩下床去。
馬民緒時常感到寂寞,總覺得缺少一些什么,到底缺少了什么呢?馬民緒鬧不明白。
寂寞的馬民緒養(yǎng)成了喝下午茶的習(xí)慣,也認(rèn)識了萬時同?,F(xiàn)在滿城里鬧蟲子,馬民緒對自己沒有相信萬時同的話感到有些懊惱,前幾天不是發(fā)了工資,早知道留一部分在身上,也不會伸手向朱秀云要錢了,也就不會惹出一系列的麻煩來。不就是幾塊買香皂一袋硫磺一瓶殺蟲水,多大的事兒?
馬民旭走在大街上。天空灰蒙蒙的,黯淡的云在頭頂緩緩浮動。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布著隱晦。在沒有陽光的世界里,每一張臉都留下無法抹去的陰影。
刺鼻的硫磺味兒鉆進鼻孔,馬民旭打了幾個噴嚏。幾個戴著口罩的人從身邊匆匆走過。馬民旭顯得有些怔忪。他猛然記不得要干什么,打電話回去問朱秀云?他搖搖頭,眼睛卻落在街對面的公用電話吧里,一個染了紅色頭發(fā)的姑娘正唧唧咯咯地說笑,淡紫色的嘴唇微微翹起,像一顆紫葡萄,讓人有嘬一口的沖動。
馬民旭眼睛發(fā)痧,他揉了揉眼,淚水從眼角流出來,眼眶子里一股酸澀,鼻腔里涌起一股熱辣的氣息。他抬手靠在鼻梁上,眼光有些迷離地看了看四周,天色黯淡下來,都市的霓虹燈星星點點,熱情的光芒冷漠的光芒襯著溫柔的底色,把城市的軀體印在地面上,高矮胖瘦,清晰模糊,行走的人踩著自己的影子、別人的影子,街面上或蹲或站的影子在微薄的霧氣中充滿生氣地蠕動。霧降下來,很薄很輕柔,在人身上、街道上滑動,勾留在綠化樹的枝椏上,劃出絲絲縷縷的影兒?;野档奶炜毡桓呗柕拇髲B割裂成一片一塊的,像剪碎的紙花,形態(tài)各異 ,把黯淡的光影灑在他的臉上、身上。
街巷里,小販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近近。大漢騎著老黃河摩托,突突地過去了;收荒貨的老頭騎著三輪車鉆進小巷子里……馬民旭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把昏亂的思緒拉回來。他轉(zhuǎn)著身子琢磨著向哪邊去,哪里有賣藥皂和殺蟲水的呢?
馬民旭正想著,肩上猛然被人拍了一巴掌,忙回頭看時,是孫秩鶴。孫秩鶴一臉嚴(yán)肅地說:“不經(jīng)大嫂允許,一個人偷偷上街來瞅漂亮妹妹了。”馬民旭說:“瞎說!”
孫秩鶴換了笑臉,說:“我的大作家,我是玩笑慣了的,你不要生氣。吃飯了么,沒吃一塊兒去,順便還得感謝你上次把萬神仙介紹給我?!?/p>
馬民緒想起自己曾在孫秩鶴面前提起過萬時同。孫秩鶴聽罷就來了興趣,便拉著馬民旭去雞凹山向萬時同問道。萬時同給孫秩鶴算了一卦,說他有官運,日后必定飛黃騰達。孫秩鶴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追問準(zhǔn)確時間。萬時同說:“不可說,這是天機,泄露不得。”要了五十塊錢。孫秩鶴一摸包,故作驚訝說:“糟糕,錢包擱家里了?!比f時同說:“你不要賴我瞎子的錢?!睂O秩鶴指天發(fā)誓說真的沒帶,下次補上。馬民旭掏了錢遞給萬瞎子,萬時同長嘆一聲說:“我只算得你是一個科長的料,如今看來,遠(yuǎn)在這之上?!?/p>
馬民旭大笑。孫秩鶴道:“這話說得玄了?!比f時同翻著白眼珠說:“我的話豈是亂說的?須記得,富貴如云煙不可強求,官運似青云須強求?!?/p>
孫秩鶴道:“都是煙云,怎么一個求得,一個求不得?”
“沒聽過青云直上么,不求哪里有官運?”萬時同說,“人死了就如云煙了,該撒手就得撒手?!?/p>
馬民旭說這話有哲理。孫秩鶴沉思半晌,說:“江湖術(shù)士的話當(dāng)不得真?!被貋砗蟀讶f時同的話細(xì)細(xì)參悟。不久,報社歸入宣傳部,該部正好有一個科員名額,僧多粥少,不好安排,最后竟落在孫秩鶴頭上。兩人都驚異,萬瞎子算得這般準(zhǔn)!孫秩鶴到了宣傳部后,事務(wù)冗繁,忙得不可開交,和馬民旭見面閑聊的時間少了。馬民旭以為他升了職把自己忘了,心里挽了老大個疙瘩。沒想今日竟在街面上遇著了。
孫秩鶴摟著馬民旭的肩膀,著實親熱了一回,引得路過的行人側(cè)目。馬民旭不習(xí)慣,把他的手撥開,說:“大科長今天得空?”
“俅!”孫秩鶴把手一揮,“成天蹲在辦公室里寫狗屁官樣文章,腦殼都成糨糊了?!?/p>
馬民旭聽了這話,心里舒服了些,道:“這些都是你們的職責(zé),熬過這幾年,就輕松了?!?/p>
“屁!”孫秩鶴說,“馬哥,你不要介意,我不是說你。沒去衙門的時候心里盼著去,等進去了才曉得里面不是我這種人呆的……”
孫秩鶴絮絮叨叨了好一會兒,見馬民旭把眼光往對面瞟,忙剎住,說:“惹你笑話,壓力大,不免嘮叨?!?/p>
馬民旭說:“你的境況和《圍城》里說的一般模樣。等習(xí)慣就好了?!?/p>
孫秩鶴笑道:“馬哥,還是你了解我。我們先去吃飯,再慢慢聊。”拉了馬民旭要走。馬民旭面有難色,說:“你嫂子還在家里等我買殺蟲水回去呢?!?/p>
孫秩鶴道:“馬哥,我們是兄弟不?就是吃一頓飯,耽擱不了殺蟲水,耽擱不了嫂子殺蟲。讓單位里的狗屁雜事見鬼去吧,讓殺蟲水見鬼去吧。”
馬民旭知道推不了,說:“只怕你嫂子埋怨?!睂O秩鶴道:“不怕,不要怕。有我呢?!崩R民旭往“國色天香”酒樓去。“國色天香”在小城的北街上,有一里多路。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穿過小巷,招了輛三輪坐了去。越往城市中心去,燈光愈加的明媚了,紅紅綠綠,閃閃爍爍,街面上閑逛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國色天香”門前燈火輝煌,大堂里的餐桌,全坐滿了人,觥籌交錯,十分熱鬧。兩人跟著服務(wù)員進了包間。屋子中央一張大圓桌,早圍了五六個人。面孔都很陌生。
幾人見孫秩鶴進來都站起身。一個矮胖的中年禿頭男子,打著哈哈說:“老孫,您讓我們等得好苦?!绷硪粋€臉上淌著笑,說:“孫大哥,我們等得花兒都謝了?!睂O秩鶴笑著說:“今晚我?guī)Я宋掖蟾鐏恚9苤x了的花兒都回春。”說著把馬民旭推到眾人面前,說:“著名作家馬民旭馬老師?!北娙吮泯R聲說,歡迎歡迎,我們可是沾了光了,見著大名人了。
眾人謙讓著落了坐,孫秩鶴又給馬民旭介紹桌上的幾位。矮胖男人姓賈,是一鄉(xiāng)鎮(zhèn)的書記;挨賈書記坐的年輕女人,是他的秘書,長得甚是白凈,小臉上掛了副細(xì)邊金絲眼鏡,馬民緒掃了一眼,眼光忙挪到賈書記的禿頂上。這一分神,其余的人便沒有記住。幾個人搶著來和馬民緒握手,免不了說些客套話。那女秘書推了推眼鏡,站起來和馬民旭握手,說:“馬老師,我在電視上見過您?!瘪R民旭有點受寵若驚,說:“真的么?我都記不得上過電視的?!?/p>
女人的手細(xì)滑圓潤,馬民旭把手指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滑了一下,若有若無,蜻蜓點水似的曖昧。女秘書臉上一紅,說:“真的耶,你比電視上胖多了?!瘪R民旭握實她的手,說:“我是閑人,沒事就長點肉。你說我真的胖了?”
孫秩鶴說:“說不得,待會兒馬老師要喘了?!北娙硕夹?。干癟癟的笑,充滿水分的笑,落在盤子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作響。
女秘書說自己叫田小荷。“小荷才露尖尖角,這個名字起得好,很有詩意的?!瘪R民緒感嘆說。
“我一直喜歡讀馬老師的作品,自己也寫一些東西,還希望馬老師多多指點?!碧镄『擅蛑煨?,問馬民緒的電話號碼,說今后方便馬老師指點。馬民緒把電話號碼說了。孫秩鶴說,老馬,你今后又多了一個漂亮的學(xué)生。
賈書記臉上便有些不痛快,咳了一聲。田小荷臉上顯出尷尬的神情,低頭推眼鏡,臉上的笑卻來不及收,斷成一截一截的,滾落下來。馬民旭頓覺有些掃興,今天要是沒有這賈書記在場就好了。他訕訕地拿起紙巾擦酒杯。
吃飯的時候,馬民旭聽出了點頭緒。賈書記想要突出政績,就管轄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如何地在夾縫中求生存請孫秩鶴寫了一篇報道。孫秩鶴得了他的好處,推薦到縣報上了頭條。這篇報道一出來,就立刻引起了各級政府部門的注意,反響非常好。賈書記為感謝孫秩鶴的仗義,就特地在酒樓里招待他一回。
馬民旭心里便有些不悅,想孫秩鶴啊孫秩鶴你他媽的也太不厚道了,還真以為是請我吃飯來著,原來是讓我跟著來蹭飯的,我馬民緒是蹭飯吃的那種人么?
盡管心里不痛快,馬民緒卻不表露在面皮上。席上的氣氛好極了。書記帶頭說了個黃段子,其他幾個也不示弱,把藏在心里的葷段子往席面上倒。書記哈哈大笑,下巴上的肉打著褶子,閃閃發(fā)亮。
馬民旭看田小荷,她臉上似笑非笑,呡著唇低眉垂眼,用筷子扒拉著碗里的幾片菜葉。賈書記和馬民緒不熟,便讓田小荷給馬民緒敬酒。田小荷要推辭,見領(lǐng)導(dǎo)臉色不善,只好站起身說:“馬老師,我們領(lǐng)導(dǎo)下命令了,我今晚得陪你喝一杯?!?/p>
“一杯哪成?第一次見面,怎么說也要三杯?!辟Z書記揮著手,像列寧在十月。
馬民旭噴著酒氣說:“那不成,三杯不是就醉了?”卻搖搖擺擺站起來,把杯子伸到田小荷跟前?!凹拥男模澏兜氖?,我給領(lǐng)導(dǎo)倒杯酒,領(lǐng)導(dǎo)不喝嫌我丑 ?!碧镄『尚σ饕鞯卣f。眾人高聲叫好。馬民旭把杯子里的酒吱地一聲喝了。田小荷說:“馬老師酒量好著呢?!薄安怀蓞??!瘪R民旭說,“再喝就桌下去了?!?/p>
田小荷掩著口笑,“酒是吃飯精,越喝越年青;酒是長江水,越喝越貌美。馬老師比剛才都年輕呢?!瘪R民旭感嘆道:“沒看出來,小荷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喲?!辟Z書記道:“我們這個小荷可是我們鎮(zhèn)里的寶貝,一般人都不陪酒的?!敝钢镄『烧f:“小荷,給馬老師敬酒。”
酒精燒得馬民旭頭暈乎乎的,瞅著田小荷,覺得她瘦削的臉上那副眼鏡都可愛起來。孫秩鶴把他手里的杯子奪了,說:“馬哥酒量不大,別把他喝趴下了?!碧镄『煽戳丝促Z書記,說:“馬老師酒量大著呢。”馬民旭傻呵呵地說:“小荷說得對,說得好,我還要和你喝三杯?!辟Z書記搖擺著頭說:“看看,看看,馬老師酒量多大?!睂O秩鶴把馬民緒杯子里的酒喝了,說,馬哥已經(jīng)醉了,他再喝我就麻煩了。眾人只好作罷。
田小荷抿著嘴笑,“馬老師,你還得給我們留下點墨寶不是?你是多難得請到的人物,不留點東西,我們領(lǐng)導(dǎo)可得把我罵死一回了。這時就不喝了,等會兒我陪你。”馬民旭故作沉吟,說:“好。你得說話算話哦?!碧镄『芍皇切?。
很快桌上收拾干凈了,紙墨上來。馬民旭看著那張宣紙,那個白呀,像田小荷頸脖以下部位的顏色,馬民旭覺得嗓子里干澀,他咽了咽口水,嘴里有些苦。
眾人都屏氣凝神,看馬民旭寫字。馬民旭說:“獻丑了哦。我就以今晚喝酒為線,寫幾句順口溜。”賈書記連聲說好。馬民旭蘸了濃墨在宣紙上填了一首“七律”:為官不怕喝酒難,千杯萬盞只等閑。鴛鴦火鍋騰細(xì)浪,生猛海鮮加魚丸。桑拿按摩周身暖,麻將桌前五更寒。更喜小妹白如雪,三遭過后盡開顏。
賈書記皺著眉頭不說話,半晌,看孫秩鶴。孫秩鶴干咳一聲,說:“馬哥的字寫得好,龍飛鳳舞的。張哥,他的字是不肯輕易示人的,就是縣里書記也不肯寫。”把嘴巴湊在賈書記耳朵邊嘀咕一陣,賈書記眼睛一亮,說,這敢情好,今后還用得著的。
馬民緒有了醉意,想起買殺蟲水和香皂的事情,忙起身要走,眾人簇?fù)碇退鰜?。賈書記在田小荷屁股上拍了一下,“不送送馬老師?”這一拍很能說明些問題,馬民緒心里面酸酸的,說自己清醒著呢,和眾人揮手告別。走過街角,回頭看時,孫秩鶴和那個書記已經(jīng)不見了人影,田小荷似乎對著他揮了揮手。馬民緒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這女孩指不定多純潔呢。
馬民緒把買殺蟲水和香皂剩下的錢如數(shù)上交給了朱秀云。朱秀云抽了張百元大鈔給馬民緒,說給他喝茶用。馬民緒突然有些感動,女人畢竟還是蠻體貼人的。
日子過得不瘟不火。店面生意奇好,朱秀云帶著南青忙著進貨鋪貨數(shù)鈔票,家里自然少了許多不必要的爭吵。馬民緒上午到文化館打一圈,下午就到山上去喝茶。孫秩鶴也來過幾次,談?wù)剢挝焕锏氖虑?,無非是些蠅頭小利、勾心斗角、官場艷情之類的,馬民緒配合著孫秩鶴的情緒發(fā)了些感嘆,頗有些表演的意味兒。
眼看到了秋涼。到山上喝茶的人便如同樹葉,越來越少了。自古文人多悲秋。放眼皆有蒼涼之感,馬民緒不覺有些悵然。但這種莫名的悲愁很快被田小荷一個電話打散了。
田小荷的聲音在電話里顯得生氣勃勃。田小荷說,馬老師,你在哪里啊,我想親自來向你請教。在山上呀,哎呀,山高天遠(yuǎn),空氣多清新;喝茶呀,我也喜歡喝茶,喝茶可以陶冶情操,修身養(yǎng)性的。
馬民緒放下電話,看了看天,果然山高天遠(yuǎn)。棉花糖似的云在頭頂繾綣。一片樹葉飄落在紅漆斑駁的桌上,一根毛毛蟲懶洋洋地在殘損的樹葉上蠕動。 馬民緒看著那條蠕動的毛毛蟲,一面招呼老板添了個茶杯。
田小荷的身材比朱秀云年輕時候還要好。小臉蛋上不時流露出和年齡不相稱的驚訝表情,和那晚在一起喝酒時候的成熟老練判若兩人。馬民緒懷疑那天晚上給自己敬酒的不是眼前的這個田小荷。田小荷聽了先是咯咯地笑,再佯裝生氣地撅著小嘴,說,我只是一個小卒子,在馬老師眼里算得了什么?
馬民緒連連搖手,說自己從沒有小覷他人之心,更何況是小荷呢。
田小荷聽了,略帶撒嬌地說,我就知道馬老師是一個熱心人,不會對我這種弱女子不理不管的,是不是?馬民緒只是笑。
一下午的時光過得很快。田小荷說話也很有分寸,總能讓馬民緒感到開心。末了,田小荷才從包里拿出一疊打印好了的稿子請馬民緒指教。馬民緒接過來一看,原來是田小荷為鎮(zhèn)鄉(xiāng)寫的一篇紀(jì)實稿子。“小荷是要給書記樹碑立傳嘛?!瘪R民緒翻著稿子說。
田小荷說自己雖然是一個文學(xué)小青年,但文字功底很是憋足,還希望馬老師多多斧正?!捌鋵崳覀冑Z書記馬上就要到縣里了,我也是想幫幫忙,俗話說幫別人也是幫助自己,我在鎮(zhèn)鄉(xiāng)上班也不方便,父母也不放心?!碧镄『赡樕嫌行┍荩岏R民緒看著有些不忍,說,我盡力幫忙。
田小荷破涕為笑,說:“那就麻煩馬老師了,到時候我一定請老師喝酒?!瘪R民緒擺擺手說,喝酒就算了,這篇稿子還是蠻不錯的,爭取能夠發(fā)表出去就好了。我有幾個省報的好朋友,看他們幫得上忙不。
“真的呀?如果能夠發(fā)表,那就是我的處女作了。”田小荷推著眼鏡,驚喜地望著馬民緒,“發(fā)表了,我一定重重感謝老師?!?/p>
回到家里馬民緒一邊修改稿子一邊回想田小荷說的話,“重重感謝”到底有多重呢?
稿子很快在一家省報發(fā)表出來。田小荷卻一直沒有來“重重感謝”,讓馬民緒心中老大不舒服。馬民緒不是雞腸小肚的人,吃飯喝酒之類應(yīng)酬的事兒能不去盡量不去。但田小荷要“重重感謝”的話已經(jīng)深刻在他腦子里了,以至于一聽到電話鈴響就會條件反射似的想,是田小荷打來的電話嗎?
過了仲秋,雞凹山便顯得枯瘦斑駁,高高低低的樹木青黃相間,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長了癬。有了這個想法后,馬民緒就覺得百無聊賴起來。以前喝茶的時候,馬民緒除了思考一下創(chuàng)作的事情,就是看看從眼前走過的男男女女。這時候,馬民緒仿佛站在時間之外,看著走過的路人,看他們在時間的光流里變老,他們的表情各異,但眼神里流露出的卻是對時間的無奈和悲涼。世界太美好,許多地方未曾走過,許多美食未曾品嘗過,許多回憶未曾珍惜過,許多花兒未曾采摘過……太虧了,太虧了,馬民緒為他們感到傷感。
自從和田小荷喝茶過后,馬民緒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直處在時間隧道的中間,一刻也未曾離開過。那些紛亂的世事和攘攘的行人裹挾著自己向前奔走。原來自己不僅僅是在替朱秀云悲哀在為路人傷感,也是為自己,為從山村里成長起來,在城市里慢慢蒼老下去的馬民緒悲哀和傷感。
馬民緒開始羨慕起萬時同來。瞎了眼睛的萬時同看不見這些亂七八糟的的東西,看不見就不會牽掛,多好。馬民緒決定請萬時同出來喝茶,順便探討一下。給萬時同打電話時,萬時同馬上就推辭了。萬時同說,老馬,這段時間我不得空,忙著學(xué)習(xí)“易經(jīng)”呢。您知道嗎,如今多少人想發(fā)財,多少人想當(dāng)官,多少人想交桃花運……我先前那一套不好糊弄了,得加強學(xué)習(xí)與時俱進?,F(xiàn)在的人刁著呢,沒有點兒真功夫不得行,還是要來點“易經(jīng)”啥的,玄乎?玄乎才賺錢?,F(xiàn)在的人誰不玄乎?
馬民緒想問,你不是瞎子嗎,看得見“易經(jīng)”么?萬時同仿佛聽見了他心里的聲音似的,說,你是曉得的,我先前那個老婆不是不認(rèn)識字嘛,我只好找了一個會認(rèn)字的下崗女工每天給我念一段。說起這件事情也煩心,這女人整整小我十來歲,非要和我好。我說不行,她就說要做我弟子,你說煩不煩人?現(xiàn)在可好了,外面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說我瞎子愣是整了一個二奶,冤枉啊,這個女人我摸都沒有摸過……
馬民緒笑著說,現(xiàn)在有盲文版的易經(jīng),你咋不去買一本來?萬時同說,全他媽的扯淡!買了幾本拿回來一學(xué),才曉得是盜版。
萬時同絮絮叨叨說了半天,馬民緒努力從他語言的河流里游出來時,天光已經(jīng)黯淡,慌忙給了茶錢,回了家里。朱秀云正在廚房里做飯。女兒馬小敏嘴里嚼著口香糖,一邊看電視,一邊做作業(yè)。
馬民緒走過去把電視關(guān)了,說:“做作業(yè)的時候不要看電視,費眼?!?/p>
馬小敏也不生氣,故作神秘地說:“爸,你猜今天我看見誰了?”
馬民緒不想和她玩這種小孩子游戲,說:“去,去,去,把作業(yè)做完?!?/p>
“我看見孫叔叔了?!瘪R民緒知道她說的是孫秩鶴?!翱匆妼O叔叔又怎么啦?”
馬小敏說:“孫叔叔和一個美女手挽手一起去看電影。”馬民緒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馬小敏道:“也是的,現(xiàn)在這種事情多了去,誰會在意啊。”頓了頓又說,問題是那個美女不是孫叔叔的老婆啊。
馬民緒說:“小孩子家不要亂說?!瘪R小敏癟癟嘴。朱秀云從廚房里探出頭來,“丟人的事情做得說不得?我看呀,你就是在替孫秩鶴打掩護,不曉得你是不是和他一樣,背著我們在外面勾三搭四的亂搞?!?/p>
馬小敏說:“媽,你說什么呢?我爸可是絕世好男人,怎么會像孫叔叔一樣呢?”
馬民緒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深入下去,深入了往往會偏題,給自己找麻煩,說:“朱秀云,你聽聽,小敏多會說話。”
晚上,為了證明自己絕不是孫秩鶴之流,馬民緒決定和朱秀云親熱一下。朱秀云躺在床上看電視,態(tài)度慵懶。馬民緒撫摸她的時候,被朱秀云狠狠敲了一下,“瞎胡鬧,小敏在家呢。”
馬民緒高漲的情緒一下子被朱秀云敲沒了。朱秀云的身影在電視幽藍(lán)的屏光下顯得有些遙遠(yuǎn)不真實。馬民緒無奈地嘆了口氣,裹了毯子睡了。夢里見著了田小荷。田小荷站在一片水洼前。輕而薄的水霧迷迷蒙蒙,纏繞在田小荷身上。她的衣服也仿佛薄霧一般輕柔透明,馬民緒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頎長豐滿的身軀。世間萬物都靜止下來,沒了聲息。田小荷緩緩地轉(zhuǎn)身,向馬民緒招手,她的動作似水溫柔,她的眼神溫柔似水,馬民緒靠近她的時候,覺得自己融化在這一片水里了。田小荷說我想你了。馬民緒說,我也是。兩人深情地?fù)砦?,就像久別重逢的情人一樣。
突然,臉上著了一巴掌,醒來一看,朱秀云怒氣沖沖地望著自己?!鞍l(fā)什么春夢?”朱秀云擦著臉上的口水說。馬民緒暗叫慚愧,慌慌忙忙起身去廁所,摸著身下濕了一片,竟然夢遺了。
孫秩鶴和外面的女人有染這事,馬民緒早有所聞。孫秩鶴人又長得帥氣,年紀(jì)輕輕便作了科長,頗有些少年得志的輕狂,免不了拈花惹草或是被花花草草黏惹。馬民緒就不一樣,教書育人多年,骨子里多少有些正派。既沒有英俊的外表,又過了拈花惹草年齡的馬民緒也就偶爾打打擦邊球,裝作無意間摸一下婦女的手,或是在嘴上過過風(fēng)花雪月的干癮,再沒做出出格的事情來了。至于“偷情”找二奶三奶之類的事情也只在他的文字里才會出現(xiàn)。雞鴨多了糞多,女人多了事多。一個朱秀云已經(jīng)夠人頭疼的了,還要給自己頭上再帶上一個緊箍咒?馬民緒不愿意做這種傻事。
但夜里夢見了田小荷,還夢遺了。馬民緒感到一絲恐慌一絲害羞。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在夢里恬不知恥地扒拉了一個女人的衣服,還和她親了嘴?馬民緒覺得自己變壞了,這樣下去會不會像孫秩鶴一樣呢,朱秀云會怎么看自己呢,女兒馬小敏還會認(rèn)自己這個爹嗎?喝茶的時候,馬民緒用思想的利刀解剖著自我。他時而痛心疾首,時而羞愧難當(dāng),時而臉露紅暈,讓走過他身邊的女人感到害怕,覺得這個男人神經(jīng)出了問題。
馬民緒的自我解剖和反省相當(dāng)?shù)氐轿?,便有些釋然,覺得心里面有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墻了,美色算什么,百年過后,骷髏而已!電話響了,是田小荷打來的。馬民緒有些驚慌,看了看四面沒人,才忐忑地接了電話。
電話里的田小荷很溫柔:“馬老師,我好感謝您啊,我就知道只要您出手,沒有什么事是辦不成的?!?/p>
馬民緒說,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馬老師,我昨天晚上夢著您了。”
馬民緒心里咯噔一響,連忙說,怎么會夢著我呢?
田小荷說:“您肯定在怪我,這些天連個電話也不給您打,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其實我內(nèi)疚著呢,老早就想重重感謝老師,只是一直走不開。我們書記,哦,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呼他張縣長了,老早就嚷著請您喝酒,當(dāng)面謝謝您的。
馬民緒說,哪里,哪里,都是小事一樁。
田小荷說,我知道馬老師不太喜歡和官油仔們打交道,今天晚上我請您好不好,就我們兩個人。好多話想當(dāng)面給您說呢,您一定要來,我在香社里拉飯店等您,馬老師您就不要推辭了,就這樣,我等您,不見不散哦。
田小荷連珠炮似的說完,果斷地掛斷了電話。馬民緒怔怔地出神,用一下午建立起來的壁壘無聲地崩塌了。
田小荷一身清爽,和香社里拉飯店典雅的西式風(fēng)格頗為搭配。怕遇見熟人,馬民緒勾著頭走進飯店。田小荷在小包間門口迎接他,并大方地勾著他的手臂,這讓馬民緒有些慌亂。
歐洲風(fēng)情。墻壁很白,墻上開了永遠(yuǎn)也不會透風(fēng)的窗戶,掛著永遠(yuǎn)化不開的油彩畫。開了紅酒。醬色的小牛排。田小荷化了淡妝,給人很舒服的感覺。
田小荷說,馬老師,我就知道您不會爽約。
馬民緒把目光從田小荷身上扯開,說,我還是第一次吃西餐,刀叉用不慣。
田小荷說,馬老師這是笑話我小氣吝嗇不是?您那么大的名人,什么東西沒有吃過?給馬民緒到了紅酒。
馬民緒的那一篇文章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賈書記順利地進城作了副縣長,田小荷也跟著賈副縣長進了城。“以前在鄉(xiāng)下連個說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現(xiàn)在可好了,我可以把苦水往老師這里倒?!碧镄『啥酥票粗R民緒說。
舒緩的音樂在空間里流淌。氣氛相當(dāng)好。紅酒的香味在唇齒間漫延,酸甜留在舌尖,一絲苦澀滑向舌頭邊緣。馬民緒努力把動作做得優(yōu)雅。喝了酒的田小荷說,鄉(xiāng)下的日子真是好艱苦,蚊蟲多不說,住所緊挨著廁所,一到夏天就臭烘烘的。
馬民緒說,我也是從鄉(xiāng)下上來的,這種體會最為深刻。
最可氣的不是這些。田小荷說,下面的人都很粗俗,流言飛語多過蚊蟲,老師,您說我一個女孩子,容易么?
馬民緒說,真是不容易啊。
田小荷癡癡地望著馬民緒,老師,您最了解我。我就是想進城。進城怎么啦?誰不想進城啊。我踏踏實實地工作,不就是和書記走得近了些,便沒人瞧得起我了,愿意和我做朋友的都沒有了。老師,您不會瞧不起我吧。
馬民緒說我不會的。田小荷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坐到馬民緒身邊,“馬老師,我昨晚上夢見您了。我夢見自己站在水邊,那水真藍(lán),就像藍(lán)寶石一樣。我就慢慢走下去。我最喜歡藍(lán)色了,我想自己會合藍(lán)色溶在一塊兒?!?/p>
馬民緒額頭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八煲盐已蜎]的時候,我聽見您在喊我的名字?!碧镄『山o馬民緒斟了酒,說,“老師,我真的聽見您喊我的名字了。我當(dāng)時就哭了,還有人這么關(guān)心我。”
馬民緒沒有回答。田小荷水似的聲音在他耳畔流動。馬民緒說,小荷,你醉了。田小荷說,我沒醉。
又喝了一瓶紅酒。真的醉了。馬民緒說,小荷,我昨晚上也夢見你了。田小荷說,老師,哥哥,我想你了。
馬民緒覺得鼻子發(fā)酸。他摸了摸臉頰,流淚了。
流淚的感覺真的很好。
田小荷吻著他臉上的淚水。最后,馬民緒吻了她。田小荷臉上也有淚水,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田小荷的,有點苦澀,像紅酒滑落在舌頭邊緣的味兒。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酒精還沒有完全消化,馬民緒只覺得后腦勺發(fā)痛,全身沒有力氣。田小荷把白皙的手臂搭在他的胸口睡得正沉。熹微的晨光中,馬民緒看見田小荷睫毛上有一顆晶瑩的淚珠。
馬民緒沒敢直接回家,回了單位。來得太快了,沒有一點兒征兆,也沒有經(jīng)過慎重地考慮,就發(fā)生了。記得晚上說了很多話,還談了文學(xué),但都不著邊際。最后,田小荷說作家用“pen”來寫作的。馬民緒突然想起“penis”這個單詞,便哧哧發(fā)笑。田小荷說有什么好笑的事情,我也要聽。馬民緒笑著說了。田小荷認(rèn)真地說,馬哥,我就是你書寫的白紙,你寫吧。馬民緒擁吻著田小荷,說,我是不是很無恥?田小荷說,沒有,你沒有無恥,我愿意讓你來書寫。倆人從床上跌落在鋪著絨毯的地面。
朱秀云對馬民緒一宿未歸感到氣憤,在電話里質(zhì)問他為啥不回家。馬民緒說,單位要我趕寫一篇稿子,是要急用的,到現(xiàn)在還沒有寫完呢。朱秀云說,什么狗屁稿子要寫一晚上?你下午喝茶那么多時間不寫,非得要晚上寫?
朱秀云把怒火通過手機這種不太靠譜的工具傳達給了馬民緒,馬民緒把手機放得遠(yuǎn)遠(yuǎn)的,冷眼看著。朱秀云說,狗日的馬民緒,你是不是昨晚上和孫秩鶴鬼混去了?你就不怕把你的槍搞壞了,還寫什么狗屁東西……
馬民緒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手機說,喲,館長您來了。把手機啪的一聲關(guān)了,只覺得世界一片清靜。
朱秀云喂了幾聲,沒聽見馬民緒的聲音。轉(zhuǎn)身對南青說,你看看,你看看,他狗日的竟然把電話掛了。
南青抱怨說,馬老師也是的,和孫秩鶴這種人瞎混在一起有啥好處?今天一大早,孫秩鶴老婆就哭哭啼啼的來說孫秩鶴要和她離婚。我說你一大早就到店面上來哭,害我們不好做生意。
朱秀云皺著眉頭說,都七八年的夫妻了,還吵吵鬧鬧地鬧離婚,也不怕人家笑話。
南青說,我也是這么勸孫秩鶴老婆的,她說孫秩鶴以前對她可好了,咋一當(dāng)官,就想離婚。
朱秀云說,現(xiàn)在的人興這個,早上結(jié)婚晚上離婚的事情多了去。當(dāng)官的更不要說,個個是吃了五谷想六谷,見了漂亮女人就恨不得弄回家里去。
南青說,哎呀,馬老師天天跟那個孫秩鶴在一起,會不會變成孫秩鶴那種人?朱秀云輕輕地一笑,量他也沒有那個膽子,他就一個破寫東西的,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也就我這種女人才看得上他和他過一輩子。
南青說,姐姐,人心隔肚皮,誰個曉得人會不會變呢,你還是要多長個心眼兒。再說了,男人貓似的,想偷腥誰還攔得?。?/p>
朱秀云沉思了一會兒說,老馬畢竟和孫秩鶴不一樣。
肯定不一樣!馬民緒安慰自己說,孫秩鶴是玩,是尋求刺激,是游戲人生。我和田小荷是純潔的友誼,是心靈的慰籍,是靈與肉的交流。這純粹就是兩碼事。小荷是多好的女孩兒,她不會像那市井女人一樣覓死覓活糾纏不清。好吧,就讓這段美好的情感存留在彼此心中罷。馬民緒決定暫時把田小荷留在記憶里,不給她打電話,不和她談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也不和她做愛。
孫秩鶴打電話約馬民緒出來喝茶已是冬天。山明顯瘦了,頗有些寒意。茶葉似乎也有些怕冷,靜靜地潛伏在杯底。孫秩鶴顯得有些傷感,說他和老婆離婚了?!芭艘郧昂枚硕说?,現(xiàn)在變得竭斯底里,喜歡無端猜忌,總說我在外面有女人。為這事,還跑到單位來鬧了幾次,害得我下不來臺,真真是羞死先人了?!?/p>
“誰讓你平時不檢點一些?”馬民緒慢悠悠地說,頗有些隔岸觀火的味道。
孫秩鶴說,我那是工作,沒辦法的事情。馬民緒就笑,陪女同事看電影也算工作?孫秩鶴只是搖頭苦笑,說,今天這茶葉味道不行啊。
馬民緒見他扯開話題,也不好再問,說,你現(xiàn)在做了官喝茶的口味兒也刁了起來。
“誰不想喝好茶呢?”孫秩鶴感嘆說,“官場和喝茶喝酒一樣,不求口味兒但求位份?!?/p>
馬民緒說,看來你還有所求,現(xiàn)在這位置不是好好的嗎。孫秩鶴吐掉嘴里的茶葉說,誰不想爬得更高?馬民緒感嘆,人終究逃不開金錢權(quán)力和美色的誘惑。說這話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田小荷。田小荷無比清晰地站在自己面前,嘟著小嘴,用哀怨的眼神望著他。
好久沒有聽到田小荷的消息了,她怎么不打電話了呢?馬民緒想。
孫秩鶴請馬民緒喝茶意圖很簡單,說女人畢竟跟了自己幾年,離婚時候提出要一筆補償,錢也不多,但現(xiàn)在自己正是要使錢的關(guān)鍵時刻,讓馬民緒去勸勸看能不能緩一段時間再給。
馬民緒說,你不會自己給她說去?孫秩鶴苦笑著說,我說了,她哪里理會。我想她歷來是尊敬你的,你去勸勸說不定她會聽的。
馬民緒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還是讓你嫂子去吧,畢竟女人家好說一些?;橐雎?,講究的是緣分,緣分不夠,不可強求;分了,也不能把感情撕擄得粉碎,怎么說也是夫妻一場?!?/p>
孫秩鶴說,還是馬哥看得透徹。
這事馬民緒自然不能去,讓朱秀云去勸孫秩鶴老婆。朱秀云一百個不愿意,都說寧拆一座廟不斷一門親,何況是為離婚索要一點可憐的補償?把孫秩鶴結(jié)結(jié)實實罵了一通,又為女人叫了一番屈。馬民緒陪著小心,朱秀云才勉強答應(yīng)走一遭。
很快,朱秀云就怒氣沖沖地回來,指著馬民緒鼻子一頓臭罵。原來,孫秩鶴早和某局長的女兒好上了,為了討好這女人,瞞著老婆偷偷把原來的房產(chǎn)賣掉,另外置辦了一處房產(chǎn)送給了女人。離婚的時候,他老婆才曉得,問他要了幾萬元補償,孫秩鶴推說沒錢想不了了之。馬民緒聽罷,半晌作不得聲。
孫秩鶴似乎知道馬民緒會責(zé)怪自己,電話始終處于忙碌狀態(tài),人也沒了蹤影。久而久之,馬民緒也沒了責(zé)備孫秩鶴的心情了。田小荷再也沒有打過電話來,仿佛空氣一樣就隨風(fēng)而去了,馬民緒雖然壓抑著不去想念她,但腦海里仍舊會浮現(xiàn)出兩人在酒店里的情景。為此,馬民緒對自己產(chǎn)生了一絲恨意。但畢竟是對自己的痛恨,終究是嘴皮和牙齒之間的那點曖昧,時間一長也就不了了之。
時間過得很慢,依舊是免不了要被邀請去開一些莫名其妙的會議,參加一些幫襯或是售書的活動,給一些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所謂領(lǐng)導(dǎo)留點墨寶。田小荷依然沒有打電話來。枯坐在茶館里的馬民緒就會想,這個女人干什么去了呢?她會給自己打電話嗎?
孫秩鶴倒是憋不住了,給馬民緒打電話了。孫秩鶴說,昨天一列火車出軌了,死了好些人。馬民緒不想和他聊這些不著邊際的話,他知道孫秩鶴是想和自己和好。和好就和好嘛,無所謂的,誰不會犯錯呢?但馬民緒正等待著田小荷的電話,盡管這個電話有些遙遙無期,但馬民緒還是要等。正如喝下午茶一樣,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一時半會兒還改不過來了。過了好一會兒,孫秩鶴又打來電話說,是賈縣長邀請您共進晚餐。馬民緒有些驚訝,問哪個賈縣長。孫秩鶴吭吭哧哧說,您是和他見過面的。電話被另一個人搶去了。那人在電話里說,馬作家,您怎么就把我搞忘記了呢?馬民緒方才醒悟,原來是那個賈書記。
賈書記榮升副縣長,被安排分管文化教育,自然要拜會本縣名人。對馬民緒,賈副縣長顯得格外敬重,言語之中也很是客氣。晚上,副縣長親自陪著馬民緒共進晚餐。依舊是在“國色天香”飯店,作陪的竟然有田小荷。田小荷的目光依然水似的,但卻少了光彩。和馬民緒握手的時候,田小荷略帶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紅暈。
馬民緒不敢直接面對田小荷的目光,便顯得有些拘謹(jǐn),席上的氣氛遠(yuǎn)就沒了第一次見面時的融洽。副縣長親自給馬民緒敬了酒,其余的下屬也紛紛站起來表示一番,說要沾沾名人的光。馬民緒也不推辭,很快就有了醉意。副縣長很是高興,說,馬老師不僅僅文章寫得好,書法也是一流的。以前馬老師給我的勉勵,我是終身難忘啊。馬民緒的舌頭開始不聽使喚了,說,沒有的事情,縣長大人怕是記錯了哦。副縣長搖搖擺擺走到田小荷身邊,拍著田小荷的肩膀說,小荷,你去把馬老師給我題的墨寶拿過來,讓馬老師看看我說謊了沒有。眾人便紛紛附和著要觀賞。
馬民緒見副縣長和田小荷親密,便有些不爽,只是端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田小荷。田小荷低著頭出去了。副縣長吩咐手下的人給馬名人敬酒。馬民緒搖手說,醉了,醉了。副縣長說,馬老師謙虛了。還要再勸,田小荷拿著字畫進來了。眾人眾星捧月一般圍著副縣長看那副字畫。字畫早已經(jīng)糊裱好了,筆跡還是認(rèn)得的,只是不再是上次那首七律了,分明寫著“為官萬千難,只怕將身閑。雪后五更寒,火前周身暖。”眾人便高聲叫道,好,好,好字。馬民緒撲哧一樂,想要笑出聲來,只覺得喉頭上發(fā)甜,便要嘔吐。副縣長皺了皺眉頭,說,看來馬老師的確醉了。幾個人便來攙扶馬民緒。馬民緒揮手擋開,定了定神,說,我認(rèn)得路,我自己會走。田小荷推了推眼鏡,說,還是我送老師回去。副縣長頷首說,你是馬老師的學(xué)生,也是應(yīng)該的。
田小荷攙扶著馬民緒跌跌撞撞出了包廂。站在門口,馬民緒把手臂從田小荷臂彎里抽出來,說,我沒有醉,你還是回去吧。田小荷不說話,只是看著他。馬民緒還要勸她時,便聽見屋子里眾人紛嚷,這個馬民緒也太不識抬舉了,原以為他一個名人是有才的,沒想到作出來的詩狗屁不通。副縣長說,他這個人字還是寫得好的。馬民緒心里憤憤然,便要轉(zhuǎn)身推門進去,田小荷一把拉住他。馬民緒看田小荷欲言又止的樣子,心里一軟,嘆了一口氣,說,我還是回去了,免得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的。
田小荷跟著他出了飯店。街面上起了霧,一切都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路燈在頭頂孤獨地亮著,透出一絲蕭索。馬民緒說,你還是回去吧,免得別人說閑話。田小荷搖搖頭,半晌對馬民緒說,馬哥,我要結(jié)婚了。馬民緒看著田小荷,點著頭說,好啊,好啊。鼻腔里竟然有些酸澀。
田小荷沒有離開,盯著馬民緒看。馬民緒說,結(jié)婚了好。田小荷說,馬哥,你陪我走一走,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去了。馬民緒沒有說話,夜霧深沉的街道上,酒肉的香味兒混搭著垃圾的腐敗氣息四處彌漫。
馬民緒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他跟著田小荷走進了那間鋪滿絨毯的房間。一切都那么默契,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兩人從床上滾落到地面。最后,田小荷拉開天鵝絨的窗簾,霧很大,在燈光照射下,隱隱發(fā)出淡紅的光。馬民緒說,還是把窗簾拉上吧。田小荷說,有霧,外面看不見。說著就笑了。馬民緒把田小荷壓在厚厚的玻璃窗上,仿佛要把田小荷和自己嵌進玻璃里面去。
“我不是一個好女人。”躺回到床上的田小荷對馬民緒說,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她愛上了一個窮教師。但賈書記覺得那個小伙子礙眼,打了招呼把他調(diào)得遠(yuǎn)遠(yuǎn)的。為了把他調(diào)回來,田小荷把自己交給了賈書記,可是那個教師卻嫌棄她,不再跟她好了。賈書記是結(jié)了婚的,但他不喜歡人老珠黃的老婆了,他更喜歡年輕漂亮的田小荷。進城的時候,賈書記把田小荷也調(diào)進了城,還順利地離了婚,現(xiàn)在他要娶田小荷?!拔医K于要結(jié)婚了?!碧镄『烧f,“和副縣長結(jié)婚。結(jié)婚真好?!?/p>
“可惜你結(jié)婚了,要不然我會和你結(jié)婚的?!碧镄『烧f這話的時候,馬民緒覺得很羞愧。他仿佛看見朱秀云和馬小敏用鄙夷的眼神望著他?!拔乙郧罢嫔??!碧镄『烧f,淚水慢慢從臉頰滑落下來。馬民緒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兩人就坐在那里,不知道過了多久。馬民緒想夜不歸宿朱秀云會不會懷疑我在外面亂搞呢?田小荷和我好上了,朱秀云和女兒會怎么看我呢?我是不是會像孫秩鶴一樣和老婆離婚?馬民緒瞥眼看田小荷。田小荷的表情很冷淡,目光定定地望著窗外被霓虹燈染紅的夜空?!澳莻€,小荷,晚了,我……還是回去了。”馬民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田小荷回過頭,表情復(fù)雜地望著馬民緒,讓馬民緒有些慌亂?!拔铱础挂呀?jīng)很深了,你還是先睡吧。”馬民緒說。
"我要回去了?!碧镄『纱┲路贿呎f,“我老公恐怕還在等我,回去晚了,怕他擔(dān)心?!?/p>
馬民緒只覺得鋪著絨毯的地板像一個泥潭,自己正慢慢地沉下去。“謝謝你幫助我和我現(xiàn)在的丈夫。”穿好衣服的田小荷再一次吻了吻馬民緒。
“我不會再和你好了,也不會和你做愛了。也許我們從來就沒有好過,也許從來就不曾認(rèn)識過對方。老師,我要結(jié)婚了,你應(yīng)該為我感到高興?!背鲩T的時候,田小荷突然轉(zhuǎn)身對馬民緒說,說最后這一句話的時候,田小荷還對著馬民緒笑了笑。田小荷的笑容很干,馬民緒發(fā)現(xiàn)原來田小荷整個人都很干,沒有水分,沒有了靈性。
馬民緒聽著她下樓時蹬蹬的腳步聲,感覺到心被一下一下地敲碎了。
馬民緒回到家里的時候,朱秀云趴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電視機開著,正播放著火車出軌的新聞。新聞里說,火車和一輛貨車相撞造成了出軌。電視里幾個專家開始討論是貨車的責(zé)任還是火車的責(zé)任。馬民緒突然想笑,卻笑不出來,他換了一個臺,是養(yǎng)生節(jié)目。
馬民緒拿了一床毛毯披在朱秀云身上,然后坐下來靜靜地看電視。
“時屆寒冬,萬物生機閉藏,人的機體生理活動處于抑制狀態(tài)。養(yǎng)生之道,貴乎御寒保暖。冬天,宜喝紅茶?!?/p>
馬民緒想,明天就喝紅茶。喝茶的時候得把萬時同叫上,順便問問他有關(guān)“易經(jīng)”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