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馨雨
似乎還是在什么黑暗空間里吧,我記不清別的,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地轉(zhuǎn)著圈。
周圍有溫暖的水波涌動,我慌亂卻不恐懼,迎接某種既定的命運。不知在何處的你輕輕說,啊,她想出來看看了。
啼哭之后才感覺到你溫暖的手在撫摸我。我看見你溫柔地笑著,肩上搭著黑發(fā),和你蒼白的臉不那么合襯。
你牽起我的手,這就是人生旅程的開始吧。
春天有什么好看的呢?尤其在這早春寒冷的空氣里。你幫我扣上小棉襖領(lǐng)口的紐扣,示意我蹲下。腳邊土地裂了道縫,縫隙中有一星油綠在探頭探腦。那是十分嬌嫩的莖葉在一點點伸展,不躊躇不畏懼,緩慢艱難地遞出一份翠色。
那是什么?
新的生命,像你?;蛘哒f,是開始吧。
你這么對我說。我用胖乎乎的小手拽著你的胳膊站起來,你笑了,笑得那么迷人。你抱我在懷里,我的臉離你的唇那么近。
然后那些綠便躍動鮮活起來了,它們像海浪一樣層層漾開,在上邊開出重重繁花。日光踩著你的影子跟了一路,它企圖抓住你的腳后跟,可每次弓起身子撲出去總會落空。它和我一樣,晃晃悠悠地被時間拉長了。于是日光盛大。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長得足夠高了吧,不再希望被你抱在懷里,甚至用不著你牽。似乎可以甩開你的手自己走了,在夏日如茵的綠草上追逐北去的云靄。
夏日的湖水“浮光躍金,靜影沉璧”自不消說,單是那映在湖面上深淺不一的綠便叫人心醉神迷。我穿過無風的麥田,滿地金燦燦的麥子直挺挺地凝固在將被烤化的泥土上,盛夏的陽光燙得灼人。現(xiàn)下你還在遠處喘著氣追趕,我已在湖邊樹下獨享陰涼。
繁密樹冠在水面上的倒影延展開滿目涼意,我忍不住將腳尖探入水中。水底招搖的青荇引誘我一步步向湖心走去,身后卻響起嘩嘩的涉水聲,那是被我故意甩在身后的你緊追的腳步聲。
你沉著臉猛地拽住我,轉(zhuǎn)身就把我拉向岸邊。我從不知道你這么有力氣——我?guī)缀跸褚粭l旱季里無力掙扎的魚,被晾在毒辣的陽光底下,感覺就要窒息了。你責問的嚴厲語氣卻比那日光更灼人。
那不是真的,后來你說。
那不是夏天。夏天沒有虛幻的陰涼和湖水的誘惑。那是不該存在的。滿目蒼翠是確鑿的,但那后邊應該是高溫和酷暑,不是快意。
盛大的夏光被一點點抽離。時光總走得那么快,我怎么拼命也抓不住——立秋還沒到,我仍在長高,而你眼角已有皺紋。
明明是不合規(guī)則的,我說,這不公平,但又無法可想。許多翠綠的肥厚葉片有了萎靡的跡象,邊緣開始泛黃發(fā)脆,它們會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掉落吧。旅舍外墻上艷色的秋蘿低低喘息著,她的葉片和你夾著銀絲的長卷發(fā),在漸漸尖利的風里飄揚顫抖。她在低語,我為你忍耐,我為你忍耐。
其實我是怕那種無悔的衰老的。
你仍牽著我的手,低聲說,也許她要熬不過去了??墒钦l又知道呢,媽媽,冬天還沒有來。也許她會凋落,胡亂零散地覆蓋在黑土地上。我東奔西走也尋她不著,只見一墻殘存的灰褐藤蔓。韶華是流水,她是落花,假如我喊一聲:“你遁跡在哪里?”在那空氣干冷的荒原上,會有人回答嗎?
也許。
你仍牽著我的手,低聲說,也許還有人在。就算那里草盡木稀子規(guī)不啼,總歸還會有人在。
那人還會是你嗎,那個在冬日莽莽荒原上,牽著我穿過凜冽寒風的人?他會與你一樣嗎,引我去看蟄伏在荒蕪下的活力,埋藏在痛苦中的愛情和綻放在灰燼里的生命?
你點頭又搖頭。你說,那人將會是我的丈夫,將會是我的孩子,或者只是我自己。
那么你呢,你又在哪里?
無需再找了,你安詳?shù)匦χf。你的長卷發(fā)搭在肩上,背后像有午夜刺目的燈光。你說那時你的任務便完成了。你說你陪我走過四季,不過是想要我在來年尋一江春水,在江邊成蔭的柳樹下系一葉輕舟,最好還能有一個為我撐船的人。
我抬頭看你溫柔的側(cè)臉,反握住你的手。親愛的媽媽,四季往復輪回,從無一天止息。我無法樂觀到只唱“春若去了夏為我們而來”,也不想再追憶春夏那幕天席地的淺翠嫩金,至于日后的分離和淚水,也許無法避免。
而我現(xiàn)在,只想與你站在一起,好好感受你帶我走過的光陰。
然后才能無悔地走進,無法預知的下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