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洋
一
江北戴著一張他人看不見的面具走出家門。
擁擠的公交車內(nèi)像一鍋大雜燴,各色人等都有。江北西裝革履、肩背一只價值不菲的皮包站在氣息混雜的公交車?yán)??!爸ǜ隆币宦?,司機(jī)一個急剎車,江北像被子彈擊中了,一個踉蹌?chuàng)湎蚯懊娴拿铨g女郎。江北撞向妙齡女郎的時候,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扶手,身體保持住了平衡,空出來的那只手觸到了妙齡女郎“籃球”一樣豐滿的臀部,他的手貪婪地在“籃球”上停留了一會,身后更多的人擁擠過來,江北被推擁到車門口,輕輕一跳,人已經(jīng)站在了馬路上。
江北快步走向一家商廈,商廈里人頭攢動,江北像游動在人海里的一條魚。前面有一個紅色燈箱,上面標(biāo)著兩個字母:“WC”。江北向左一拐,推門而入,在里面反鎖上門,從兜里掏出一個紅色錢夾。里面有一沓鈔票,幾張銀聯(lián)卡和購物卡,夾層里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妙齡女郎正微笑地看著他。
江北從商廈后門出來,穿過兩條馬路,走進(jìn)“上島咖啡屋”。
坐在靜謐幽雅的“上島咖啡屋”里,聽著淡淡的音樂,江北小口喝著不加糖的咖啡,在淡淡的苦澀和濃濃的醇香里,他急跳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二
中午12點(diǎn)之前,江北走進(jìn)城市西郊的一座小區(qū)。
六樓的門有節(jié)奏地響了幾下,劉海兒喊著“來了,來了?!遍T開了,劉海兒看見站在門口的江北,高興地對懷里的小狗說:“寶寶,看看誰來了?快喊爸爸?!?/p>
小狗嗚嗚叫了兩聲,似乎在喊:“爸爸,爸爸?!?/p>
江北的一只手在小狗頭上輕撫了兩下,另一只手不安分地伸向劉海兒洶涌的胸部,劉海兒喊了一聲“討厭”,一只腳已經(jīng)把門蹬上。
江北擁著劉海兒倒在沙發(fā)上,嘴唇尋找著嘴唇,肢體彼此糾纏不休。小狗也不甘寂寞,爬到兩個人的身上,紅紅的舌頭舔著兩個人的臉。劉海兒把小狗推到一邊:“乖,別搗亂,爸爸在愛媽媽呢。”
劉海兒滿面潮紅地還要江北“愛”,江北整理了一下領(lǐng)帶,在沙發(fā)上坐直了,劉海兒生氣地嘟起了紅艷艷的小嘴。
江北變戲法般地拿出一支玫瑰花,又從兜里掏出兩張紙幣:“你去弄幾個菜來,吃完飯后我們好好愛一場。”
江北看著劉海兒出了小區(qū)大門,他轉(zhuǎn)身走進(jìn)書房,挪開書房里的一排書架,打開墻壁上一個與墻體融為一體的白色盒子。里面的存折已經(jīng)有十幾張,上面的數(shù)字雖然不一,加起來卻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江北只拿了一張用兩層紅布包裹著的卡,這兩天,他要從卡里取些錢給他資助的貧困女生匯去。
江北把卡裝起來,把白色盒子蓋上,又把書架移回原位?;氐娇蛷d,他兌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小口喝著,一杯咖啡沒喝完,門咚咚響了起來。
劉海兒提著一包東西大呼小叫地走了進(jìn)來,江北幫她把吃的喝的東西擺滿了一桌子,小狗跳到桌子上,抱著一只雞腿啃了起來。劉海兒伸出蔥白般的手在小狗眼前晃著:“寶寶,媽媽平時怎么教育你的,爸爸還沒吃,你怎么就先下嘴了?!毙」繁еu腿,嘴里含糊地嗚嗚著。
飯后,劉海兒在床上鮮活生猛異常,江北被她調(diào)動得情緒高漲,兩個人快樂得像兩只獸。
三
天黑前,江北回到了他的真實(shí)、溫暖的家。
江北進(jìn)門后聞到了濃郁的肉香,是老婆在廚房里紅燒排骨,排骨紅得艷麗,酥得骨軟。老婆看見江北饞貓似的看著紅燒排骨,笑著說:“一會就好了,你先去洗個澡,我已經(jīng)放好水了?!?/p>
江北去沐浴的時候,女兒正在小書桌前寫作業(yè),嘴里小聲念著什么,他悄悄地退了出來。
浴缸里的水溫適宜,水量恰好夠江北把整個身子舒服地泡在水中,江北伸直腿腳,頭枕在水枕上,全身松軟得沒有一點(diǎn)力氣。
老婆喊江北吃飯的時候,江北已經(jīng)在浴缸里睡了一覺。醒來后的江北胃口大開,他喝了半斤白酒,吃掉一條魚,五塊排骨,又吃光了兩碗大米飯。江北饕餮吞咽的時候,老婆微笑地看著他,老婆眼角的皺紋密密地聚集在一起,細(xì)碎得像那些流逝的光陰。
夜黑得無聲無息。當(dāng)女兒打著哈欠從書桌前站起來時,老婆已經(jīng)鋪好了被褥,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江北,江北歉意地說:“你先睡吧,我還要忙一會?!?/p>
老婆和女兒進(jìn)入夢鄉(xiāng)后,江北打開電腦,在等待電腦開啟的過程中,他兌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電腦連接好了,江北打開私秘日記,寫下了這樣一段:XXXX年X月X日,邂逅一妙齡女郎,得人民幣XXX元,銀聯(lián)卡和購物卡X張……寫完后,江北展開右手,閉上眼睛,右手掌心里剎時過電般地傳導(dǎo)著妙齡女郎臀部“籃球”的鼓脹和圓潤。
四
早飯后,江北告別妻女,走出家門。
蠢笨的公交車像一位臃腫的孕婦,爭相擠進(jìn)來的人群似乎要撐破她的肚皮。江北被擠在過道里,動彈不得,他轉(zhuǎn)動著頭顱,沒有看到合適的作案對象。
公交車駛到人民公園的時候,上來一個滿面紅光的胖男人。男人提著一個碩大的包,油亮的頭發(fā)一根根乖順地貼在頭皮上,手指上套著一枚碩大的戒指。
胖男人一上車就對著手機(jī)咿里哇啦地喊,聲音大得一車人都能聽見。公交車駛到城西2路,車子“吱嘎”停了下來,胖男人的電話還沒打完。江北的一雙眼睛盯著等待下車的人群,手中薄如紙的刀子迅捷無聲地劃開了胖男人的包,另一只手輕車熟路地摸出一個錢夾子。身后的人群潮水般擁來,江北被裹夾在其中,倒垃圾一樣從車?yán)餅a出來。
下車后,江北拐入一條小巷,一路疾行??斓健凹摇钡臅r候,江北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呼出一口氣,抬手敲響了門。敲了很久,也不見劉海兒來開門。
江北用自帶的鑰匙打開門,他的兩只腳剛邁進(jìn)門內(nèi),門“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江北還在愣怔的時候,一個黑乎乎的袋子套在他的頭上,一把冰涼的刀子抵在他的腰間。江北剛要掙扎,腰間的刀子抵得更緊了,身后一個男人狠狠地說:“老實(shí)點(diǎn),不然就讓你見血?!币桓掷K子把江北捆扎得像一個粽子。
江北喊:“劉海兒,劉海兒!”
沒有劉海兒的回音。
江北問:“你們想干什么?”
男人說:“你最好配合一點(diǎn),乖乖地把書房里的鑰匙交出來,不然就廢了你!”
江北問:“什么鑰匙?”
男人說:“少給我裝糊涂,快點(diǎn)交出書房暗箱里的鑰匙,老子的耐心是有限的!”
男人從江北身上搜出一串鑰匙,快步走向書房。書房里傳來搬弄書架的聲音,片刻后,男人興奮地低叫起來:“打開了!”
男人從書房里出來后,他狠狠地踹了江北一腳,門咣地一聲在身后關(guān)閉了。
五
也許是過了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或者更長時間,江北艱難地挪到廚房,摸到劉海兒平日用的那把菜刀,刀子在他手中拉鋸一般地來回動著,經(jīng)過了漫長的時間,捆扎在身上的繩子蛇一樣掉了下來。江北取出口中的毛巾,頭上的袋子,拉開窗簾,從窗外跳進(jìn)來的陽光灼疼了他的眼睛。
房間里看不出被洗劫過的跡象,依舊保留著往日的面貌,只有書房里敞開的白色盒子突兀在那里,像一個不可彌合的傷口。
江北一遍遍撥打劉海兒的手機(jī),聽筒里再也沒有往日的歡聲笑語,只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
江北一個人在書房里坐了很久,坐到日暮西斜,房間里一點(diǎn)點(diǎn)暗了下來。
江北回到家時已經(jīng)很晚了,老婆和女兒都睡了。江北步子輕得像貓,他剛在老婆身邊躺下,老婆說了一句:“回來了?”
江北嚇了一跳:“你還沒睡著?”
老婆說:“等你呢?!?/p>
江北說:“今天單位里的事情特別多,加班才忙完。”
老婆說:“注意身體,別累著?!?/p>
江北說:“我知道,睡吧?!?/p>
江北轉(zhuǎn)過身子,睡了。
六
早班公交車上人滿為患,江北從人縫中探出頭看著車窗外,城市的街景在他眼前一一閃過。
往日的此刻,江北會選擇一個合適的地點(diǎn),合適的作案對象,及時出擊,得手后迅速離開,返回他在城西的家,那里是他的加油站、溫柔鄉(xiāng)。
江北想到了劉海兒,她的年輕、活潑,她的溫柔、嬌縱,她在床上的鮮活生猛、花樣翻新,她是天使,也是魔鬼。
兩天兩夜了,沒有劉海兒的半點(diǎn)音訊,她像一滴水,從這個城市里蒸發(fā)掉了。
公交車停靠在了M大學(xué)停車點(diǎn),江北滿腹心事地朝M大學(xué)走去。
站在M大學(xué)門口,江北的眼睛突然有些潮濕,十年前,他曾經(jīng)懷揣著一腔熱血從這里走向社會。那時候真是年輕呀,壯志滿懷、躊躇滿志,恨不得把整個世界都踩在腳下。
M大學(xué)的門衛(wèi)是個年輕的小伙子,瘦弱的身體在寬大的制服里咣咣當(dāng)當(dāng)。江北報出了一個女生的名字,小伙子說,你稍等,我打電話聯(lián)系一下。片刻后,電話通了,小伙子把電話交給江北。
江北接過話筒,聽筒里傳出一個夾雜著方言的女聲:“你好,你哪位?”
江北說:“這個月的生活費(fèi)已經(jīng)給你匯去了,希望你好好學(xué)習(xí)。”
七
江北沿著M大學(xué)前的街道慢慢走著,沒有目的地,也不知道終點(diǎn)在哪里。
走得腿腳酸軟的江北打算找個地方休息一會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座高聳入云的中環(huán)樓。在中環(huán)大樓十六層的某個房間里,江北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那是他揮灑青春,縱橫馳騁的一個天地,金融危機(jī)的到來擊碎了他的夢。
改變命運(yùn)的日子來臨時,江北正在辦公室里如往常一樣忙碌著,他突然接到了一個書面通知,他被辭退了,只有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以后,他必須準(zhǔn)時離開這座大樓。盡管事先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江北還是一下子蒙了,大腦出現(xiàn)了暫時的短路。30秒后,江北抓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想給他的上司或是同事打個電話,電話已經(jīng)無法撥出,手機(jī)也被屏蔽,他想喝杯咖啡,一個人靜靜地梳理紛亂的思緒,咖啡機(jī)里已經(jīng)滴不出一滴咖啡。江北走出房間時看見整個樓層里亂糟糟的,有人承受不了打擊出現(xiàn)暫時的休克,有醫(yī)生忙亂地跑來跑去。江北收拾好私人物品走出辦公室時,正好是十分鐘,房間里的燈光突然熄滅了,房門在身后咔嚓一下鎖上了。
走出中環(huán)樓的一剎那,一縷強(qiáng)光射進(jìn)江北的眼里,他閉上眼睛,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八
江北在中環(huán)大樓前面的一個公交站點(diǎn)上了車,兩年前,江北走出中環(huán)大樓后,就是在這輛公交車上開始了他的第一次。
那天,江北提著一大包私人物品神色黯然地站在擁擠的公交車?yán)铮种械陌鼔嫷盟母觳菜崽?,正?dāng)他把包轉(zhuǎn)移到另一只手上時,胳膊肘碰到了一位年輕女子豐滿的乳房。年輕女子尖叫了一聲:“流氓!”江北急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蹦贻p女子不依不饒:“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鳥、流氓,衣冠楚楚的禽獸?!苯弊毂?、拙言,被年輕女子罵得抬不起頭來。
年輕女子見江北不吱聲了,越發(fā)張狂放肆,扯開嗓門罵起來,直罵得口干舌燥方罷休。江北被女子罵得氣血沖腦,血脈賁張,他看著女子背對著他的冷冰冰的屁股,他發(fā)現(xiàn)那對半圓形的屁股后兜里竟然有一個軟皮夾子,只是一瞬間里,被辭退的憤怒和被辱罵的屈辱一下子都集中到了那個軟皮夾子上了。
那是江北第一次,他得到了八百多元,那是他人生旅程中的一個終點(diǎn),也是他另一種生活的起點(diǎn)。江北很好地瞞住了妻子和家人,他編織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每天,他衣冠楚楚地夾著皮包去上班,成為一名戴著面具的白領(lǐng)。
半年后的一天,江北和年輕女子再次相遇。在“火舞冰點(diǎn)”,年輕女子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飲,江北坐在她對面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微醉了,緋紅的臉頰,朦朧的眼神。
江北開了一瓶紅酒,自己倒了一杯,給年輕女子倒了一杯。他提議為他們在這個美好的夜晚相識而干杯時,年輕女子似乎已經(jīng)不記得江北了,她舉起杯子和江北碰了個叮當(dāng)響,豪爽地一飲而盡。
醉酒后的年輕女子看起來風(fēng)情萬種,她一會兒俯在江北耳邊低聲私語,一會兒又轉(zhuǎn)過身哧哧而笑。瓶里的酒喝光的時候,江北問年輕女子住在哪里,他送她回家。年輕女子大聲嚷嚷著,我不回家!
那天晚上,江北開了一個房間,他和年輕女子共度良宵。那夜,他知道了年輕女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劉海兒。
公交車在江北的胡思亂想中停了下來,又上來幾名乘客,最后上來的一個女子讓江北的眼睛陡然間瞪圓了,他看到了劉海兒。
九
公交車沿著固定的線路行駛著,劉海兒咀嚼著口香糖,耳朵里戴著耳麥,她的頭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搖晃著。
“吱嘎”一聲,公交車停在了“火舞冰點(diǎn)”門前,劉海兒從車上跳下來,一個人走進(jìn)了“火舞冰點(diǎn)”。
江北尾隨劉海兒走進(jìn)“火舞冰點(diǎn)”的時候,他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和眼花繚亂的燈光中迷失了,眼前瘋狂扭動的男男女女們戴著牛頭馬面,面具上的表情或搞笑,或丑陋或陰險或恐怖,男人或女人,好人或壞人已經(jīng)無法分辨,這個世界陷入了顛攣和瘋狂中。
江北戴上一個“狼”面具,他踩著強(qiáng)勁的旋律一點(diǎn)點(diǎn)地融入這個瘋狂的動物世界里,他的手和腳,他的全部身軀都在盡情地扭動、釋放著,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也可以跳得這么好,這么忘情,這么恣肆。他忘記了來這里的目的,忘記了他是怎么走進(jìn)這家舞廳的,他只是不停地跳,時間和空間都已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個個扭動著沒有了靈魂的軀體。
十
江北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自己正赤裸著身子躺在一張床上,衣服胡亂地丟了一地。江北從床上坐起來,四下里張望著。正對著江北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副線條簡單的風(fēng)景畫,右邊是一個小吧臺,上面有酒水和咖啡,左邊是透明的可以看見巨大浴缸的大衛(wèi)生間。
江北晃了晃腦袋,他努力回想著是怎么來到這里的。他只記著,他一個人在舞廳里跳舞的時候,來了一只“羊”。那只年輕的“羊”和他這只“大灰狼”共舞,他們似乎心有靈犀,配合默契。
跳累了,狼和羊在吧臺上把酒對飲,他們把一杯杯的紅酒灌進(jìn)隱藏在面具下面的喉嚨里,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攙扶著在六樓的客房部開了一個房間。江北還記得,當(dāng)他騎在“羊”身上的時候,她還戴著“羊”面具。后來,那只“羊”又騎在了“狼”身上,顛簸起伏,江北在高潮到來前的時候聽見“羊”發(fā)出了一聲狼的長嘯……
江北翻身下床,揀起地上的衣服,他把手伸進(jìn)衣兜的最里層,里面是空的,他把手又伸進(jìn)另一個口袋,仍然是空的。他的惟一的一張銀行卡不見了。那張卡上的錢是干凈的,那是單位里發(fā)給的一次性下崗補(bǔ)助金,他曾經(jīng)用卡里的錢資助了一個貧困生。
江北胡亂地穿上衣服,他像一只窮途末路的狼,向外奔去。他奔出酒店,奔向?qū)掗煹鸟R路,馬路上車輛穿梭,人流如潮,沒有“羊”的影子,也許那只“羊”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人,唯有他還披著一張狼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