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瀟
甘肅是詩壇公認(rèn)的詩歌大省,到目前為止,參加過“青春詩會”的詩人已達(dá)20位,被《詩刊》“每月詩星”推介的詩人已有10多位。于是,繼廣受文壇關(guān)注的“小說八駿”之后,甘肅適時地推出了自己的又一文學(xué)品牌:“詩歌八駿”,展示出文學(xué)隴軍的又一實力方陣。
娜 夜 風(fēng)語者。詩人固然需要寫實的能力——如娜夜《起風(fēng)了》之所展示,但也需要想象的能力,如她的《生活》。讓“我珍愛過你”這一普通的情感出奇制勝者,是她“像小時候愛一顆黑糖球/舔一口/馬上用糖紙包上/再舔一口”這一生動可感的想象。這一想象之優(yōu)美,讓我想到了她的《母親》之“母親站下來/目送我//像大路目送著她的小路”。娜夜之才情富贍,還表現(xiàn)在她對詩歌的建造單位“行”與“節(jié)”的靈活運用。娜夜詩中,多有一個字兩個字的短促分行,卻不顯其短,在和長句子的組合中尤顯響亮。在《白銀時代》中,我第一次見她如此大方地使用“節(jié)”:全詩共11行,卻被她斷為6節(jié)!惜字如金的娜夜在這首詩里揮霍著“節(jié)”,別有意味。尤其是連續(xù)五六行之后,突然停頓,突然出現(xiàn)的那一個單行節(jié),最富意味,如驚堂木一響,天地為之一靜!娜夜對“風(fēng)”似乎有著特別的感覺,你看她的《起風(fēng)了》《睡前書》和《詩人》《別》,每一首里都有著對于風(fēng)的敏銳感受。無邊無際的風(fēng),吹拂著娜夜的無邊才情,作為魯迅文學(xué)獎的獲得者,娜夜是當(dāng)之無愧的!
高 凱 一個詩歌的“老實人”!高凱的《村小:生字課》以一個機(jī)敏的捕捉而一句成詩,享譽鄉(xiāng)土中國,此不詳述。他的這八首新作也令人耳目一新?!稄椙佟仿涔P即顯高凱一貫的機(jī)敏:“把所有的弦都繃緊/讓自己的身心徹底放松”,這不就是“彈琴”么?熟悉而又陌生,這就是詩歌藝術(shù)重新命名的真義——也是樂趣。有“琴心”者,天下皆“琴”,于是,“把一團(tuán)舊棉花彈成新棉花/也是彈琴”,于是“一切動人心弦的動作/都是彈琴”,于是“彈琴的最高境界是對牛彈琴”。他的《大槐樹詞》為天下的移民抒情:“大槐樹就是大懷樹”,是“一個故鄉(xiāng)結(jié)”,語言憨厚而才思敏銳。他的《打麥場上》又一次引領(lǐng)我們到達(dá)了他的隴東故鄉(xiāng):“巴掌一樣展開的打麥場上/晾曬著一家人的安詳”,高凱的詩一寫到隴東,就自有一種安詳。但是《刀子沉浸在月光下》卻讓他安詳不再:“意外地深入一把還沒有開刃的刀子/我感到了自己骨頭里的陰冷”。我最喜歡的是《羊皮筏子》:“這應(yīng)該是羊一生最生氣的時候了/氣鼓鼓的 被集體綁在一起//命都沒了 一個個/還一起給誰生了一肚子悶氣”,句句切題、字字及物,讓我恍然覺得高凱原來是一個大大的“老實人”,他說的幾乎都是人們嘴邊上的話,區(qū)別只在:高凱說出來了,而別人沒有說出來。《兔年的典故》是高凱這個“幸運的兔崽子”本命年的自嘲,他把幾乎所有關(guān)于兔子的典故都想到了。爽利口語中詩情內(nèi)含,大智若愚,其高凱之謂乎?
古 馬 甘肅詩歌的一個楔子。古馬十分喜歡自己的《羅布林卡的落葉》,他的喜歡是有道理的:這確是一首寫“靜”的杰作。一片林地,已夠寂靜;落葉沙沙,已增其寂靜;這時,一只灰鼠前來覓食,更增其寂靜。但是古馬的不凡之筆在于,他把這只偶然出現(xiàn)的灰鼠想象成了一個突然打進(jìn)落葉之談話的“楔子”!這是讓詩人們艷羨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神來之筆,它使這片林子的寂靜,到了緊密、堅實、飽滿而無空隙的極致。知道楔子這一意象的人們,都能體會到楔子的力量。如果能有幾聲遠(yuǎn)遠(yuǎn)的斧聲——那打擊楔子的聲音,則此意境將更絕。古馬同樣喜歡他的《倒淌河小鎮(zhèn)》。這首詩也不簡單,它以一個“換”字而“一字立骨”,也以一個“換”字而“一字傳神”。它給我們的重大啟示在于:事物的神態(tài),不在事物的名詞性靜態(tài),而在事物的動詞性動態(tài)。古馬此詩,若無這個“換”字一以貫之,僅靠那些刀子呀血呀鷹呀羊呀之類的西部事物(名詞),當(dāng)與一般徒具其形的西部詩無異?!皳Q”字也是一個“楔子”,它牢牢地嵌入了這首詩中,讓它再無“空隙”。古馬的詩向來注重精純的質(zhì)地,而堅硬之物,方可做楔子——古馬,你就做甘肅詩歌的楔子吧!
離 離 真情像野草般搖曳。年輕有為的后起之秀離離,寫自己的兒子、丈夫、哥哥,表現(xiàn)出濃郁的親情,這讓她的詩歌真實可信而不可疑。離離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基于女性視角的詩意感受,這是她偏居隴中而詩名天下的真功夫,像她的《在新華書店》,寫人所共有的生活體驗,卻語出不俗。她于無聲處聽驚雷的能力讓我們相信:細(xì)節(jié)之中,不只潛藏著魔鬼,也潛藏著天使。在她的這些詩中,我最喜歡的有兩首:一首是《我們說點別的》,不談愛情而愛意濃濃,好,樸實、內(nèi)在;另一首是《再差那么一點》,夕陽、橘子,一個并不多么奇異的隱喻,卻被她把玩得含蓄蘊藉,若無其事。這就是一個詩人真正的享受:別人要么享受黃昏的夕陽,要么享受手提袋里的橘子,而詩人則享受這兩樣事物在感受中的合而為一、分而為二;猛看為一、細(xì)看為二。這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應(yīng)該身懷的絕技。離離詩歌第二個特點是句法離離而合合、搖曳且多姿。宋代姜白石說:“(詩歌的語言)血脈欲其貫穿,(但是)其失也露?!睘楸苤甭叮x離的有些詩句付出了血脈不暢的代價,如“讓我抱著粗糙的天空/一只孤獨的鳥/無法言說的美”。但白璧微瑕,不掩離離詩歌的玉潤質(zhì)地。
梁積林 芝麻開門讓你進(jìn)去。來自山丹軍馬場的詩人梁積林似乎特別喜愛“門”意象——他的詩中多有關(guān)于門的想象,如《弱水謠》之“二月是門檻/那么三月就是門扇”;如《雪霧》之“鷹墩上一只老鶇/把頭勾進(jìn)胸懷/仿佛扣緊了釕扣的一頁門扇”;如《風(fēng)吹安西》中那個“沙梁上加油站的鐵皮門”。與“門”意象相伴的,還有“窗”意象,如《阿柔草原》之“風(fēng)很小。小到了一只蜜蜂可以住在自己的翅膀/像一個人打開了窗戶/向外張望”,如《桃花》之“把她牽進(jìn)一支筆里,再挽進(jìn)/一個字里,仿佛關(guān)好一扇入夜前的窗戶”。他的門窗想象,到他的《羊臺行》之四之五而臻高潮:“打開昭武,看見月氏/打開甘州,看見回鶻/打開一朵蘭蓮花,看見了誰//然后聽一株草關(guān)門的聲音/然后聽一粒沙關(guān)門的聲音/然后聽一滴水關(guān)門的聲音”。梁積林似乎還喜愛一些諸如“動睒”、“踅乎”、“嘶嚶”等可致“陌生化”效果的詞語,但它們畢竟不如“石頭眼鏡/像是一個部落的兩頂黑色帳篷”等陌生化的想象更接近詩歌本身。我不得不提醒他的是:今后請注意一下詩歌的行列擺布——外形式。像“弱水邊”、“跑進(jìn)”、“是回憶”等語意單薄的詩行其實是一種詩行的浪費。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應(yīng)該珍惜自己的每一個詩行——雖然它們是用之不竭的。
馬蕭蕭 覺悟在大地星空之間。軍旅詩人馬蕭蕭的詩歌語言,典雅中時見口語,如“老哥的責(zé)任”、“忙活著”、“小毛病哩”等,這讓他的詩歌不僅看上去疏密有致,而且聽上去音韻流轉(zhuǎn)。我喜歡他的《清明》,這首詩說出了一個多少年來緊貼在天下故鄉(xiāng)溫暖回憶之上卻不為人們所注意的真實:“祖墳里的親人……希望我走得越遠(yuǎn)越好,死得死越遠(yuǎn)越好?!碧煜轮辽钪?,卻往往出以無情之語。但馬蕭蕭的《蘭州很安全的》,卻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之反版——或者翻版。他似乎擅長此道,因為他的《幾回回夢回故土》也是“新瓶裝舊酒”——古老的鄉(xiāng)愁閃爍出現(xiàn)代的光澤。其意象(如“手機(jī)”和“充電器”)是新的,但是其意蘊卻是舊的。16歲即成為全國十大校園詩人的馬蕭蕭,現(xiàn)在已成長為一個大地星空之間低眉俯首的悟者,比如他慧眼閃亮的《中國地名手記》,比如他從九寨溝的水得出的江河之悟——江河之濤聲,是江河在召叫自己的“魂”。由此而自然延伸,則天下詩人長長短短彎彎繞繞哼哼唧唧的詩句,就是他們在召叫自己的“魂”。召魂,是因魂之不在!召魂,是要魂兮歸來!詩歌就是要把那些不在的魂,召叫到我們眼前。
第廣龍 人生的清唱者。中國當(dāng)代詩歌繼“五四”之“從文言到白話”后一個重大的口氣變化,就是“從歌唱到講述”。第廣龍對此卻是兼收并蓄,他有歌唱如《祖國在高處》者,復(fù)有講述如《我害怕的是人》《病中的父親》者。《病中的父親》“記敘”了父親彌留之際的情景,其“詩寫”之處在于父親之病痛與兒子之心痛的“互動”:“塌陷的還有我的骨頭”。與《病中的父親》相比,《硫磺》顯示出第廣龍寬闊的獲取詩歌題材的能力:遙遠(yuǎn)的火山口,好像是離他最近的靈感之源。不過我也很喜歡他的《過了很久》《預(yù)知》《說老就老了》等生活晴雨表類詩歌,其中展示著第廣龍的樸素之情、透明之心、寧靜之身、寬厚之愛!我喜歡經(jīng)驗的詩也喜歡超驗的詩,我喜歡對熟悉題材的陌生化處理也喜歡對陌生題材的熟悉化處理——他的《一個企圖自殺的人》就寫出了隱藏在我們每一個人心靈深處的死亡感受,而說出那些應(yīng)該說出的話,本來就是詩人的任務(wù)。不過,像他的《在夢里和親人團(tuán)圓》這類詩,正面突擊,所有的文字排成整齊的隊伍敲鑼打鼓地前進(jìn),像當(dāng)年的普魯士戰(zhàn)爭場面——他似乎對自己的才華過于自信。
胡 楊 敦煌之西的綠洲歌手。胡楊既是作家,又是學(xué)者,同時還是詩歌八駿里最西部的一個詩人。他歷數(shù)自己曾赴羅布泊、可可西里、阿爾金自然保護(hù)區(qū)、后昆侖、西藏阿里穹窿銀城、內(nèi)蒙古敖倫布拉格考察探險的經(jīng)歷時,如數(shù)家珍,滿臉榮光。在那“夏天,跑著一群拿著火把的風(fēng)/冬天,跑著一群舉著刀子的風(fēng)”的地方,胡楊“騎一匹毛色骯臟的駱駝”,在無邊的曠野孤獨地行走,辛勤地寫作,成績顯著,引人注目。最近,他的《綠洲扎撒》組詩,正陸續(xù)刊出——他正奉蒙古王的號令,為那片綠洲與那段歷史歌唱?!罢l是沖擊的旗手/倒在血泊里/手里攥一把黃沙/然后又松開”,寫得頗為壯美。胡楊詩歌多用短句子,這與他所描寫的河西大漠有一種對立但也有一種統(tǒng)一。胡楊詩歌的現(xiàn)場感與及物性如果能夠再強(qiáng)一些就好了。
點評到此為止,一己之見,恐多不當(dāng),還望行家指正。
上述詩歌八駿驍勇靚麗的身姿,當(dāng)然并不能夠遮掩甘肅詩歌存在著的許多問題。比如奉獻(xiàn)于詩歌者少而獲利于詩歌者多,比如廣受爭議的方向性的詩人少而磚瓦周正的工匠式詩人多,比如研究技術(shù)主動出擊者少而等待靈感守株待兔者多,比如捕捉真切生命感受者少而販賣西部意象者多……但甘肅詩人畢竟在風(fēng)吹浪打中鑄造著自己傲立詩海的弄潮形象。甘肅詩歌將前赴后繼,此八駿之后,另外的八駿,正排闥前來!在他們還沒有到來之前,這八位甘肅詩歌的良驥才駿,希望你們馬踏飛燕,一路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