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醉
我們是裝滿熱氣的兩只小瓶被菩薩放在一起
我在石子小道跑完最后一圈,駐足,深呼吸。這時有影子貼著我身體飛快掠過,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那個瘦猴。
我堅持晨跑三年之久,春夏秋冬,每天極早就起床鍛煉。天微亮,靜謐的鳳凰公園只有鳥兒的喳喳,我在晨曦中沿路奮力奔跑,大腦一片空白。我熱愛這樣的狀態(tài),世界尚在睡夢,一切麻煩都還來不及發(fā)生,而我的心能暫時沉溺在原始的混沌里,無憂無慮。
三年來,總會和那個瘦猴在公園的小道擦肩而過。我猜測他是附近理工大的學(xué)生,極瘦,一張俊美的臉,眼神漠漠。我一貫不喜漂亮男孩,所以在他初次和我打招呼時我只是看了他一眼,接著面無表情地跑自己的路。大概是我的冷淡刺傷他的自尊,這三年,我倆在鳳凰公園晨跑時無數(shù)次碰面擦肩,卻誰也不搭理誰。
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對于一個正值花季的男孩來說徹夜約會打游戲該是常事,睡懶覺自然在所難免。像他這樣堅持不懈晨跑的,實屬鳳毛麟角。但我的夸贊僅限內(nèi)心活動,從沒動過和他搭訕的念頭。他更決絕,每次路過我時,總要奮力提速,我還未及看清他的表情,他就兔子般不見了。
今天一如往常,那個被我稱為瘦猴的怪人一閃而過。我沖遠去的背影搖搖頭,轉(zhuǎn)身去公園對面的永和豆?jié){吃早餐。
這三年的早餐都是媽媽在家做好等我回去一起吃,小米稀飯、花卷、辣白菜??勺蛲韹寢屚蝗徽f不想做飯了,我說行,我上外面對付幾天。我一直愛吃永和豆?jié){的油條,焦脆并且巨大,咀嚼起來很過癮。
走進店里,一眼瞧見瘦猴。
對于我的出現(xiàn)他只是閃動一下眼睫毛,然后小口喝他的豆?jié){。突發(fā)奇想,我徑直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叫餐。
瘦猴小口喝豆?jié){,小口吃油條,面前的玻璃罐里是正宗的韓國泡菜。我對服務(wù)生點相同的泡菜,她抱歉一笑,說,那是帥哥自備的!還沒等我尷尬,手機響。電話顯示是我爸,我掛斷,他再打,反反復(fù)復(fù),我索性接通。
講話的是京東大酒店的一位客房經(jīng)理,他告知我爸欠了半月的房費,要我拿錢領(lǐng)人。我愣怔,我爸這半月不是在老家處理老房的拆遷補償嗎·“喜艾,救我!”電話傳出熟悉的聲音,真是我爸。聞聲只覺眼前一黑,這聲音對我簡直就是一種魔咒,讓我頃刻間崩潰發(fā)瘋?!拔也徽J(rèn)識他,你們撕票好了!”我用力將手機摔在地上。
我踉蹌著走回家,媽媽在陽臺織毛衣。
扶住輪椅,我問她餓不餓,媽媽搖頭,繼續(xù)手里的活計。我勸她休息一會,天氣尚暖,我不著急穿。媽媽仰臉沖我笑一下,艾,早點上班吧!
我想問問老家拆遷的事,卻忍住了。
幫媽媽上好廁所,我拎包上班,初秋的一天正式開始了。
菩薩是一位很愿意幫忙的東方女人一生只幫你一次
我媽在市豫劇團工作。
兒時,我常讓她教唱戲: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男子打仗到邊關(guān),女子紡織在家園。見我揮舞衣袖有模有樣,我媽就笑,艾,媽可不樂意讓你做花木蘭!我問為什么,她蹲下凝視我的眼睛,艾,媽只希望你做尋常女子,擁有溫暖的家,有一個肯替你擔(dān)當(dāng)?shù)娜恕?/p>
從我記事起我爸就無所事事,家里日子全靠媽的工資支撐,不算窘迫但也不富足。我略懂人事時曾問媽怎能遷就我爸的游手好閑,她解釋,也曾勸過鬧過打過,但他就是不肯做事,我媽不愿日子烏煙瘴氣,就選擇了隱忍。
忍,頭懸一把刀。這些年,我媽過得極其辛苦。
但她從不對我抱怨訴苦,每天上班、做飯、做家務(wù)、幫我溫習(xí)功課。午夜,在臥室唱《花打朝》:八弟妹有帖把我請,聽說吃席我心高興,梳洗打扮不消停?;诺梦沂置δ_又亂,拿起花鞋頭上戴,拿起鳳冠腳上蹬。太太的衣裳還沒換好,小小兒你催得太太頭發(fā)蒙,急急忙忙把車上,我到羅府里喝他幾盅。
橢圓的月亮透過玻璃窗,跟隨揮舞長袖的媽媽左右挪動,房間里彌漫明亮的歡喜。我蜷在被窩開心地笑,輕聲哼唱。
有媽的孩子像塊寶。
這些年,我并不曾因家里的經(jīng)濟有半點壓力,像正常孩子一樣讀書吃零食,穿漂亮的裙子買喜歡的首飾。我媽說,女孩要富養(yǎng),省得我長大貪圖榮華跟人跑了!說時,我媽一張俊俏的臉布滿微笑,像一朵盛期的芍藥花。
可就在我十八歲那年,下鄉(xiāng)鎮(zhèn)演出的媽媽毫無征兆地中風(fēng),最后落下雙腿癱瘓。
我爸第一反應(yīng)就是讓我輟學(xué)參加工作,他理直氣壯地說你媽是因你才這樣的,你要負責(zé)!病床上的媽媽一聽此言抓起水杯死命砸他,第一次當(dāng)著我的面罵他混蛋!
我爸奪門而出,不知去向。
我什么也沒說,去學(xué)校收拾東西,去羅柯家找他爺爺。
羅柯是我同學(xué),他爺爺有一家蜂蜜公司,曾經(jīng)問我愿不愿當(dāng)他的小秘書。當(dāng)時我是去給羅柯補數(shù)學(xué),對于老人家的玩笑沒當(dāng)場回復(fù)。內(nèi)心,只覺上班是很遙遠的事。
世事難料。半年而已,我找到羅爺爺,肯定地答復(fù),我愿做他的小秘書。
羅柯問我是不是遭遇困境,他甚至把他的存折給我用來救急。我說不用,我只想有份工作。羅爺爺起初不答應(yīng),他說愿資助我讀書,和羅柯一起,讀大學(xué)讀研究生。我沖善良的老人笑,告訴他我決意靠自己來養(yǎng)活媽媽,沒有任何回旋余地。
羅爺爺靜靜打量我三分鐘,同意了。
媽媽為我的決定大鬧好一陣子,我只是不吭聲,任由她摔碟子摔碗。上班伊始,我去理發(fā)店剪了短發(fā),穿著羅爺爺送的白襯衣小西服,跟隨他去果園去養(yǎng)蜂場去公司。我每天面帶微笑,言語簡潔,手里時刻拎著筆記本電腦。電腦里,有果園、養(yǎng)蜂場、以及公司的詳細資料,我需要隨時了解熟悉。
獨自走在路上,或夜深人靜時,我會驚詫自己面對家庭變故的鎮(zhèn)定與泰然處之。那一刻,我堅信自己具有受苦的天賦,生來就能在動蕩中求生存。我不擔(dān)心青春提前成熟,家里現(xiàn)況使我徹底洞悉媽媽過去的生活,我只想拼力給媽媽一份喜樂的安穩(wěn)。
見我每天精神抖擻的晨練,每日喜笑顏開地上下班,媽媽終于平靜下來。
我爸再次出現(xiàn),窩在家里一如往常地吃飯喝酒,看電視睡覺。看到我媽凌厲的眼光,他振振有詞:要孩子做什么·不就為了讓她養(yǎng)我們嗎!我說媽,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你好好的,其他都無所謂。
但事實并非如我所說。
看見正值壯年的一個大男人在家虛擲光陰,并且把我給媽媽買的各種營養(yǎng)品統(tǒng)統(tǒng)吃掉,甚至故意刺激折磨我媽媽,我真想拿刀剁了他!可他和我媽在一起糾纏近乎二十年,我媽還不曾動過剁他的念頭,我也只能像媽媽,選擇隱忍。但我真的不能看見他聽見他,別說他欠了房費,就是被人綁票我也會坐視不管。撕票好了,也算替我家除害!
前些時,我托朋友幫我在本城尋找一個爛人,我打算用來做男朋友的。我清楚我爸壽命會很長,漫長歲月中,負重的我根本斗不過他。但我不能服輸,那樣他就會變本加厲,更加無恥地欺負我和媽媽。唯有爛人才能將他震懾,使他遠離我們。
為了盡快擺脫他對媽媽精神上的傷害,我寧愿拿自己賭一把!
暮色四沉,我被羅爺爺?shù)乃緳C送到樓下。
掏鑰匙準(zhǔn)備開門,卻聽見我爸的笑聲。
進屋,我爸和瘦猴在餐桌前喝酒。見我,我爸滿臉笑容,“喜艾,你朋友真不錯!”我瞥見媽媽在廚房包餃子,徑直走進去,問她不是說過不做飯了嗎!
瘦猴尾隨而來。
他解釋是他想吃餃子的。我呼地轉(zhuǎn)身,逼視他,問是不是他去交款領(lǐng)人的·他把我摔爛的手機順進我衣兜,點點頭。我氣得渾身發(fā)抖,當(dāng)著媽媽卻不能發(fā)作。
餃子熟了。
我爸和瘦猴一人一大碗,熱氣氤氳,我爸沖我得意地笑。
我氣得肝疼。
瘦猴臨走,我爸悄悄扯我袖子,說房費加上各項服務(wù)費總計八千八。我咬牙切齒,低聲吼:你不是回老家了嗎!他解釋遇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他請人家住宿吃飯洗桑拿?!澳闩笥颜f了,不用你還!”我用盡力氣壓制自己,才沒把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
初秋的夜風(fēng),裹挾一層薄薄寒意。
我掏出風(fēng)衣口袋的信封遞給瘦猴,里面是九千,我打算明天給媽媽買按摩椅的?!爸x謝你!”我努力保持平靜。瘦猴不說話,在水洗般的月色中望著我。
小區(qū)門口的木槿盛開紫色花瓣,密密匝匝,一股寒香在夜色中靜靜浮動。
我看見瘦猴凜凜逼人的眼神在月色中劃出無數(shù)流痕,這一天,他盡知我底細。我不由笑了,我與他做了三年的陌生人,竟被我爸給神奇地牽連一起。“這就是臭小子的真實人生,不可思議是吧,好心人!”三年前瘦猴第一次和我打招呼,大聲喊我臭小子,近前發(fā)現(xiàn)我是女生,未及糾正,我早悻悻而去。
今日此時,我的頭發(fā)依舊短得不可理喻,衣著打扮仍然像個臭小子,但脾氣,轉(zhuǎn)變許多。三年來,我已從一只青澀毛蟲蛻變成一只小蝴蝶,能自己覓食會照顧至愛,還學(xué)會拼命克制。
瘦猴不接信封,他用手指在空氣中書寫,輕聲念誦:喜艾!
這也足夠了通過她也通過我自己雙手碰到了你,你的呼吸
我的工作很不輕松。
但羅爺爺十分器重我,給的薪酬很高。
堅持晨跑的原因是我要經(jīng)常抱起媽媽,還要整天隨羅爺爺四處跑,面對這一切,沒有足夠體力根本應(yīng)付不過來。
羅柯在北京讀大學(xué),總半夜來電話。
艾,今天累嗎!他無比關(guān)切。我半天無語。一天內(nèi),照顧媽媽的衣食起居,隨爺爺東奔西走,還要時刻提防我爸招惹是非,怎能不累·
但我只是對著遠方的羅柯笑笑,說還好。他聲音似水,艾,一畢業(yè),我們就結(jié)婚!星光隔著綠窗紗猛烈一閃,我驟然想起去年春節(jié)羅柯上我家拜年,我爸偷偷向他要去幾千塊。事后,我媽絕食數(shù)日,奄奄一息。我勸她不要緊,羅柯和我多年朋友,不會在乎這點小錢。我媽嘴唇哆嗦,艾,他已沒有羞恥心,會禍害你一輩子!
我怎會不知,怎能不恨!
但我不愿把焦慮傳染媽媽,遇見這樣的爹是我的劫難,除了自己想辦法應(yīng)對,別無選擇。羅柯從不和我提及我爸,包括我爸私下向他要錢要物,都是我一點點從我爸的嘴里聽來的。我因此深感絕望,我知羅柯對我一往情深,他爺爺更是把我當(dāng)自家孩子栽培寵愛??晌覍嵲诓荒芟胂?,他們被我爸無休止糾纏的情景。
所以,每當(dāng)羅柯提及結(jié)婚的事,我的心就會針扎般刺痛好一陣,久久不能復(fù)原。
我打電話催朋友,詢問爛人的事。
他答應(yīng)帶我去見城里頭一號爛人,梁白。他是富二代,整天打架斗毆、尋仇滋事,在城里家長界口碑極差。我問朋友怎樣牽的線·他說實話實說,那個爛人對我很感興趣,說還有良家女子主動尋求爛人的,答應(yīng)見面。
秋深了。
我穿件淡紫色長裙,淡妝,裊裊婷婷去約定酒吧。
半下午,客人不多,幾個奇裝異服的少年將我上下打量。朋友低聲介紹,他們都是那個爛人的哥們,先會會我。
我站定,靜靜與他們對視。
在這世上,除了我爸讓我頭疼,再無畏懼。少年晃過來,托盤中晶瑩剔透的高腳杯盛滿六杯白酒,濃郁酒香在我眼底一點點發(fā)酵,差一點,就成為眼淚。連這些爛人,都能隨意擺譜設(shè)門檻,若非為了我媽,要不是打算以爛懲治爛,我根本不屑和他們站在一起!既然我來了,自然是義無反顧,別說六杯白酒,就是毒酒也得統(tǒng)統(tǒng)喝下去!
空酒杯叮當(dāng)作響,酒精在我的肺腑穿行,我的臉頰開始發(fā)熱,我喝下的,足有八兩的五糧液。
聽見外面有說笑聲音傳來,很熟悉。
扭回頭,一身黑衣的瘦猴走進酒吧。乍見是我,他臉上的笑容凝固?!跋舶!彼t疑喚我。一伙少年圍攏,紛紛對他講述我的豪飲,有人說梁哥,她應(yīng)該很對你的胃口!
我沖出酒吧,打車趕至鳳凰公園。坐到?jīng)鐾は拢孀∧樐鳒I。
這幾年間,我心里扛不動時,就偷偷抽煙喝酒。虛幻麻醉對緩解我的苦痛十分有效,但我不肯讓誰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我正值妙齡,雖不得已如男生般勞役,但一顆心,仍是柔軟潔凈的,我不想任何人誤解我。
“喜艾?!笔莺餁獯瓏u噓趕至。
金色薄暮,他逆光而立,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掛滿汗珠。剛才我從酒吧奪門而出,他追著出租車一路跑來。
我想起那晚,他執(zhí)意不收那筆錢,說日后會讓我爸償還。當(dāng)時我是苦笑,此刻念及,我不由微笑。
原來他就是城中第一號爛人,我爸終于碰見克星了!
瘦猴緩緩蹲在我眼前,凝視我的左手臂。前年我爸把我媽的金項鏈偷去典當(dāng),我趁我媽不在和他理論,他竟抬手扇我一耳光。情急下,我拿水果刀刺他,被他死命推倒。絕望中,我只能發(fā)瘋地劃著自己的手臂,給內(nèi)心的悲憤找一條出口。
每次喝了酒,疤痕就會清晰的觸目驚心。
瘦猴把臉埋在我的左手臂,喃喃講述他的故事。酒意犯上來,恍惚中,我覺得左臂肌膚上有淚珠滾動。
走開,爛人!醉意朦朧的我用右手推他。卻不防,他呼地起身,緊緊抱住我。
“喜艾,我不是爛人,至少在你面前不是。還記得第一次見面嗎,那天是我媽的忌日。一大早遇見你,我知道一定是我在天堂的媽怕我在塵世孤單送朋友給我。沒承想錯認(rèn)惹你生氣,于是下決心天天去公園見你。你瘦得可憐,奔跑時像一只倔強神奇的小鹿,我雖假裝與你形同陌路,可還是發(fā)瘋地愛上你。”瘦猴的唇蠻橫地貼上來,覆住我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
卻看見晨曦中健步如飛的少年,迎面而來。
正如他剛才所講,每一個孩子的家庭不幸各不相同,但孤單與疼痛卻一樣劇烈生猛。受傷孩子療傷的方式千奇百怪,而最行之有效的一種,就是和另外一個年紀(jì)相當(dāng)經(jīng)歷相似的孩子,奮不顧身地相愛。我不得不承認(rèn),三年來,我早已熟悉瘦猴身影的寬窄長短;一顆心,為他晨曦中一瞬間的靠近莫名欣喜;一股恨意,被他朝朝的倨傲持久延續(xù)。我時常夢見他,棱角分明的臉、深不可測的大眸子、強有力的臂膀、滾燙的嘴唇。
我的眼淚終于河流一般淌下。
負重前行的我太需要有人愛了,欣賞我、在乎我、重視我、溺愛我。
我伸手抱緊他,呢喃,梁白。
菩薩知道菩薩住在竹林里她什么都知道
媽媽讓我抽空帶她回趟老家,她想了解老屋的拆遷情況。
我給羅爺爺告假,他讓司機送我們。我說不用了,我朋友正好有空。羅爺爺笑,小艾艾,可不許和別人談戀愛喲!心里發(fā)慌,和梁白的事一直瞞著所有人。
梁白已將黃頭發(fā)染黑修短,耳釘也摘了,衣著打扮像肯德基的外賣生。
我說媽,這是我朋友。媽媽飛快卻仔細地看梁白一眼,說,你爸帶回家一次,愛吃餃子,我記得!梁白靦腆一笑,阿姨,我抱你下樓吧!我跟隨梁白身后,看他輕松地抱著媽媽下樓梯,媽媽躺在他有力的臂彎中,微閉雙目。我幸福得全身發(fā)軟,幾乎走不了路。
鄉(xiāng)下老屋是姥姥留給媽媽的。
村長說,賠償款被我爸一股腦取走了,他在賠償協(xié)議書上蓋了我媽的印章。我媽臉色蒼白,卻強顏歡笑,她說不礙事,一家人誰取錢都一樣。
南水北調(diào)的工程浩大,姥姥的村子整體拆遷,放眼望去,到處是殘垣斷壁。
夜幕降臨,媽媽坐在輪椅上仰望璀璨星空。
我和梁白在不遠處的河邊說話?!拔易屗鋈プ鍪?。如果賠償款他還沒揮霍掉,我讓他吐出來!”梁白生氣。我握緊梁白的手,低聲說,錢不重要,只要他不在家折磨我們就行!梁白把我的手掌貼在面頰,作孽呀,讓你遇見這樣的老爹!
從鄉(xiāng)下回來,我媽更加緘默。
她讓鄰居周姨買來各種各樣的毛線,不停編織。
寒露那天,我爸在小區(qū)外面堵住我,臉色陰沉地說,你讓人整我!我想起梁白說過的話,不由一笑。爸,不過是讓你上班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他咬牙切齒,你和外人一起對付我,白眼狼!我也咬牙發(fā)狠,“如果不是顧忌我媽,早讓人將你活埋了!”三十萬的賠償款,他卻不肯拿出一分給媽媽,只說用光了。我死命克制,才沒和他打個頭破血流!
如今唯有梁白,能夠?qū)⑺捣?/p>
對于我爸出去參加工作,小區(qū)一片嘩然。媽媽更是驚詫不已,卻什么也不問,黑天白晝趕完她手里的活計。
我的生活前所未有的一片安寧。
梁白每天接送我上下班。我問他做不做事·他用額頭撞我的腦袋,“小艾艾,老頭子都要干活呢,像我這樣的棒小伙怎能游手好閑!”他故意學(xué)羅爺爺?shù)那徽{(diào)。梁白無所不知,他已清楚我和羅家的關(guān)系,只是從不說破。我笑,我和羅柯,不過是從小一起讀書的好朋友,家境迥異,前途不同,我從不曾心生妄想。
晚上下班,我照顧媽媽吃完飯做完衛(wèi)生,就溜下樓。
梁白帶我去他家開的酒吧,KTV,臺球室。
他爸愛說笑,小媽比我還年輕漂亮。見了我,他們熱情親熱。我只是不習(xí)慣,內(nèi)心,有一絲抵觸。
梁白見我不高興到那樣的場所去,就夜夜騎摩托載我沿環(huán)城路兜風(fēng)。
城市夜空看不見太多星星,但能和梁白單獨在一起,我已開心無比。跑累了,我們就坐在路沿聊天。我問他是否像傳言中所描述的,吃喝玩樂、尋仇滋事。他沉默一小會,捧住我的臉。小艾艾,我以前是。沒有媽媽管教,加上反感爸爸新潮的生活方式,那些日夜,我身體里駐扎一個不安分的魔鬼,它讓我困惑迷亂,跟隨社會上的一群人揮金如土、打架斗毆。
梁白的一雙大眸子在閃閃星光里仿若一片澄明的湖泊。
他毫無保留。
講訴曾經(jīng)熱血沸騰、激情澎湃的無知年少,寂寞時冷卻下來,無邊無際的空虛和持久頹廢。直到遇見我,私下打探過我的底細,他突感羞愧。他第一次知道世間還有與他截然不同的人生,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草根,有一個千瘡百孔的家,卻活得倔強可愛。他一下子就愛上有骨氣有勇氣的我,三年來,他因我收斂、變乖。盡管不夠好,但他真的努力了。
凝視梁白的眼睛。
過去我人生最大愿望就是擁有平實明朗的父母,一家人團結(jié)友愛??商觳凰烊嗽福缃裰荒芡艘徊?,求一個與我共同抵御叵測人生的男朋友。愛上梁白,并非看重他的家境,只是覺得相互有感覺,來電。我喜歡他的削瘦與叛逆,我們都是不知所措的孩子,懵懂中犯錯犯傻在所難免。
遇見梁白,我的人生也受益匪淺。
我爸隔三差五回趟家。
我觀察媽媽的神色,很平靜。我就安心,把我爸大包小包的臟衣服扔進洗衣機。我媽的編織速度日益加快,陽臺的竹筐里,疊放著五顏六色的成品。
深夜,羅柯再打電話,我就坦白告知他,我遇見喜歡的小男孩了。他緘默良久,問,是否像你小時憧憬的一樣,瘦、黑、頑皮而結(jié)實·這是兒時我們過家家,我的擇婿標(biāo)準(zhǔn)。心里倏忽就是一疼,電話那端的羅柯,白凈端正、斯文有禮,他和我的愛情相隔太遠。
知道今晚知道一切恩情
2011年11月8號,立冬。
梁白如今負責(zé)一家臺球室,自己住一套小公寓。我說你別鬧獨立,小心你爸對我有看法。他幫我按摩肩膀,說,我爸喜歡愛錢的女人,認(rèn)為她們除了貪財并無壞心眼。我樂不可支,梁白,我爸喜歡有錢的女人。
梁白猛地攬我入懷,責(zé)備,小艾艾,不許拿自己的傷疤取樂!
我倒在梁白溫暖的懷抱,踏實極了。
電話響,是媽媽。
她說晚上吃餃子,叮囑我早點回家。此時是下午一點,我利用午飯時間和梁白在小公寓談戀愛。我鼓足勇氣說,媽,我今晚帶朋友回家吃餃子。媽媽一怔,隨即答應(yīng)。梁白歡呼雀躍,抱住我親了又親。
下班,梁白等在公司門口。他滿懷的康乃馨,沖我春光燦爛地傻笑。
進門,我爸也在家。
他看見我和梁白手牽手,扭臉沖我媽大喊,艾媽,您閨女帶男朋友給你獻花來了!我覺出我爸話里裹挾的一股歹毒,卻無法發(fā)作。
我媽很平靜,把花插進花瓶,請梁白吃餃子。
豬肉蘿卜餡的餃子,梁白吃了滿滿兩大碗。我爸在一旁喝酒,時不時冒出一句話。喜艾,人家梁家可是豪門呀!我壓低聲音,爸,三十萬夠不上豪門標(biāo)準(zhǔn),但你也算有錢人。我爸出其不意摔碎碗,扯著嗓子喊叫閨女誣陷親爹。
梁白的臉一點點陰沉下來,眼里露出凜凜寒光。
我媽轉(zhuǎn)動輪椅過來,送來一碟蘸料。小白,我的手藝比不上你媽媽吧!梁白臉上浮現(xiàn)笑容,阿姨,我媽在世天天包餃子,因為我愛吃。媽媽愣怔,繼而抱歉一笑。
我蹲下收拾,心不在焉,食指劃破。
梁白急忙用嘴噙住我淌血的手指,惡狠狠盯住我爸。我爸發(fā)覺不妙,悻悻而去。媽媽找來創(chuàng)可貼,遞給梁白。梁白臉紅了,趕緊把我的手指從唇間取出。
晚上安置媽媽睡覺,她突然問,羅柯是不是明年畢業(yè)·見我發(fā)愣,她說前段時間羅爺爺和她見過面,他們私下談妥我和羅柯的婚事。我張大嘴巴,天大的事,我媽竟不征求我的意見。艾,媽祝福你們青梅竹馬的情感開花結(jié)果,繁衍不息??晌也粣哿_柯!我沖媽媽吼。穩(wěn)固幸福的婚姻不需要你所謂的愛情,羅柯愛你就行了!媽媽第一次對我冷冰冰。
我站在一地月光中,發(fā)抖。
媽媽,我在和梁白談戀愛,我要嫁給他!我擲地有聲。
我清楚,一個混亂不堪的家庭,一個被稱為爛人的問題少年。艾,難道我會讓你重復(fù)我走過的路嗎!媽媽臉上掛滿寒霜。艾,我最大的錯誤不是嫁給你爸,而是不停地退讓隱忍,最終導(dǎo)致無法收拾。艾,我知道你選擇梁白的初衷,我不會讓你飛蛾撲火的!
我拼命搖頭,真相不是這樣,我和梁白,確實相愛。
媽媽拉被子躺下,艾,所有難題都會迎刃而解,去睡吧!
恍恍惚惚下樓,撥梁白的電話。
等他趕至,我蜷在樓梯口泣不成聲。梁白抱住我,問緣由。等我斷斷續(xù)續(xù)說完因果,梁白笑了。他說小艾艾,世上的事怎會一帆風(fēng)順,只要你不變心,我就不怕!我舉起手掌發(fā)誓:我愛梁白之心天地可鑒,如若變化,天打雷劈!梁白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唇,用盡力氣抱緊我。片刻,他滾滾熱淚就淌進我的唇舌。我破涕為笑,他說這些年只有想起媽媽才會流眼淚,遇到我,他不知哭了多少回!
梁白陪我在樓梯口說話,凌晨的寒意很重,我倆裹著他的風(fēng)衣睡著了。
菩薩愿意菩薩心里非常愿意就讓我出生讓我長成的身體上掛著潮濕的你
2012年,清明節(jié)。
我穿戴整齊,去吃早餐。
永和豆?jié){,一根油條一碗豆?jié){;肯德基,一份法式燒餅一杯咖啡;麥當(dāng)勞,漢堡加奶茶。我只覺得內(nèi)心空如荒野,需要不斷地填充。
媽媽去世了。
就在2011年的立冬深夜,我和梁白依偎在樓梯口取暖,她悄然吞下積攢多日的一瓶安眠藥,在睡夢中離開了我。
遺書寫:艾,這些年我與你爸愛恨皆有,恩怨交加。但,我決不能讓他成為你幸福的絆腳石,沒有我,他日后就無法要挾你。你和羅柯的事,已穩(wěn)妥,我要替你清理所有障礙,你爸,還有我。說實話,梁白是個不錯的孩子,就是和你一樣,碰見一個糟糕的家庭,你們做朋友吧,我也不忍心讓你們老死不相往來。艾,不要怪媽媽丟下你,媽媽只是太累了,想安靜休息而已。這段時間編織數(shù)件寶寶衫,留給你的孩子們。離開人間就不要再將我束縛,請把我的骨灰,灑進滾滾江河。艾,媽媽愛你!
我?guī)锥然柝省?/p>
等羅爺爺幫我料理完媽媽的后事,派出所打來電話,我爸出事了。
梁白將我爸推進環(huán)城河,導(dǎo)致他溺水而死。我一下子就明白梁白的初衷,他只是一時沖動想懲罰我爸,他一定不知我爸不會游水。羅柯攬住搖晃不定的我,打電話請律師。我奪過手機摔在地上,聲嘶力竭喊叫:我不告梁白!
但梁白,終究難逃牢獄之災(zāi)。
我去看守所看梁白。
他穿著囚衣,瘦成一只猴子。我喊,瘦猴!梁白頑皮地笑,他說喜艾,我只是打了他一拳,我見你家有男士泳衣,以為他會游泳。我也笑,說,我知是你氣不過教訓(xùn)他,他整天嚷嚷自己泳技超凡,其實是一只虛張聲勢的旱鴨子。
梁白突然一本正經(jīng),喜艾,你嫁給羅柯吧!
我靜靜看著咫尺天涯的梁白。短短數(shù)日,他急劇消瘦,眼睛布滿血絲,嘴唇干裂,最讓我肝腸寸斷的是,他讓我嫁給羅柯。
我說梁白,我是宣過誓的!
他靠近,把臉埋在我攤開的雙掌間。喜艾,原諒我的莽撞。他縱有萬千罪孽,也罪不至死。事已至此,我實在不知該怎樣補償你。我媽在世信奉菩薩,菩薩總說因果說孽緣。以前我不信,這些日子我信了。
你媽媽讓你嫁羅柯,是她的遺愿。我讓你嫁羅柯,是我再無法與你男婚女嫁。梁白用手扯掉帽子,一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白頭皮發(fā)青,他剃度出家了。
我不知天高地厚,戾氣太重,不管判刑多久,出獄后我一定會去圓融寺里呆上幾年,昨天我爸請來方丈替我剃度出家。喜艾,俗塵里的那個梁白已不在,你我的誓言自然灰飛煙滅。按照你媽媽囑咐的那樣,嫁給穩(wěn)妥的羅柯,生一堆小寶寶,過一過好日子。我如今還不會誦經(jīng)文,等我在獄中學(xué)會誦讀,一定日日給你念一念長壽經(jīng)。
梁白靜靜地看著我笑,一如初見。
我咬牙切齒地說:梁白,你這個爛人!
清明節(jié)凌晨,我咽下最后一口漢堡,打車去圓融寺。
胃劇烈地疼,不知是填充的食物太多還是想念梁白的緣故。這個爛人,經(jīng)過我和他有錢老爸的多方努力還是被判入獄五年。
我把他剃度時的頭發(fā)燒成灰,裝進水晶瓶內(nèi),掛在脖頸。
梁白入獄前,我和梁爸爸去看他。梁爸爸說,喜艾,我兒子遇見你,坐牢也值!梁白對他發(fā)脾氣,爸,你別亂說話!我打量一臉冰冷的梁白,突然說,梁白,我給你唱一段豫劇《花打朝》吧!
哎呀我的小小哇,我的脾氣你摸得清,誰要是和我對脾氣,割我的肉吃我也不疼。要是遇到那不平事,我兩眼一瞪把牛嚇驚,老天爺要是得罪我,我也敢把它戳一個大窟窿。八弟妹有帖把我請,聽說吃席我心高興,梳洗打扮不消停?;诺梦沂置δ_又亂,拿起花鞋頭上戴,拿起鳳冠腳上蹬。太太的衣裳還沒換好,小小兒你催得太太頭發(fā)蒙,急急忙忙把車上,我到羅府里喝他幾盅。
我唱得惟妙惟肖。
梁白聽得入迷。一曲終了,他沖我合掌:阿彌陀佛!
圓融寺掩映在群山之中,我沿階而上。兩側(cè)蒼松翠柏郁郁蔥蔥,有鳥兒在蒼穹展翅飛翔。
那日我沒讓梁爸爸告訴梁白,我在報上給媽媽回了一封信:媽,天國沒有郵差,這封信只能用這種方式送交您。對于您的不辭而別,我痛不欲生。不管世事怎樣坎坷,我們畢竟共同經(jīng)歷了歡喜憂傷,您,如何舍得下·您說替我安排好姻緣,請原諒我違背您的遺愿,我愛梁白,這件事,無法更改。梁白說,他信了菩薩。媽媽,我也信了,因果孽緣,是債總要一點點償還。但我保證,此后再不受任何人左右擺布,一定像《花打朝》中的程七奶奶,活得喜樂灑脫。她有幸遇見程咬金成為尊貴的皇后娘娘,我遇見梁白,成為世上最幸運女子,因為梁白敢為我舍命。僅此一項,他在我生命中永無可取代!
一份報紙擱在案頭。
羅爺爺灑淚,羅柯抱住我哭。
我在信里告訴媽媽,經(jīng)歷一連串的變故打擊,我想在清明節(jié)這天,請寺內(nèi)高僧替我的爸爸媽媽誦經(jīng)消除在世時的層層怨懟,在天堂,彼此照應(yīng)。
胃痛消失了。
我似乎看見大殿內(nèi)坐著五年后的梁白,閉合雙眼,拒絕和我搭訕。那日我唱完《花打朝》,一字一句告訴梁白:走著瞧吧,你這個爛人!
他終于克制不住,淌下眼淚喚了一聲:小艾艾。
金碧輝煌的大殿近了,萬丈晨曦將其渲染的肅穆安詳。我在心里喚了一聲梁白,撲通一聲跪在大殿門口的蒲團上。佛光從殿內(nèi)流瀉出來,照耀我懸掛脖頸的水晶瓶,里面,住著我親愛的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