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未雨
在甘肅隴南市,沿白龍江兩岸的荒坡上,密集種植著成片的橄欖林。它們見證了這樣一個事實:這種原本生長在地中海沿岸,同時寄寓著中國幾代林業(yè)學家厚望的樹種,已經在中國甘肅白龍江河谷找到了新的歸宿。1998年,國際橄欖油理事會(International Olive Council)在其發(fā)布的《世界油橄欖分布圖》上,有史以來第一次標注上“中國”的名稱,標志著油橄欖不適宜在中國引種的學術斷言被改寫。
2006年深秋,中國引種油橄欖的主要推動者之一、早在1963年就被派往阿爾巴尼亞考察種植技術的中國林業(yè)科學院教授徐緯英,以91歲的高齡最后一次踏勘了由她親手扶持起來的隴南市武都區(qū)大灣溝油橄欖種植示范園,之后致信溫家寶總理:“我看到了40年前周恩來總理指示引種的油橄欖和后來歷年栽種的油橄欖,……實踐證明,油橄欖已在中國安了家?!?/p>
溫家寶將此信批轉有關部門指出:“要繼續(xù)努力,發(fā)展我國油橄欖事業(yè)?!?/p>
新中國的油橄欖引種,發(fā)軔于1963年周恩來總理訪問阿爾巴尼亞時帶回國的1萬株油橄欖種苗。屈指算來,時間已過去了整整50年。斯人行已遠,而白龍江沿岸的武都人關于引種油橄欖的記憶并不會隨水而逝。
引種油橄欖迎來轉機
鄧明全(中國林業(yè)科學研究院教授):上世紀80年代,經過20多年引種油橄欖的坎坷,一些科學家已認定在中國引種油橄欖不可能成功。而那時全國的社辦林場幾乎都垮了,油橄欖也面臨著絕種的危險。在這個形勢下,1986年冬,我去了陜西城固縣一家榨油廠蹲點搞實驗。那是一個國家級油橄欖引種示范項目,引進了部分國外的油橄欖品種和一臺意大利榨油機。
那年11月,有位甘肅隴南的工程師用兩輛小卡車拉著油橄欖果到場里榨油。他的橄欖果長得都很飽滿,含油量也很高,我們就問他是從哪里引種的。他說就是1976年從城固引去的。這就怪了!那時是計劃經濟,橄欖樹苗不經過一定的審批手續(xù)是拿不到的,他們究竟是哪來的這般“神通”?我再三追問,那個工程師才透露,原來他們是趁城固實驗點的值班人員中午回家吃飯時,從地里將種苗“偷”回武都繁育的。
埋藏在我心中的另一個更大的謎團是:從國外引進的油橄欖怎么會在武都長得那么好?1987年我再到城固時,特地找縣委書記批了輛車,跑到武都待了兩個月,想看出個究竟。經實地調查發(fā)現(xiàn),這里的氣候、土壤、地形等條件與地中海比較接近。我感到興奮:白龍江河谷有可能成為我國最有希望成功引種油橄欖的地區(qū)之一!它的發(fā)現(xiàn)意味著徘徊多年的油橄欖引種研究面臨轉機。從武都回北京后,我立即就這件事給中國林科院林業(yè)研究所副所長徐緯英寫了報告。
林科院申報項目的過程當然不是一帆風順的。你在這種時候再申請經費肯定會被認為是少數(shù)科研人員在“瞎鬧”,即便是打出“實現(xiàn)周總理遺愿”的旗號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到了上面肯定通不過。萬般無奈下,1989年,徐緯英找到北京農業(yè)工程大學(即現(xiàn)中國農業(yè)大學)教授張崇禮,二人聯(lián)合給當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宋平同志寫了封信。宋平同志上世紀70年代在甘肅當過省委書記,親自倡導過油橄欖的種植,對隴南和武都的情況比較了解。他將徐、張二人的信批給了國家計委。最后幾經輾轉,從國家計委批了150萬元經費,開始實施這個項目,名為“發(fā)展甘肅隴南油橄欖產業(yè)”項目。隴南的第一個實驗站就選定在隴南市武都區(qū)大灣溝。
王海東(甘肅省隴南市武都區(qū)大灣溝油橄欖示范園主任):專家們給武都劃定的引種油橄欖試驗區(qū)范圍主要在白龍江河谷海拔1300米以下的大灣溝地區(qū),這里原是一片泥石流溝道,從1990年開始籌建油橄欖示范園,至今已有20多年了。起初我們的想法是,先小范圍內實驗,然后在武都示范推廣。油橄欖品種就是1960年引進的那批阿爾巴尼亞種苗的后代,那1萬株樹苗經過幾十年的繁育已經在國內遴選出一批優(yōu)良品種?,F(xiàn)在武都保留下來的品種有26個,其中有4個是主栽品種。1992年以后,我們又嘗試從湖北、江蘇引進了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國等主產國的13個品種;2003年,國家外國專家局將大灣溝命名為“國家引進國外智力成果示范推廣基地”。2010年,我們又借去意大利進行油橄欖種植培訓之機,帶回來幾株在當?shù)乇憩F(xiàn)較好的樹苗。目前這些都還在試種。
如今,見證了大灣溝油橄欖種植歷程的徐緯英、張崇禮等人已先后故去,鄧明全也已年逾八旬。而在他們身后,白龍江沿岸成片的油橄欖樹正染綠山巒。
回望半個世紀前的引種人
大灣溝和油橄欖的交集并不是一次簡單的邂逅。
王新民(甘肅省隴南市武都區(qū)林業(yè)局副局長、武都區(qū)油橄欖產業(yè)開發(fā)辦公室主任):1978年,當時的甘肅省委書記宋平同志懷著對周恩來同志的深厚感情(他在延安期間擔任過周恩來的政治秘書),指示武都地區(qū)、武都縣(即現(xiàn)隴南市和武都區(qū))的林業(yè)技術人員到陜西漢中考察油橄欖種植情況,又從漢中調運了幾千株種苗,在武都白龍江沿岸試種。武都由此正式開始了政府引種油橄欖的時期(這以前基本上都是自然人在種植)。到現(xiàn)在為止,武都的油橄欖種植面積已達19.8萬畝,去年的產量是6800噸;以出油率10%計算,產值在1.2億元左右。
而周恩來與油橄欖引種的交結,恰恰緣起于他在1963年的那次亞、非、歐洲之行。
1964年11月,大學畢業(yè)兩年、在林業(yè)部國營林場管理總局做技術工作的李聚楨被派往阿爾巴尼亞學習油橄欖種植技術。
選派技術人員赴阿學習油橄欖引種的動議是阿爾巴尼亞專家直接向周恩來總理提出的。那位專家就是阿爾巴尼亞農業(yè)部林業(yè)局總工程師伊利亞·納科,1963年受時任阿爾巴尼亞部長會議主席謝胡指派,將阿政府贈送中國的1萬株油橄欖種苗護送到中國湛江港,參加護送的另一位是貝拉特國營農場的農藝師貝特里-羅曼尼。那次他們在海上整整走了22天,然后又到昆明??诹謭鲋笇бN工作。
1963年底,周恩來總理率團在阿爾巴尼亞訪問了9天,恰好徐緯英也在那里考察油橄欖種植,她在歡迎宴會上向周恩來匯報了考察情況。正式啟動引種的想法在那時形成雛形。
將油橄欖這一歐洲的古老樹種引種到中國,一直是我國老一代農學家的未了情懷。包括鄒炳文先生在內,早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就反復提出過建議,他指出:橄欖油是一種品質很高的食用植物油,在世界各國的植物油生產中占有重要地位,唯獨中國尚未引種,實為憾事。
1964年春,剛結束出訪的周恩來專程到昆明視察油橄欖的引種情況,并接見了在那里指導的兩位阿爾巴尼亞專家。就在他們坐車去林場的途中,伊利亞·納科向周恩來提出:“中國最好派一個專家(組)去阿爾巴尼亞學習一兩年,我們好把當?shù)氐姆N植經驗告訴給中國專家。”
周恩來當即回答:“對,要派有林業(yè)知識的人去。種一棵油橄欖要像撫養(yǎng)一個小孩一樣?!?/p>
20多天后,周恩來在接見阿爾巴尼亞的一個代表團時再一次提及此事:“我們決不能自滿,天涯處處有芳草。我們要派人到阿爾巴尼亞去學習保護和種植油橄欖的經驗?!覀儧]有這方面的專家,不去學習是科學家的自大思想。”
周恩來的指示得到了迅速落實,林業(yè)部很快就確定了派去阿爾巴尼亞學習的人選。
李聚禎(原林業(yè)部造林司經濟林處處長):那次林業(yè)部一共選派了5人,其他兩位是四川省林科所的劉代?。ㄒ压剩┖蛷V西桂林林業(yè)實驗站的丁名有,另外還包括一名中國林科院的俄文翻譯。我們4個人在阿爾巴尼亞待了一年多,直到1965年12月回國,正好是一個栽培周期。在阿爾巴尼亞的油橄欖主產地阿爾巴桑區(qū)國營農場和地拉那農學院,我們系統(tǒng)學習了油橄欖從栽培、育種直到榨油、保鮮等一系列技術,同時還到貝拉特國營農場實習,主要方式就是跟班勞動。1965年回國后先是在昆明的??诹謭龆c傳授技術,可惜后來沒多久“文革”開始了,我就被叫回北京參加“運動”了。
但李聚禎對油橄欖的牽掛并沒有因此終結。退休后,他花了一年多時間搜集資料,編撰完成了數(shù)十萬字的《中國引種發(fā)展油橄欖回顧及展望》一書,收錄的史料相當完備,其中包括鮮有披露的周恩來關于選派技術人員赴阿學習油橄欖種植技術的幾次談話等。
周恩來當年叮囑過。引種油橄欖要不退化……
李聚禎:油橄欖現(xiàn)已在甘肅隴南白龍江沿岸引種成功,但在油橄欖的栽植、修剪、施肥、管理等技術方面仍明顯落后于世界先進水平,由此導致的品種退化問題還較為突出,油橄欖產量低而不穩(wěn)。因此,甘肅隴南做大做強油橄欖產業(yè)的關鍵點之一,就是要保證油橄欖鮮果的穩(wěn)產和豐產。
我認為,一個地區(qū)要想真正成功引種油橄欖,就必須一代一代地選育自己的適生品種。一般來說,外來品種引種,只要條件適宜,開花結果都沒問題,但要保持豐產、穩(wěn)產就不容易了。我記得周總理當年就叮囑過,引種油橄欖“不止一代,要二代、三代也不變質,不退化”。
周恩來在1964年3月接見阿爾巴尼亞專家時,還曾反復向兩位專家詢問引種油橄欖的技術難題,專家也談到了20年后橄欖樹會出現(xiàn)退化等技術難題,周恩來當時說;“這些問題現(xiàn)在還不能解決。以后解決了,我也不會知道了……你們都比我年輕,能夠知道這些問題是怎樣解決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