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發(fā)表、出版文學(xué)作品二百萬字。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或入選“年度小說選本”。現(xiàn)居威海。
伸手向上,是古金、林芝秀和伊伊多年的生活方式,始于伊伊8歲那年。
伊伊7歲的時候,一天夜里,古金和林芝秀正在欲海遨游,突然,哭聲響起,他們驚慌回望,看到伊伊正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在驚望著他們。幸好是冬天,屋里有點冷,他們蓋著被子,沒露丑。古金頭皮一麻,歪下去不動了。林芝秀紅了臉,慌亂地在被下套好睡衣,去哄伊伊:“別怕,伊伊,爸爸媽媽沒打架,在鬧著玩兒呢。”
此夜之后,古金有了心理障礙。不能再等了,他跟林芝秀商量,房子還是買了吧。這些年,他們一直期望房子能降價,不降不漲也行,卻是一直在瘋漲。他們終于認(rèn)識到,原來的期望比做夢都難,現(xiàn)在的房價又噩夢似的,再等下去,那就只能一直等下去,永遠(yuǎn)等下去,這輩子別想有自己的房子。為了存錢買房,他們不敢租大房子,以為孩子還小,能省就省。這一夜,古金嘆息一聲:孩子大了。
買個什么樣的房子,夫妻倆大費躊躇,猶疑不定,所以,到處看,看了一年。市內(nèi)的,出行方便,太貴;郊區(qū)的,房價稍低,可交通不便,沒有私車,上班或到街上辦事,都多出幾分辛苦。他們仔細(xì)比對,反復(fù)思量,得出的結(jié)論是,窮人就得住市中心,發(fā)達(dá)國家早就如此。可這是中國,市中心的房子,普通人想都不敢想,古金夫婦退一步,將心目中的房子,定位在偏離市中心三分之二遠(yuǎn)的地方,即使這樣,他們也不能買大房子,除了貸款,他們的積蓄只夠小房子的首付。
林芝秀為此郁悶,好不容易買一回房子,可能這輩子就這一回,就只能是小房子?衣服往哪放?換季的被子往哪放?不舍得扔的破爛兒往哪放?古金倒很快釋懷了,他有個聰明的朋友,買了個門市房開飯店,為了擴(kuò)大店面,挖地三尺,增加了層高,又搭出一個閣樓,房子變成兩層。他給古金出主意,房子小不怕,盡量買層高的,多打些吊柜就是了。
于是,古金和林芝秀又跑了一陣子,比對房子的層高,終于選定一個不到五十平米的房子,辦了貸款,交上首付,剩下一點積蓄,只能簡單裝修。裝修的重點就是打吊柜,屋子里,凡是有橫梁的地方,都打上了吊柜。沒有橫梁但空間合適的地方,也打了吊柜,包括衛(wèi)生間。吊柜有明的,有暗的,所以看不出有多少,不影響美觀。地面上,除了櫥柜,夫妻倆的臥室里只能打一個衣柜,客廳那點地方,除了電視柜,只能在進(jìn)門處打一個小鞋柜。
還是林芝秀——她這輩子,長了顆憂慮的心——為即將開始的新居生活,又擔(dān)起心來,這么多吊柜,東西怎么放上去,怎么拿下來?她個子矮小,這是個實際問題。古金倒是無所謂的樣子,“有我呢?!彼f。因為他是高個子,林芝秀夠不到的東西,他輕松就拿到了,林芝秀要踩梯子才能拿到的,他只一個40公分高的塑料凳就行了。盡管如此,夫妻倆還是投資買了一個梯子,因為有的吊柜,就是古金踩在凳子上,也只能摸到底邊,拿東西還是困難。梯子是林芝秀去買的,她買了一個六步梯子,她想,生活中有古金是不假,可古金不能時刻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盡管他是丈夫,有些時候還得靠自己,她心里沒數(shù),想自己的高度要夠到最高的柜子,六步梯是必需的吧。但是梯子又大又蠢,無論放在哪里都占地方,新房子,小也漂亮,古金不想叫這個蠢物殺風(fēng)景,他不嫌麻煩,拿去換了一個五步梯。就像鞋子,小一碼就秀氣多了,梯子也這樣。但林芝秀用著,就有點費力了。
新房子只一室一廳,伊伊的床鋪自然就安在客廳里。為了伊伊方便,古金特意買了一個小五斗櫥,放在她的床頭,裝她的內(nèi)衣、襪子、玩具、課本和學(xué)習(xí)用具什么的,至于伊伊的其他東西,比如四季的衣服、被褥什么的,也要放進(jìn)吊柜里的。吊柜就打在伊伊床鋪的上方,伊伊要過上七八年,長到十四五歲時才能夠到。在此之前,她的放在高處的東西,自然不是媽媽就是爸爸給拿的。所以,在此之前,她覺得這個新家挺好的。孩子不識愁滋味,不懂世事,沒有任何煩惱。有一天,林芝秀正在梯子上給伊伊拿準(zhǔn)備過冬的羽絨襖,伊伊從一本外國童話書上抬頭問:“媽媽,什么是天堂?”
“天堂?”林芝秀想了想,“天堂是個好地方,有美麗的大房子,漂亮的衣服,各種美味。”
“中國有天堂嗎?”
伊伊仰望著母親,眨著眼睛。林芝秀仍在伸手向上,忙自己的?!坝邪伞!?/p>
“那么,天堂在哪里呢?”
“在天上唄?!?/p>
“那我們怎么不去呢?
“傻孩子,人死后才能去?!?/p>
起先,伸手向上的生活,對于古金夫婦還有些新鮮感。梯子是嶄新的,使用著它,像穿一件新衣服或新鞋子一樣,他們有一種滿足感。梯子是鋁合金的,每一階的邊緣,包著橘色的塑料邊,搬起來,挺輕松的,新居生活也是輕松的,家里添置一個物件,總被使用著,就覺得物有所值。
自然是林芝秀用得多,她踩凳子能觸得到的柜子很少,多數(shù)時候都要用梯子。漸漸地,林芝秀就煩了。家里吊柜多,自然很多東西都在上面,有些東西原以為不常用,其實也經(jīng)常用到,搬梯子的事情就頻繁了,進(jìn)而成為麻煩。有時要找一件東西,可是不記得放在哪個柜子里,就要反復(fù)地挪動梯子,爬上爬下,往往折騰到最后,才找正地方。怕礙事,梯子就放在陽臺雨水管與墻的空隙間,拿出來,塞進(jìn)去,都有障礙。什么東西拿起來要磕磕碰碰的,總不是一件痛快的事。還有,林芝秀用完梯子,并不把梯子嚴(yán)嚴(yán)地合死,因為打開很費勁,而古金用過后,總是合死,使之在一個平面上,下次林芝秀再用時,手指都掰疼了才打開。有一次,她不小心還被夾了手指,當(dāng)下就起一陣煩惱。
林芝秀還有一個煩惱,是事先夫婦倆都沒有想到的。當(dāng)初裝修的時候,為了不損失房子的層高,也為了省錢,鋪地板的時候,沒有先抹一層水泥,只是讓工人把沙灰地疙疙瘩瘩的地方,敲平了,直接鋪上了復(fù)合木地板。問題出現(xiàn)在夜里。林芝秀經(jīng)常失眠,古金在外面應(yīng)酬經(jīng)常晚歸,他回來的時候,正是林芝秀剛要入睡或在淺睡的時候,一點動靜都會醒,醒來就再難入睡。古金怎么小心都不行,門可以輕輕關(guān),走路可以不穿拖鞋,可有一件事他是無法控制的,他腳踩著的地板會發(fā)出沙沙聲,這沙沙聲白天并不明顯,甚至聽不到,夜靜的時候,卻顯得刺耳。這沙沙聲就是從地板下面上來的。沒想到,少一層水泥,卻多了這么大的麻煩,而那一層水泥,也就一指厚吧,能損失多少空間呢?失算啊,失算。這也是古金的那個朋友教的,所以,林芝秀睡不著覺,就沖古金發(fā)脾氣。但是林芝秀不失眠的時候,地板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還是搬梯子、翻吊柜的麻煩大。
伊伊放在吊柜里的東西,多數(shù)時候也是林芝秀給找的,居家過日子,收納,是女人的長項,古金只會弄得亂七八糟,她不放心。就是古金的衣服,換季的時候,也是她踩著梯子放入或取下,到后來,只是有些生活用品,比如,批發(fā)來的整包的衛(wèi)生紙,放在不是太高的吊柜里,下面的用完了,在她的提醒下,由古金踩著凳子拿下來,再就是太高的吊柜里的東西,林芝秀踩在最頂一級的踏板上也夠不到,就只能是古金的事了。
這樣的日子,久了,林芝秀愛上了韓國電視劇。別的女人愛韓劇,是因為那些婆婆媽媽的糾葛,因為劇中人的衣服和發(fā)型。她愛韓劇是因為劇中的家具,大都是低柜,擺在地上,找東西容易。人都是坐在地坑上,不需要伸手向上,這才是輕松的生活。她的遺憾是徹骨的,好不容易買個房子,發(fā)一回狠,遭一回罪,卻是這么個小房子,這么別扭。
古金倒是會找角度看問題?!吧焓窒蛏鲜清憻捝眢w,你不用專門找時間,順便就鍛煉了。”林芝秀說:“鍛煉了什么?鍛煉投降?向無能為力、無可奈何投降?”
伊伊說:“不是投降,是鍛煉胳膊,長得長長的,死后就能夠到天堂?!?/p>
夫妻倆愣眼看著孩子。古金摸一下伊伊的頭?!斑@孩子。”林芝秀搖搖自己的頭。“這孩子?!?/p>
關(guān)于天堂,誰也無法確定有無,林芝秀繼續(xù)她的煩惱??扇绻阍敢庀嘈盘焯玫拇嬖?,據(jù)說要多做善事才能到那里,林芝秀假設(shè)它存在。過了幾年,有一次,古金出差在外,她在電視新聞中看到西部又發(fā)地震,又發(fā)泥石流,想把全家人不穿的衣服找出來捐去,可那些衣服自然是放在最高的吊柜里,她搬出五步梯,站在最頂一級,伸手向上,勉強(qiáng)夠得到外沿的衣服,柜子里面的還是夠不到,她便踮起腳尖。這樣,梯子受到的力不是垂直的,而是斜向的,而前兩天,她剛剛保養(yǎng)了地板,上面又亮又滑,蒼蠅停一下都能閃了腿,這梯子此時突然一滑,倒了。
林芝秀在床上躺了兩個月。那次從梯子上摔下來,那高度本不至于造成重大傷害,可她趕得不巧,腰磕在茶幾的大理石邊上,頭碰在沙發(fā)的木質(zhì)扶手上,頭昏了很久,腰疼得更久。
照顧林芝秀,古金一個人忙不過來,伊伊就提前長大了。她得自己照顧自己,偶爾幫忙照顧一下媽媽。伊伊也試著爬上梯子,去拿需要的東西。起先很吃力,很驚險,爸爸在家看到了,是不許她上梯子的,老婆摔了,女兒不能再摔了??砂职植辉诩?,東西又非拿不可,做媽媽的看著,不忍心也得忍心了。
后來,爬高拿東西,不是古金就是伊伊的事了,因為林芝秀得了恐高癥,也恐梯子。過了這些年,新居成舊,東西也越塞越多了,吊柜都塞得滿滿的,地上能放的地方也都堆滿了,愛干凈愛整潔的林芝秀,顧不了那么多了,她寧愿地上亂著,也不愿去清理吊柜,騰點地方,反正她再也不愿去碰那個梯子。
在這種情況下,伊伊迅速長大了。她在睡夢中都能聽到,自己的腰關(guān)節(jié)和膝關(guān)節(jié),嘎巴嘎巴地響,像莊稼拔節(jié)那樣。她跟隨父母去過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家,她聽說過莊稼拔節(jié)這個說法。由于她經(jīng)常要向上伸拉身體夠東西,她的腰身長得很長,伸手向上,使她的胳膊也比同齡人長出許多。
伊伊再也不是那個心地單純的小女孩了,她開始有煩惱。她的胳膊簡直是瘋長,越來越長,與她的身體比例失調(diào),在學(xué)校里,同學(xué)都叫她長臂猿,盡管她并不像猿那么難看。她無比厭惡痛恨家里的吊柜,盡管由于胳膊長,她可以像爸爸那樣,有時不用梯子只用凳子就能解決問題,她仍是痛恨吊柜。伊伊也不愿再睡在客廳里,她需要有自己的臥室,姑娘大了,換衣服不方便,每次她都是去衛(wèi)生間換,真麻煩,有時衣服在掛鉤上沒掛住,就掉到地上,她就覺得衣服臟了,很煩。
所以,漸漸地,伊伊的性格也發(fā)生了變化,再也不是父母的乖乖女,脾氣躁動,動不動就跟父母吵一架。以前,她還小的時候,以為世上所有人的家里都是這樣生活,都有高高的吊柜,都有一個梯子,都得爬上爬下,有一次去同學(xué)家看過后,發(fā)現(xiàn)別人家的房子那么大,家具那么多,都實實在在地放在地上,孩子都有自己專門的臥室,才知道世上有這樣的生活,才知道只有自己的家最小,所以越發(fā)心理不平衡。她不明白,為什么同樣是孩子,別人生在那么大的房子里,而她卻生在這么小的房子里?為什么同樣是父母,同樣每天去上班,同樣的辛苦忙碌,別人的父母有錢,而自己的父母卻沒錢?這些問題,多少大人都弄不明白,她怎么可能明白呢?
有一次,伊伊背上書包要去上學(xué)時,與古金發(fā)生對抗。她沖口而出:“我們同學(xué)的家長,不是有錢的,就是當(dāng)官兒的,家里都有好幾套房子,你為什么當(dāng)不上官兒?掙不到錢?我們?yōu)槭裁礇]有大房子?你是個無能的爸爸,我要有自己的房間!”
伊伊不知道,她重傷了爸爸的心。男人不愿被老婆看不起,更不愿被女兒看不起。古金大張著口,半天合不上,回過神來,掄手就給了伊伊一巴掌。父女倆都愣住了。一個臉疼,心痛;另一個手疼,心更痛。但伊伊臉上的紅指印,可不是紙的貼上去的,是揭不下來了。伊伊抹去眼淚,怨恨的目光盯一眼爸爸,背著書包跑出門。林芝秀火赤赤地對古金說:“你這是干什么,你只剩下打孩子的本事嗎?”她也用怨恨的目光剜一眼古金,上班去了。
古金,一天里心神不寧,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回家,看到伊伊正趴在茶幾上寫作業(yè),吁了一口氣。伊伊不看他,仍在生氣,別著勁。但古金不在意,反而有些欣慰,因為伊伊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玩離家出走,在當(dāng)今的社會,這算是好孩子了。
然而,古金那一巴掌,將父女之間的感情是斷送了。從此,伊伊再也沒跟他說過話,林芝秀勸她多少次也沒用。而對伊伊的冷臉,古金心里很平靜,他只是變得沉默。他確實沒有什么本事,在這個物欲盛行的社會,他老老實實上班,買上這么個小房子,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把骨髓都榨出來了,還要讓他怎么樣呢?孩子自然有明白事理的那一天。
伊伊開始發(fā)憤學(xué)習(xí)。她決心要考上大學(xué),離開這個小得透不過氣來的家。古金夫婦的心里,為孩子這樣發(fā)憤而暗自高興,表面上屏心靜氣,生怕打擾了伊伊。高考那年,為了支持伊伊,夫婦倆從臥室里搬出來,讓伊伊住進(jìn)去。伊伊也沒客氣,由著父母折騰床鋪,大赤赤地享受他們的服務(wù)。伊伊騎自行車上學(xué),晚上放學(xué)跟同學(xué)一起回來,古金每晚去胡同口他們分手的地方接她,她不理爸爸,古金也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跟著,伊伊騎上車,他就在后面快步走,一直盯著女兒蒙眬的背影。到了家,林芝秀已經(jīng)給伊伊擺好了夜宵,母女倆說說笑笑,他坐在一邊,不敢開電視,拿一本書,默默聽著妻女的聲音。
幸運的是,伊伊終于拿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到上海去上學(xué)了。伊伊過長的胳膊不是殘疾,沒有影響她的前程,古金夫婦放了心。他們一起將伊伊送到學(xué)校,這也是他們結(jié)婚近二十年的第一次全家旅行。分別的時候,伊伊抱著母親哭,然后用淚眼瞥一下父親,仍是沒有說話。古金向伊伊的背影扔去一句話:“孩子,在上海混個樣子出來,別像你老爸這么沒出息!”
孩子只是家庭成員的三分之一,可一旦離去,家里竟空掉了一半,哪怕房子這樣小。古金夫婦從失魂中緩過來,喘口氣,在這“解放區(qū)”的天地里,開始重新安排生活。
林芝秀又恢復(fù)了干凈整潔的習(xí)慣,把地面上的東西都清理了,該扔的扔了,該送人的送人,該放進(jìn)吊柜的也整理好,然后站在梯下,一撂撂遞給古金。清理吊柜自然是古金的事了,林芝秀站在下面,仰著脖子指揮。他們把雙人床又折騰回臥室,把伊伊的折疊床收起來,家里終于客廳是客廳,臥室是臥室,功能明晰了。
從現(xiàn)在開始,他們不多的工資收入,要分成三分兒,一份兒要確保伊伊上大學(xué)的花銷,一份兒要還所剩不多的貸款,一份兒要維持夫妻倆的日常生活。兩個人的日子簡單多了,吃飯能對付就對付,穿衣呢,也就林芝秀,一年添個一兩件新衣,讓自己不至于太落伍。他們終于可以舒服地看電視了,想看到幾點就看到幾點,不必?fù)?dān)心影響誰休息。他們有時也在晚飯后出去散散步。在林芝秀,這有認(rèn)命的意思。古金沒什么本事,跟他在一起,日子就是這樣,永遠(yuǎn)不是期望的那樣,但他人還不壞,他們都是中年人了,沒有資本折騰了,等老來做個伴兒吧。
伊伊上大學(xué)的第一個假期要來的時候,古金和林芝秀提前就把她的床支好了,她會用到的東西,也提前從吊柜里拿下來。但是,他們失望了,伊伊說要跟同學(xué)去什么地方參加社會實踐,不回家了。他們一直等到春節(jié)臨近的時候,伊伊才不得不礙于傳統(tǒng),回來住了幾天,還沒到開學(xué)的日子,又走了。她仍沒有跟古金說話。她顯得意氣風(fēng)發(fā),對未來充滿期望和信心。
古金并不計較伊伊的態(tài)度。伊伊走后,他把她的單人床收起,東西重新放進(jìn)吊柜,在清理女兒的東西時,他覺得跟女兒并沒有什么距離。暑假的時候,他們?nèi)允亲龊昧艘烈粱貋淼臏?zhǔn)備,但伊伊沒回來。以后,她也只是每年春節(jié)回來幾天。他們知道,她不喜歡這個小房子的局促,不愿意面對曾經(jīng)給過她一巴掌的父親。伊伊也表示過,畢業(yè)后也不回來,要留在上海找工作。
“但愿她過得比我們好?!狈驄D倆談起伊伊,總是這樣說。
沒有伊伊的家里,爬高到吊柜存取東西,就一直是古金的事了。他是成人,伸手向上,不會讓他的胳膊再長長,但卻漸漸成為他的習(xí)慣動作。他早晨去有健身器材的公園鍛煉身體,喜歡到單杠下面,做幾個引體向上。走路在人行道上,他會伸手去觸頭上的樹枝樹葉,貌似精力過盛的年輕人。偶爾到親戚或同事家作客,他忍不住要伸手向上,測測人家房子的層高……
親友同事們,都勸古金再換個大點的房子,古金用微笑搪塞而過。貸款還完后,他和林芝秀又積了點錢。他們的想法是,伊伊將來在上海發(fā)展,那地方的房子更貴,若不是發(fā)大財,年輕人是買不起房子的,他們能幫一點是一點。
伊伊畢業(yè)后,真的在上海找了工作,她的過于引人注目的長胳膊,沒有給她的就業(yè)帶來不便。她一時還沒有買房的打算,因為她還沒有男朋友。沒有男朋友,卻是因為她的腰身和胳膊過于長。這多出來的一截,竟成為她作為一個女孩子的缺陷,一種丑。她自己倒沒有掛在心上,古金和林芝秀替她急,想發(fā)動親戚同事朋友,幫忙找一個,可就算找到一個不嫌棄伊伊比例失調(diào)的人,他能去得了上海嗎?伊伊也不想回來。夫婦倆放下這念頭,一心攢錢了,他們明白,這才是刀刃般的幫助。
奇怪的是,不測的風(fēng)云,往往出現(xiàn)在窮人的頭上,失意者的頭上,中年人的頭上。一個星期天,夫婦倆打掃衛(wèi)生,清理東西,古金幫林芝秀往吊柜里放東西的時候,毫無理由地從五步梯上栽下來了。
古金腦子里長了個惡性腫瘤。
林芝秀沒有告訴他實情,說是良性的,動個手術(shù)就好。古金信了,他想治好了病,還能上班,還要給伊伊存錢呢。林芝秀要通知伊伊回來,古金不讓,說孩子工作忙,就別讓她分心了。林芝秀也想,一個腦袋的手術(shù),醒過來,過兩天就能動能走,她一個人護(hù)理也夠了,還有親戚幫忙。伊伊呢,以后再告訴她吧。
古金的手術(shù)很順利,問題出現(xiàn)在住院恢復(fù)階段。一天,醫(yī)生和護(hù)士長來查房時,他截獲了他們交流的一個眼神兒?;叵肓种バ憬?jīng)常紅腫的眼睛,猜猜給他的用藥。他明白了。他對林芝秀大發(fā)脾氣。如果他早知自己是不治之癥,拖幾天,幾個月,幾年,還是不到歲數(shù)就要死,他就放棄治療。他雖然有醫(yī)保,可按規(guī)定自己還要負(fù)擔(dān)百分之二十,他算了一下,治療告一段落出院后,那個自付的數(shù)字,正好是已存的給伊伊的錢。他罵起林芝秀。林芝秀不敢還嘴,只流淚。他罵著罵著,突然掙扎了幾下,昏過去了,再也沒醒來。
他死時,姿勢是伸手向上。
伊伊抱著母親,哭得失魂落魄。她個子比母親高,林芝秀根本填不滿她的臂彎,如果再加上古金,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多么想這樣把雙親抱在一起,顯示一下她長臂的價值,可是,沒有機(jī)會了,聽到母親說起父親的好,如何為她存錢,要幫她在上海買房子,她哭得更厲害?!拔以缇驮彴职至搜?,我應(yīng)該早點回來看他……”畢業(yè)這兩年,她換了好幾個工作,那雙過長的胳膊,不影響她活著,卻總在給她的形象減分,而她的能力才干,又并不像她的手臂那樣過人,所以,她終于體會到了世事的炎涼,闖江湖的不易,她早就理解了父親,理解了一切住在小房子里的人,一切窮困的人。聽母親說,父親死時伸手向上,伊伊想,父親是在夠天堂吧?他一定夠到了。
伊伊發(fā)過誓,要離開這個小房子,再也不回來的。但是,情況變了,這個小房子,當(dāng)初伊伊離開,空了一半,現(xiàn)在古金永遠(yuǎn)去了,林芝秀覺得空了大半。“回來吧。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我也不放心?!?/p>
于是,伊伊又回到了這狹窄的小天地,當(dāng)空間變得狹小,母親的心就不再空了。
林芝秀繼續(xù)恐高,從不碰梯子;伊伊繼續(xù)厭惡吊柜,也不碰梯子。好在,她們共同住在臥室里,那個衣柜,兩人也勉強(qiáng)夠用。其他的東西,就堆放在低處所有空閑的地方。
日子貌似無憂,林芝秀心里卻無時不在掛慮著女兒的婚事。她發(fā)動親戚朋友和同事,給伊伊介紹對象,可看了幾個,伊伊不敢有意見,都是小伙子,被伊伊過長的手臂嚇到了,再也不露面。伊伊開始恐懼相親?!皨?,我不找對象了,一輩子陪你算了,咱倆這樣過不是挺好嗎?”林芝秀不氣餒?!皠e傻了,女人要開花,要結(jié)果?!彼纸o伊伊找到一個小伙兒,叫松山。伊伊見了,沒什么意見,松山也非常難得地對伊伊沒什么意見,只是多看了幾眼伊伊的手臂,關(guān)系就定下來了。
卻是林芝秀先嫁了,古金去世整三年后,她嫁給了一個剛退休的老頭兒。
事情來得突然,伊伊覺得別扭。林芝秀就這么耐不住了嗎?就不能等女兒出嫁后再嫁自己嗎?伊伊覺得林芝秀簡直是丟人,而且那老頭比她大了上十歲,伊伊只見過一次,極不喜歡。
林芝秀的再嫁,沒有任何形式,沒有任何動靜,只是悄悄的,搬到那老頭兒的家里去了。她還有兩年才退休,因此他們協(xié)議,林芝秀可以住在老頭的房子里,但各人的工資各人用。
伊伊的戀愛談得很順利,松山人很老實,對她也關(guān)愛體貼。松山的家在外地,因而經(jīng)常到到這小房子里來,幫依依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有時就住下不走了。國慶節(jié)休假,伊伊開始清理房子,為結(jié)婚做準(zhǔn)備。先父的東西早就處理了,母親的東西再嫁時帶走了,家里到處都是伊伊自己的東西。她看到了那個五步梯,經(jīng)過多年的使用,它已經(jīng)陳舊不堪,塑料邊緣被陽光曬成了灰白色,臺階磨得斑斑駁駁,好在還結(jié)實,還能用。她抬頭望了望那些吊柜,里面裝的是什么呢?清理一下,裝結(jié)婚置辦的被子吧。開始,她嫌麻煩,沒用梯子,站在板凳上,伸手向上,打開了吊柜的門,但里面的東西卻夠不到,她只好又搬來梯子,踩上去,繼續(xù)伸手向上。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全是她的東西,各個時期的都有,兒時的玩具,從小到大的衣服、課本、作業(yè)本、書包、童話書、其他的課外書……這分明都是父親活著時放在這里的。她拿起一本童話書翻動著,她又看到了“天堂”二字,她想起她看這本書時,還問過母親,什么是天堂。伊伊一邊整理東西,一邊對松山談起了父親。談自己對父親的傷害,談父親的死,談父親對她的愛。
松山對已死去的準(zhǔn)岳父,仍是沒什么感覺。伊伊卻只談著他。松山說:“難道你媽媽不愛你嗎?她是為了給你倒房子,才又結(jié)婚的,她當(dāng)時給我開的條件就是,我們結(jié)婚后住在這房子里,她搬出去。”林芝秀算對了,這些年來,人們期望房價下調(diào),可房價卻不可思議地扶搖直上,年輕人要買得起房子,沒有父母的幫助,簡直是奢望。這一個小伙子,人很老實,會對伊伊好的,但往往,老實的人,能力是有問題的,他絕買不起房子,伊伊有這個房子,就有了一半的優(yōu)勢,至于胳膊過長,頂多有點怪異,能影響什么呢?孩子照樣生,日子照樣過,他要會算賬,會同意這門親事的。
伊伊張嘴看著松山。松山嚇壞了。“伊伊,我發(fā)誓,現(xiàn)在我是真的愛你?!?/p>
“等我回來再跟你算賬!”
伊伊丟下松山,一口氣跑到林芝秀和那老頭的家。林芝秀正給老頭洗腳,被女兒撞上,有點難堪。老頭兒對林芝秀說:“可以了,伊伊來了,你去買點菜吧?!绷种バ愕沽讼茨_水,老頭兒又讓她泡了一杯茶,才讓她走。伊伊說:“媽,我陪你一塊兒去?!彼l(fā)現(xiàn),林芝秀嫁的是一個自私的老頭兒,他沒給他買菜的錢。他腿腳還很利索,卻要林芝秀給他泡茶,端洗腳水。聽說,房子的衛(wèi)生要她一個人打掃,一日三餐更要伺候到位。他分明是找了個保姆!
“媽,他怎么能這樣對你?離開他!”伊伊的心里梗著什么東西。
“別傻了,媽挺好的。媽喜歡住在這個大房子里?!绷种バ阋荒樒届o。
“你怎么能忍受這樣一個自私鬼?回家住,我和松山租房子結(jié)婚?!?/p>
“別胡鬧,伊伊,結(jié)婚后跟松山好好過,別嫌那房子小,別嫌搬梯子麻煩,幸福跟房子大小沒關(guān)系?!?/p>
伊伊說服不了母親,又不愿再見那老頭,就從菜市場直接回去了。一路上,眼淚一撥接一撥地涌??烊畾q了,她才知道,什么是天堂。天堂不只在天上看不見的地方,天堂可以在任何地方。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