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2005年開始寫小說,在《中國作家》、《作品》、《廣州文藝》、《佛山文藝》、《廣東教育》等發(fā)表過小說,有小說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2007年,短篇小說《走出老寨》獲得由《佛山文藝》、《莽原》、《人民文學(xué)》、新浪網(wǎng)聯(lián)合舉辦的"新鄉(xiāng)土征文"大賽提名獎;2008年,短篇小說《出息》獲由中國文學(xué)研究會主辦,紅袖添香獨家網(wǎng)絡(luò)合作承辦的全國首屆"青春文學(xué)大獎賽"短篇小說銀獎;2012年,短篇小說《綠靈山》獲首屆海峽兩岸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大賽短篇小說組三等獎。2010年元月出版文集《有一種笑容叫無邪》。
又清明,回鄉(xiāng)祭祖的人一撥一撥的,作為被冷清多時的老寨門,我在清明前后幾天重新熱鬧了一回。不過,我很清楚,最多也就是清明和春節(jié)而已,我的冷清已無可挽回。人們現(xiàn)在也不是奔我這個寨門,寨里幾乎所有的老屋都空了,他們奔的是寨里的祠堂。幾個月前,我就聽月光說,新寨有幾個在外頭掙了錢的,嫌老寨的祠堂太舊,準(zhǔn)備建一個新祠堂,建在新寨。那晚,月光聽清了那個重建會議的前前后后,知道新祠堂的堂皇將配得上新寨,配得上那些掙了錢的人的聲名。
現(xiàn)在,他們的腳步頓在我的門檻邊,轉(zhuǎn)著身子,目光跳來跳去的,猛然醒悟,傻呢,阿傻呢?這些久未回鄉(xiāng)的人互相問詢。我的石門檻邊湊了愈來愈多的腳,我的檐下聚了小小一群人,他們嗡嗡地討論,阿傻在哪?
我意識到,跟我一樣,阿傻坐在門檻邊,金河老寨的門檻邊,也成了他們的習(xí)慣。阿傻比我門楣石上的浮雕獅子更得人心,更有金河老寨的代表性。
阿傻死了,上個月的事。
那天夜里的事,月光看見了,風(fēng)也看見了。月光守在阿傻的院子里,風(fēng)急呼呼地跑來告訴我。風(fēng)知道阿傻一直是我的伴,近些年是唯一的伴了。我急得渾身顫抖,門楣石幾乎被晃蕩得傾斜,沒人知道,能替我去阿傻家搭個手,寨里幾乎不住人了。
風(fēng)說,田二嬸是咬了當(dāng)晚飯的兩個番薯后躺上床去的。阿傻坐在門檻邊,啃了兩個番薯后,不見阿媽再送一碗粥。阿傻喚了阿媽兩聲,又咦哦了一陣,田二嬸沒應(yīng)聲。阿傻看見月掛在天井角,就看呆了。后來,風(fēng)一講到這,我就點頭插嘴,我知道,阿傻最愛看月的。
那晚,我只能那樣看著。月光說,聲音涼涼的。
風(fēng)說,阿傻手指上掛著番薯皮,頭半仰著,靠住門框。后來,月落了,阿傻垂下頭,把手指上的番薯皮塞進(jìn)嘴里,又一聲一聲喚阿媽。田二嬸在屋里沒一點聲響。我覺著不對頭,就是下田太累,田二嬸也不會睡這樣死,從小到大,我沒見她忘過阿傻,今晚,她還沒給阿傻擦洗頭臉身子。我從窗口擠進(jìn)去,看見田二嬸的臉在暗黑里白得像井臺上的月光,她的鼻孔那里沒氣了。
田二嬸死啦。阿傻還在外面喚。開始,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后來我看見他身子彎趴下去,往檐下水缸邊挪。阿傻口渴了,一定很渴,他的口半張開,呵呵地響,聲音像日光照著寨前裂開的田土,那天田二嬸下田后忘了給他水。
怎么辦?阿傻不會使水瓢,我?guī)筒簧厦?,月光看不下去,靜靜退了。我白白地在天井里亂旋,把田二嬸晾得好好的衣褲都吹到地上,把天井角一堆垃圾吹散了。阿傻已經(jīng)挪到水缸邊,水缸離門檻很近。阿傻彎彎的手扒住缸沿了,我希望缸倒下來,那樣阿傻就能喝到水了??蓻]有,田二嬸出門前總把缸挑得滿滿的,阿傻又那樣瘦,扳不倒缸。我沒想到阿傻能把自己吊在缸沿,脖子往缸里伸去。
阿傻往下一滑,倒插進(jìn)缸里,一雙又彎又細(xì)的腳在水面抖著,水缸咕咕地響。
風(fēng)說,阿傻要死了,再沒人拉他,他就死了。風(fēng)說著,嗚嗚地打轉(zhuǎn),把祠堂屋頂?shù)目莶輶呦聛?,可他拔不出阿傻的身子?/p>
我?guī)缀醢咽T楣抖下來了,可我也拔不出阿傻的?,F(xiàn)在需要人,老寨幾乎沒人,沒人聽得到阿傻在水里咕咕響。寨子另一角還住著兩戶人家,他們聽不懂風(fēng)的話,也看不懂月光的顫抖。
風(fēng)又轉(zhuǎn)身朝阿傻家跑去。半天后,風(fēng)回來了。聽他拖拖沓沓的腳步聲,我就默然了。
風(fēng)還是說了,阿傻不動了,水不響了。風(fēng)說完,倦倦地蹲在屋頂枯草間,沉沉睡去。月光退在寨前池塘沿的枯草邊。
我沉默半個月后,風(fēng)還是對我說了那句話,這樣也好。
田二嬸和阿傻去世后,那些搬進(jìn)新寨的老寨人都說了這句話,這樣也好。
我不愿應(yīng)和風(fēng)這句話,可我知道風(fēng)說得對,除了這樣,沒有更好的了。比當(dāng)年想的還要理想一些。
當(dāng)年的事,風(fēng)細(xì)細(xì)跟我講過,月光也細(xì)細(xì)講過。
那晚,田二嬸聽到接生婆第一句話,這孩子沒長好。田二嬸眼前暗了一陣后,再睜眼就看到了她的孩子。腿蜷著,不是正常孩子的曲度,歪歪的,像扭在樹上的藤。胳膊也是半歪的,指頭握不成拳,朝不同的方向彎。
田二嬸頭一軟,落在枕上,半天說,還好,我的孩子活著。
收拾完畢,接生婆走到門檻邊了,又回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托起孩子,孩子包著舊被面。托到田二嬸鼻尖前,說你看看孩子的眼睛。田二嬸凝神半天,說,我孩子的眼長得好,又圓又大。接生婆嘆口氣,說,腦子比手腳嬌貴,手腳沒長好,腦子也會長不好,十有八九。
田二嬸望住接生婆,像望一個從天而降的妖怪。
接生婆接住田二嬸的目光,聲音像冷硬的門檻石,別喂奶,喂過奶就扯不開了。一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要好好過的。接生婆說,現(xiàn)在帶走?我來吧。
接生婆是田二嬸一個遠(yuǎn)房嬸子,是心疼田二嬸的意思,可話刺人,刺得人流血。
田二嬸不答,看田二叔,田二叔坐于床尾木凳上。他的頭在田二嬸望過去的時候垂下去,壯年的腰有了曲度。他選擇了沉默。
田二嬸的淚滑進(jìn)耳邊發(fā)叢里,她說,不,我自己去。伸手接孩子。
接生婆出門的時候,田二嬸聽到一聲嘆息,極沉,極韌。風(fēng)說,后來田二嬸一直說是田二叔嘆出來的。田二叔總粗紅著脖子分辯,說是正要出門的接生婆嘆的。
我是在第三天清晨看見田二嬸走來的。那時,天還未亮,除了黃牛伯已拉出他的黃牛,寨里還沒人從我這里出去。田二嬸抱著一團(tuán)東西,一步一拔,好像寨子的巷面都是爛泥,讓人沒法邁步。
來到我檐下,該抬腳邁出去時,田二嬸像走不動了,跌坐在我的門檻石上。我看到舊被面團(tuán)著一張皺巴巴的臉,果然像風(fēng)說的,嘴有點歪,圓大眼,眼神看起來迷迷蒙蒙的。這張嘴開始張合,發(fā)出奇怪的聲音。田二嬸手輕拍了幾下,聲音仍不停。田二嬸抹抹眼皮,說,是餓了么,你是餓了。這么說著,田二嬸解開了薄外衣,掀起里面的舊襯衫,熟練得像一個當(dāng)了幾年阿媽的女人。我很急,想對她說,你忘記接生婆的話了,既要帶他出去,又何必這樣?除了對風(fēng)說,我沒法對她說。
那張嘴含住田二嬸的奶頭后,怪異的聲音戛然而止,我聽到輕淺的吮吸聲。我還看到,田二嬸臉上有某種迷醉的神情。風(fēng)在我耳邊說出我想說的話,壞事了,這孩子帶不出去了。
果然,田二嬸頭猛地埋進(jìn)那團(tuán)被面,肩頭一聳一聳的。半天,她抬起臉,指頭滑過孩子的鼻尖,說,孩子,傻,我的傻孩子。那時,田二嬸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給孩子起了名字,傻,阿傻。
喂好奶,站起來時,田二嬸轉(zhuǎn)了個身,朝寨內(nèi)去。那個時候,我和風(fēng)就知道,阿傻不用去金河溪那個角落了。那個角落在金河溪下游,已經(jīng)離寨子很遠(yuǎn),有著密密的竹子,那個地方在某些夜里會有微弱的嬰兒啼哭聲,十有八九是女嬰,或是殘缺的哭,寨里的大人不許孩子到那一段去,孩子都知道去了阿爸阿媽要打死的。
后來,風(fēng)說,田二嬸回到家,撞在田二叔胸口上,說了一句話。田二叔揚起手,甩了田二嬸一個巴掌,田二嬸在那個巴掌下流出半口血。然后,田二叔就抱頭蹲下去。
風(fēng)說,田二嬸那句話像嗚咽,他沒聽清。但我們都猜得出那是什么話。
田二嬸掀衣喂奶的時候,總是說,傻,吃啦。
阿傻的名字就喚開了。
阿傻第一口奶是在我的門檻上喂的,我一直認(rèn)為這有某種說不清的預(yù)兆性。后來,阿傻的一輩子都在我的門檻石邊坐過去。
阿傻滿月的時候,田二嬸該下田了。田二嬸背阿傻下了兩天田后,覺得不是辦法,她知道阿傻不像其他孩子,熬到四五歲會走會跳就好了。她想起了我的門檻石和我的門檐,陰涼,安全,田二嬸把阿傻綁在竹椅轎上,放在我的門檻石邊。
田二嬸把椅轎放在我的門邊時憂心忡忡的。守祠堂的順老伯說,我會看著孩子的。祠堂大門正對寨門,順老伯坐在祠堂門邊擇菜是能看著阿傻的。田二嬸說,也沒法時時看著呀,我擔(dān)心寨里的狗和孩子。
順老伯說,帶阿傻認(rèn)認(rèn)金河寨的孩子和狗。
那天,田二嬸抱著阿傻回寨時,胳膊吊了兩個大袋子,一袋是豬雜骨,一袋是水果硬糖。風(fēng)跟在她身后。
我從風(fēng)那里知道,田二嬸抱著阿傻,繞著寨子,一家一家地走,有孩子的給孩子塞幾顆糖,有狗的扔一兩塊骨頭,然后,對大人說了她的意思,把阿傻抱到孩子或狗面前,說,這是金河寨的孩子。那些人家的女人總是接過阿傻,輕輕地晃,對孩子和狗交代,阿傻是自家人,要幫著看顧的。
田二嬸抱了阿傻出門后,大人又對小孩和狗交代一次,用的是少見的慎重語氣和臉色。小孩和狗便都懂得,這事耍不得。
阿傻沒像寨里的孩子那樣擺滿月席,但阿傻的滿月請寨里所有的孩子吃了糖,請寨里所有的狗啃了骨頭,被寨里所有的女人抱過。風(fēng)說了寨里人說過的話,阿傻是傻人有傻福。從后來孩子們的談話里,我知道他們記得那些水果糖的味道。從狗對阿傻的親昵,我知道狗也沒有忘記骨頭的味道。
阿傻的日子開始在我的門檻邊過了,用布條固定于竹轎里,靠著門樓墻,頭歪靠著,口水一拉一拉地垂在胸兜上。竹椅轎邊吊一個奶瓶,或是米湯,或是糖水,田二嬸很早就沒了奶水。出寨或進(jìn)寨的女人有時會蹲下身,摘下奶瓶,扶正阿傻的頭,塞進(jìn)他嘴里,說,傻,吃了。寨里所有的女人,溫存的,潑辣的,小氣的,尖刻的,在這個時候,無一不變得柔聲柔語,眉眼含慈。我知道,阿傻滿足了她們某些隱秘心理,也掘挖出心靈里某些極角落的東西。
更多的時候,女人們拿起的奶瓶是空的,是哪個孩子搶先給阿傻喂下去了。孩子們把阿傻當(dāng)小鳥,邊喂著邊嘻嘻笑,說好耍,真好耍。
晃著空奶瓶,女人就會罵,哪個皮孩子,什么時候喂的,別是早飯后就喂,先是撐著,一會又該餓了。
阿傻在這些米湯糖水里長著,長到身子擠滿竹椅轎,田二嬸就在我的門樓里鋪張草席,讓阿傻半靠半趴在那。阿傻大了,慢慢坐起上半身。剛能坐起,阿傻的背就是彎的,像上了年歲的人,拱著一個大包。
阿傻身邊不用再吊奶瓶,早上喂了粥,田二嬸和田二叔下田。下田回寨,田二嬸才把他抱回家,吃過午飯,再抱回寨門。黃昏,田二嬸依然抱阿傻回去。田二嬸的腳步總是倦倦的,阿傻頭靠在阿媽肩上,咧開嘴,涎著長長的口水,我知道他在笑。
接近下田時間,阿傻總會挪到門檻邊,扒著我的門檻石,往寨外路的遠(yuǎn)處望。田二嬸的草帽從竹叢后閃出一個角的時候,阿傻就抬起彎曲的手,阿媽、阿媽地喊,又含糊又急切。沒人聽他說話,他胸口撞著我的門檻石,說給我聽。我說知道了,你要有飯吃了。
阿傻雙腿一直蜷成那個姿勢,長得比上身慢。但阿傻畢竟還是長大了,有一天田二嬸抱了他一下,身子一軟,自己坐下了。田二嬸說,今天太倦,坐坐再回家。坐了一會,田二嬸扶起阿傻,然后轉(zhuǎn)過身,讓阿傻趴到背上。從此,田二嬸就背阿傻回家。
背到第二年的時候,田二叔走了。阿傻坐在寨門看人家在祠堂里掛白帳布。我對他說,阿傻,你阿爸就在白帳布后,再起不來了。阿傻說,阿媽,阿媽。我猛想起田二嬸一整天未露過面,昨夜是順老伯把阿傻背進(jìn)祠堂,早上中午都是順老伯端了粥來。
但那天傍晚,田二嬸來背阿傻了。她蹲下去時,往后跌坐了兩次。
后來,田二嬸背也背不起了,就釘了個淺淺寬寬的木槽,結(jié)了粗長的繩子,讓阿傻坐在里面,把阿傻拖回家??偸沁@樣,田二嬸把繩子拉在肩上,說,傻,我們回。就彎下腰往前邁步。阿傻拍打著木槽的矮沿。
遠(yuǎn)遠(yuǎn)的井邊,傳來女人們的嘆息。我知道,女人們的目光這時一定成片地粘在這對母子背上。
有人說,要是田二嬸去了,阿傻怎么辦?
有人接嘴,聲音壓著,像阿傻這樣的,多半活不長,說不定就走在田二嬸前面。
沒有阿傻,田二嬸怎么過?
沒有田二嬸,阿傻更過不了。
于是有人說,阿傻走在田二嬸前面也好,也算是上天有心了。
最好走在田二嬸前面。幾個聲音輕輕附和,之后,我聽到井邊一片靜默,只有一片洗衣聲和潑水聲。
寨里人都知道,阿傻會一整天地咦咦哦哦,但成形的、聽得清的只有兩個,阿傻,阿媽。
孩子們喜歡拿這兩個詞耍阿傻。他們說,阿傻,喚我,喚我。阿傻咦哦了幾聲,咧嘴。孩子說,不對不對,要有字。他們把嘴湊近前,張得大大的,說,阿——他們拖長了聲音,引導(dǎo)阿傻。
傻——阿傻含糊不清地說,噴著口水。
孩子嘩地往后退,避阿傻的口水,不對不對,重新說,阿——他們指指路的遠(yuǎn)處,認(rèn)為暗示已經(jīng)無法再明顯。
阿傻往我的門檻石趴下去,伸長脖子,然后,咧嘴望著孩子們,傻——
風(fēng)在我耳邊笑著說,阿傻還不傻呀。
有孩子生氣了,用力拍了下阿傻的肩膀,阿傻咦哦了一聲,很響,孩子反嚇了一跳。
有人要去撿石塊,年紀(jì)大點的竹棍攔住了,阿爸阿媽交代過的,從小就交代過,不是耍著說的。他說,別欺負(fù)阿傻。
竹棍歪想了一下,走到另一個孩子面前,伸手,阿猴,把你那顆哨子糖給我。
一番商量、討價和保證后,阿猴掏出一個紙團(tuán),剝開,再剝開,那顆哨子糖亮在阿傻面前,阿傻的嘴就張開了。
哨子糖吊高了幾寸,停在阿傻的額角處。阿傻的目光往上吊,涎水往胸口垂。孩子們齊聲說,阿傻,你喊,阿——
阿傻看著那顆糖。
快喊,喊了就給你。不喊就別吃了。竹棍把糖收在口邊,作咬狀。
阿——
媽,阿媽——阿傻喊了,盯住那顆糖。
嘻嘻嘻,再喊,再喊。
阿傻含糊了一串阿媽。
糖進(jìn)了阿傻的口,孩子們拍掌,大笑,有節(jié)奏地喊,傻,阿傻就是傻。
嚼著糖,阿傻嘻嘻喊,傻,傻……
風(fēng)說,他這是說誰傻呢。
給阿傻打扮?誰提了個主意。是個極老的,不知重演過幾次的主意,但孩子們像第一次聽到這主意,哄地雀躍起來,朝大紅花叢、繡球花叢奔去。我知道,又要故伎重演了。
阿傻左邊耳朵夾一朵大紅花,右邊耳朵夾一朵繡球花,頭套干草扭成的圈,草圈插了花,插了葉子,插了雞毛。然后,孩子們退后,看阿傻滿頭雜七雜八的東西,歪斜的嘴巴扭來扭去,笑得渾身發(fā)抖。阿傻大概頭癢,耳朵也癢,胡亂地甩頭,又伸手要撓耳。孩子們拍著手,說,阿傻別搖,別搖,好看的花要搖掉了。他們的話是被笑咳出來的,咳得那話一截一截的。
有孩子喘吁吁跑進(jìn)巷子,喘吁吁跑回來,十個手指沾了鍋灰,沾得厚厚的。
給阿傻畫胡子,畫胡子。孩子們喊,喊得又整齊又有節(jié)奏感。
孩子一手撫阿傻背上的大包,沾灰的指頭在阿傻唇上往左一劃拉,往右一劃拉,又根椐孩子們的建議,鼻頭也點一下。有孩子倒身在地,笑得一抽一抽的。有孩子扶著我的門框,捶打肚子。他們隔一會就轉(zhuǎn)過臉瞥一眼阿傻,又猛地轉(zhuǎn)開臉,張大嘴,讓笑破喉而出。
阿傻也笑。畫右邊胡子時,孩子的手因發(fā)笑抖顫了一下,那撇胡子突兀地朝下一彎后,又猛地往上挑起。阿傻嘴一動,那撇胡子就往上一挑一挑的。
孩子們眼淚笑出來了,鼻涕笑出來了,他們指點戴滿花草、胡子一挑一挑的阿傻,說,傻,阿傻——
阿傻彎曲的手臂抬起,晃,含含糊糊說,傻,阿傻……
孩子們稍靜下去的笑又翻涌而起,他還知道傻呀。
風(fēng)說,這些孩子。
我想,阿傻說不定是在笑這些孩子,他那句傻,是在說孩子們。他把他們逗成這樣,每次玩一樣的把戲,每次都笑成這樣。阿傻可能覺得他們很好笑。
我把這話說給風(fēng)聽,風(fēng)沉默良久,然后說,是呀,誰在笑誰傻,誰知道呢。
孩子們還在笑,他們笑得發(fā)抖的指頭點著阿傻,說阿傻真是太傻了。傻阿傻只會說阿傻和阿媽,他也知道自己傻。
其實,不管是大人孩子,心里看阿傻都一樣。他們以為阿傻只會說阿傻,只會喚阿媽,喚得還含含糊糊的。因為他們只聽懂這兩個聲音,聽不懂的或沒聽到的,人都是不相信的。
風(fēng)說,人就是這樣,以為把整個世界都聽進(jìn)耳里,看進(jìn)眼里了。
我知道,阿傻說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阿傻甚至看到了很多寨里人沒看到過的東西,不是別人看不到,是沒那份心,沒阿傻那份心。
阿傻看了金河寨前的每一次日出。
田二叔走后,田二嬸總是寨里最早下田的,喂過阿傻早飯,把他帶到我的門檻邊。她自己的早飯?zhí)岬教镱^,干一段時間的活后再吃,為的是兩碗粥兩個蕃薯稍遲一點下肚,能撐到正午。阿傻坐在門檻邊看阿媽的背閃到那叢竹子后,就轉(zhuǎn)頭去看日頭。日頭總是還未起。
習(xí)慣后,田二嬸偶爾想晚點下田,晚點拉阿傻來我的門檻邊,阿傻不肯。風(fēng)說,時間一到阿傻就鬧,一連串咦咦哦哦,往門外挪身。風(fēng)聽到田二嬸嗔罵,傻仔,坐寨門是沒法的事,家里能多呆會,急著去寨門做什么。
阿傻還是往外挪,咦咦哦哦。田二嬸把他拉到我門樓下,粥也端了來,番薯讓阿傻兜在前衣襟。后來成了習(xí)慣,起床抹個臉后先把阿傻拉到寨門,田二嬸自回家里去忙。
阿傻半個身子趴在我的門檻上,彎曲的手指摳著我的門檻石,脖子伸得那么長,背上的包拱得那么高,現(xiàn)出纏在一起的細(xì)細(xì)彎彎的兩條腿。池塘對岸那片草通紅發(fā)亮,像從草根處亮起燈,或者被點著了。阿傻扭頭哦咦了一聲。我說,我知道,日頭在那兒,很好看。阿傻咧咧嘴,涎下一串口水,扭頭又去看。
那些尖尖的草葉愈來愈紅,像燃在神像前的紅燭時,阿傻就不眨眼了。日光燦出來,日光拱起那么一點。阿傻變形的手掌把我的門檻石拍打得啪啪響,屁股一翹一翹的。早起的黃牛伯曾不止一次看見阿傻興奮的樣子,笑著說阿傻早上吃了肉啦?阿傻扯黃牛伯褲腿,對拱起的那小半日頭咦哦。我知道,阿傻在說美,想和某個人分享。黃牛伯拍拍阿傻的頭,說你耍吧。然后走了。
阿傻目光又粘在池塘那邊。日頭又拱起一點,天邊一層云粉了、暖了、亮了,遠(yuǎn)處一片田清了、亮了、紅了。阿傻的手又啪啪拍打。整個日頭吱溜一聲跳出來時,像褪了一層殼,紅亮得通通透透,褪去的那層殼紅蒙蒙的,就摔進(jìn)寨前的池塘里。阿傻直起脖子,像虔誠的信徒那樣高舉雙手,然后彎腰拍我的門檻,再舉手,咦哦聲響遍了我的門樓。我和風(fēng)都笑了,這個阿傻,拜起日頭來了。
怪的是,日落的時候,阿傻就安靜了。日光從我的門楣石退到石階上,變得又溫又軟的時候,阿傻身子就一直往下趴,直到下巴擱在我的門檻石上,他變形的手伸長,彎曲的手指亂晃,一兩個指尖沾著點欲退未退的日光。等他的手酸了,垂下稍歇,再抬起的時候,日光又退了一個石階,阿傻的指頭沾不到半點日光了。阿傻手收回,下巴在我的門檻石上輕輕摩挲。我感覺到阿傻的下頜出奇的柔嫩光滑,我想,阿傻大概很喜歡用下巴感覺日光在石面上留下的溫香。石面發(fā)涼的時候,阿傻就會慢慢抬起脖子,很不滿地咦哦一聲。
日頭落下的時候也有兩個,一個落進(jìn)池塘,被池水染得半紅半綠。一個落進(jìn)遠(yuǎn)遠(yuǎn)的草葉后,被尖尖的草葉遮得影影綽綽。阿傻時常扯住歸寨人的褲腿,指池塘那邊剩下的一抹淺紅,發(fā)出連串的咦哦聲。心急的抬腳就走,把阿傻拉得晃一晃,性子好的或是彎腰把褲腿從阿傻手里扯出,或是拍拍阿傻的肩膀,然后,各自歸家。他們忙,日子里有那么多的事忙,誰的日子像阿傻。
阿傻看見這么美的東西,他們不在意。有一次,他們注意到了,卻被嚇到了,只是嚇到。
好大一次雷雨,在人們奔到避雨的地點或把雨具遮到頭頂之前,雨已經(jīng)極有穿透力地半濕了身子。雨滴把地面打得塵煙飛揚,半空中水氣迷蒙。閃電把天撕為兩半的時候,阿傻哦了一聲,極長,極尖。風(fēng)被雨抽打著,急速地旋,四下撞來撞去,他瑟瑟地說,阿傻怎么了?
我不知道阿傻怎么了。他趴在我的石門檻上,我的門檐也擋不住飛濺的雨滴,他大半個頭濕了,手長長伸出去,像要抓住那道剛剛消逝的閃電。雷聲的巨響后,他發(fā)出長長的一串尖喊,彎曲的手在我的門檻石上抓撓敲擊,水濺了他滿頭滿臉。順老伯戴了斗笠,從祠堂沖過來,往后拉阿傻。阿傻鉤子樣的手指竟扣住門檻石,上半身趴上去,順老伯扯不動他。順老伯罵,這傻,會使蠻力了。
順老伯放棄較蠻力,給他戴大斗笠。大概是擋了視線,阿傻用手把斗笠撞掉,還是咦咦哦哦呼喊拍打。順老伯解下身上的塑料薄膜,綁在阿傻脖子上,擋住他的前胸,傻呀,讓你傻個夠吧。
隨著閃電在天邊一道一道抓扯,阿傻雙手一舉一舉地?fù)P起,呼喊一聲一聲地往上突。風(fēng)一直在阿傻面前繞來繞去,后來風(fēng)說,阿傻的眉眼都變形了,雨水漫流,一舉一舉的手把胸前的塑料薄膜啪啪地打起。
那些冒雨回寨的人都猛地把步子頓在石階上,半撐開嘴唇看阿傻。然后小心半閃了身子,進(jìn)了寨門后,或在后面扯扯阿傻,或喚他兩聲。阿傻統(tǒng)統(tǒng)不理,那些步子便又急又迷惑地跑進(jìn)巷子。
風(fēng)說,他們被嚇到了,其實阿傻是高興。
我也聽出來了,我的門檻石感覺到了,阿傻興奮,極度的興奮。他在說,好看,好看。天邊的撕扯,極度明亮與極度黑暗的交替,無遮無攔充塞天地的雨聲,阿傻覺著美,一種悚人的美,包括阿傻,也成了這極端美景的一部分。
這種美,阿傻感覺到了,我和風(fēng)一時不知說些什么。
后來,阿傻說他們傻的時候,他們也不明白,我和風(fēng)也不知要說什么。那天,劉秋蘭的棺木扛出寨門時,不避嫌的阿傻坐在我的門檻邊,用彎曲的手指抓撓棺木。看看號哭的人,他仰起臉,咧開嘴,不住喊,傻,傻……寨里人無心理它,只輕輕挪開他搭在棺木上的手指,劉秋蘭的死讓人迷惑而無法釋懷。
劉秋蘭是喝農(nóng)藥走的,無征無兆,無緣無故。她有個撐得起家的男人,有一對周周正正的兒女,有張俏而水嫩的臉,寨里人不知道農(nóng)藥為什么會進(jìn)這個女人的喉。
阿傻咧著嘴,說,傻,傻……含含糊糊地,除了我和風(fēng),沒人聽他。他們不知道,阿傻看到了什么。
那天,劉秋蘭閃出寨里,黃昏已經(jīng)昏黃了整個寨場。劉秋蘭走下我的石階,走出去十米遠(yuǎn)后,寨場冒出一個高壯的背影,從和寨墻齊高的稻草堆鉆出來的。劉秋蘭朝那個身影走過去,兩只手抓在一起。兩個影子拐了個彎,消失在稻草堆后。風(fēng)和我都看清了,那個高壯的背影不是劉秋蘭的男人。阿傻一定也看清了,阿傻哦哦地喊,傻,傻……就像今天這樣的聲調(diào)。
劉秋蘭的事風(fēng)都知道,風(fēng)說,阿傻說得是對的,劉秋蘭是傻,活著時把日子過傻了,去死也傻。可惜,人聽來,阿傻出口的聲音都是傻話。
其實,風(fēng)還沒說對,那時,沒人把阿傻的話當(dāng)話。阿傻齒間咬出的就是聲音而已,張嘴就那么喊出來了。說不客氣點,就是像豬嗷嗷叫那樣的。
人們把阿傻的“傻”字聽成一個字,而不是一種聲音。已經(jīng)是好些年后。那時,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冷清的寨門,阿傻仍守著我的門檻石。寨里人一撥一撥搬到新寨,最后剩下的一撥只有幾戶,沒有力氣拔出去。
風(fēng)在新寨和老寨間跑來跑去,有一天,突然說,新寨里旋著一股東西,比他還無處不在,新寨人攪在里面,迷迷蒙蒙的,日子有問題了,那東西叫六合彩。六合彩這個詞對我來說極陌生,我詢問風(fēng)的語調(diào)一定和阿傻看遠(yuǎn)處荒地的表情一樣迷茫。
風(fēng)說,人們希望用一塊錢生出幾十塊錢,用幾十塊錢生出幾百塊錢,無窮無盡地生下去。今晚種下,明天錢就長出來了。我就明白了,這是一種不想流汗的獲得,他們不想用腳走著過日子,想飛著從日子的頭頂上跳過去。
風(fēng)說,新寨人現(xiàn)在的日子滿是暗示和預(yù)兆,地上的水痕能看出某個數(shù)字的形狀,可能是當(dāng)晚六合彩的特別號碼;發(fā)燒的孩子可能暗示了當(dāng)晚會開出的生肖;鞋子的號碼和衣服的尺寸都會隱含玄機(jī),也許是一串連碼;坐月子女人隨口而出的數(shù)字,會是吉祥的發(fā)財數(shù)字……有關(guān)于中六合彩一夜暴富的故事,一個又一個地冒出來,珍珠一樣光彩而美麗,在四鄉(xiāng)八寨上空爍爍不止,每雙耳朵都聽著那些珍珠碰撞的脆響,每雙眼睛都在珍珠的光芒中絢爛。
某一天,一個在六合彩里失意多次的人悶頭亂走,腳步停留在我的石階前。大概我的凄清契合了他的心境,他立住了,抬頭看我門楣上磨損的浮雕獅子,看看門檻邊打著瞌睡的阿傻,伸頭望寨里荒草高高的巷子,輕嘆了一口氣后,眼里就有濕潤的東西在閃。
我對風(fēng)說,難得他記起了寨里的日子。
失意的人緩緩走上石階,在我的門檻石坐下,拍了下阿傻的肩膀。阿傻猛地咦哦了一聲,然后咧嘴,涎水拉得老長。我知道,阿傻是歡喜,這幾年,寨門是太靜了。失意的人說,傻,你這么過著日子也不算差,至少不用操心。
傻,傻——阿傻嘴一張一合,雙手一拍一拍地。
是傻,我是傻。失意的人靠著我的石門框,和阿傻面對面,喃喃自語,這一個月,我白白去了三個月工錢了……阿傻,你說,我是不是傻——然后,他猛住了聲,張了口,直起身,盯住阿傻。
阿傻!他說,阿傻你在抓癢。他目光突出去,臉突出去,對著阿傻的手,扯阿傻彎曲的手指。阿傻確實抓了癢,一只螞蟻爬過阿傻的脖子,阿傻彎曲的手指生硬地抓了幾下。失意的人說,阿傻,你剛剛連抓了四下,四!他念著這個數(shù)字,聲音愈來愈響。然后,他站起,舉起胳膊,尖叫,我知道了……
失意的人奔下石階而去。
兩天后,失意的人變成最得意的人。見過阿傻后,他立即賣掉家里兩頭肥豬,在第二天全部押進(jìn)六合彩,只押一個數(shù)字:四。當(dāng)晚,中了一賠四十的特別號碼。那是多少,失意的——不,得意的人閉口不言,只是微笑。所有的人在他的微笑中心知肚明。
當(dāng)一群又一群的人突然涌到我的門檻邊,圍住阿傻,我才聽風(fēng)說了上面的事,才知道阿傻已經(jīng)成了故事里最燦爛的部分。
他們把阿傻繞在那里,給阿傻塞糖,說,阿傻你喊阿媽。他們記下阿傻喊阿媽的次數(shù)。
各人記的數(shù)字是不一樣的,可竟也有人中小碼,有人中特碼。圍阿傻的人愈多了,好像阿傻是下鄉(xiāng)視察的干部,被星月一樣拱在中間。有人拉阿傻的手,說,阿傻你劃,亂劃。他們護(hù)著阿傻胡亂抓撓出的線條,半跪著,翹起屁股,鼻子尖幾乎觸碰了泥沙,有人說,這是3,彎了兩彎。有人說,不對,我這邊看著是5,上半截往后拖了。還有人說,3和5中間夾著的像個9,說不定是三中三的連碼。他們討論、鉆研,一跪就是半天。他們看阿傻吃一番薯,用幾口咬完;數(shù)阿傻拍石檻拍了幾下;聽阿傻一次咦哦了幾聲……
一天,圍阿傻的人極多,阿傻猛抬手,彎曲著手指,順?biāo)闹軇澚艘蝗?,劃過每個人眼前,說,傻,傻……呵呵呵,傻,呵呵……我嚇了一跳,這么多年,我從未聽阿傻把“傻”字說得這樣清楚,從未聽他這樣明明白白地笑過,他真是在笑,笑圍著的那些人。
那群人猛一靜,阿傻顯得過于清晰的語調(diào)和笑聲都讓他們吃驚。成片的目光在阿傻臉上嗡嗡地跳。
阿傻的手還那樣抬著,彎曲的手指生硬地點著,他說,傻,傻,呵呵呵,傻……涎水滴到彎曲的膝蓋上。
周圍的人哄地就笑了,他們笑得那么夸張,指著阿傻,喘氣間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傻……這,這個阿傻呀……
阿傻也指他們,也在笑,也說著,傻,傻……
時至今日,阿傻夾雜在人聲里的笑和那個“傻”字還清清楚楚的。
又清明,現(xiàn)在阿傻和阿媽葬在一起,他們的墳前不會有供品,不會有香火,不會有五彩紙。但回鄉(xiāng)的人立在我的門檻邊,問起阿傻。
我知道,清明后,他們將回到各個城市。他們會在那些城市里懷念故鄉(xiāng),想起故鄉(xiāng),他們腦里的寨門邊一定是坐著阿傻的。我的門檻石邊坐著阿傻,這個情景,將是那代人回憶里無法抹去的依托背景。談起故鄉(xiāng),他們會說,我們的那個金河寨,寨門邊坐著一個傻子……
責(zé)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