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是的,愛情給我?guī)砹藙?chuàng)傷。
——(西班牙)索. 普埃爾托拉斯
1
男生姚遠和女生嘉玲的故事是從一盒牙痛安開始的。那是一盒遼寧通化某制藥廠出品的普通的牙痛安,但在男生姚遠的眼里它已不僅僅是一盒價值四元的牙痛安了,因為這是他今生中第一次收到的女孩子的禮物。而且在男生姚遠看來這一盒牙痛安已經明確無誤地表達了一個女孩子對他的關心和好感。
這一日是2001年11月21日,男生姚遠后來對我說,這個日子他到死都難以忘懷。事實上很可能姚遠到死都沒有忘記它,雖然我曾竭力勸阻過他應該忘記的。
男生姚遠是A城大學中文系大四的學生,女孩嘉玲也是這所大學生化學院大三的學生。我是先認識嘉玲然后才認識姚遠的,這樣說好像我是通過嘉玲才認識姚遠的,事實恰恰相反,倒是姚遠通過我才認識嘉玲。我從農村出來,在A城大學外的的士街后面的蓮花巷一棟民宅租住了一間房子,專事寫作。住下沒多久,嘉玲也從學校的宿舍里搬出來,租住在我房間的隔壁,成了跟我共一個陽臺的鄰居。嘉玲一眼看上去就能判定她是那種外向型女孩,性格開朗,喜歡大聲地、放肆地笑。在美女如云的A城大學,嘉玲不是那種特別漂亮的女孩,但她身材窈窕,有165cm的個兒,豐滿而不肥腴,算得上是一個出眾的女孩。那時候姚遠還住學生宿舍。他剛剛從外地一所中學實習回來,聽中文系的一位老師說我住在校外不遠的一棟民宅里,跑來看我。早在一年前,我曾在A城大學給姚遠他們那個年級的中文系學生搞過一堂叫做《別問我是誰》的文學講座。姚遠喜愛文學,而且詩寫得很不壞,那天的講座他是聽了的。聽課的學生那么多,我并不認識姚遠,但他卻認得我了。姚遠一聽到我的消息,就馬上跑來看我,說明姚遠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這令我有點感動。
就這樣,男生姚遠不僅成了我的朋友,他也跟女孩嘉玲相識了。
男生姚遠跟女孩嘉玲最初的接觸是泛泛的。姚遠經常來我這里談文學,嘉玲也時常來湊熱鬧,像嘉玲這樣的女孩是很難耐得住寂寞的。只要嘉玲一過來,我和姚遠就不得不轉換話題,其實多數的時候是嘉玲一個人在演說,我和姚遠是她的聽眾。我在前面說過,嘉玲是那種外向型的女孩,她總有沒完沒了的話題,那些話題包括政治、軍事、經濟、藝術等等,憑心而論,嘉玲的知識面很廣,不像許多女大學生不是死讀書就是不讀書,但嘉玲說得最多的還是那些當今女大學生的情感故事,這些對于我這個從農村出來的寫作者來說是新奇的,但對置身于大學這個環(huán)境里的姚遠來說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男生姚遠顯然不是那種外向型的男孩,不管嘉玲說得如何地煽情,他的面色總是沉郁的,像個隨時準備殉道的詩人,只是因為禮貌,在我們大笑的時候他才跟著笑笑。
姚遠其實是個挺文靜的男孩。
那時候,我絲毫也沒有感覺到男生姚遠和女孩嘉玲會有更重要的故事發(fā)生。
2
重要的事情發(fā)生得委實太快了。
男生姚遠患有齲齒, 也就是蛀牙。他的左邊第二顆板牙被蛀蟲啃噬了一個筷子頭大小的洞,隔三差五地發(fā)炎,一發(fā)炎牙齦就腫痛,整個左腮幫子都鼓了起來。牙痛不是病,痛死無人問。有一段時間,姚遠老是捂著他的左腮來看我,嘴里絲絲作響,像安裝了一臺鼓風機似的。那一次他的牙齦腫得厲害,不但腮幫鼓得老高,嘴也歪了,由于疼痛,他的嘴角總是不停地抽搐,有時候就管不住口里的涎水奔涌而出。這樣子,本來就長得不帥的姚遠顯得有那么些不雅觀了。
那段時間,我們幾乎沒看見嘉玲,不知她是忙功課還是別的什么。有一天,現在我們知道了這一天是2001年11月21日晚上,我和姚遠正在含糊不清地談一個外國作家迷宮似敘述的小說時,嘉玲響亮地敲開了我的房門。
嘉玲一眼就看見了姚遠那張扭曲的嘴臉,驚叫著說姚遠你這是怎么搞了?
姚遠口齒不清地說打劫呀,這么高聲。
嘉玲不滿地說人家關心你嘛,真的怎么搞了,跟人打架了?
姚遠說牙痛。
嘉玲就笑了,她揶揄姚遠說誰讓你不講衛(wèi)生,活該。
我們都笑了,包括姚遠自己。我們當然知道姚遠不會不講衛(wèi)生到每天不刷兩次牙的地步。
坐下沒一會兒,嘉玲突然對姚遠說我老爸經常牙痛,我去問問他有什么好藥。說完她就蹬蹬地往樓下跑去。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嘉玲回來了。她遞給姚遠一盒牙痛安和一個小紙包,說我老爸講了牙痛安一日服三次,每次二粒,紙包里是去痛片,每次服一片,另外往牙洞里塞一小塊,效果很好的。
姚遠的表情很驚訝,他沒想到嘉玲會為了他的牙痛真的打了長途電話,而且把藥都買回來了。
姚遠接過藥的時候心情一定是太激動了,他轉身就去倒開水吞服那些藥片,甚至忘了對嘉玲說一聲謝謝。而且我知道我的那壺開水是晚飯后剛灌的,姚遠用那么高溫度的水吞服藥片對他那發(fā)炎的牙齦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但我們卻沒有聽到姚遠哼一聲。
嘉玲買來的牙痛安對姚遠的牙痛還真的管用,他第二天來我這里腮幫就塌下去許多,口齒也清楚了不少,姚遠給我說真的是怪事,牙痛安我常用,幾乎沒有效果,都懶得去買了,這次卻這么有療效。我調侃他說是你的心理作用,心情一好什么病都好了。姚遠只是笑,笑得有點燦爛。
三天后,姚遠的牙痛痊愈了,他再來我這里,人就精神了。
當然,這時的他已經不僅僅只是來看我了。
3
牙痛痊愈后,姚遠提出怎樣感謝嘉玲,姚遠說請你吃飯吧。嘉玲說吃飯?zhí)琢?,你們男人就知道吃呀吃,多沒情調。姚遠說那就由你說了算。嘉玲說看碟去吧。姚遠爽快地說行,由你選碟。
那時候正是黃昏,一滴如血的夕陽在我們出租屋陽臺對面的山脊上緩緩地下墜。嘉玲說看碟總要吃飯,我們一起吃個快餐,我請你。姚遠說別別,還是我請你。吃完飯回來,姚遠邀我一起去看碟,他偷偷告訴我他是第一次單獨跟一個女孩子去看碟,有些不習慣。那時我手頭上有一點活兒,說我現在沒空。嘉玲說誰說現在就去,等十點以后我們再來叫你。姚遠說十點以后還看什么碟,十點四十寢室就熄燈了。嘉玲說我們去看通宵。姚遠大吃一驚,在A城大學的的士街有許多碟吧,一間一間地隔開,裝璜得跟包廂似的,有大沙發(fā)或席夢思,專為大學里的情人們設計的,在那里看通宵幾乎就是同宿。
姚遠不是那種膽大妄為的男生,他甚至可以說是膽小如鼠。那晚十點他果真來叫我了,力邀我跟他和嘉玲一起去看碟,他幾乎用了懇求的語氣。但我沒有去,我再傻也不會傻到去給別人當電燈泡的程度。我說嘉玲好像對你有意思,你自己好好把握。其實姚遠早就跟我說過他在追他們班上一個姓劉的女孩,已經追了大半年了,按他自己的話說差不多有眉目了。我說這話在姚遠聽來好像有點沒心沒肺的。
關于那個通宵的情況姚遠后來給我敘述過,他說印象最深的兩點:一是在看《我的兄弟姐妹》時,當那個哥哥把他的妹妹們一個一個地送人時,嘉玲哭得一塌糊涂,受了她的感染,姚遠自己也哽咽有聲;二是看完那個碟后,嘉玲就靠在他身上睡著了,她一直握著他的手不放,姚遠自己一動也不敢動,眼睜睜地坐到天明。
后來姚遠給我說他很可能就是在那個夜晚愛上嘉玲的。他說那個夜晚他認定了嘉玲是一個善良的女孩。我記得姚遠曾經有一句詩:能為別人流淚的人都是善良的人。也許他對嘉玲的判定就是以他那句詩作依據的。
至于姚遠和嘉玲在那個夜晚的其它情況我就不得而知,我覺得自從那晚之后他倆的關系就非同一般了。倒是在第三日晚上我和姚遠從嘉玲的口中得知了她的“過去”。
其實那晚在后來姚遠痛苦的回憶中也是繞不過去的。那晚是姚遠第一次走進嘉玲的“閨房”,也是姚遠第一次給一個女孩子送花。
姚遠買花的時候我剛巧從的士街“勿忘我”花店隔壁的書店里淘書出來,看見姚遠抱了一大束鮮花走過來,那束鮮花中有百合、康乃馨、紫羅蘭、水仙、滿天星,我以為姚遠是送給他追的那個姓劉的女孩的,但姚遠說不是。姚遠同我走了一截路,突然他又向花店跑回去。后來沒多久,嘉玲叫我去她房里吃水果,我一眼就看見姚遠買的那束鮮艷的花朵靜靜地佇立在左墻角的圓凳上,在那些百合、康乃馨、紫羅蘭、水仙、滿天星爭奇斗艷的花叢中,正中央傲然挺立著一朵脫穎而出碩大無朋的玫瑰!我對姚遠努了努嘴,意思是問他跑回去是不是為了那一朵玫瑰,姚遠的臉紅紅的。嘉玲顯然不僅看見了那朵玫瑰,也看見了我給姚遠的示意,但她的臉色很平靜,仿佛是這一切要來她也擋來住,也不想擋。
4
那晚又是一個通宵,而且把我也搭進去了半宿。
可能是姚遠送來的那束鮮花里有一朵脫穎而出碩大無朋的玫瑰的原因,在那個晚上嘉玲向姚遠和我講敘了她自己的愛情故事。
嘉玲講她自己的愛情故事時哭得一塌糊涂。
其實那是一個“孔雀東南飛”式的平淡無奇的愛情故事。
嘉玲說她在三個月前剛剛失戀,她的前男友是北京某名牌大學大三學生,叫周鵬。嘉玲和周鵬是同一座小城不同學校的同屆學生。在高二那年他們相識了,是在公共汽車上,那一日是個陰雨綿綿的秋天,周鵬上車的時候,不小心踩著了嘉玲的鞋帶,嘉玲厭惡地嘟嚷了一句瞎眼了!他卻不惱,說了聲對不起,然后蹲下身去,用手巾紙把她的鞋帶擦得干干凈凈,又把她的一雙鞋帶重新系了一遍,系得很短,說再不會被弄臟了。嘉玲說那一刻她相當感動,她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快,臉上也火辣辣的,她明白在那一刻她已經愛上他了。嘉玲說周鵬系的那種結很漂亮,后來周鵬告訴他那是水手結。嘉玲說至此以后她的鞋帶一直都系那種水手結,直到三個月前她再也不穿有鞋帶的鞋了。
嘉玲說她跟周鵬在那年的深秋里相愛了。其實他們兩家相隔不遠,大人們也有點頭之交,很快周鵬的父母就知道了他們的關系。嘉玲每次去周家,周鵬的父母都笑臉相迎,熱情有加,直到高三最后一個學期,他們舉家搬遷到靠近北京的一座直轄市。后來周鵬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而嘉玲只考上一所普通大學,但他們的愛情并沒有中止,依然電話、信件不斷,由于有了距離,思念使愛的火焰越燃越熾熱,嘉玲說自從進大學后她每月的電話費都要好幾百塊錢,而周鵬把北方好吃的東西從郵路上源源不斷地送來,直到今年署假,嘉玲去了北京,然后又同周鵬回到他的家里。
嘉玲說她到了周鵬家,見到了他的爸媽,但這時的他們對她已經完全沒有了在小城時的親熱,甚至是很冷淡的,眼光中有大城市人對小城鎮(zhèn)人的審視挑剔。就在當晚,周鵬的媽就迫不及待地跟她談話了,她明確地告訴嘉玲,周鵬跟她戀愛是不現實的,周鵬是名牌大學,而嘉玲只是末流大學,要想進大城市幾乎沒有可能。嘉玲沒等她說完,氣得奪門而出,直奔了火車站。嘉玲說那晚她負氣離開周家,周鵬竟然沒有追出來,到了火車站她打他的拷機,他回電話只說了四個字:母命難違。連句珍重的話也沒有。
嘉玲說她在火車上哭了一天一夜,不但眼睛腫了,臉也腫了。
嘉玲是邊哭邊敘述她的愛情故事的,敘述到最后反而沒有了淚水,只是眼圈紅紅的。聽完嘉玲的敘述,姚遠很是義憤,他罵了一句粗話:他媽的。嘉玲說愛情其實是很脆弱的,如同某些化合物,一受熱就分解了。姚遠說那是你沒遭遇真正的愛情。嘉玲說什么是真正的愛情,有嗎?姚遠說真正的愛情是山無棱天地合也不與君絕。嘉玲說你是瓊瑤看多了。姚遠說我才不看瓊瑤,但我相信那種古典的愛情。我插了一句說姚遠你是個詩人,太理想化了。
后來我們就陷入了巨大的沉默,房間里只有小鬧鐘讀秒的滴答聲,遠處的公雞好像已經啼過一次鳴了。在這樣虛無的冬夜忍受寒冷討論諸如愛情這樣虛無的東西,我一點也提不起神來,我給嘉玲和姚遠說我困了,回房去休息。我以為姚遠要跟我一起去睡,但他沒有。我洗完腳出去倒水,聽到嘉玲的房間里傳來她和姚遠的笑聲,不知他們又聊起什么開心的話題。
后來沒幾天,姚遠從學生宿舍搬了出來,也在蓮花巷租了一間民房,(我們那棟樓住滿了)距我們那棟不遠,只有二十來米,他找我找嘉玲都方便了。當然找我只不過是個托口了。那時天氣已經很冷了,多數的夜晚姚遠和嘉玲都是在我的房間里圍著我的煤爐一邊烤火一邊閑聊。那些天我晚上幾乎沒開過夜車,盡給他倆做后勤工作。那時姚遠在我面前已絕口不提他們班上那個姓劉的女孩了,我想他是不是跟嘉玲正式戀愛了。真要是這樣,我對姚遠就有些不理解了,那個姓劉的女孩子曾和姚遠來過一次我這里,女孩子長得清清爽爽文文靜靜,很古典的,在我看來哪一點都比嘉玲強,性格也好,動不動輕柔地一笑。
事實上我的猜測是有根據的,盡管是在我房里,嘉玲一刻也沒閑著,她不是給我和姚遠削水果,就要給姚遠梳頭。嘉玲幾乎每晚都要給姚遠梳一次頭,姚遠是詩人氣質,從來就不修邊幅,頭發(fā)每時每刻都亂糟糟的,嘉玲給他分頭發(fā),然后用摩絲定型,但第二天姚遠的頭發(fā)依舊是個性張揚。
嘉玲說姚遠打扮一下其實蠻帥的。
嘉玲說姚遠如果戴副眼鏡就文質彬彬了。
在圣誕節(jié)那天晚上,嘉玲送給姚遠一盒精美的禮物。拆開一看,是一只漂亮的錢包。當時姚遠的幾個同學也在我房里,其中一個說她送給你錢包是要你掙大錢養(yǎng)活她,姚遠你慘了,任重道遠呵!
姚遠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嘉玲卻說隨你們怎么理解都成。
在圣誕節(jié)那天嘉玲還買回了另外一樣東西,一只電火爐,有木框的那種。從此她和姚遠把談情說愛的陣地從我房里轉移出去了。關于那以后的情況,姚遠在他臨死前一天有篇回憶性的小散文里是這樣敘述的:后來天氣很冷了,她買了一只電爐,我們每晚都圍著火爐(其實是把腳伸在電爐的木框里,身上蓋上被子保曖)閑聊,一聊就是深夜一點之后,有時候太晚了,干脆聊通宵,第二天的課也逃了。
現在想來去年的冬天其實很冷,甚至奇寒無比(白天自來水管都被凍?。?,但在我的記憶里確實是個溫暖的冬天。
那樣溫暖的冬天再也不會有了。
肯定。
5
姚遠在我面前承認他愛上嘉玲是在嘉玲失蹤的那段日子里。
那是2002年3月中旬至4月初的時候。那段時間姚遠在修改畢業(yè)論文和為三月末用人單位在A城大學舉辦的人才招聘會準備個人材料,有那么幾天沒顧得上嘉玲,等他一切處理妥善后來找嘉玲,她的房間一連幾天都是鐵將軍把門。姚遠急了,問我有沒有看見嘉玲,他說他每天打他幾個拷機也沒人回,是不是晚上下課回來遇上了什么不測。那段時間A城治安不好,經常有搶劫和殺人事件發(fā)生,每到嘉玲晚上有課,姚遠就接送她,那幾天姚遠每晚找指導老師修改論文,深夜才回來。經他這一說,我也想起是有幾天沒見到嘉玲了。我勸姚遠別著急,問問她家里,是不是回家了,姚遠說她家里人說沒回去,都三四天了,她會去哪里呢?姚遠的聲音有些哽咽了。我說你找她們班上的同學問問,到了晚上,姚遠又看嘉玲回來沒有,我問他打聽到一點情況沒有,姚遠說生化學院的輔導員說嘉玲請病假回去了,我說現在你該放心了。姚遠說現在我更加不放心,我剛才又打電話到她家里,她還是沒回去,她母親也很著急。姚遠說她是一個人回去的,路上會不會出意外?
那些天姚遠像一只失群的鳥兒,他每天都守在嘉玲的門口等她回來,每天用我的手機給嘉玲拷兩次機,有好幾次姚遠都準備去那座小城,被我勸住了。我說既然她不在家,你去有什么用。有一個夜晚,在我的房間里,看著姚遠怔怔地望著房頂的天花板,我忍不住對姚遠說嘉玲會不會去了北京?姚遠愣了一下,明白我的意思后說絕對不可能,她自尊心那么強,怎么會呢。也許是她母親在騙我。我說姚遠,嘉玲對你是不是很重要?這次姚遠很坦白地說是很重要,我曾經給她說過我只要三個小時沒見到她心里就堵得慌。你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牽掛一個人,姚遠說,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姚遠等了不下三百個小時,一直等到三月末也沒得到嘉玲的任何消息。那些日子他在平均每天掉一斤肉的煎熬中度過,很快就形銷骨立了。有那么幾次姚遠都走到了學校派出所門口,差一點就進去報案了,但姚遠最終又默然地退了出來。我想那時姚遠的心里可能也有了嘉玲去北京的猜疑,他一報案學校就可能查出嘉玲不是病假,而是曠課,曠那么多天課是要開除的。姚遠肯定是心里拿不定才猶豫不決的。
三月的最后一天,姚遠一個人在人才招聘會上簽了約。他簽的是嘉玲那座小城一所中學教師的職位。后來我聽姚遠班上的一些同學說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姚遠會去省內那個邊遠山區(qū)做中學教師,他們說在招聘會上上海一家報社和廣州一家雜志社都有要他的意向,但姚遠像吃錯了什么藥似的。我當然知道姚遠吃錯了什么藥,我給姚遠說以嘉玲的心性只怕不會回那座小城的。姚遠說我想了許多天,嘉玲是中教專業(yè),又是獨生子女,她不會不回小城的。頓了一下,姚遠又說我有一個不好的預感,嘉玲是不是遭了不測,我想等我去了小城還沒她的音訊,我就給她壘個衣冠冢,一輩子守在她身邊。
姚遠的眼淚涮涮地流了下來。
6
姚遠的預感并沒有靈驗,沒過兩天嘉玲就回來了。
嘉玲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那天下午姚遠再來這邊時發(fā)現嘉玲門上的鎖除掉了,門卻推不開,喊了十多聲嘉玲才開門。姚遠氣急敗壞地問她這段時間去了哪里?嘉玲說她病了,住院。她給姚遠指著她的臉看,她的臉還膨腫著。姚遠心痛地撫摸著嘉玲的臉說把我都急死了,我每天拷你兩次機,以為你遭到什么不測了。嘉玲說一回去拷機的電池就被她媽下了。姚遠問得的是什么病,嘉玲說是腎炎和膽結石一同發(fā)作了。她讓姚遠把包里的藥拿過來,服了藥,說她這些天痛得沒休息好,姚遠你就別問那么多了,讓我好好睡一覺。
嘉玲整整睡了差不多二十個小時,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她臉上的膨腫也消得無影無蹤了。晚上,姚遠請客,慶賀嘉玲病愈,把我也叫上了,那時我從嘉玲的臉上一丁點也看不出她病過的痕跡了。在飯桌上嘉玲一個勁地給姚遠揀菜,說都是我不好,害得你瘦得不像樣子了,我是怕你擔心才讓家里人瞞著你的。嘉玲的眼圈已經紅紅的了。
對于嘉玲那段時間的去向,姚遠絲毫也沒有疑惑。
姚遠完成畢業(yè)論文后,他在A城大學附近的一所中專學校做代課老師,他和嘉玲已經計劃好了,五一黃金周期間他們準備去張家界旅游,姚遠為他們的浪漫之旅開始籌備資金了。
但是那個五一節(jié)他們計劃好的浪漫旅行卻流產了。五一放假的前一天嘉玲突然去了北京。這次嘉玲把她的行蹤給我說了,她讓我告訴姚遠她去北京了。我說你們不是計劃好了去張家界的,怎么突然要去北京?嘉玲哇地一聲哭了,她說我去北京是要扇周鵬一個耳光,??蘖艘魂囁攀掌鹧蹨I,說張哥你告訴姚遠不要為我擔心,我扇了他一耳光馬上就回來。
嘉玲前腳走了不到五分鐘,姚遠就過來找她了。我告訴姚遠嘉玲說她去北京了,剛剛才去,你還趕得上她。姚遠立馬拔腿往火車站趕去。
姚遠是在火車站售票廳里堵上嘉玲的。姚遠一把奪下嘉玲手中的車票,說這是為什么?
嘉玲說到時候你會明白的。
姚遠指著車票說你買一站票能坐到北京?
嘉玲說沒錢了,混唄。
姚遠說你是去找他吧,我不準你去。
嘉玲說我有事,不去不行。
姚遠說我就是不準你去。
嘉玲惡狠狠地說姚遠你沒有資格這樣對我。
姚遠和嘉玲一直爭執(zhí)到火車進站,在嘉玲登車的時候姚遠突然死死地拽住她,說嘉玲我求你留下來吧。
嘉玲說你放開我!
姚遠的倔勁上來了,他說我偏不放!
嘉玲突然竭嘶底里地高叫了一聲姚遠,我殺了你!
說著另一只手向姚遠的臉上抓來。
站臺上許多奔跑著趕車的旅客都停下腳步向他們看,有兩個警察也朝他們走來。
姚遠后來給我說你不知道她那時眼里的那兩道兇光,比一只母豹還讓人驚悸。
姚遠松了手,嘉玲敏捷地跳上了火車,這時姚遠再一次叫住了她,他把他們準備去張家界旅游的八百元錢一古腦遞給了嘉玲,說嘉玲你記得早點回來,我在這邊等著你。
后來姚遠給我回憶,他記得嘉玲上車找到痤位后,他又等了十多分鐘列車開出站才離開,但嘉玲卻沒來車窗前同他揮一揮手。
那個對于全國人民來說成盛大歡欣的五一長假,意外地又一次成了姚遠的煎熬期,成為他有生以來最黑暗的日子。那段日子甚至比嘉玲失蹤的時候更加使姚遠煩燥不安、坐臥難寧。他每天一趟一趟地往嘉玲的住處跑,一遍一遍地問我,你說她這是為什么?你說難道我不夠愛她嗎?她真的就為扇他一耳光?弄得我也苦不堪言。
姚遠使等待嘉玲回來成了我們兩個人的事了。
7
嘉玲一去北京就是十多天,五一收假了四天她才回A城大學。
嘉玲回來的當天晚上,姚遠就與她著實地干了一架。他們吵架的時候我正在房間里寫作,我先是聽到他們的爭吵,好象是嘉玲叫姚遠出去,姚遠卻不出去,后來我就聽到嘉玲砸東西,杯子、盤子落地的聲音很響亮,清脆得一點也不含糊,最后是一個熱水瓶,“嘭”的一聲,砸在我的房門口。
我開門的時候,看見姚遠紫著臉把嘉玲在圣誕節(jié)送給他的那只漂亮的錢包拋向她,姚遠說既然一切都結束了,我把你送我的東西還你,你把欠我的也還給我。
嘉玲梗著脖子說我欠你什么!
姚遠說我們一起吃的、玩的,包括我給你買的東西都有不算了,你把你從我手里拿走的現金還給我,我們就兩清了。
嘉玲惡狠狠地說我什么時候從你手里拿過錢,你有什么憑據證明我從你手里拿過錢。姚遠說你不承認。
嘉玲說你拿出憑證我馬上還你,否則你給我從這里滾。
姚遠一下子張口給舌了。但姚遠不走,站在那里呆呆傻傻的,猶如風中一棵無助的草。
嘉玲氣沖沖地跑下樓去,不一會兒,她把房東叫了上來,指著姚遠說這是個瘋子,你把他攆走。
房東是一個年近五十的漢子,他認識姚遠,也知道他跟嘉玲的關系,自然不肯做惡人,好言勸說了姚遠幾句,說都在氣頭上,小伙子先回去吧,睡一晚上就都沒氣了。姚遠說沒事,沒事。
房東找來掃帚,讓嘉玲打掃一下房間,房間里到處都是瓷碴。嘉玲接過掃帚,被姚遠一把奪了過去,姚遠自己打掃起來。在姚遠奪過掃帚的當兒,嘉玲斜過身去,“撲哧”地笑了一聲,那是一個很天真很無邪的發(fā)自內心的笑。這無疑是一個和解的信號,我和房東都有看到了嘉玲的莞爾一笑,姚遠自然也看到了。
后來姚遠去撿那個鐵皮熱水瓶,他發(fā)現那只被嘉玲從她房間里撂出來摔到我房門口的熱水瓶竟然安然無恙,它除了鐵皮凹了幾處,里面的內膽卻毫發(fā)無損。這是一個奇跡!姚遠拎著熱水瓶討好地給嘉玲說,這個比豆腐和屁還容易碎的水瓶都摔不爛,嘉玲你說我們的愛情比一只熱水瓶還脆弱嗎!
嘉玲沒給姚遠明確的答復,她冷冰冰地說你愛呆就呆這里,我晚上去同學那里睡。姚遠說我們把話說清楚吧。嘉玲一陣風似的下樓去了,姚遠跟在她后面喊你不回來我就在這棟樓前等你,一天兩天三天地等下去。
因為嘉玲的那個莞爾一笑和那只沒有摔破的熱水瓶的神諭,姚遠在我們樓下的那條巷子里的一個水泥凳上等了嘉玲整整一個夜晚。在那個夜晚姚遠寫下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兩首詩。一首叫做《等你》:
等你
等千帆之外的你
如等一只斷線的風箏
明知你不會來
可我依舊要等到
等那一聲(線頭)裂斷的
回音
另一首叫做《愛你》:
愛你
哪怕你是一簇火苗
我愿做那投火的飛蛾
愛你
如果不能愛得纏綿
就讓我愛得壯烈吧!
8
嘉玲是第二天清早從學校過來看到姚遠還坐在巷子里的水泥凳上等她,那時姚遠已經靠在身后的一堵圍墻上睡著了。嘉玲推醒了他,說姚遠你這是做什么?
姚遠說嘉玲你還生我的氣嗎?
嘉玲幽幽地說姚遠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
在一起吃早餐的時候,姚遠還在向嘉玲道歉,他說都是我不好,昨晚不該惹你生氣。嘉玲卻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也不管店子里還有其他人,那些人聞聲都朝她和姚遠這邊看。姚遠一下子慌了,勸她說你又怎么了?嘉玲哭得更傷心,她把頭埋在桌上,哭泣得全身都在抽搐,任姚遠怎么哄也哄不住。
嘉玲一直哭了不下二十分鐘才收住淚水,抬起頭來說姚遠昨晚其實不關你事,是我故意和你生氣的,故意摔杯子水瓶的,我心里不好受,我現在不知道我該怎么辦。說罷又嗚嗚地哭起來。
姚遠就一再追問嘉玲出了什么事。
嘉玲說你知道嗎,昨晚我們吵架后我就去了市內,在一家美容美發(fā)廳里足足站了五分鐘,幾次差點開口問那些男人們誰愿意包我我就跟誰去過夜,但我現在恨所有的男人,也不相信所有的男人,我怕再一次受騙。姚遠,你有沒有朋友認識有錢的老板,不管多大年齡都行。
姚遠跳起來說你瘋了!他揚起手掌向嘉玲的臉上摑去,但終于僵在了半空,望著嘉玲那雙哭紅了的眼睛,姚遠自己好像也有了一種要哭泣的感覺。
嘉玲說姚遠你是在瞧不起我,但是我真的沒辦法了,我的精神快崩潰了。我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把自己賣掉,或者只有自殺。嘉玲從包里取出一個大藥瓶,說這是一百片鎮(zhèn)定劑,昨晚你要是不來我就吞了它們。
姚遠一把奪過藥瓶,向店外的人行道上扔去。姚遠被嘉玲嚇住了,說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我們不可以一起想辦法嗎?嘉玲在那個薄霧蒙蒙的五月的小吃店里給姚遠說了她被北京某名牌大學學生周鵬騙了的事。嘉玲說都是該死的周鵬騙了我,他騙了我六千塊錢,去年十一月周鵬說他買電腦需要錢,問我學費交沒交,他說年底就能還我,我就把六千塊學費都給他寄去了。那是我大三一年的學費。五一我去北京實際上是找他取錢,我在北京等了他十多天都沒見到他人,他在天津根本不過來,在電話上他還說求我別再跟他玩兒了?,F在學校開始查學費,不交學費不準參加期末考試,我現在除了死就是把自己賣了,其他什么辦法也沒有。
姚遠罵了一句周鵬他媽的真混球!然后說嘉玲我告訴你再怎么也不能走那兩條路,你這不是往我心里捅了兩把尖刀嗎?嘉玲說我真的是沒辦法 了,我本來是不想跟你說的,我老爸跟我媽打架了,我媽不知跑哪兒去了,一個多月沒回家,我老爸這段時間天天在家里砸東西,我哪里還敢問他要錢。他要是知道我被別人騙了錢,肯定會打斷我的雙腿。
姚遠說你別著急,不就是六千塊錢嗎,你千萬別多想,我去想辦法借。嘉玲說我知道你沒錢。姚遠說我是預科上來的,原來那班同學不少人留在A城,已經工作一年了,找他們借幾千塊錢不會太難的。
嘉玲說姚遠我知道這對你太不公平了,那筆錢是在認識你之前借出去的,你在我生命中早出現幾天這事就不會發(fā)生了。
姚遠說只要你明白我是愛你的,比任何人都愛你。最后一句話姚遠是一字一頓說的。
嘉玲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9
那段時間姚遠每天早出晚歸地去借錢。其實姚遠在A城也就那么幾個朋友,而且只有他讀預科的那一年同學之誼,交情并不特別深厚,他每天都去纏那幾個同學,總算借下了不少的錢。我是姚遠找我借錢的時候才知道他給嘉玲湊六千塊錢的事,那時姚遠已經湊得差不多了。
姚遠湊足六千塊錢的最后一筆五百塊是他到醫(yī)院賣血得來的。其實這筆不大的數目姚遠完全可以問家里要,但姚遠固執(zhí)地認定這是他自己的事,他應該為愛獻出些什么,哪怕就是鮮血。姚遠后來給我說他人太瘦了,去了幾次血站,那些醫(yī)生說他自己都營養(yǎng)不良,要不是幾天后A城醫(yī)院接收了一起重大車禍的傷員,急需供血,姚遠還賣不掉300CC的血。
就在姚遠賣掉他的300CC血液,終于湊足六千塊錢的那個晚上,姚遠意外地發(fā)現嘉玲已經背叛了他。
那個晚上,姚遠揣著六千塊錢興沖沖地來找嘉玲,嘉玲不在房里,他才想起她這晚有課。那晚姚遠的氣色相當地好,如果他后來不說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幾小時前剛剛抽掉了幾百CC的血,他跟我打過招呼又去學校去找嘉玲。
那晚姚遠沒走校門口,而是舍近求遠去清水湖旁的側門,那里有一條幽靜的林蔭小道,也許姚遠是想平靜一下他那過于激動的心情。
林蔭道上不時有一對對的情侶牽手徘徊或者呢喃而語,當姚遠走過一株鳳尾竹,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陌生男孩的聲音,那男孩說,嘉玲,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姚遠愣了一下,站住了。
接著姚遠聽到了女孩嬌嗔的聲音,我不是跟你在一起嗎?
姚遠的頭一下子大了,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嘉玲的聲音!他從朦朧的燈光里看見嘉玲和一個男孩手牽著手從鳳尾竹下走出來。
看清是嘉玲的那一瞬間,姚遠簡直氣懵了,他小跑了幾步一把抓住嘉玲,把她從那個男孩子的身邊拽過來。
嘉玲當時嚇了一跳,看清是姚遠,她給那個男孩說,郝雨,我跟一個朋友有事,明天我來找你。
到了姚遠的房門口,嘉玲才掙脫姚遠,她氣憤地說姚遠你這是干什么,你懂不懂禮貌,你這跟綁架有什么區(qū)別?
姚遠說耶穌跟猶大還講禮貌?
嘉玲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姚遠說我他媽的是一個十足的大傻蛋,我每天為你去奔波,去死皮賴臉求人,你倒好,跟別人花前月下摟摟抱抱,嘉玲你告訴我,從一開始你是不是就在騙我,利用我?
嘉玲突然哭了起來,起先是抽泣,后來她的哭聲越來越大,她蹲下身去,把頭埋在雙膝上,但是她的哭聲并沒有減小,反而越來越嘹亮。姚遠把她抱進房里,她坐在床上繼續(xù)哭。
后來姚遠說她這一哭起碼哭了四十分鐘,哭得用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嘉玲邊哭邊說姚遠,我知道你喜歡我,是我對不住你。
姚遠說不是喜歡,我是愛你,拿整個生命來愛你的,我不能容忍你的背叛。
嘉玲說我只是喜歡你,我不愛你。我知道你對我好,比我親哥哥還好,姚遠,我也一直在說服自己去愛你,但我跟你在一起就是沒有那種感覺。我只能把你當成親哥哥,你對我的好我會報答你的。
姚遠說你跟那個人在一起就有感覺。
嘉玲說你是說郝雨,我并不愛他,他追了我三年,我一直沒答應他,他跟周鵬長得像,現在在一起只是找一種寄托,也是報復。周鵬騙了我,我為什么就不能騙別的男人,我現在恨所有的男人,包括我老爸。姚遠,我不恨你,而且很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想我們還是朋友,對吧?我知道這些天你在辛辛苦苦地給我借錢,是我對不住你,如果你還愿意幫我,你就把錢借給我,我以后會還你的,包括以前用你的那些錢我都會還你,如果不愿意,我也不怪你,我想好了找個老板包我,我只求你別告訴郝雨和我家里。
姚遠后來告訴我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決定報復嘉玲的,他一手在褲兜里攥著湊來的那六千塊錢,一邊已經在思考怎樣報復嘉玲。
只不過那些天他一直在猶豫不決。
10
姚遠在那個夜晚答應嘉玲等幾天他把錢湊齊了再說。
那天夜里我有事去找姚遠,開門后發(fā)現滿屋子都是散落的百元大鈔,跟姚遠開玩笑說把錢當垃圾扔還不如請我去喝酒。
姚遠說走呀,我正在想找誰去買醉哩。
姚遠的嗓子有些沙啞,眼睛紅紅的,我問他說你剛才哭了?
姚遠說走吧,等下再跟你說。
后來我常想堅定姚遠報復嘉玲的決心無疑是我給他下定的,但我沒想到這樣反而害死了姚遠。在喝酒的時候,姚遠給我講述了當晚發(fā)生的事情,我想都沒想就給姚遠說你千萬別把錢給她,她絕對是在騙你,你忘了那晚你們吵架的情形了。姚遠說我也有這種感覺,但我確實放不下她,她要是真給別人做二奶,這比殺了我還讓我難受。我說嘉玲走到這一步我也沒想到,你以前在她身上已經花了不少的錢,明知是無望的愛,你不能再上當了。姚遠說我真的想把錢給她,我寧愿她負我。我說你要是把這筆錢給她我敢肯定是肉包子打狗,你真想給她你去財務科查一查她是不是交了學費,六千塊錢對你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姚遠后來又找我喝了兩次酒,都是在他睡不著的深夜里,每次他都喝得酩酊大醉。他一直沒去查嘉玲的學費,我知道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是他難以接受的,他說張哥我就當從沒認識過她,我說你能這樣想最好。但我沒想到姚遠已經在準備報復嘉玲了。
其實比起我所知道的A城大學由戀愛引起的一起綁架案和一起毀容案,姚遠對嘉玲的報復幾乎算不上是什么報復。
姚遠后來給我說嘉玲給她買牙痛安的那一天是2001年11月21日,他發(fā)現嘉玲背叛他的那一天是2002年5月21日,時間正好半年。他說他給嘉玲送花的那晚是2001年11月27日,他報復嘉玲的那晚是2002年5月27日,時間也是180天。
姚遠后來說他報復女孩嘉玲的決心是在最后一秒鐘才下定的。
姚遠報復嘉玲其實只是給她送了一朵枯萎的玫瑰和一沓冥錢。
2002年5月27日,星期一,也就是姚遠答應把錢交給嘉玲的那個晚上,姚遠在他的房間里和幾個同學在打牌,嘉玲來取錢了。這幾天嘉玲幾次來姚遠這里催問,她說學校也催得緊。當時姚遠已經計劃好了,他右邊褲兜里裝的是六千元真幣,左邊褲兜里裝的是一沓跟六千元真幣一樣厚薄的冥錢。姚遠愣了一會兒,他下不了決心把他的手伸進哪一只褲兜里。這時他的一個同學說出一張牌都要想出汗來,趕快趕快!姚遠就給嘉玲說九點半我給你送來,你在房里等我。
九點半姚遠準時地去找嘉玲,他依然拿不定主意,二十來米的距離他走得遲遲疑疑,花了不下二十分鐘。
姚遠敲開了嘉玲的房門,嘉玲問他的第一句話是:錢呢?
姚遠說帶來了,我可以進去嗎?
嘉玲推了一下姚遠,你就在外面說吧,郝雨在里面。
姚遠怔了一下,然后他把手決絕地伸進了并不順手的左褲兜里,掏出一個脹鼓鼓的信封,說我沒想到你連最后一次踏進你房里的機會也不給了。錢在信封里,里面有一封信和一朵枯萎的玫瑰。我要說的話在信上,我希望你先看看這封信。至于那朵玫瑰,不知你還記不記得180天前我給你送過一束鮮花,正中央有一朵玫瑰,是我走出花店又跑回去加上的,后來它枯萎了,死了,被你草芥一樣撂出窗外,可那是我這一生中的第一朵玫瑰,也是最后一朵玫瑰,盡管它枯了,死了,沒有了芬芳,我一直把它夾在我的詩箋本上,今天我再一次送給你。
嘉玲望著姚遠匆匆地下樓,那朵枯萎的玫瑰在她抽錢時從信封里滑落下地。
后來我在姚遠那里看到了那封信的草稿。
嘉玲:
我想了好幾個夜晚,終于明白了你一直都在騙我,你真正愛的那個人是周鵬,但你永遠不知道我是如何地愛你,在我每天為你去奔波去求人的時候,我寧愿抹下面子,丟掉自尊,甚至不惜賣血,你不知道那是因為有愛在支撐著我,但就在我把錢都借來之后,我用整個生命去愛的女人卻明白地告訴我她并不愛我,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為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在作貢獻。一切都坍塌了!
……
說實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們之間將會是什么樣的結果?,F在,兩沓錢擺在我面前,我不能肯定你收到的將是一沓真幣還是一沓冥錢,也許要等你打開那沓錢之后才有結果。如果你收到的是一沓冥錢,那么說明你在我的心中已經死了。我愛的是2001年冬天帶給我許多美好回憶的那個嘉玲,2002年的嘉玲已經死了。
嘉玲,我真的不想這樣,但我就是控制不住報復你的念頭。如果你真的收到的是一沓冥錢,我知道依你的脾氣肯定會跳起來,說姚遠,我殺了你!那么你就來吧,能死在你手里我無怨無悔,含笑九泉。即使你不來,我也會選擇一種方式,給你給我自己一個交待。哀莫大于心死,一個人心如蒿灰,活著或者死去對他來說并不意味著什么。
嘉玲,我愛你,但又忍不住要傷害你,對不起??!
姚遠
2002年5月26日晚
11
大約不到一小時,姚遠就對他報復嘉玲感到后悔了。他來敲嘉玲的房門,祈求嘉玲的原諒。嘉玲的房間里一直黑燈瞎火,任憑姚遠怎樣喊叫,里面都悄無聲息。
那晚我是十二點之后回來的,看到姚遠塞在我門縫上的紙條:張哥,我沒給嘉玲六千元現金,反而給她送了一沓冥錢,我他媽的真是混球。我沒想到我是這樣邪惡,我傷害了我愛的人,別說上帝,我想連我自己都不能寬恕自己。
我找到姚遠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怔怔地望著天花板,他一看見到我就失聲哭了起來。姚遠說如果嘉玲不說那個男孩在房里,我肯定把真錢交給她了。
我本想責備姚遠幾句,看他那樣子,又于心不忍,只好安慰他說這樣也好,倒可以斷了你對她的念想。姚遠說我就是想以報復來斷絕我對她的愛,我是要讓她恨我,但我現在后悔了,我不能傷害她,也沒有理由傷害她,愛不愛我是她的自由和選擇。我說姚遠你就別自責了,這幾天我看見她和那個男孩同進同出,親親熱熱的。姚遠說以嘉玲的脾性她肯定會想不開的,我真怕她出什么事,張哥你去看看她行嗎?
姚遠把那沓錢也塞進我手里。
我答應了姚遠,回去在嘉玲的門外叫了她許多聲,里面沒有回應。我給姚遠說你回去休息吧,也許她睡熟了,也許是不想理我們,我明天再跟她說吧。
事實上2002年5月27日那晚姚遠整夜都沒休息,他想到2001年冬天嘉玲曾給他說過,她一有想不開的事情就去鐵軌旁呆坐,有時一呆整整一個通宵。姚遠又去鐵軌上找嘉玲,他沿著鐵軌一邊走一邊喊嘉玲的名字,喊著喊著變成了哭嚎聲。姚遠在那個夜晚沿著鐵軌不下五里的路程反反復復地走來走去,嗓子都喊啞了,但在那個如水一般冰涼的五月的靜夜里回答他的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列車,只有他自己絕望的哭聲。
一連幾天我都沒見到嘉玲,房東說嘉玲已經搬走了。幾天來姚遠一直躺在他的房間里,不吃也不動,整個人都萎縮了。我說姚遠你不是在絕食吧。姚遠說不是的,我只是找不到吃飯的地方,A城大學附近的每個餐館,包括食堂我都和她一起吃過飯,往哪里一坐,我的眼前就會浮現出她對我的種種好處,張哥,這不是幻覺,是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
我說姚遠你不能只活在回憶里。
姚遠說我有罪。
十多天下來,姚遠瘦得不成樣子了。有一天我給姚遠帶了一盒飯,勸他老是不吃飯也不是辦法,我說你還是回去一段時間,離開這個傷心地,把她徹底忘記掉。
姚遠卻說我今天去財務科查了,嘉玲確實欠了六千多塊錢學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
我說嘉玲她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她應該知道對自己負責。
姚遠說你不理解我的心情,從這件事上我發(fā)現了我人性的邪惡和人格的骯臟,我有罪。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沒有讀懂她,現在才明白我是沒有讀懂愛,像我這樣的人根本沒有資格談愛這個字。
我說姚遠我是不愿意看到你痛苦。
姚遠說我有罪,我活該。又說有幾個同學來看我,他們也勸我先回去一段時間,我答應了他們明天就回去。
姚遠回去后,一直到六月底畢業(yè)的時候也沒有再來A城大學。也沒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其間,我只收到他的一封來信,那是他回去的第二天寄的,但不是寫給我的,而是讓我轉交給嘉玲。我曾為這封信找到過嘉玲,嘉玲沒有接收這封信,她說我現在跟這個人一點關系都沒有了。我說了一句《圣經》上的話,壓彎的蘆葦她不折斷,將殘的燈火她不吹滅,我說嘉玲你可能不知道姚遠心里比你更痛苦。
這封沒有送掉的信一直躺在我的抽屜深處,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了姚遠的死訊后,出于查證,才找出來打開看。果然如我所料,是姚遠用血寫的!從字體上看是姚遠咬破右手食指寫的,每個字都很大,很流暢。帶標點一共四十個字,寫了足足九頁紙。
嘉玲:
我愛你,但我傷害了你,如果你不原諒我,我就一直寫下去,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
后來在一個滴水成冰的冬夜里,我把這封信塞進了我的煤爐。由于許多信紙被血粘住,它們燃燒得并不十分徹底。
12
好了,這個冗長而又乏味的男生姚遠和女孩嘉玲的故事終于結束了。
我的朋友姚遠死于這年的金秋十月。后來聽姚遠班上那個姓劉的女孩在電話里說,那天她去姚遠任教的那座邊遠小城看望他,當時姚遠是相當正常的。中午的時候,姚遠宿舍外煤爐上的水開了,她和姚遠爭著去灌開水,倆人爭奪中失手打碎了熱水瓶。姓劉的女孩回憶說姚遠當時只嘟嚷了一句這才多高,就碎了。她沒想到她一離去,姚遠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用一塊熱水瓶內膽碎片切開了腕動脈。那個姓劉的女孩還告訴我在清理姚遠遺物時發(fā)現他的皮箱里壓著一百多封既無姓名也無地址的信,那些信全部是用血寫的,粘在一起根本無法辨認。
那一日是十月黃金周的第四天,姓劉的女孩說那是一個十分晴好的天氣。事實上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A城也都是秋高氣爽,艷陽高照,這一年毫不例外。在A城大學美麗的清水湖畔,徜徉著一對對的情侶,其中有一對猶為引人注目,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妖美嫵媚,她的腳上穿著一雙雪白的波鞋,鞋帶系的是那種很短但很漂亮的水手結?,F在我們知道了男的叫周鵬,女的叫嘉玲。周鵬是乘十一長假專程從北京趕來陪他女朋友嘉玲的。他們已經手牽手沿著清水湖轉過幾圈了,嘉玲提議在湖邊一株鳳尾竹下的長椅上歇憩一下,于是他們就坐了下來。周鵬箍著嘉玲的腰,嘉玲則靠在周鵬的胸脯上,一派幸福迷醉的樣子。這時,不知是周鵬掏了一下嘉玲的腋窩還是講了一個十分有趣的笑話,嘉玲突然放肆地咯咯大笑起來。她掙脫周鵬的雙臂,笑得十分忘形,以致她的身體向前傾出老遠,頭顱幾乎伸到了湖水的上空。也許她的笑聲太富感染力了,逗引得湖邊一條尺把長的鯉魚從水中騰空而起,又倏地跌入湖里,濺起一片水花,其中好幾滴濺入了嘉玲的口中。嘉玲一連呸呸地吐了幾口唾沫,指著湖水罵道,他媽的,老子殺了你!
這個叫嘉玲的女孩也許永遠不會知道我的朋友姚遠就是在那一刻從左褲兜里摸出一塊閃亮的熱水瓶內膽碎片的。
這個叫嘉玲的女孩也暫時還不知道那時在距她不遠處有一個叫郝雨的男生在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窺視著她和周鵬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