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漫
七年前,他神情緊張地說:“我會一輩子對你好?!?/p>
她牽過他伸出的手,一雙翦瞳深深望著他:“玉如有瑕,寧碎不全。你能做到嗎?”
初 端
第一次,他一晚上沒接她的電話。
隔著晨曦灰蒙的光線,她站在街對面,看見他和另一個女子同時往他的公司走去。那個總是甜甜地叫她姐姐的女子,許望熙。
她如花瓣般飽滿的嘴唇,失望一笑,不再去看已經(jīng)變得濕潤的風景,轉(zhuǎn)身隱沒進人群。
正要步入公司大樓的他,好像一瞬間覺察到了什么,急急回頭,卻除了人來人往什么也沒有看見。
走進電梯,他與許望熙分別進了各自的樓層,心中卻一直梗著對白如與的不滿。昨晚他一夜未歸,今晨在醉熏中醒來,卻沒有見到她的一個電話。他在她心中究竟還有幾許位置?
想到這里,他不禁撥通了她的電話,只響了一聲,聽筒便傳來了她的聲音:“在公司了嗎?”
聽到她這么一問,他心中的怨氣柔軟了下來,她還是關(guān)心他的吧,是怕他會遲到才如此問的吧。
“嗯,到了?!彼D了頓,“昨晚我……”
“公司應(yīng)酬,我知道。”她平靜地說,平靜得有些冷淡。
聽到她率先給出的這級臺階,他一愣,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失望:“呵……今晚我會回來吃飯……”
“嗯,我等你?!彼唵蔚鼗卮?,兩人便掛斷了電話。
他長吐一口氣,耳邊一直回響著她的聲音。她的平靜,像是時時刻刻都在挫傷他的驕傲。
出軌的男人,享受的其實并不是比妻子多一個女人,而是在妻子面前隱藏出軌的那份刺激,否則,又怎會說妾不如偷?
可是昨晚他和許望熙兩人明明出軌了,為何他在白如與面前,絲毫沒有感受到任何出軌的刺激?是她太冷淡了吧。從認識她開始,她便是如小龍女一般,溫柔,嬌美,同時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平靜冷淡,仿佛萬事萬物都無法動搖她的情緒。
他便是如此被她吸引,如今,便也是因為如此,他似乎找不到他在她心中的存在。
在白如與面前,他像是一個狼狽的孩子,總是期望能得到她哪怕多一點的在乎。
剛在辦公室里坐下不到20分鐘,MSN上便傳來了許望熙的留言:我可以繼續(xù)喜歡你嗎?
看到這條留言他啞然失笑,他早該料到,以他和許望熙的關(guān)系,想把昨晚的事簡單的歸結(jié)為一次酒后失誤,是斷斷不可能的。許望熙對他的愛慕,他再清楚不過,只是他的心思并不在許望熙身上。
望熙,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打字回復(fù)到。
對不起……讓你為難了。我只希望能夠繼續(xù)喜歡你,關(guān)心你。許望熙說道。
他看著電腦屏幕,沒有再多回復(fù)。沉默,便是默許。
有些事情,似乎便是該如此的自然,不露痕跡。從此他和許望熙也開始上演這個社會最濫俗的戲碼。
第一個在許望熙的房子里度過的夜晚,凌晨12點,沒想到會收到白如與的電話,她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在哪里?”
語氣依然是平靜,卻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聽了一陣失神,隨后語氣尷尬地說:“我……今晚加班,不回來了?!?/p>
她沉默了片刻,隨即一笑:“呵……不打擾你了……”
他還未再開口,她便匆匆掛斷了電話,像是在逃避什么。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于是匆匆穿上衣服,在凌晨的街上開著車趕回了家。
剛開門,便看到餐桌上擺了滿滿一桌豐盛的晚餐,他愣在原地,她從臥房輕輕走出,臉色蒼白地看著他,艱難一笑:“你回來了?”
“你還沒吃晚飯?”看著她的臉色,又看看桌上未動的碗筷,他問道。
“呵,今天是戀愛七周年的紀念日,想等你回來?!彼Z氣淡淡地說,勉強一笑,“回來就早點休息吧,時間也不早了?!?/p>
說完她便轉(zhuǎn)身走進臥房,他上前兩步,追著她說:“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她聽了搖了搖頭,苦澀一笑:“只是胃疼,晚上喝了點兒粥,沒什么。”他看著她撫著腹部,輕輕地走到床邊,纖薄的身體,背著他側(cè)身躺下。
若說不愛他,她偏偏還記得兩人的日子,為他做了一桌子他愛吃的菜。若說愛他,為何見他回來,她卻沒有太多的喜悅?
還記得他對她表白的時候,她才剛剛進大學,喜歡穿白色的衣服,齊肩的直發(fā)會隨著成都時起的微風輕輕起伏。淡如白茶的女子,只一眼便將他深深吸引。于是他打聽她,靠近她,試探她。
現(xiàn)在想來,那時的他就已經(jīng)像個雀躍的孩子了吧,她從一開始就剝奪了他作為學長應(yīng)有的穩(wěn)重和驕傲。
對于他們的關(guān)系,他如何想都只是充滿挫敗感,于是他便索性不想,洗了澡便在她身邊躺下,習慣地攬過她的身子,便聽到她說:“有段日子沒和望熙聯(lián)系了,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
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許望熙,他心中咯噔一下,故作不在乎地說道:“在寫字樓里見過幾次,還是老樣子?!?/p>
“下個月你生日,把她叫來家里吃頓飯吧。”她說道,語氣平靜,卻攪得他心中陣陣起伏。聞著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兒,他簡單地敷衍道:“到時候有空再說吧。”
行 跡
第二次,他久久不歸,辦公室的電話無人接聽。
隱在床頭燈的陰影里,她聽著聽筒里傳來他的聲音,說在辦公室里加班,今晚不回來。雖一聲未響,她卻像是仍能聽見許望熙輕甜的鼻息聲。
她如雪片般蒼白的唇角,苦澀一抿,不再去聽那端曖昧的呼吸,轉(zhuǎn)身奔進衛(wèi)生間,腹中涌出陣陣惡心。
在他身邊的許望熙,看到他望著聽筒失神的眼神,立刻浮上笑容,剛想攬過他的肩膀,他卻站起身穿上衣服,準備離開。
望著顧甯之穿襯衣的身影,緊張的神情卻不是為她,許望熙的心中失落得泛出點點嫉恨,酸楚地問道:“不是說好今晚上陪我嗎?”
“改天吧,如與不太對勁,我回去看看?!鳖欏钢贿呄殿I(lǐng)帶,一邊說道。
許望熙聽了沒有再說什么,唇角抿了抿,便下床為他系襯衣的袖扣,如墨的睫毛下,流溢出深深淺淺的委屈。
看到這樣的神情,顧甯之無奈一笑,攬過她的肩膀,在她額頭深深吻下:“對不起,下次補給你……”
她貼在他的懷里,眼角濕潤,深深吸進他的氣味,問道:“把對她的愛,補萬分之一給我,好嗎?”
他聽了一愣,手輕輕地撫著她的發(fā)絲,沒有回答。
沉默,便是否定。
她沒有再追問,而是仰起頭輕輕一笑:“只是一個玩笑,別當真?!?/p>
他神色黯然,捧著她的臉頰,愧疚道:“望熙,你不該這樣……我欠你……”
許望熙簡單地聳了聳肩,故作無所謂地說:“既然我忘不了,就這樣挺好?!?/p>
再多的纏綿,最終還是敵不過白如與隱隱約約透出的一個‘不對勁。許望熙站在窗前,看著他的車隱沒在夜色中,無可奈何地苦澀。
從小她就是如此,只能看到他離去的背影。他比自己長三歲,四歲那年,看著他背起書包匆匆去上學,留下她一個人在院子里等著去幼兒園。
九歲那年,看著他領(lǐng)了畢業(yè)證,轉(zhuǎn)身步進了中學,留下她一個人在小學里等著時光。
十五歲那年,看著他提上行禮走上了火車,留下她一個人在高中等著遠方。
十八歲,她終于考進了他的大學,卻發(fā)現(xiàn)他的身邊已經(jīng)有了白如與。從未想過,三年的距離剛好長過她的指尖,永遠在她將要觸碰的時候滑走。
努力了她所有的青春,如今已經(jīng)在同一個城市,這一次,她不要再看著他從身邊走開,即使不惜背負千古恥辱。
所以,她在他爛醉時成了他的人,在他宿醉時刪除了白如與的未接來電。
她終于得到了,終于走進了他的生命,成了他無法抹去的女人。卻沒想到,只因為一個電話,他便離開了她。她再一次看到了他的背影,只是如今,和白如與比起來,她只配看到他的背影。
妾,終究不能如妻。
那晚之后,顧甯之再沒有對她提過整夜留宿陪她的事。從小便追著他的步伐走,呼吸與共,如今的刻意疏離她如何會感受不到?
她從不對他提要求,因為她知道,只要白如與在,她的任何要求都會成為無理取鬧。她只能不停地為他買禮物,讓他的身邊充滿了她的物品,烙上她的烙印。
第一個星期,是一只煙盒。
第二個星期,是一條領(lǐng)帶。
第三個星期,是一瓶香水。
第四個星期,是他肩頭上的一個齒印。如果不能住進他的心里,至少也要棲在他的肩上。
躺在他的臂彎里,指尖撫著方才留下的齒印,她第一次感到了滿足。顧甯之身上的第一個齒印,便是她許望熙留下的。
浸在暮色的暈黃中,隔著他呼出的煙霧,許望熙安靜地享受著稍縱即逝的幸福。聽得他說:“后天我生日,如與說在家里過,讓你也去。”
“不是說我們倆要去……”
“我知道……”她還未說完,他便打斷,“下次吧。”
見他如此,她什么都不再堅持:“后天……幾點鐘?”
“隨便,可以早點來,免得堵車?!彼唵蔚卣f道。
終 局
第三次,她看到了他肩上的齒印。
貼著他的背,她嗅到了許望熙用慣的香水味。眼前浮現(xiàn)出他第一次對她表白時的情景,一生一世,絕不負她。
她如雀喙的眼角,銜淚一笑,不再去想那些兒戲般的誓言,拿起他的襯衣,轉(zhuǎn)身走進了洗衣房,將他的衣物狠狠浸入水中。
他生日這天,他還在床上,她便起身出門去買做宴席的材料。在商場里一圈一圈地推著購物車行走,從采購變成了閑逛,從閑逛變成了消磨時間。
昨天,她對許望熙說,可以中午的時候就過來。
昨天,她對顧甯之說,要花整個下午來做菜,晚上,會有個驚喜告訴他。
今天,她在超市里的閑逛像是忘記了時間,直到下午五點,才啟程回家。
剛打開門,屋子里空無一人,只看到臥房門口隱約露出了一件黑色的衣服。她緩緩關(guān)上房門,提著手里的蛋糕,一步一步走到了臥房門口,房里的兩人正匆忙地穿戴。
她唇角冷然一笑,像是早料到如此,一字未說地轉(zhuǎn)身走出房間。他恍惚間像是看到她眼角的淚,于是更加迅速地穿上衣服,剛起身,便聽到門外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三兩步便奔出房間,看到白如與正站在沙發(fā)上,沉默地取下照片墻上的相框。
“如與!”他見了立刻往她走去,卻見她轉(zhuǎn)過頭來,嘲諷地看著他,沉默地將手里的相框狠狠朝他腳下砸去。
碎裂的玻璃渣觸地即碎,彈濺起來擦過他的眼角,他本能地偏過頭,感到玻璃渣掠過自己的眼瞼。
“甯哥哥!”許望熙見他險些被玻璃砸到,立刻上前護住他。抬眼看向白如與,正好目光相對:“如與姐,或許我們可以好好談?wù)劇!?/p>
“我不認為我們之間還有可談的?!卑兹缗c的語氣依舊平靜如冰,卻帶著喉頭強忍的顫抖。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她的哽咽,整整七年,她從學校里便是無悲無喜的模樣。今天,這一次,他卻聽到了她喉頭強忍的哽咽。
“如與,你快下來!”他沒有多想,推開身前的許望熙,往白如與奔去,想把她從沙發(fā)上抱下來。
白如與幾乎想也未想,又從墻上取下一只相框往他砸去。這一次他伸手擋開了相框,白如與見他靠近,便一邊往后退,一邊用腳踢開他的手。
“顧甯之,你別碰我!”白如與見他伸手想抓住自己的腳,第一次沖他怒喝。他聽了一怔,不敢相信地抬眼看向白如與。她從來沒有大聲說過話,從來沒有哭過,今天卻沖他怒喝,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地對他哭喊。
見他怔愣,白如與便又從墻上取下相框往他狠狠砸去。他卻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沒有阻止,只是沉默,坦然地承下她的怨怒。
第三個相框應(yīng)聲落地時,許望熙再也按捺不住,沖向白如與:“白如與,你發(fā)什么瘋!”
他沒有想到許望熙會突然沖上來,也沒有想到許望熙沖上來后并不是擋在自己身前,而是徑直往白如與沖上去。
站在沙發(fā)上的她被許望熙一拽,身體失去平衡,從沙發(fā)上跌倒,狠狠倒在茶幾上。
“如與!”他被眼前的一幕給徹底驚呆,狠狠推開許望熙,發(fā)瘋似的把她抱進懷里。懷里的她眼角還帶著淚珠,臉色蒼白地緊皺眉頭,疼痛得一字不說。
“如與,如與,有沒有傷到哪里?哪里在痛?”他緊張地檢查她的身體,胳膊,腰肢,腳踝,膝蓋,一股熱流驀地盈滿他的手掌。
“啊……!”身邊的許望熙突然驚慌地尖叫起來,他順著許望熙的目光,看到白如與的雙腿間緩緩涌出鮮血。
尾 聲
第一次,他俊朗的面容變得胡子拉碴。
浸在醫(yī)院慘白的光線中,她看到他守在自己的病床邊,滿臉憔悴。許望熙的身影隱約在門口晃過。
她如雪片般蒼白的臉色,艱難一笑,問道:“孩子,怎么樣……”
他聽了緊咬的嘴唇隱隱顫抖,深深望著她一個字也說不出,最后雙手合十撐著額頭,埋頭痛哭:“你為什么不說……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
她聽了蒼涼一笑,伸手輕輕撫在他的頭上:“本想給你個驚喜……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
他聽了哭得更加痛心,她撫著他劇烈起伏的背,目光遙遙與病房門口的許望熙相望。四目相對,一個嫉中含恨,一個淡如山茶。
她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他便匆匆趕往公司。許望熙緩緩踱進她的病房,見她的神情像是早已在等候自己。
“我根本沒有用力?!痹S望熙直直地看著她,眼神質(zhì)問。
“我知道?!彼届o地說,無悲無喜。
“呵,你真是故意的?!痹S望熙冷笑,“不過,下一次你不會再贏?!?/p>
她聽了平淡一笑,仿佛事不關(guān)己:“這次你已經(jīng)贏了。”
許望熙聽了一怔,不敢相信地看著她:“你是說……”
“離婚?!卑兹缗c平淡地說道,坦然地等待著許望熙的反應(yīng)。
許望熙愣了一秒,隨即回過神來,嘲諷憎恨地看著白如與:“呵,呵呵呵呵……現(xiàn)在顧甯之整個心都在你身上了,你再把他丟給我?呵……你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卑兹缗c說,“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是你的了?!?/p>
啪!
白如與剛說完,許望熙就落下一個巴掌給她,然后轉(zhuǎn)身摔門而去??粗S望熙的背影,她的唇角慘然一笑。
七年前。
校園的湖水順著風泛起絲絲漣漪,她站在湖岸邊的柳樹下,看著面前的他神情緊張地說:“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她聽了淺淺一笑,牽過他伸出的手,一雙翦瞳深深望著他:“玉如有瑕,寧碎不全。你能做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