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
“我知道死亡有一萬多道門,讓人們各自退場離去。”得知父親身患惡性腫瘤晚期的陳作兵,把父親送回了浙江諸暨老家。他是浙醫(yī)一院毒理專家、醫(yī)學博士,他沒有選擇放療化療,而是讓父親安享最后的人生,還向母親交代,萬一父親出現(xiàn)昏迷或者呼吸心跳停止,不要采取積極的搶救措施,如果可能,就適當作鎮(zhèn)靜催眠讓父親安詳?shù)仉x開人世。
這是一個醫(yī)生對自己父親臨終治療方案的抉擇。
沒有痛苦地走
78歲的陳有強是腹膜惡性間皮瘤,屬于惡性腫瘤晚期,全身轉移,2011年4月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屬于后期了。
陳有強在浙江醫(yī)科大學一附院住院時,陳作兵的哥哥姐姐、嫂子妹夫全都匯集到醫(yī)院來,三家人輪流送飯、守夜,伺候老父親。眼見許多惡性腫瘤晚期的病人瘦骨嶙峋,痛苦不堪,陳有強找到醫(yī)生說:“我實在不愿意再看著兒女這樣奔波勞累,也不愿意自己變成別人那個樣子,你們讓我安樂死吧,如果你們不能這樣,我自己想跳樓?!?/p>
父親的主治大夫高大夫是陳作兵多年的好友,老人的病情和想法,高大夫如實相告。陳作兵得知后,對父親說:“爸爸你放心,活著的時候你要堅強,但走的時候,我絕對不會讓你那么痛苦——最后一定讓你安安靜靜沒有痛苦地走?!备赣H聽到這句話,幾天后,開始安排自己的后事,又翻出了喜歡的老子和莊子的書,慢慢看。
陳家也為老父親的病情召開了家庭會議。如果按照陳作兵所見到的那些病人家屬的做法,父親有公費醫(yī)療,兒女的經(jīng)濟條件都還不錯,放療化療,是可以多活些日子的。陳作兵和家人商量后,決定由父親自己決定。
父親問,化療、放療后可以延長多少時間?陳作兵說,不一定,效果好也許幾個月。父親又問,多少錢,對人體有什么不好?陳作兵答,全部公費的,副作用是脫發(fā)、無力、胃口不好等等。父親說,讓我想想,我明天上午告訴你。
第二天早上6點多,母親打電話給陳作兵,說父親已經(jīng)決定了,要他來病房。父親說:“我想和你母親回老家去……”
過一段舒心的日子
從杭州出發(fā),沿著富春江,開車回到老家要走兩個多小時,2011年7月,陳作兵把老父親和母親送回村子。
上和村在諸暨市西部山區(qū),村子坐落在一個狹長的山谷里,平素不過三四百人,四周群山環(huán)繞,山上常年郁郁蔥蔥,一條小溪從村子穿過,自然環(huán)境十分優(yōu)美?!白尭赣H安靜從容地過一段舒心的日子就好了”。母親陪伴著父親,父親不再吃藥,不再打針,只吃些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嚴格說都是中醫(yī)禁忌的東西,豬肉、魚肉、牛肉、雞肉……爸爸喜歡吃肉,就讓他吃好了?!标愖鞅o母親交待,母親便每天換著花樣給父親做,“爸爸吃得很開心,一直到去世,他也沒有像晚期腫瘤病人那樣變得很瘦?!?/p>
父親先是自己去種菜,慢慢地,要拄著拐棍去,坐在地頭看母親干了。陳作兵回家的時候,父親在菜地里說:“現(xiàn)在種下去的菜,我怕是吃不到了,但是拉拉(孫女)還可以吃到的?!?/p>
2012年的春節(jié),是陳家最為熱鬧的一個春節(jié),陳家全部匯聚到諸暨市陳作兵的哥哥家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父親給每個孫子孫女都發(fā)了紅包,原本每年只是50塊錢,這一年,紅包都變成了200元,老人知道,這一定是最后一次發(fā)紅包了。陳家吃了年夜飯,拍了許多張全家福,父親在拍照的時候,始終笑著。
過完這個春節(jié),大年初一,父親就因病重住進了諸暨市人民醫(yī)院。按照父親的意愿和陳作兵的建議,治療拒絕一切化療放療,只是普通的補液,對癥治療,緩解疼痛。此時的父親已經(jīng)是昏迷的前夕,疼痛越來越難以忍受,腹水增多,肚子已經(jīng)隆起。
陳作兵記得,父親去世前的一個周末,身體已經(jīng)非常虛弱,但還能說些話。父親說,他也許出不了院了,這是他生命最后停留的地方。他的骨灰必須拿回農(nóng)村,埋在奶奶旁邊,下輩子有可能還是做奶奶的兒子。兒女長大了,沒有牽掛,務必要對母親好些等等。
乘母親打開水之際,父親給陳作兵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陳作兵的母親,孩子們要好好照顧她,如果她以后也得了重病,不要讓她太痛苦。陳作兵說我會的,父親你放心吧。父親笑了,也放心了。
這是父親與陳作兵最后的告別,一周后,2012年3月22日,父親去世。
死也是有尊嚴的
作為一個講究“孝道”的國家,陳作兵這樣做,擔著很大的罵名。他說,在得知父親得了不治之癥后,他想到了魯迅先生《父親的病》中的一段話:“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的時候,就買幾斤人參,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yī)學的先生卻教給我醫(yī)生的職務道:可醫(yī)的應該給他醫(yī)治,不可醫(y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但這先生自然是西醫(yī)?!?/p>
陳作兵說,雖然時間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但他仍然覺得魯迅先生這樣矛盾掙扎的心情,就是他最真實心情的寫照——因為陳作兵也曾在國外進修,這段經(jīng)歷讓他認識到:活的是質(zhì)量,而不是幾天行尸走肉的生命。死也是有尊嚴的。
查理是陳作兵在英國進修時的第二導師,一位德高望重的急診醫(yī)療顧問,他體檢時被發(fā)現(xiàn)胃部有個腫塊,經(jīng)手術探查,證實是胰腺癌。手術后需要化療和放療,該流程可以將患者生存率提高整整3倍——從5%提高至15%(盡管生活質(zhì)量依然較低下)。查理拒絕了。他第二天就出院回家,自此再也沒邁進醫(yī)院一步。他將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家庭生活上,陳作兵聽說他非??鞓?。幾個月后,查理在家中去世。他沒有接受過任何的化療、放療。
陳作兵當時覺得很費解,就和英國同事探討這個事情。令人驚訝的是,有資料顯示,有很多醫(yī)生不愛選擇被治療。盡管他們知道病情將會如何演變、有哪些治療方案可供選擇,他們通常也擁有接受任何治療的機會及能力——但他們往往選擇不。
還有,陳作兵發(fā)現(xiàn),在英國醫(yī)院里的一些絕癥病人,在人院評估后,往往在病歷上會有NCPR的標簽——這意味著這個病人在危險時候,不要任何搶救措施——也就是說,他們希望人生在終結時,拒絕延長生存幾小時或者幾天的希望,同時也拒絕了接受伴隨著心肺復蘇術(CPR)和隨之而來的肋骨斷裂的結果。
陳作兵覺得,78歲的父親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他平靜地離開了,有尊嚴地走了,“父親如果還能自己決定的話,一定會同意我的決定。”他坐在父親臨走前坐過的那張辦公桌前,強忍著淚水和哭泣的沖動。
但他說,作為一個中國人,雖然事情過去了,他心里依舊有一種矛盾存在著。他將這種矛盾心情記錄在了論壇上。2012年5月3日,杭州《都市快報》將陳作兵寫在論壇上的手記公開發(fā)表后,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引發(fā)廣泛共鳴——令陳作兵欣慰的是,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理解他這樣做。但是,也有爭議:那些還正在被腫瘤折磨的患者,從幾十歲到近九十高齡,都期望聽到最誠實的意見——究竟是在現(xiàn)有情況下繼續(xù)做放療化療藥物治療,還是珍惜最后的時光和親人相聚?
陳作兵說,他也沒有答案,“因人而異吧,怎么選擇都不算錯,但應該尊重患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