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明
這是進入七十年代的第一個春節(jié)。
時令剛進入臘月幾天。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死叫花兒。這話一點不假,這不,大前天村里二綿他爸就被凍死了!據(jù)說是在十里外姚村的碾道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
說起來二綿爸失蹤已半個多月了。前些天,二綿拿著村里的介紹信,去縣廣播站請人給播出了一尋父啟事。轉(zhuǎn)眼一個禮拜過去了,傳來的卻是令他萬沒想到的父親凍死異鄉(xiāng)的噩耗。
二綿含悲忍痛送走了亡父,家中只剩下他和老娘艱難的度日,眼瞧著見底的糧倉,屈指算著一天天逼近的年關(guān),愁得哀聲嘆氣。于是,二綿一咬牙,娘倆只好勒緊腰帶,每天僅吃兩頓飯,靠糊弄肚皮打發(fā)這難捱的時光。
由于家里窮,二綿近三十歲的人了,尚未找上媳婦??裳巯逻@種難以溫保,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窘?jīng)r,也實乃無心顧忌了。
這日下午,蹲在街中心北墻根曬太陽的母親,回家后突然對他說,村里要安排民兵護村,晚上管飯一頓,且在年三十每人還會分到十斤面粉。尤其這十斤面粉對母親的誘惑力委實太大了。為此,母親說這話時,臉上帶著平素少見的微笑。
少時,等二綿興沖沖地找到民兵方連長之時,得到的卻是名額已滿的回答。民兵連長冷冰冰的一句話,粉碎了二綿的幻想!然而,二綿沉默片刻之后并不心甘,而是站在那里,邊訴說家中的窘境,邊苦苦哀求,就差沒給他下跪了。末了,方連長只好說:“這樣吧,過幾日,等海支書從縣上回來,研究一下再說吧。”無奈,二綿只好袖手,灰溜溜地去了。
方連長三十歲出頭,中等身材,留一平頭,尤其淡淡的大刀眉下的一雙大眼,骨碌碌地閃動著,仿佛一天到晚從來沒有消停過。據(jù)說,他是海支書一手提拔起來的接班人。這事幾乎村人皆知。惟其如此,海支書最器重的人自然是方連長了。今年夏天剛剛?cè)肓它h的他,據(jù)說明年海支書就要提拔他當(dāng)副支書哩!真乃年輕有為!委實讓二綿欽慕不已!
要是等海支書回家,豈不黃花菜都涼了?二綿心里打著譜:這俗話說縣官還不如現(xiàn)管,要不想法給方連長送禮去?送啥呢?任憑二綿想疼了腦袋也無濟于事。
一天、兩天,轉(zhuǎn)眼三天過去了,二綿每天早上都到方連長家走上一遭,可令他失望的是,方連長只是臉一繃,說等海支書回來后再說。并安慰道:“這事得慢慢等才行?!憋枬h不知餓漢子饑。二綿本想說出這句話,可話到嗓子眼里后,又咽了回去。
臘月十二這天,二綿起了個絕早。踏著公雞嘹亮的節(jié)奏,他推開門,抬首望了一眼天,見滿天的星斗,還在朝他眨巴著眼,仿佛在嘲笑他的無能,他苦笑一下,折身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肚子里的“空城計”唱得正歡,他委實沒有多少力氣了。少時,當(dāng)他看到昨日娘切好的那碗疙瘩咸菜條之時,禁不住兩眼發(fā)亮,便三下五除二地從碗中抓起一把,大嚼大咽起來。于是乎,不到二分鐘,大半碗咸菜已被他徹底消滅,而后草草地洗了把臉,袖著手朝街上走去。朦朧之中,但見從街北頭,慢慢晃過來一個碩大的黑乎乎的東西,待走近了才看清輪廓,原來是有人推了一車秫秸。這小推車上裝的秫秸比推車之人還高出許多,人埋沒在秫秸中間,從后面看,像一只碩大的蠕動的蟲子,且根本看不清道路,好在那人仿佛對路況非常熟悉,兼之其嫻熟的駕車技術(shù),使得他就像一位游泳高手,雖說波浪起伏,但仍舊四平八穩(wěn)的樣子。
“喂,借個光,推這么些秫秸做啥去?”二綿強打精神問。
“是二綿吧。不瞞你說,賣給大隊養(yǎng)蠶用的?!蹦侨嘶卮?。二綿從話音里聽出,乃是村北頭的良中伯。良中伯有個兒子叫良田,是二綿要好的同學(xué),故閑來無事的他,時常去他家串門。于是,二綿旋即緊跟良中伯幾步,仿佛十分關(guān)心的樣子,說:“良伯,您老慢點,一車咋推這么多呢?小心累著?!?/p>
“是這樣的,大隊呢,只限每戶一車,俺只好裝‘泰山車了,要不,俺們這年,可咋過呀?哎!”良中伯實話實說。二綿“啊啊”地應(yīng)著,只恨自家沒有秫秸可賣!今天,二綿家的米缸已徹底見底了!再要想不出辦法,明天就要斷糧!咋辦?二綿想至此,便急得雙眼直冒火!驀地,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其腦海里閃現(xiàn):索性去縣城找海支書去!當(dāng)這念頭冒出來時,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記憶里的縣城他僅去過兩次,一次是五年前父親在世之時,賣豬崽領(lǐng)他去的。另一次是,前年送公糧隊上派他去的??傊h城對他而言是較生疏的。再者,他們村離縣城三十余里,要是步行的話,起碼得三個來小時,就憑自己這營養(yǎng)不良的身體,也委實沒那能耐。騎車去吧,還得借。對了,良田家倒是有一輛老“國防”,我何不借來一騎。想至此,他興奮得雙目放光,仿佛車子已經(jīng)到手似的。
不愧是老同學(xué)!良田不僅將車借給了他,而且見他氣喘吁吁,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還給了他半塊地瓜面窩頭兒。于是,十分鐘后,他便騎車飛馳在通往縣城的公路上了。幾經(jīng)打聽,他終于找到了縣禮堂。他在門口呆愣了片刻,剛想推車進去,卻被一位戴紅袖章的中年人攔?。骸罢咀。∽痈缮兜??”
“俺找人唄?!倍d回答。
“找什么人?”
“找俺村的支書海亮唄?!?/p>
“小子,什么海亮、江亮的,滾!滾到門外去。否則,可別怪我不客氣。”門衛(wèi)鐵著臉,拍著腰上的家伙,口氣嚴厲而冷酷。這委實讓二綿無可適從。無奈。只好折身而去,蹲在大門口慢慢等候。
會議一直開到十二點多,二綿總算沒有白等。二綿站在眾干部的人流中,像一塊浮萍,東倒西歪。末了,他雙目一亮,總算看到了海支書的影子,“海支書!”他邊喊著,邊扒開人流,不顧一切地、急急地奔了過去?!皳渫ā币宦?,雙膝跪地倒在海支書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著。海支書見狀,便弓身將其拉了起來,湊到他耳邊道:“兄弟,這說話不便,走,先跟我去招待所,咱吃了飯慢慢談好吧?”
“唉,俺懂。”二綿聞聽,此事好像有門,禁不住喜上眉梢,遂跟隨著海支書去了。
飯后,海支書將他領(lǐng)進了下榻的臥室,看了一下表,對他道:“我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有啥事就直說吧?!庇谑牵d便來了個竹筒倒豆子,將家中窘?jīng)r一五一十地訴說了一遍,末了,直奔主題:請海支書開恩,答應(yīng)他在村中干巡邏員。
海支書聞聽,道:“你家的情況我是知道一些,不過,據(jù)我所知,眼下村里同你家一樣的困難戶也確實不少的,恐怕,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很難照顧周全呀?!?/p>
二綿聞聽此言,心里一沉,“撲通”一聲,再次跪倒在海支書的面前聲淚俱下的道:“海支書!俺的親大哥,兄弟求求你開開恩,救救俺娘倆吧。俺餓死不要緊,只是可憐俺老娘,撫養(yǎng)俺長大成人,俺怎忍心,眼巴巴看著她餓死在床呀!蒼天呀,求求你睜大眼,看俺一眼,救救俺們吧!”二綿言罷,大放悲聲,眾人探頭探腦的往這觀瞧。
“好了,別再哭了!這樣做影響很不好!這不等于往咱村臉上抹黑嗎?”海支書有些慍怒的樣子,思忖片刻又道:“這樣吧。等過兩天,我回村后與各位對接一下再說吧。好了,快到開會時間了,快起來吧,別丟人現(xiàn)眼的了?!焙V粤T,上前拉了他一把,將一毛巾塞到其手中。于是,幾分鐘后,兩人出了房間。海支書拍了一下他的肩,道:“我對你家的情況深表同情,兄弟你就先回吧,放心,我會為你爭取的,好吧?”
“那二綿先謝過大哥了!”言罷二綿又要跪倒叩謝。海支書上前制止,說:“好了,兄弟的情我領(lǐng)了,上路吧。我沒時間陪你了,再見!”二綿呆望著海支書遠去的背影,心里總算有了點希望。
二綿回到村里時,已經(jīng)下午三點半了。他徑直騎著車,來到了村北頭良田家的門口,見門是虛掩的,便推車走了進去,抬頭一看,見良中伯正站在屋門口,用心地點著一把鈔票。
“大伯俺送車來了,良田在家嗎?”二綿盯著其手中的鈔票,雙目一亮,抬眼朝房內(nèi)望去。
“他挑水去了。一會兒就回?!绷贾胁卮?,又不放心似的將手中的鈔票清點了一遍,口中喃喃道:“一十二塊兩角整?!倍?,折身回房,先是將抽屜拉出放一邊,而后弓著腰,從桌子底部取出一個生了銹的鐵盒子,打開……此時,良田挑著水走了進來,二綿忙迎上去。替他將兩桶水一一倒入水缸中。
“咋樣?這回海支書開恩了吧?”良田盯著對方的眼睛。
二綿耷拉著腦袋,嘆了口氣道:“這事還沒定下呢。他說等回村對接一下后會為俺爭取的,讓俺……”
“說得都是些糊弄百姓的屁話,你這次又被他老小子給耍了。這個海亮,我早就看他老小子不是個東西。”良田憤憤不平的樣子。
二綿聽到此一股無名之火在心中潛滋暗長,禁不住暗咬牙關(guān)!良田見狀又道:“二綿,說千道萬,你就是太過老實了。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話一點不假,要叫我的話,我早就同他海亮動真的了!”
“噓!我的小祖宗,別胡說八道了。這次要不是俺豁出老臉為你爭取。人家海支書和方連長能給咱面子,你能當(dāng)上這巡邏隊員?咱別吃著奶罵娘,不識好歹了。”良中伯長嘆一聲。
二綿怕娘惦記,便匆匆去了。二綿邊走邊想:想我二綿眼看就年過而立了,在這世上活這一回,也實在太過窩囊了!想這當(dāng)官的也太霸道了。索性改日見機行事,大不了,豁上俺這百十來斤,給他老小子來點硬的。咱也瀟灑一回試試。想至此,他的心里充實了不少,腰板挺直了,仿佛整個人也變得精神起來!
兩天后的下午,海支書被公社的吉普車送到了村中。在村口等了大半天的二綿總算有了盼頭兒,于是,晚飯過后,他便急急地叩開了海支書的門。
海支書見他竟提著“十根紅蘿卜”(空手)進的門,不耐煩地道:“你的事,我還未同各位負責(zé)同志協(xié)商呢。你先回家等著吧。??!”
“甭了!海支書,今個你不想讓俺娘倆活,反正俺咋著也是個死,倒不如,俺就先找著墊背的,捎著過去作伴吧?!毖粤T,猛地從腰間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旋即在海支書面前劃過一道刺眼的弧線,令毫無戒備的他渾身一抖,雙目圓瞪,嘴唇泛白,瞬間便癱在椅子上,額頭上立馬滲出豆大的汗珠,三魂出竅的樣子。整個人也成了啞巴,只剩下顫抖的份了。他一旁的老婆,也早被嚇得目瞪口呆,僵在那里,像母豬篩糠。少時,海支書總算咬咬牙鎮(zhèn)靜了一些,慢悠悠從衣袋里掏出手絹,擦了一把額上的虛汗道:“咱們兄弟還用得著動這個?你家的情況我心知肚明。兄弟,既然你真的等不及了,咱就急事急辦。我馬上寫張條子,你拿著直接找方連長上班去吧?!毖粤T,打開日記本,三下五除二地寫畢,撕下,遞到二綿手中。二綿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收起匕首,揚長而去。
“兄弟,慢走!”海支書來到門前,手扶門把,惡狠狠地望著二綿的身影被夜幕吞噬,從牙縫中擠出兩句:“好小子,膽敢跟老子玩這一套,你還嫩點!”而后“嘭”地甩上了房門。
就這樣,當(dāng)天晚上,二綿就被方連長編進了村里的巡邏隊,上了第一個班。
再說海支書,此次二綿的舉止氣得他心底里發(fā)冷發(fā)顫,直到午夜還在床上“烙餅”。也難怪,海支書自打從娘胎里出來,似乎頭一回受這么大的窩囊氣!好歹熬到了翌日晨,海支書便急急地叩開了方連長家的門。方連長不敢怠慢,慌忙披衣出門迎接。二人寒暄著來到房里,方連長的老婆正在給上幼兒園的兒子做飯,見支書光臨,兩人一對眼,白里透紅的瓜子臉上,立馬綻開了一朵花:“海支書早!嘻嘻?!薄霸鄱荚??!焙V姞?,心里滋生出一股溫柔,遂笑得有牙沒眼,似乎昨夜的不快也被這笑聲融化了。
少時,海支書耐著性子,聽了方連長的工作匯報,并不時地插上一兩句感言,后用他那雙銳利的透著幾份溫柔的眼睛,迅速瞥一眼連長的老婆,連長老婆的眼睛也在不時地尋求著什么,偶爾兩人的眼睛相碰,便露出會心的笑容,那笑容包含著什么,或者預(yù)示著什么,也許只有他們的心里最清楚,總之那笑容是甜甜的,從心窩子里流淌出來的。然而,方連長卻是渾然不覺的樣子,儼然一根頂梁之木!
此時,方連長湊到海支書的耳邊道:“沒想到二綿這小子,倒是挺靈通的,你剛一到家,他小子就……”
“可別再提他小子!”海支書立馬打斷了他的話,臉上立馬布滿了陰云。方連長老婆見狀忙咳嗽了一聲,給方連長使眼色。
海支書長嘆了一聲,似乎有難言之隱。
“你們聊著,我去看看兒子。”方連長老婆是個機靈人。
“嗯?!焙V鴱谋强桌锇l(fā)出一聲悶哼,強壓怒火,將嘴湊到方連長的耳邊,兩人嘀咕了片刻……
原來,巡邏民兵們分兩撥,一撥負責(zé)頭半夜;另一撥負責(zé)下半夜;隔天晚上一倒班;且每撥值完勤后,便回家睡覺。然而眼下方連長卻命令:從今天晚上起,民兵自帶被褥,即使不值勤,也要睡在大隊部,說什么有備無患,執(zhí)行上級的指示精神。
方連長的話就是軍令,猶如圣旨,誰敢違抗。于是民兵們只好頗不情愿地背著鋪蓋過來值勤。那些個沒有鋪蓋的,方連長只好讓他們兩人睡一鋪,甚至有的竟三人睡一鋪。這三九天,室內(nèi)又沒生爐火,哪受的了?為此,民兵們苦不堪言,只是為了一頓飽飯和十斤白面,豁出去,忍受著煎熬。
一夜無事。第二天晚上,吃早飯的光景,良中伯突然慌慌張張地來到大隊辦公室,哭喪著臉對方連長道:“報告,昨晚,俺家失盜了。”
“被盜什么東西?”方連長雙目瞪得像雞蛋。
“東西,倒是沒少。只是,那天俺賣秫秸所得的十二元兩角錢,一分沒剩,全……全沒了!”良中伯捶胸頓足,聲淚俱下,“這讓俺爺倆這年可咋過呀?老天無眼呀,讓俺可咋活呀?”
“現(xiàn)場可保護好了?”方連長問。
“這個,俺家良田也懂點,還好,他沒讓俺亂動?!?/p>
“嗯,這就好,好!”方連長不無得意的樣子。
“還好呢,大侄子,你這么大個人咋說話不中聽,這大過年的,你打算讓俺們爺倆喝西北風(fēng)去呀!真是的!”良中伯有些慍怒了。
“中伯,您老消消火,不必難過,怪大侄子不會說話還不成嘛。走,跟我去辦公室坐坐,暖和暖和?!狈竭B長言罷,拉著他的胳膊進了大隊辦公室。辦公室里溫暖如春,良中伯仔細一看,原來他小子竟用著兩個電爐子!“快請坐,別客氣。”方連長忙把良中伯讓到正坐上,并恭恭敬敬地為他點上煙。而后,自己也點上一支,猛地噴出一條煙柱,眼珠一轉(zhuǎn),晃著二郎腿道:“看情況,很有可能是本村人作案,否則,咋會這么摸底?”
良中伯道:“俺也是往這尋思。昨晚上,半夜那會兒,俺還回去看了一趟家。唉,該當(dāng)破這個財呀。”
“昨晚你老不在家,干啥去了?”方連長一臉的嚴肅。
“不瞞你說?!绷贾胁溃骸霸酆V娜?,不是在隊上干飼養(yǎng)員嘛。說是感冒了,讓俺過去替他兩天。聽隊長說,還是海支書親自點名讓俺干的呢?!绷贾胁粺o自豪的樣子。
“噢,我明白了。”方連長作恍然狀。而后,雙目一亮,仿佛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道:“中伯,你家平時都是同本村誰家有來往?”
良中伯聽罷眉頭緊鎖,思忖片刻道:“當(dāng)然,街坊鄰居的倒是少不了來往。不過憑俺這些年來的了解,俺敢斷定:決不會是他們干的?!绷贾胁荒樀淖孕?。而后,又怕方連長不信,補充道:“再說那些手腳不干凈的人,俺決不會同他們來往的?!?/p>
“唉,你家大兄弟良田,是否和本村的同學(xué)常來常往?”方連長用欣賞的目光望著良中伯的臉。
良中伯沉思片刻,驀地,他的眉頭一展,仿佛悟出了什么,一拍腦門道:“嗨,俺想起來了?!?/p>
“你想起啥了?”方連長突然警惕起來,用近乎敵視的目光,迅速掃了兩眼對方。
良中伯見方連長一反常態(tài)的樣子,心里頓時打了個問號??伤粫r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只好接著剛才對方的話茬道:“我想起了本村……”
“本村什么人?”方連長緊盯著對方的眼睛。
“是田兒的一個同學(xué)唄?!?/p>
“噢?!狈竭B長如釋重負似的長舒了一口氣,繼而口氣嚴肅地問:“這人到底是誰?”
“是……”良中伯剛一開口,又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隨便說出一個年輕人的名字,有些欠妥,弄不好會害人家一輩子的。想至此,只好和顏悅色地道:“反正他小子就咱村這么幾個同學(xué),不必都點出他們的名字吧?!?/p>
然而,出乎良中伯意外的是,方連長一雙銳利的鷹隼樣的目光,卻瞄準了他;瞄準了這一難得的,令其覬覦已久的突破口!這一舉動令良中伯心里一驚,感到了隨之而來的一絲絲壓力。為此,他預(yù)感到了自己這次是搪塞不過去了。唉,只怪自己多嘴多舌。良中伯想至此,恨不得抽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
“中伯,我和海支書對你家可是不薄呀。還是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吧?!狈竭B長道。
“這個,都在俺心里裝著呢,俺知足,感恩圖報哩。”良中伯一臉的感激。
“中伯,只要你說出良田哪位同學(xué)是你家的常客,說不準,你的錢馬上就能追回來呢?!狈竭B長用慫恿的目光盯著他道:“不必有什么顧慮。你放心,黨和政府是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當(dāng)然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中伯,要相信黨和政府才行。否則,要是都像你這樣吞吞吐吐,云里霧里的,還怎么能夠破案?中伯,實話告訴你,若是知情不報,包庇罪犯,或者放跑了罪犯,也是犯法的,你懂嗎?”
“大侄子教訓(xùn)的是,俺不該隱瞞,知情不報?!绷贾胁迒手槪秳又碜拥?。
“唉,這就對了。認識到錯誤,改了就是好同志嘛?!狈竭B長眉開眼笑的樣子,順手遞給他一根煙,接著道:“中伯,說說具體情況吧。良田到底和咱村他的哪位同學(xué)經(jīng)常來往呢?”
此刻,心里發(fā)慌的良中伯索性心一橫,說:“好吧,那俺就說出來,不過,咱可事先把丑話說在前頭,俺說歸說,但根本不可能是人家作的案,你也別去瞎懷疑人。俺只是實話實說就是了!”
“快說吧,哪來這么多事呢?”方連長吐掉煙蒂,有些不耐煩。
“說起來,咱村和俺家良田要好的同學(xué)也沒幾個。去了鄰居家的海平,也就是我叔伯二哥家的兒子良優(yōu)。再就是村南頭楊富貴家的兒子楊二綿了。”
“誰?二綿!這幾天,我看他小子就別扭,莫非真的是他小子不成?”
方連長雙目一亮,煞有介事地催促道:“快說說他小子的詳細情況?!?/p>
“前些天,他爹死得慘,唉,都是些可憐人家呀?!绷贾胁艘话牙蠝I縱橫的臉,突然一拍腦門,作恍然狀,“想起來了,那天好像是臘月十二,俺就是那天賣的那車秫秸?!毖粤T,眉頭緊鎖,作沉思狀,沉思片刻又突然抬起頭道:“唉,俺記起來了。那天下午俺正站在房門口點錢呢,正巧被前來送洋車子的二綿看到了!”
“好好!妙??!”方連長聽到此,是興奮,是激動,禁不住拍案而起,嘖嘖稱道。而后在室內(nèi)邊踱著步,邊道:“快說快說,后來呢,嘿嘿,甕里跑不了這只瘸鱉?!毖粤T,一拉窗,猛地將口中的煙蒂吐了出去?!按笾蹲樱?,你先別激動,俺說過,這事也不可能是人家干的。俺只是實話實說罷了?!绷贾胁姞钜荒樀牟豢臁?/p>
于是,方連長只好又遞上煙,笑嘻嘻地隨和著道:“就是,就是嘛?!毖粤T,剛要轉(zhuǎn)身點煙,良中伯卻自己點上了,遂慢悠悠地噴出一口道:“俺知道的大致就是這些了,麻煩大侄子給俺查一查啊。再說上頭俺也沒啥關(guān)系什么的,就指望大侄子你了。大伯這年能不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去,就全靠大侄子幫忙了。”良中伯言罷朝方連長一點頭,倒背著手朝門外走去。方連長上前緊追幾步道:“唉,中伯,后來的事呢,這個二綿,后來……”
“后來,后來的事鬼知道!”良中伯扔下話已經(jīng)走遠了。
方連長討了個沒趣,呆呆地站在那里,撓著頭皮,眉頭略蹙。片刻后,他的眉頭舒展開來,遂披上大衣,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朝海支書家走去……
于是,當(dāng)天上午,方連長在兩個持槍民兵的協(xié)助下,將二綿五花大綁地“請”到了大隊辦公室,“跪下,放老實點。”兩民兵將二綿強行按倒在地。
“楊二綿,知道今天為啥將你請到這嗎?說!”方連長翹著二郎腿,突然一拍桌子叱道:“坦白從寬!否則我讓你下大獄!”
二綿頭一昂道:“俺走得正,行得端,你們這是侵犯人權(quán)!你們私設(shè)公堂,俺要去法院控告你們!”
“哎,吃了辣椒不覺辣,偷了人家的錢,你小子倒有理了!不給你點厲害瞧瞧,量你小子不知生姜是辣的,給我打!”方連長怒喝一聲,于是兩民兵上前按住二綿的肩頭就是一頓老拳。而后,方連長上前,一揮手,又扇了二綿兩個響亮的耳光,猛地伸手抓住其胸衣,雙目瞪圓,惡狠狠地道:“楊二綿,再不給我老老實實地坦白交待,你信不信,老子命人活剝了你的皮,曬干了當(dāng)鼓敲。”
“你們這群惡棍,你讓我坦白什么?俺要去控告你們!”二綿頭一昂,眼一瞪,緊咬牙關(guān),堅強不屈的樣子。
“好!我就不相信,撬不開你這張狗嘴。你小子可是鐵打的,今天惹得老子性起,就試試。來人,給我拉上梁頭,吊起來打,放心,打死我負責(zé)!只要給他小子留口氣就行!嘿嘿!”方連長雙手叉著腰,臉上露出猙獰的笑……
傍晚,方連長命人將二綿押到派出所時,二綿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渾身的棉衣全部被他們打爛了,裸露出白白的棉絮,朦朧的燈光下,猶如一朵朵綻開的潔白奇葩;褲腳內(nèi)不時往外嘀嗒著鮮血,扭曲的面部傷痕累累。然而,令人驚詫的是,他的兩只眼睛卻是分外的有神,整個面部表情,猶如一尊被人故意扭曲的雕像!
少時,方連長報了案后,值班的高個民警立馬將案情匯報了派出所汪所長。汪所長聽說竊賊已被捉,且送到派出所之時,高興得樂出聲來:“這就好辦了!這樣吧,先把人犯關(guān)押起來,明早審案?!?/p>
高個民警說:“可是,據(jù)該村的方連長說,他們已將人犯審過了。說這家伙的嘴是屬老鴰的,特硬,實在撬不開呀。不過方連長說,犯罪現(xiàn)場保護得好,據(jù)他推測,盜賊的贓款,八成就藏匿在家中。因此,方連長怕夜長夢多,所以……”
“好吧。我馬上命李副所長領(lǐng)你們過去?!?/p>
“好好!”高個民警放下話筒后,笑容可掬地陪方連長聊起了天。方連長說,“待會兒李副所長來了我請客?!庇谑牵肆牡酶鼩g了……
待他們酒足飯飽后,方連長領(lǐng)著李副所長一行到達作案現(xiàn)場之時,已是晚上九點多了。
李副所長手握三節(jié)手電,搖搖晃晃地勘察完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除去墻根下留有兩個較清晰的腳印之外,再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少時,待李副所長命矮個警察拍了照,制作了石膏腳印模型之后,伸了個懶腰,剛要開拔,方連長突然打著手電,幽靈似的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遞上煙,陪著笑臉,提醒說:“據(jù)我掌握的情況,那個二綿可是嫌疑最大,只要把他小子弄過來對一下腳印,不就真相大白了。再者說,盜賊的家中還沒有搜查呢?!?/p>
“嗯,好吧?!崩罡彼L噴著滿嘴的酒氣道:“兩位兄弟,聽見了沒有,就按方連長說的去辦吧,不過,不要磨噌,快去快回。”
“是?!眱删齑饝?yīng)一聲后,便發(fā)動摩托車。
于是,半個小時之后,他們把二綿帶到了現(xiàn)場。
“快,把他小子弄下來,驗?zāi)_模?!崩罡彼L不耐煩的樣子。
“報告!”矮個警察道:“他小子身上有傷,實在行動不便?!?/p>
“那咋辦?”李副所長緊蹙雙眉若有所思。方連長嘿嘿一笑道:“扒下他小子的鞋,拿過來一對不就得了?!?/p>
“對!你們兩個可都聽好了!”李副所長一揮手道。
“是!”二位異口同聲,瞬間便將二綿的兩只鞋取了過來,呈在李副所長的面前。
“愣著干嘛,馬上試試唄?!崩罡彼L一瞪眼。于是,兩個警察便各自拿著一只鞋,向石膏模型上扣去,但見不大不小,正與模型相吻合。
“好好,這真是時辰一到一切都報?!崩罡彼L眉開眼笑地振臂宣布:“此案告破,水落石出!”而后,又伸了個懶腰。然而,方連長只是附和著笑了兩聲,遂又給李所長遞上煙,點燃,“李所長,下一步,我建議馬上搜查盜賊的家,只要咱們再把贓款搜出來,就辦成鐵案了?!?/p>
“高,方連長,真不愧為海支書的接班人,辦起事來,滴水不漏,為兄佩服?!崩罡彼L翹起了大拇指。
于是,不多時,在方連長的帶領(lǐng)下,李副所長袖子一挽,便命手下沖進了二綿家的天井。方連長見狀,手一擺,兀自進房將二綿的老娘領(lǐng)了出來。可憐二綿的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喊道:“天地良心,我養(yǎng)的兒子我知道,二綿絕對干不出傷天害理的事。你們一定冤枉他了,是不是???”二綿的母親前腳剛邁出房門,李副所長就命人沖進了二綿的臥房,一陣的翻箱倒柜,而后又搜查了其母親的住房,然而遺憾的是,待搜了多遍,也未找到什么贓款,末了,僅在其母親的枕下搜到了一角三分錢,于是李副所長立馬命他們收了起來。
“方連長,我們走了!”李副所長鐵青著臉,坐到了車上,有些掃興的樣子。
“慢,急啥?也許,好戲還在后頭哩?!狈竭B長沉穩(wěn)地道,遂慢悠悠地踱著四方步來到其寨門口的木樁前,邊用手電照看著,邊得意洋洋地道:“瞧這木樁,破爛不堪的,幸許里面還抱老鴰吧?!?/p>
說著,竟下意識地將手伸進了木樁的中心腐洞里,先是從里面掏出些干黃的稻草,而后竟從里面掏出了一個青色的小布包,打開一看,但見里面藏的竟是人民幣!于是,方連長將其恭恭敬敬地呈到李副所長面前。李副所長見狀哈哈大笑,遂接過錢來一清點,正好是十二元兩角整。贓款到手,證據(jù)確鑿,案件終于徹底告破!李副所長喜出望外,禁不住下車,拍著方連長的肩道:“我真是佩服你了!明個,我索性向上級遞個申請,特把你調(diào)到我們派出所,給我當(dāng)個助手得了!我所太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了!”李副所長滿臉生花,上前一拽方連長的胳膊道:“走!兄弟今晚,特請你撮上一頓,咱們慶賀一下,喝他個小辮朝天,怎么樣?哈哈哈!”于是,方連長被連拉帶拽地上了摩托車,呼嘯而去……
翌晨,當(dāng)李副所長命人打開看守所的門之時,一下子驚呆了,但見二綿兩腿伸直,倚著墻角坐在地板上,成了一尊雕像!
二綿去了,永遠的去了!然而,良中伯家卻交上了好運。他家的錢失而復(fù)得一事,在十里八鄉(xiāng)炒得沸沸揚揚。于是不久,良田就順利地找上了媳婦,順利地成了家,告別了光棍生涯。
雖說如此,但二綿的死,卻最終成了良中伯的一塊心病。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二綿娘送走了二綿,好在被其一母同胞的妹妹接回家,漸漸地親情猶如一雙溫暖的巨手,撫平了二綿娘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二綿娘在妹妹家,一待就是六年。
1977年,撥亂反正,國家的前途命運終于又掌握在了人民手中。然而,此時的二綿娘已是年逾花甲之人了。二綿娘的侄媳是縣一中的語文老師,見時機成熟,主動代筆,連夜寫了訴狀,交給了二綿娘,并慫恿她將方連長和該鄉(xiāng)派出所一同告上了法庭……
據(jù)說,正當(dāng)法庭苦于證據(jù)不足,去村里調(diào)查取證之時,是二綿最要好的同學(xué)良田主動出面為他做的證。良田說:“那天晚上,不知何時,停了電,于是平時開著電爐子,在辦公室值班的方連長只好過來蓋上我的被子取暖。凌晨兩點鐘,我借著朦朧的月光,親眼看見方連長穿著二綿的鞋子出外待了多時。我當(dāng)時尋思,他小子一定是內(nèi)急了,因此,也沒在意。至于我為啥看到了嘛,因為我們倆睡在一起,那晚上氣溫太低,我凍得實在沒有睡著。我早就懷疑方連長這狗日的王八羔子是三十天不出小雞——壞蛋一個?!?/p>
良田怒不可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