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為修行者的住處。竹林精舍、祗園精舍、鹿野苑等,皆名聞一時。東漢至魏晉時,儒生、道士、僧人、玄士起精舍之風甚盛,無非是寄喻“高逸超脫”之意罷了。
我蝸居之地,自是不敢以“精舍”為名,只以簡、樸、拙為旨:墻上一琴、一畫、一書柜,屋中一張書桌。書柜外的書與柜子里的差不多,都是隨意堆放;桌上禿筆殘箋、零墨斷簡,既不雅,更不與精沾邊。
窗外一叢芭蕉綠瑩瑩的,漸覺可愛。我不喜烈日之炎炎,更趨向于雨打芭蕉之時;尤愛黃昏,斜陽西去,來一陣雨,點點滴滴?,摪椎挠甑卧诒叹G的蕉葉上,猶如珠走綠玉盤,清脆、流暢而明快。只是剛開始時覺得甚為悅耳,時間長了,便有所厭,厭其聲太雜了些,如一些夸張表演之樂——臺上樂器和曲,臺下掌聲如潮,不求入耳會心,唯求滿堂喝彩。種芭蕉實屬無奈之舉,聽窗外雨打芭蕉也并非我之本意。我原屬意于梧桐,然南地無梧桐,強而培之亦無長勢,只好以芭蕉代之。芭蕉雨成了我心中的梧桐雨。此雨凄清如許,古人多數(shù)受不了,甚至聽之落淚;現(xiàn)在的人不會,我也不會。我向住的是靜心聽之,感受思慮兩難時那濃得化不開的感覺。那種感覺是雨打芭蕉式的音樂不能給予我的。正如盛夏的蟬聲、晚上的蛙鳴,偶然一遇尚可,多了就煩心。那一片眾聲雜亂之景象,無疑是對身心的折磨。然眾聲嘹亮,皆欲眾山齊響。歡呼如潮之象,便如一年中那無數(shù)次的芭蕉雨,欲避又何避呢?故而對那些所謂的“隱士”大造精舍之舉,也就可以理解了。精舍多筑于人跡罕至、山明水秀之境。居者送夕陽,迎素月,餐飲煙霞,游離于紅塵之外。那無疑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在那些精舍之中,確實產生了大批真正的隱士。如陶潛,在“荒草長何速”“帶月荷鋤歸”之中,真的回歸了自然。可惜,那兩間茅屋,是精舍中的絕品,現(xiàn)在已成了廣陵絕響。環(huán)境清幽之居所,極目一片,但在令人目迷五色的紅塵中,它們早已非真正的精舍,充其量只是一個安眠的地方。
人的內心世界決定著其所居是否精舍,這也是我在墻壁上掛了一張水印的黃賓虹山水畫的原因。幾根辣得怕人的線條支撐起整幅畫的輪廓;變幻的墨色浸潤山體,如碑椎般黑密厚實,不經意中豁然通透,如夜航明燈,照亮孤獨前行者尋找心中世界之路,神韻獨絕??粗S賓虹夫子此畫,想起了他的一句話:“昔姚惜抱之論詩文,必其五十年后,方有真評。一時之恩怨而毀譽隨之者,實不足憑。至五十年后,私交泯滅,論者莫不實事求是,無少回護,唯畫亦然,其一時之名利不足喜此也”。據(jù)王中秀《黃賓虹年譜》所載:黃夫子埋頭故紙、與蠹魚爭生活之時,有人向夫子說起齊白石、張大千的畫價已漲到幾何幾何時,夫子只是一笑置之,依然故我,誓不從于討好市場的江湖習氣。黃夫子的棲霞陋室,是中國山水畫的靈魂所在,以至于人們對其是精舍與否的爭論,已顯得毫無意義。夫子沒有因其廣泛的社會交游而迷于那七彩的外面世界,而是在陋室內,以虔誠的一點一畫,孤寂地改造明、清以來浮靡甜俗的畫風。那變幻的筆觸,便是一滴滴梧桐雨,是一闋闋純粹的古琴音韻,純粹得怕人,純粹得令人不敢久視。這就注定了在挽救中國畫學流弊的道路上,只有夫子獨力“血戰(zhàn)宋元”,只有夫子“與眾見參差”,留下踽踽獨涼的寂寞背影。陪伴夫子的,是那窗外一鉤冷冷的殘月和他的夫人宋若嬰。他們相視一笑之時,是否像“清輝玉臂寒”后那樣“雙照淚痕干”呢?只有學術上專于自我,才能做到澄懷觀化。若非如此,西湖煙月、西泠積雪、二十四橋、櫓聲燈影又怎能幻化成夫子心中的點與線,幻化成抱樸守一的太極世界?若黃夫子沒有超脫于世事紛爭的寧靜心態(tài),也就沒有中國畫史上被稱為“五百年來無此君——畫之大者”的大師出現(xiàn)。
太極有陰陽,月亮有圓缺。張若虛曾云:“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看看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边@本是極平常的句子,卻蘊含著很深的哲學思想。月與人相纏,是喜是怨,是愁是快?當人月兩忘時,又何須再去探尋見月照人的謎底呢?精舍對月是靜,梧桐夜雨是思,溪山深處是逸。月亮幽幽地鋪在芭蕉葉上,深綠的顏色中暗泛著一暈一暈的奶白色,恰如一件翡翠包著羊脂玉的藝術品,在你拉開窗簾的一剎那悄然展現(xiàn),讓你心中一動,覺得月色是如斯美好!就連書桌上也灑滿了半明半暗的光斑。月光照在那干涸的墨硯中,照在那狀如丫權、突兀的禿毫上。哦!這是我心中久違的那一片月色!依稀中,月色早已決然而然地舍我遠去了。生霸死霸交替輪換,明亮的月色下只有雜響與煩躁,成了天氣好壞的一點佐證而已。窗外的芭蕉月也好,江畔月也好,都給人一種縹緲的感覺。唯在畫中,能時見“荊關燦一燈”的通透與虛靈!
夜色深沉,微風颯然,窗外的芭蕉葉上光點浮動。芭蕉又有何喻意?“種了芭蕉又恨芭蕉,不種芭蕉又想芭蕉。”真有點莫名。其只是居所的點景而已。既作點景之物,又何須讓其背負如許責任?
從墻上取下那張沾滿塵埃的古琴,放在書桌上,胡亂撥弄幾下,正是角音。角音和而不戾,潤而不枯,有渾厚華滋之象,與墻上之畫韻相契合。這幾聲單調而清純之音,混在月色之中,飄于芭蕉葉之上,復又漾滿于書房之內,不絕如耳。
余英時先生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書中提出了《紅樓夢》與現(xiàn)實是一個“烏托邦式”、一個“現(xiàn)實式”的世界。我想,無論是歷代為隱逸而建精舍者,還是因隱士而成精舍者,都不可避免這兩個世界。所以紅學家言說一部《紅樓夢》括盡鴻蒙,是真不為過的。
用梁實秋先生《雅舍》一文中的話作結:“精(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了?!?/p>
作者簡介
施勁鏘,江門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鶴山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鶴山文學報》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