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效平
《春花》是一本純文學期刊,過去在讀者中很有影響力。但近幾年《春花》的發(fā)行量日漸萎縮,當我大學畢業(yè)到該刊任編輯時,《春花》已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靠市文聯(lián)那點可憐的撥款,雜志社編輯勉強能拿到基本工資??勺罱鼈鞒鱿?,從明年起文聯(lián)將不再扶助《春花》,要讓雜志社自負盈虧。雜志社的郭主編憂心如焚,每天都在為《春花》的生存犯愁。編輯們也人人自危,大有樹倒猢猻散的架勢。
這天,郭主編把我們召到一起開會。他一改先前的愁眉苦臉,興沖沖地對大家說:“《春花》有救了,雜志社很快將重獲新生!”
聽了這話我和其他編輯都興奮起來,眼巴巴等著郭主編繼續(xù)往下說。
郭主編告訴我們:雜志社將和市教育局聯(lián)手,每年舉辦一屆“春花杯”中小學生作文大賽,這項賽事可創(chuàng)收近50萬元。有了這筆錢,《春花》就能生存下去了。
搞一次作文比賽能凈賺50萬?我和同事們面面相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郭主編看出了我們的心思,不慌不忙繼續(xù)解釋:因為有教育局的領(lǐng)導從中斡旋,凡在“春花杯”征文中獲獎的本市學生,在小學升初中或中考時都可酌情加分。這樣一來,“春花杯”的獲獎名額就成了誘人的香餑餑。因此,雜志社決定向獲獎者收取1萬至3萬元不等的評審費,總計約50萬元。
“評審費這么高,家長們肯掏腰包嗎?”我望著郭主編,擔心地問。
同事們也對此表示懷疑,齊刷刷把目光投向郭主編。
郭主編呷了口茶,得意地笑道:“獲獎名單都落實好了,評審費很快會悄悄到賬!”
原來如此,我和同事們都松了口氣,對郭主編的精明能干佩服不已。
有位老編輯感慨道:“現(xiàn)在的家長,在孩子身上真肯花錢?。 ?/p>
郭主編笑瞇瞇地點頭:“這叫雙贏,皆大歡喜嘛?!?/p>
幾天后,“春花杯”作文大賽正式拉開帷幕,學生們的征文像雪片般飛向編輯部。但那些稿子我們根本不用看,因為獲獎名單早就擬好了。不過,編輯們并非無所事事,郭主編讓我們對獲獎作文進行加工潤色。
那天我正在編輯部修改獲獎作文,忽然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我頭也不抬地說了聲“請進”,隔了好一會卻不見有人進來,扭臉一瞅,只見半開的門外站著個怯生生的少年。那少年背著書包,看上去約摸十五六歲。
“你找誰呀?”我問那少年。
少年回答說:“我找這兒的編輯。”
“我就是編輯,你有啥事?”我放下了手中的稿件。
少年試探著問:“叔叔,作文大賽的評選結(jié)果出來了嗎?”
我隨口答道:“還沒呢,不過快了?!?/p>
“叔叔,我叫韓斌,上個月投了一篇征文,題目是《由衷的希望》,你們收到過嗎?”那少年望著我,急切地問。
我一時語塞,愣了半晌才說:“如果你沒寫錯地址,我們應該會收到的?!?/p>
聽了這話韓斌不再吭聲,道謝后轉(zhuǎn)身走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輕輕嘆了口氣。
第二天下午,韓斌又來到我的辦公室。這回他的臉色很蒼白,眉宇間含著一種難言的哀傷。
“叔叔,你們的作文大賽是騙人的!”韓斌氣乎乎地說。
我吃了一驚,不知這少年從哪里看出了破綻。想到大賽的內(nèi)幕一直被嚴格保密,我的底氣又上來了,于是板起臉反問道:“春花杯作文大賽是公平公正的,你憑啥說我們騙人?!”
韓斌打開書包,掏出一封信對我說:“剛才我從這兒路過,看見有人從雜志社倒出許多垃圾,里面有好多未拆開的投稿信,我的那篇征文也在其中!”
說著,韓斌揚了揚那封沒有拆過的信。
我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怔了半天才搪塞道:“這,這可能是清潔工沒留神,錯把未評審的稿件當垃圾倒掉了?!?/p>
韓斌直勾勾盯著我,那雙清澈的眸子里充滿了懷疑。
我干咳了幾聲,繼續(xù)說:“我們馬上把這些稿件找回來,加班加點認真評審,絕不辜負大家的信任!”
聽了這話韓斌的臉色漸漸緩和了,他把手中的信交給我,羞澀地說:“叔叔,請您仔細看看我的征文,我,我很想獲獎?!?/p>
我連連點頭:“請放心,我一定認真審閱?!?/p>
韓斌朝我深深一鞠躬,退出了編輯部。我長吁了一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額頭已沁出了一大片冷汗。
我用紙巾擦了擦汗,拆開韓斌的征文讀起來。
在《由衷的希望》里,韓斌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七歲那年,他的父母雙雙死于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此后年邁的奶奶靠撿廢品為生,含辛茹苦扶養(yǎng)孫子。韓斌希望自己快快長大,早一點挑起生活的重擔,好好孝敬相依為命的奶奶……
《由衷的希望》感情真摯、文筆流暢,讀后令人為之動容。平心而論,如果這次作文大賽是公平、公正的,那《由衷的希望》肯定會獲獎??墒?,“春花杯”的獲獎名單早已落實,就算能再補充一個名額,韓斌的奶奶也拿不出高昂的評審費。想起韓斌那充滿期待的眼神,我實在不忍心把他的稿子丟到一邊。思慮再三,我終于鼓起勇氣推開了主編室的門。
我向郭主編匯報了情況,希望在不收評審費的情況下增加一個名額,讓韓斌的作文獲獎。最后,我把《由衷的希望》雙手呈給郭主編,請他過目。
郭主編推開稿子,冷冷地說:“小陳啊,作文大賽關(guān)系雜志社的存亡,你不要無事生非,憑空給大伙兒添麻煩!”
見主編一口回絕,我只得悻悻然退了出來。
回到辦公室我一直情緒低落,眼前總浮現(xiàn)出韓斌給我深深鞠躬的模樣。拿著《由衷的希望》,我覺得那幾頁薄薄的稿紙忽然變得沉重起來。
下班后,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韓斌家。
除去幾件破敗的日用家具,韓斌的家里到處堆滿了撿來的廢品。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病懨懨躺在床上,韓斌則在屋角的煤爐上熬中藥。
見我進來,韓斌先吃了一驚,繼而又變得異常興奮。
“叔叔,我,我的作文獲獎了嗎?!”韓斌一邊給我讓座,一邊激動地問。
我沒接這話頭,繞了個彎子反問道:“韓斌,你很想獲獎嗎?”
韓斌點點頭,眼里頓時涌滿了期待。
“獲獎者能在中考時加分,這是你渴望獲獎的真正原因吧?”我又問。
我之所以這樣問,是想進一步勸慰韓斌:只要刻苦學習,沒有加分也能考上重點高中。
“不,不是的。”韓斌連連搖頭,“我不要加分,我能憑自己的實力考上重點高中!”
我大感意外,不解地問:“那你為啥這么著急,想在作文競賽中獲獎?”
韓斌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奶奶,湊到我跟前,悄聲說出了急于獲獎的原因:由于長期操勞奶奶患上了關(guān)節(jié)炎,常常腰酸腿疼,醫(yī)生建議給她買臺紅外線理療儀。那種理療儀要一千多元。韓斌靠賣報攢了點錢,但想買理療儀還遠遠不夠。春花杯的各個獎項都設有獎金,韓斌擅長寫作,就參加了作文大賽,想通過獲獎盡快給奶奶買一臺理療儀,讓她的關(guān)節(jié)炎早日好起來……
聽著聽著,我的眼眶不知不覺濕潤了。
起身告辭時,我拍著韓斌的肩膀動情地說:“孩子,你再等幾天,一定會有好消息的!”
回到編輯部,我立刻填了一份用稿通知書。通知書上是這樣寫的:韓斌同學,你的來稿《由衷的希望》已被我刊錄用,將擇機編發(fā)。現(xiàn)在,本刊先預付稿費一千元,請注意查收。你的作文寫得很好,今后要繼續(xù)努力,祝你早日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
第二天上班,我把一千元交到了財務室。又過了幾天,我向郭主編遞交了辭職報告。
此后,每當我路過理療儀專賣店時,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按捺不住的沖動,很想進去問一問:“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來這兒買過一臺紅外線理療儀嗎?”
(責編/鄧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