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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倫貝爾童謠

2012-04-29 00:44:03陳曉雷
駿馬 2012年6期
關(guān)鍵詞:外婆

陳曉雷

河水謠

河岸向河流說道:“我不能留住你的波浪。”

“讓我保存你的足印在我的心里吧?!?/p>

——泰戈爾

我和大興安嶺東南的阿倫河有緣分,這份緣來自于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初。

當(dāng)年父親為參加一座鐵礦的建設(shè),把我們?nèi)覐拇髱X中部的小鎮(zhèn)甘河帶到了嶺東南,準(zhǔn)備在鐵礦小鎮(zhèn)梨子山安家。初建時期礦上沒房子住,父親便把我們的家,暫時安置在博林線起點和濱洲線兩條鐵路分岔處,名叫“溝口”的小山村里。我家就在小村最北端租房暫住下來。

溝口是中東鐵路上不能再小的小站了。沿鐵路西行十多公里,就是大興安嶺重鎮(zhèn)博克圖,再往西行列車需加掛兩個蒸汽機(jī)車頭,前拉后推同時發(fā)力,才能攀上西越大嶺的盤山鐵路,穿越最著名的大嶺隧道,就進(jìn)入呼倫貝爾大草原了。

我是山里孩子,是個地地道道從大森林中走向大都市的人。我的根脈在中國東北,在內(nèi)蒙古高原上,在綿延一千八百公里的大興安嶺上……這種來自心靈,升華到精神的支撐,讓我的人生之旅,一路起伏跌宕,痛樂并行,得失兼?zhèn)洹W鳛槟腥说奈?,仰仗于這種精神的支撐,我的人生亦隨之豐厚而飽滿起來。

據(jù)說,從大嶺發(fā)源的河流有三千余條,它們是山和草原的血脈,我們是這些河流哺育的生物種群。對我而言,河流就是我的童年,當(dāng)年在溝口大鐵路的南邊,是日夜流淌的歡騰不息的雅魯河,而在村北的山谷里還有條晶瑩的小河,它靜靜地向東南流去,不聲不響地在草原上穿過,誰也不知道她流向何方。白天,這條河是孩子們的樂園,洗澡、釣魚,夜里它就變成了孩子們的催眠曲兒,我們躺在炕上聽著它的歌聲,漸漸沉入甜美的夢中……我們童年大多時光伴著悠然的河水流向遠(yuǎn)方。

我弟弟曉達(dá)是個小釣魚迷,這個七歲的男孩竟能在早晨五點鐘就從炕上爬起來,領(lǐng)著我家虎子直奔小河邊,撐起一根魚竿,釣魚就成了他的全部,時間不存在了。

記得那天,太陽把土豆秧子都曬蔫了,弟弟中午未回家吃飯,已經(jīng)晚上七點多了,弟弟還未回來,外婆著急了,踮著小腳走到院子外,打著右手掌遮著仍然刺眼的陽光,來回往返了幾次,仍不見這孩子回來,便生氣地對我喊道:“沒心沒肺的東西,光顧你自己吃,還不快去找找你弟弟,找不到回來我就打斷你的腿!”我放下正吃得來勁的大米查子粥,極不情愿地跑到小河邊去找弟弟。

此時,西天山頭上的太陽已變成了大紅臉,寬敞的大草甸子被夕陽染得如一張金黃的大煎餅,除了輕抖的晚風(fēng),山谷幽靜,悄無聲息。我沿小河堤岸跑著喊著,就是不見弟弟的身影和回音。我心里火燒火燎地?fù)?dān)心害怕,就快步在草叢間跑起來,不小心被腳下的塔頭墩子絆了個跟頭,我的臉插到草下的臭水里,上衣濕了大半。

白樺樹上的烏鴉呱呱地叫著,像在嘲笑我,蚊子在耳邊嗡嗡叫,我感到身上咝咝地冒涼風(fēng),又累又急又委屈,身體有些發(fā)抖。我越害怕越大聲地喊,嗓子喊啞了,仍不見弟弟的身影。我失望地坐在塔頭墩上,心煩氣躁,雙手冰涼,落淚的感覺沖涌而出。大草甸子寂靜,小河無聲,好像整個世界沒有其他人了,我駭然著,心里發(fā)慌,加上又累又困,情不自禁地闔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右手濕濕地發(fā)熱,猛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只狼在舔我的手!失魂落魄的我驚駭?shù)卮蠛埃骸皨屟健牵±?!”我撒腿狂逃,像只被狼追捕的小鹿。這時,我聽到背后有人在嘻嘻地笑,弟弟喊:“哥,哥,不是狼!是咱家虎子!”我站住了,滿頭冒汗,看到黃乎乎的虎子伸著脖子咬我的褲腿兒,它大概怕嚇著我,討好地向我搖著尾巴,似有安撫我的意思。

我氣得沖到弟弟身邊,當(dāng)胸給他一拳:“釣魚,釣魚,就知道釣,不要命啦!”仍感到還不解氣,伸手去搶他手里裝得滿滿的魚簍子,恨得我真想都給他扔進(jìn)河里。弟弟急忙躲閃著,仍嘻嘻笑著,這笑聲在寧靜的傍晚,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我倆剛進(jìn)家門,心急火燎的外婆長出一口氣,臉上方顯平靜,又轉(zhuǎn)而對弟弟假怒地喝道:“去河里釣魚吧,今晚不許你吃飯!”弟弟連連向外婆做鬼臉,說:“姥姥,我今天釣了一簍子柳根子!”見外婆臉上仍不“放晴”,就安慰她說:“你看我好好的,沒事的,我回來了嘛?!蓖馄耪f:“你對小河比咱家親,釣魚不吃飯了,咱家省糧食啦!今晚沒你飯!”弟弟死皮賴臉地說:“不給飯吃,那我吃啥吶?”外婆說:“愿吃啥吃啥,我不管!”弟弟愣愣地說:“真的?那……那……我就生吃我釣來的柳根子魚啦!”這話把外婆逗得“噗嗤”笑出聲來。

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是我與大興安嶺最親近的時候,這段童年歲月,即是大興安嶺放養(yǎng)我生命的最清純季節(jié),在以后的人生磨礪和沉浮中,我漸漸悟出,我的精神家園就在并不遙遠(yuǎn)的大興安嶺上。

其實,男人到了七八歲就知道害羞了,這時我樂于主動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自己成了男人,但卻不愿讓媽媽看到自己光著屁股的時候。父親領(lǐng)我去公眾大澡堂洗澡時,我很不習(xí)慣在眾多男人面前脫光身子。

而我在另一個情境中,卻與去澡堂大不相同,在夏日炎熱的中午,我們幾個小弟弟,被稍大的哥哥們領(lǐng)到亮晶晶的河邊。

河灘上,大小不等的男人男孩,一律脫得赤條條,參差不齊,或臥或站,或游于河中,或在河里打水仗,或在河邊抓魚兒,大家與大自然相融,沒有驚異,沒有疑惑,都視這類“白條兒”狀態(tài)最平常不過。

每到河邊,我的伙伴們早已迫不及待地脫去衣服,像群興沖沖的白鴨子撲到河里去了……這是環(huán)境使然,我也沒了前日的局促,幾秒鐘就把自己扒得精光,“騰”地跳到河里,再回頭看堤岸上,高蒿子、灌木叢,甚至柳樹、樺樹、松樹、柞樹好像都在向我點頭,它們好像很贊同我們的野浴,覺得這是水盡其用的最好體現(xiàn)。

這時,我感到自己浸在河水中的身體自然上浮,有種躍躍欲游的動感,心里快樂猶如口含蜜糖,甜是從里向外溢的。在清涼的河中,我忘記了一切,融入了山水,融入了森林,融入了大興安嶺的神韻中。

在走過大半人生旅程后,為歲月焐化的我認(rèn)識到:大山的靈氣,大森林的神秘,是地球的饋贈,是宇宙的精靈,是上帝賜給人類最具活力的遺產(chǎn),只有遵從和順應(yīng)自然規(guī)律,人類自身才會逐步走向完美、走向和諧、走向天人合一。

我在這里描述的這條溝口村外的小河,發(fā)源于大興安嶺東南側(cè)小城博克圖附近的大山中。今年六月,呼倫貝爾市阿榮旗邀請著名作家們到訪這片熱土,組織方特意安排作家們在潔凈的阿倫河上漂流??粗蠛觾砂睹艿纳郑S饒的綠野,我浮想聯(lián)翩,四十載飛逝過,青山依舊人亦老,昔日的童心趣事仍歷歷在目,我心馳神往,找到了久違的重歸故土的感覺。

回到長春后,我查資料知道“阿倫”一詞是蒙古語,意為“清潔干凈”。我看區(qū)域地理圖時,竟然被自己的發(fā)現(xiàn)震驚了:早年山村溝口原野上那條歡樂的小河。居然就是阿倫河的最上游,是阿倫河的源頭!原來我與這條潔凈之河的緣分始于上個世紀(jì),四十年前她就是我的朋友了……

這意外的發(fā)現(xiàn),讓我淚眼潸潸。

渴甜謠

因為萬物里都有我的靈魂,充滿了我的靈氣你才脫穎而出……

——聶魯達(dá)

我的童年,是在大興安嶺的搖籃中醒來睡去的。

在崇山峻嶺上,孩子們有數(shù)不盡的歡樂,有永遠(yuǎn)品嘗不完的山珍野味。從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起,我有十二年間的人生,與大嶺相依相融,與大嶺相伴相戀。

由于大嶺是高寒區(qū),這里不生長水果,也由于大嶺自然環(huán)境的封閉,山外的糖果極少進(jìn)得來。大雪封山后,山路難行,商旅受阻,全年有八九個月的時間,我們靠山里的物產(chǎn)自給自足地維持生活,所以我對山外進(jìn)來的一切吃的東西,比玩什么更感興趣。

那年月,大興安嶺人冬天沒有鮮蔬菜吃,主菜只有窖存土豆和外貯凍卜留克(俄羅斯移植菜種),總吃這兩樣菜,枯燥不堪,味同嚼蠟(時過三十載我仍對土豆心有余悸,雖然它養(yǎng)育了我)。在長達(dá)五六個月的冬天里,土豆就成了糧食少、子女多家庭的主食了,上頓下頓地吃它,孩子們的胃受了傷,在外面玩著玩著,胃底常常往嘴里返酸水。

這幾個月里,大嶺人根本見不到水果,孩子們更沒有吃上水果的奢望,那么想吃點什么的欲望就越來越強烈,怎樣才能化解呢?

貧瘠出智慧,渴望出創(chuàng)造,不知是誰獨創(chuàng)一種叫“懈糧糖”的解饞食物(不知稱“食物”是否準(zhǔn)確,就“懈糧”二字,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其含義)。這東西是一種借代物質(zhì),其實就是用松樹油子做原料,經(jīng)簡單制作后能夠替代含在口中長嚼不竭的解渴物質(zhì)。

孩子們把明黃色的松樹油,從山上松樹身一點一滴地采下來,集中在小鐵盒中,然后在爐火上把松油熔化,松油就成了深黃色的液體,有心計的孩子從家里偷出一點糖精放在松油液體中,待液體半涼后,就把漸漸凝固的松油捏制成桔子瓣狀,卻不足桔子三分之一大,待松油涼透凝固后,懈糧糖就做成功了。

這懈糧糖含在嘴里,極不易溶化,把它嚼成扁片兒,用舌頭把它疊來折去,再不斷重復(fù)地咀嚼,才會有股淡淡的松樹油味兒,在口腔鼻腔里縈回,舌面上飄染著絲縷的甜雜味兒,感覺怪怪的,極其難忘……寫到這里,讀者朋友一定知道了吧,這就是大山里孩子們自制的口香糖,如果哪個孩子能多有幾塊懈糧糖,他就會擁有更多的朋友,在小伙伴們眼中他就是一位至高無上的英雄了。

鄰居家小女孩秀榮的爸爸,帶她從上??床』貋?,她手里拿著的兩片包裝精美的口香糖,引來眾多孩子的羨慕。山里的孩子把大城市來的口香糖也叫懈糧糖。這未曾嘗過的大城市的懈糧糖,對山里的孩子們具有極強的誘惑力,這是那個時代的記憶。

我為能從這個八歲小女孩的手里,騙得一塊從沒吃過的懈糧糖,當(dāng)時九歲的我,不辭辛苦,整整為這個小女孩疊了一整夜的紙飛機(jī)。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把十架紙飛機(jī)呈送到女孩子面前時,她瞪圓不大的眼睛,幾乎驚呆了:“哇——這么多!是送給我的么?”當(dāng)我從她手里接過一塊薄薄的大城市來的懈糧糖時,我的心差點從嘴里蹦出來!

這個年齡段,除去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對新東西的憧憬外,吃糖就是我當(dāng)時最強烈的欲望了。

我落生的小鎮(zhèn)甘河,依山傍河,每天早晚各有一趟進(jìn)山和出山的綠皮火車,大嶺人稱這種載客火車為“票車”。

嶺上人家的生活,伴著日升日落慢慢地走過,而山里人與世界溝通的唯一渠道,就是每天從兩條鐵軌上“咣當(dāng)咣當(dāng)”走過的幾列火車,其中最牽動人們心腸的,是早晚進(jìn)山出山的兩趟綠皮票車。票車開來又開走,每當(dāng)它嗚嗚地開出小站,我們大群的孩子,常站在鐵路的一側(cè),目視著這類似綠竹節(jié)般的票車慢慢地開出小鎮(zhèn),直到它消逝在天邊黛色的遠(yuǎn)山間。

每次觀賞票車走過,最能引起孩子們興趣的,就是那些開著的窗口,我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坐上這讓人遐想無限的票車呢?我們總覺得那些能乘票車的人是最有錢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車窗口那邊,向我們觀望的人們,年齡不等,男女各異,無論是誰,他們的眼里都跳動著難以掩飾的神秘和自得,這種眼神對孩子們構(gòu)成了不小的刺激,讓我們的向往更加無邊無際。某天,一個美麗的姑娘在票車的窗口探出頭,對著我們幾個男孩子微笑著,那笑臉像一縷霞光掠過了地平線,我們被這女孩的甜蜜笑容陶醉了,個個心花怒放!

還未來得及回味,就見那女孩伸手,向車窗外拋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紙片兒。這是幾片水果糖的包裝紙,這些彩紙片兒像幾只花蝴蝶似的隨著票車帶出的風(fēng)力,紛紛地向高空飛去,列車過處,花蝴蝶又飄飄落落地在鐵路兩側(cè)的原野上飛舞,逆光飄動的身影兒若五彩精靈……看著,看著,我們這些大男孩兒們像猛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蜂擁著向花蝴蝶落下的那邊跑去,爭搶那幾只落于草地上的紙蝴蝶兒。孩子們不管是誰先把彩色糖紙兒搶到手里,這張?zhí)羌垉憾家槐姸嗪⒆觽兿嗷鬟f著聞來嗅去,孩子們那份吸鼻子、瞪眼睛的神氣勁兒,好像每個人嘴里都含著甜蜜的桔瓣糖,那香甜的氣味四處飄溢,孩子們的臉上洋溢著陶醉感,看上去無比幸福。

白樺謠

坦白地說吧,你有時很希望,還生活在可愛的故鄉(xiāng)!

——海 涅

常居大城市二十多年,白樺常常在我夢中閃現(xiàn):

童年的我嬉戲于夏日白樺林中,花褐色的飛龍鳥正在樺林中翻飛;少年的我奔跑在秋日的樺夢中,斑斑駁駁的陽光透視金閃閃的葉片,白樺林如列隊舞動的少女們,清純的笑聲在我耳畔流過……我醒來后,知道自己是在夢中,這醉人的甜蜜,在我心中持續(xù)一整天不肯散去。

我居住的平原大都市,遠(yuǎn)離群山,遠(yuǎn)離森林,遠(yuǎn)離河流,遠(yuǎn)離清新的空氣。在城里生活久了,難免生出壓抑之感,這種感覺像條繩子,把我的肉體纏裹得如僵硬的木偶,接著它又化作一條冰冷的鐵鏈,無情地困鎖著我的精神。

這時,我會想到那些圈養(yǎng)于動物園的猴子和老虎們,我并不比它們自由、快樂。我不知道動物們有沒有苦惱,長時間不出城,憂郁和煩躁就會隨之而來。我百思不得其解,城里生活的確豐富,高樓大廈,路橋如織,日夜不眠,人欲奔流……這一切就在自己的身邊,而我為何不能與其相融,還常生出孤寂感呢?想來想去,我得出結(jié)論,因為自己是一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從我降生在大興安嶺森林中的那一刻起,直到十二年后離開大山,那些歲月就像一架強勢的孵化器,已將我孕化成型,我的肉體早已與遠(yuǎn)山大野融為一體,我的身上每時每刻都彌漫著森林的氣息。

在都市里,每天睜開眼睛,我無視鱗次櫛比的樓房,多如螞蟻的汽車,只要一靜下來,我的腦海中閃現(xiàn)的就是山嶺,就是樹林,紅色的松,黑色的柞,白色的樺,這些充滿靈性的樹,對我氣場兼容,它們不僅養(yǎng)育了我的肉體,還滋潤了我的心靈,熔鑄了我的精神。

在阿榮旗美麗的樺樹溝,我看到眼前棵棵白樺與陽光接吻的動人情景,人在此地必然為樺林所同化,其內(nèi)心之圣潔感遂躍升為朝圣狀態(tài)。

這片狹長地帶的白樺林,非株株獨立,而是一束一束相擁生長,形似連體的鳳尾竹,它們就像家庭和族群式的部落,根脈深扎在大地上,其葉片抖擻,光影粼粼,滿溝的潔凈,這里讓我想到了俄羅斯畫家列維坦的樺林與陽光,想到了作家屠格涅夫的著名小說《白凈草原》,想到了美國作家歐·亨利的名著《最后一片葉子》。我還想到了外婆給我講的老丑婆和狼的故事,那個遙遠(yuǎn)年代的奇異往事,就發(fā)生在冬日的那片白樺林中。

這天深夜,窗寒屋冷,疾風(fēng)刺骨。再過五天就要過大年了,六十多歲的老丑婆和丈夫王老頭兒正被貧困煎熬著,他們犯愁呢,再過兩天在甘河窯上當(dāng)?shù)V工的兒子,就要領(lǐng)著媳婦回家過年,他們卻沒有現(xiàn)大洋來買魚和豬肉。二老想,總得讓兒子兒媳過年能吃上頓肉餡餃子吧,可現(xiàn)在老兩口口袋空空,沒錢也沒糧,唉——兩個老人焦心地圍著煤油燈,長吁短嘆,愁眉不展。這對孤苦老人的身影映在墻上,在燈影里頻頻抖動,老頭兒嘴上的煙袋鍋煙火明暗變幻著,漫漫長夜愁緒不散……

啪——啪——

這時木刻楞老屋外突然傳來兩聲清脆的槍聲,跟著還聽到幾聲狼的哀號。

過了不多時,好像有個沉重的東西撞在王家的門板上,盡管聲音不大,倆老人卻聽得清清楚楚,他們的心有種明顯的墜落感。老丑婆神情緊張地問丈夫:“老頭子,我好像聽到有什么東西在撓咱家的門。”耳背的老頭兒說:“老太婆,愁壞了腦袋了吧!哪有什么聲音。”

老丑婆不聽其嘮叨,推開被大雪埋了小半截的屋門,又“媽呀”一聲退回屋里。老人靜待片刻,聽外面無聲息,才顫抖著走到門邊,見一只灰褐色的大狼躺在門邊,一雙綠瑩瑩的眼睛乞求地望著老人,老丑婆反應(yīng)極快:“老頭子,這是一只要生仔兒的狼!”老頭兒聽罷老婆的話,這才注意這只躺在門邊的母狼肚子又圓又大。老丑婆看到母狼身體抽搐蠕動,還輕輕呻吟,她被母狼渴求的眼神感化了。老丑婆感到它用溫柔的目光向自己求助,立刻語出驚人地喊:“老頭子,快幫我把它弄進(jìn)屋!”

他們把母狼弄進(jìn)屋,放在灶火旁邊,老丑婆抱來一束干草,墊在母狼的身下,然后輕柔地為母狼揉肚子。

過不多時,門外傳來一個男人的問話聲:“老鄉(xiāng),你們看到山那面跑過來一只狼了嗎?”老丑婆以手暗示丈夫,老頭兒會意,馬上高聲對獵人說:“沒看見!你去山后樺樹林子看看吧!”隨后傳來獵人遠(yuǎn)去的馬蹄聲。

母性是共通的,不管是人類還是畜獸,這來自生命內(nèi)部的愛,其能量超越種群族群,是保持天地平衡的超級杠桿。這時,老丑婆手端煤油燈看母狼,狼前后翻滾,痛苦難捱,她干癟的眼里流出兩行濕亮亮的淚……她手揉母狼腹部,力度逐漸加大,狼不再呻吟。

后半夜母狼生下兩只小狼仔兒。

老丑婆把僅有的一點苞米米查子熬成粥,把米湯給母狼和狼仔兒喝。

兩天后,母狼領(lǐng)著狼仔兒走出王家,走進(jìn)老屋后面的那片白樺林。母狼立于林邊,向站在老屋門邊的一對老人足足對視半分鐘,然后仰天長嘯一聲,就消逝在飄著雪花的白樺林中。

還剩兩天就過大年了,這個早晨,晨曦未露,大雪紛飛,老丑婆聽到外面?zhèn)鱽硪宦暲墙?。老太太感到這聲音熟悉,忙推門看,門卻推不開,好像被東西擋住了。老兩口合力推開門,看見門外一只被咬死的足有百斤重的黑毛野豬躺在門邊,野豬身上仍有余溫,雪地上血跡濺灑得像一朵巨大的臘梅花。雪地中狼跡紛亂,最后狼跡消失在老屋后的白樺林里了。老兩口喜出望外,兒子兒媳晌午就要回來了,不愁過年沒有包餃子的肉了。

這個白樺林人家與母狼的故事,在我心里藏貯近半個世紀(jì)。當(dāng)年外婆把它講給剛剛更事的小男孩,無外乎告訴我要“行善事有好報”這類佛家道理,現(xiàn)在想來其所包含的意蘊,決非那么單純,猶如夜幕的星辰一般,誰能說星辰只有照明一個功能呢?

那天我在查巴奇(鄂溫克語,意為白樺林中的人們)鄂溫克族鄉(xiāng)采訪,面對許多鄂溫克族鄉(xiāng)親,我想到了出自本族的著名作家烏熱爾圖先生,他是當(dāng)年向我打開了解鄂溫克族生活窗口的第一位作家?!镀卟骊鹘堑墓埂贰剁晟捏艋稹返榷嗥诰虮久褡迳嬖娨獾男≌f,帶著大興安嶺原野的芬芳,再一次饋獻(xiàn)與中國文學(xué)以麗彩和靈氣,鄂溫克族的人文精神亦隨之融入華夏文明的長河中。

在鄂溫克族老人那英孝的家里,我結(jié)識了一位雋秀美麗的鄂溫克族少女,她身材挺拔如白樺樹,淺淺的笑容十分嫵媚。在鄉(xiāng)里晚上舉行的瑟賓節(jié)篝火晚會上,在那棵百年老神樹下,在金火苗跳動的篝火旁,這姑娘紅裙翩翩,其舞姿和神韻令人陶醉。我相機(jī)的閃光燈不停地對她綻放,卻絲毫沒影響她曼妙的舞步……此時,伴著飛揚的音樂,我的心已飛越這溫馨的月夜,回到早年的小山村,我想到了獵人鄰家卓格圖女兒烏娜與小梅花鹿的往事:

我十歲那年,在雅魯河邊我遇見七歲的烏娜,她手拎小籃子彎腰割草,我放學(xué)剛好經(jīng)過她身邊,聽到一個甜甜的聲音向我求助:“哥哥,幫我采點草吧,不然我家的小鹿就要餓死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小鹿!你家有?”我的眼睛瞪圓了。烏娜骨碌著黑亮的眼睛反問:“你不信?我家真的有一只小梅花鹿仔……”我迫不及待道:“什么,什么,真有鹿?”我連連搖頭。烏娜很認(rèn)真地答道:“鄂溫克人從不說謊,我割草就是喂小鹿的?!蔽倚α耍骸膀_人,有鹿?fàn)砍鰜矸啪托辛?,為啥割草喂???”烏娜小聲告訴我:“快幫我割草,我領(lǐng)你來我家看小鹿!”

我接過烏娜遞來的割草刀,俯下身飛快地幫她割草。當(dāng)太陽變成金閃閃的圓盤尚掛于山巔時,我和烏娜抬著裝滿青草的筐子,回到她家院里,烏娜把手指放在唇上說:“喏,小點聲,別嚇著它。”

我看到院子?xùn)|面有個四方形半人高的樺木小圍欄,里面果然趴著一只小梅花鹿,它揚脖抬頭看著我倆,眼神直率、清純,還有一絲驚恐。烏娜告訴我,前天阿爸上山打獵時,嚇跑了它的爸爸和媽媽,阿爸揀到了這個小母鹿仔兒,它來家里一天一宿了總是叫,不吃不喝的。烏娜說著抓把青草遞到它嘴邊,它雙耳擺動著,用鼻子聞著青草,就是不張嘴吃。烏娜擔(dān)心地說:“看到了吧,它就是這樣子總不吃草,急死人了!”

我說:“你爸為啥不放了它呢?”烏娜說:“阿爸要把它養(yǎng)大些賣到公家鹿場去?!蔽艺f:“過不了兩三天,它就餓死了……”烏娜急得臉紅紅的,眼里盈滿淚水:“那怎么辦?。啃』?,你吃點青草吧!”這只小花鹿好像聽懂了小女孩的話,站起身子,頭貼在烏娜遞給它青草的小手上,它神情迷茫,還委屈地叫了一聲,這一叫烏娜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忙安慰她:“別哭,烏娜別哭,我去給它弄點米湯來!”很快我在外婆煮粥的鍋里,給小梅花鹿舀來碗大米查子米湯,送到烏娜手里。她鼓起腮把米湯吹涼了,遞到小梅花鹿嘴邊。天吶,小梅花鹿用鼻子聞聞米湯,終于張嘴喝米湯啦!

喜不自禁的烏娜,高興地唱起一首古老的部落歌謠:

滿山的鹿兒,

你聽清楚,

春天來了,

樺樹綠了,

天空贈你晨露當(dāng)飲水,

大地賜你青草作食料。

渴了,你喝露珠,

餓了,你吃青草,

飽了,草地上打個滾兒,

累了,你樺樹林里睡個覺,

不許夜里嗚嗚叫,

引來野狼哈哈笑……

傍晚的山谷里,暖風(fēng)悠悠,黃昏的小村內(nèi),霞光夕照,女孩和小鹿映在紅紅的光暈里,身影變成玫瑰色,像一幅油畫。

第二天,小村里傳來個驚人的消息:獵人卓格圖的小女兒烏娜和那只小梅花鹿不見了!全村人直找到了太陽西下,在天光與河水相映染的金色河岸上,人們終于找到睡在草叢中的小女孩烏娜。父親卓格圖蹲下身,靜靜地看著女兒烏娜紅彤彤的小臉蛋輕聲問:“烏娜,你怎么在這么遠(yuǎn)的地方睡著了?讓我們好找?!?/p>

烏娜醒了,小聲回答:“我累了,就睡著了……”

父親問:“烏娜,你干什么去啦?”

小女孩揉著惺忪的睡眼,用手向東面的那片白樺林一指:“喏,把小梅花鹿放到樺林里了,它去見到媽媽和爸爸了?!?/p>

父親卓格圖望著山坡上那片茂盛的白樺林,眼睛濕潤了,他彎腰抱起女兒,迎著夕陽向地平線下的山村走去。

這老丑婆與狼的故事,這小女孩與鹿的故事,伴著我的故鄉(xiāng)夢在山川,在河畔飛翔……

香醬謠

青天、大地、田野、叢林,都在聽這少有的聲音,分不清是痛是苦,是狂亂還是幸福。

——帕斯捷爾納克

我自兒時養(yǎng)成了愛吃醬的生活習(xí)慣,這與我早年大興安嶺的童年生活,與外婆做的黃豆香醬極其相關(guān),那時嶺中區(qū)域的黃豆都是從阿榮旗等嶺東南地區(qū)運來的。

記憶中,從大興安嶺飄雪花的十月起,我家每年都要做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外婆為全家做大醬這檔子事。我五歲記事,那是上個世紀(jì)的1964年,外婆那時剛好四十七歲,身材苗條俊秀,她有雙彎彎的月眼,像春夜的月亮,像夏日的陽光。

那年月,大嶺人冬天沒有鮮蔬菜吃,主菜只有土豆和凍卜留克,在漫長的冬天里,上頓下頓地吃它們,孩子們對這兩樣食物產(chǎn)生逆反心理,見到它們就惡心。這時,外婆做的大醬幫助了我們,只要蘸著油汪汪的大醬,什么難吃的東西,我們都能咽下去。烀土豆、烀卜留克蘸醬吃,甚至連煮過的干白菜葉子、卜留克纓子、大蘿卜纓子,嚼不碎、咬不爛的東西,只要蘸大醬吃,我們都能一并咽到肚里去。

現(xiàn)在想來,好像什么東西都吃得夠,唯獨吃外婆做得的大醬、盤醬,吃了二十年卻不曾吃夠過。每到做醬時節(jié),外婆的熱情爆發(fā)出來了,她身輕如燕,一會兒屋里,一會兒廚房,一會兒院外地忙個不停。外婆做醬是講究工序的,首先要把原料黃豆中的土坷垃、沙石子、癟干壞的劣豆和雜豆挑篩出來,保證干黃豆四五十斤,且粒粒飽滿。達(dá)到此標(biāo)準(zhǔn),這堆大小相同、光滑勻整的黃豆,就可“赴湯蹈火”了。第二道工序,把黃豆倒進(jìn)大盆里,加溫水泡上兩天兩夜,讓豆子漲得比原來大至少三四倍。第三道工序,是把泡漲大的黃豆放進(jìn)大灶鍋里烀煮。鍋灶里木柴均勻地?zé)?,保持火勢平穩(wěn),豆子在鍋里“咕嘟”著,好像千萬大嶺人的生存之夢在大鍋灶里煮著呢!這升騰的熱氣和均勻的歌吟,同外面白雪覆蓋的酷冬形成極大的反差,內(nèi)熱有聲,外冷無聲。第四道工序是碎豆。外婆揮著菜刀,在面板上一刀一刀地把黃豆剁碎,使其呈微小顆粒狀。碎豆的過程一般要持續(xù)兩天。剁豆的菜刀聲“當(dāng)當(dāng)”地響了一個短暫的上午,又響了一個悠長的下午,一直持續(xù)到全家人要上炕睡覺的晚上,外婆才疲憊地收工,面帶倦意,汗痕未干,表情似秋日的原野。

第二天,外婆高挽袖管兒,把大盆里的碎豆,再揉搓成面團(tuán)兒樣,然后再在面板上,把金黃色的黃豆面團(tuán)兒,蹾摔、夯實,黃豆團(tuán)兒和面板碰撞,發(fā)出“叭叭”的聲響。我故意把小鐵盆放在面板一角,隨著外婆蹾黃豆面團(tuán)兒的動作,小鐵盆也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響聲,像敲鑼一樣好聽。外婆手中的黃豆面團(tuán)兒在一片音樂伴奏中,神奇地變成了兩塊磚大小的大醬塊兒,重量足有二三斤。外婆先把大醬塊在窗臺上晾曬半天,再用白紙將其包好放在離天棚最近的吊板上。

盡管大興安嶺的冬日雪大天冷,而我家低矮的小磚房里,那大面火墻火炕發(fā)出的熱量,使我們猶如整天被太陽烤著的感覺,那些懸掛在棚頂處的大醬塊兒,經(jīng)過慢慢三四個月的發(fā)酵風(fēng)干才能走出小屋見太陽。孕化香醬的日子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外婆做的醬,是北方豆醬的兩個品種:一種叫大醬,另一種叫盤醬,做起來也是兩道工序。兩種做好的醬,在色彩和味道上是有區(qū)別的,前一種色澤呈土黃色,吃在嘴里味兒道清純、原生態(tài),像無伴奏的民歌;后一種色澤咖啡色,油香味兒十足,含在口中,潤嗓壯喉,細(xì)品有股難以形容的回香,像山背后傳來的山歌,綿長悠遠(yuǎn),回味無窮。

每次,外婆在做一大缸大醬的同時,還要做一小壇兒盤醬,這是她不為外人所知的絕活兒。我們家的飯桌上,從不缺少大醬,可外婆的盤醬卻從不輕易端上桌,只有家里來了親朋好友,她才把一小碟盤醬,鄭重地擺放于桌子中央,那油汪汪的咖啡色的盤醬,香味兒直沖客人的鼻子。每到此刻,外婆眼望著小碟盤醬的神情,充滿善良,像微風(fēng)拂過山野,拂過草原一樣溫暖。

外婆做盤醬的方法,多與做大醬的工序相同,但我確信一定還有許多屬于她獨創(chuàng)的訣竅,這是被她的盤醬獨特的香味兒證明了的。成年后,我全程搜索記憶,發(fā)現(xiàn)一個環(huán)節(jié)極為重要,認(rèn)定盤醬的異香味兒就來自這道工序,即泡黃豆前,把干黃豆在爐灶鐵鍋里,不急不躁地炒勻炒熟,淡黃色的豆子變成無數(shù)的微型“花瓣足球”,這普通的黃豆似乎立即質(zhì)變成了另外的一種新生命。外婆看著這些炒熟炒好的花瓣豆子,不時地抓起幾個滾燙的豆兒,俏皮地扔進(jìn)嘴里嚼著,還把幾粒豆兒塞進(jìn)我嘴里問:“嚼嚼,香不?”我快嚼快答:“香!”她笑容堆上眼角,神秘自信地說:“等吃我做的盤醬吧,更香!”

高原太陽發(fā)熱的時候,山嶺的白雪漸漸融化,曠野中散發(fā)著腐殖土沖鼻的香味兒。不經(jīng)意間,落葉松、白樺樹、黑柞樹的枝干也吐出翠綠的嫩芽兒。外婆的大醬塊兒在屋頂睡足四個月后,即第二年的五月初,漫長的風(fēng)干發(fā)酵期結(jié)束了,此時我家滿屋彌漫著苦艾草的味道,這味道傳遞著外婆等待許久的喜訊,她笑瞇瞇的雙眼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兒。

當(dāng)我父親把木窗框上的牛皮紙保暖封條拆下,打開封閉一冬的窗子,風(fēng)兒忽地滿屋蕩漾時,外婆站在顫巍巍的木凳上,把高懸于屋頂?shù)拇筢u塊兒拿下來。這些醬塊兒水分已消減三分之二,把包裝紙一層一層剝下,醬塊兒干瘦的身子上長出灰綠色的“毛裝”。外婆先用凈水把醬塊兒的“毛裝”洗去,再把醬塊兒掰碎,然后,把它們裝進(jìn)院子里朝陽的大缸里,把盤醬塊兒裝進(jìn)一個小壇子里,再往缸、壇里加適量的鹽,加適量的溫水后,用白紗布把缸口壇口封住。高原朗照的陽光直射在醬缸口上,好像我們家里在培育著一輪朝陽。

外婆每天早晚堅持兩次給大醬缸打耙,這是釀造豆醬的最后一道工序。山嶺上春夏兩季的早晨,三點半天就放亮了,四點多霞光染紅天邊,五點時高莖草叢上的露珠像千萬盞小燈籠,一小時后露珠都變成了飄渺的潮氣蒸發(fā)于大山,融化于大曠野。這陽光和地氣的融合過程不足三小時,卻是天地的大交合,宇宙的大喘氣,萬物的大吸氧,受益最豐的是生于斯長于斯的高原人,而受益最早的卻是山里人家放在院子里的大醬缸。經(jīng)過一整天的日曬,又經(jīng)一整夜的發(fā)酵,缸里的豆塊全散開了,好像所有豆顆粒都張著嘴兒,急待吸足這高原天地間的靈氣,自己盡早成活了。

六點光景,外婆梳洗完畢,把黑發(fā)綰成髻子固定于腦后,踮著小腳,來到太陽下的醬缸邊,打開封口布,開始給醬們打耙。打耙,這事兒看似簡單,卻是極有講究的,首先要有固定的人來做這事,心地善良、性格溫和、德高望重,據(jù)說這樣的人打耙出來的醬均勻黏稠、色澤油潤、味道綿長。而性急人打耙的醬則苦澀,疲沓的人打耙的醬則味生異臭。外婆打耙的時候,高挽衣袖,數(shù)遍凈手,打耙時神態(tài)鄭重端莊,耙子從缸底往上慢搗,表面土灰色的醬被攪走,下面新發(fā)的醬被翻到上面,顏色漸變?yōu)榻瘘S色。隨著她的醬耙子畫著橢圓形的弧線上下攪動時,一股淡淡的豆香味兒彌漫開來,每天打耙時這股豆香味兒,愈發(fā)變濃變烈……外婆的打耙程序,每次要持續(xù)十五分鐘左右,這套程序在日升日落的霞光照耀下進(jìn)行……

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中葉,大興安嶺人的生活極度困難,常有大半年吃不上蔬菜。每年三月下旬到五月下旬這個時段是枯菜期,冬儲的大白菜、大頭菜基本吃完了,院子中堆放的凍卜留克吃沒了,室內(nèi)地窖儲存的土豆也所剩不多了。這時,干白菜葉、干大蘿卜條,成了我家桌上的主菜,外婆把它們煮爛,再用涼水濾過,在燒熱的大鐵鍋里放少許的油鹽和蔥花兒,這樣炒出來的干菜盡管土腥味兒少些,但是嚼著如食干草,連續(xù)吃上半個月,它們在嘴里似乎變成了食之無味的干牛皮,我實在咽不下去了,苦著臉呆坐于桌邊。外婆瞇著月眼看我,像突然想起一件天大的事,神秘地對我說:“吃不下了?看姥姥的新醬是不是能吃了,蘸醬就能吃下了?!焙芸?,外婆用小瓷碗盛來半碗醬放在我眼前。我夾一箸干菜葉兒,蘸點灰黃色的新醬,試著放進(jìn)嘴里……奇啦!土腥味兒瞬間不見了,滿口縈繞的豆香味兒,直入心底,我眼前似乎嘩地打開一扇窗子,腹腔里似乎一下子長了幾百張嘴,我食欲大振,蘸著外婆的新醬,桌上的干菜和苞米窩窩頭,幾乎被風(fēng)掃殘云!

富足、奢華的享受如過眼煙云,二十年后再悟得,那曾經(jīng)的榮耀,恰似雨后為太陽驅(qū)散的厚云彩,雨前驚心動魄,迷幻萬千,滂沱雨后,再難追憶其此前旖旎多姿的云影了。只有那些非表面化的心靈記憶,經(jīng)歲月的陶冶和提煉,方能滋潤我們的心靈,激活我們的人生。

如今,外婆已經(jīng)長眠遼西故土二十載了,算起來我已經(jīng)三十余年不曾吃到她做的大醬和大盤醬了。城市超市里醬的品種多多,五花八門,老媽辣醬、黃金醬等等,我吃過這些醬,然而就是沒有外婆當(dāng)年親手釀造的大醬、盤醬的獨特香味兒。

我深思多日,終于悟出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內(nèi)蒙古高原熾烈的陽光,大興安嶺至純的水質(zhì)和空氣,外婆精心投入的感情和技術(shù),加上那個特殊貧饑的年代,故而外婆做的醬,一直留香在我心里……

野菜謠

我愛過這片湖水,這些樹木,這片天空,我鐘情于大自然。

——契訶夫

在呼倫貝爾市的阿榮旗那吉鎮(zhèn)小城外晨練,我看到草地上生長著一種蔥蘢的野草,這是草原和大興安嶺山間長勢最豐盛的喂豬野菜,我們把這種草叫灰菜。

呼倫貝爾的草原、山地,秋季來得匆忙,冬天又極其漫長,當(dāng)年九月下旬到來年四月底,要持續(xù)近八個月之久,山里的春季,短暫而倉促,好像用不到兩周,就到了五月底,直接進(jìn)入夏季,山野一夜間萌綠了,這斑駁的新綠,最顯眼的是兩種野草,一種是扁豬芽,另一種就是灰菜。

灰菜特別愿與人類伴生。山路兩側(cè)的灰菜特別奪目,翠綠翠綠的,還有田間地頭的灰菜,長在地頭或壟間,它們一堆堆,一片片,其他草類尚未醒來時,灰菜卻已綠得耀眼了,其生命力強勁,得益于寒冷北方的養(yǎng)育。

灰菜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大葉灰菜,其菱形葉子居多,葉面紋路清晰,紫綠兩種,草莖下粗上細(xì),多棱呈紫色,這“灰”體現(xiàn)于菱形葉片上,像表面涂了層灰綠色沙粉,露珠常被葉上沙粉粘住,當(dāng)其他草上的露珠蒸發(fā)時,大葉灰菜上的露珠卻能持續(xù)許久,在原野上平視過去,亮晶晶的露珠光,多來自這類灰菜上。第二類是小葉灰菜,其葉尖窄,像細(xì)長的倒三角形。小葉灰菜和扁豬芽等野菜“混居”,與婆婆丁、馬舌菜、莧菜相比其特色不明顯,小葉灰菜就很難顯山露水了。當(dāng)然,作為喂家畜的飼料,兩類灰菜功能相似,大葉灰菜是人們采擷的主要對象。

1972年的秋天,我們一家跟著父親從大興安東部小鎮(zhèn)梨子山,沿著縱貫的山嶺西行,最后橫越大嶺,在呼倫貝爾東部鄂溫克草原的嘎洛圖(蒙古語,漢譯為大雁)煤礦扎了根。當(dāng)時我們?nèi)移呖谌?,住在火車站南?cè)的“六棟房”,當(dāng)時每棟房四戶人家,我家是二棟西側(cè)首戶,被鄰居們稱為“西面把頭的老陳家”。當(dāng)時煤礦處在初創(chuàng)期,職工的住房多是干打壘平頂泥土房,低矮而狹小,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職工,住在半地下半地上的地窨子里。因父親是從林業(yè)建工系統(tǒng)調(diào)來的熱工工程師,我家享受的住房要好些,房頂是人字架的,房蓋兒是紅磚瓦的,由于舉架高,室內(nèi)寬敞些。我家算兩室一廚,足有四十平方米,這在當(dāng)時算大住宅了。

那年我十二歲,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個個都很能吃,在那樣的日月里,我們感到吃飯就是天大的事。早晨喝土豆湯,吃苞米面大餅子,這是很硬很實惠的飯了,然而等不到中午,肚子就咕咕叫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父親當(dāng)時每月工資72元,母親工資不足50元??窟@一百多元,維持全家的生活開銷是極困難的,好在有七十多歲的外婆幫著女兒女婿操持家,她極節(jié)儉,極會過日子,很讓鄰里們佩服。來煤礦當(dāng)年,已是草原金秋季節(jié),除每月糧本上那不多的口糧外,我們還要吃掉大量的土豆、豌豆、大白菜。秋末時節(jié),父親買來七八麻袋土豆,裝滿了我家室內(nèi)的地窖。外婆整天為全家七口人的三頓飯忙碌著,她不僅用土豆做菜,炒土豆片兒、土豆絲兒、土豆塊燉大白菜,還能做土豆餅,彌補我家的主食不足。奇怪,在那個年代里,我們好像總也吃不飽似的,心里閃念的“吃欲”超越一切?,F(xiàn)在想來,就是肚子里缺少油水。

為解決我們的油水問題,到來年一開春,外婆就做出一個重大決定:咱家養(yǎng)幾只鵝、兩口豬,好給孩子們吃點蛋吃點肉。我父親遵岳母大人之命,很快就給外婆買來兩只小豬羔子、四只小鵝。外婆看著歡叫的豬和鵝說:“把它們養(yǎng)大了,你們就有油水吃了,大家都得去給我采灰菜啊,有灰菜吃,它們就長得快,過上小半年能吃上鵝蛋,到過年就能吃上豬肉啦!”

五月底,當(dāng)眾多樹草尚未醒來,廣袤山野尚在沉眠,南來的燕子雙翅緊縮躲避大野春涼時,人們最先看到的就是灰菜的可人淡綠。此時草原也在冬眠中醒來,曠野漸綠,婆婆丁、車轱轆菜、野韭菜、曲麻菜等,好像一夜間就長成了,樹枝吐出嫩綠,像無聲的召喚。為讓我家的鵝和豬快點兒長大,我和弟弟每天放學(xué)回家,扔下書包,拎起筐子就到小城外的草甸子里、沙土崗上、土豆地邊、麥子地邊,給鵝和豬采野菜。

出小鎮(zhèn)向西走二里地,爬過約三百多米的坡地,就是一片低緩的大草甸子。這里有座廢棄的礦井,遠(yuǎn)看像座小房子,它右側(cè)有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向東南流入茫茫無邊的草原,河岸兩側(cè)草叢、樹叢長勢茂密旺盛,色澤墨綠,遠(yuǎn)看這兒像個橢圓的碧玉盆。每次來這里,好像我們不是來采野菜的,卻像來接受心靈洗禮的,面對泥土香味彌漫的曠野,野百合、金銀花、黃罌粟伸腰結(jié)蕾一派生機(jī),耳邊清風(fēng)掠過,頭上鵝拉鳥鳴囀,腳下土地彈性十足,我們的童心被春天激活了,于是這片草原變成了溫暖的畫卷。

這片草地里的灰菜們,格外喜歡群居,一條條、一片片、一株株地聚集于此,像個大家族,長勢旺盛,濃綠耀眼,其搖曳的身姿,好像無言的召喚。我們彎下腰,面對成片的灰菜,一陣緊張的狂掠,耳畔聽得到陣陣掐菜梗兒的聲音,極富節(jié)奏感,咔咔,咔咔地格外好聽,一綹綹鮮嫩的、帶著汁液的灰菜,不停地飛進(jìn)筐里。用不上個把小時,我們筐子里就裝滿了彌漫著草香的灰菜。我們的身影映在晚霞里,在暖紅的暮靄中跳動著,與原野上的羊、牛、馬群和揮著鞭兒的牧人,慢慢融入草原地平線。

我們把灰菜采滿筐后,從不馬上回家,常常還要在草原上開心地玩上一陣子,在草甸中找鳥窩兒,摸雀蛋,下河抓小魚,興致勃勃,連喊帶叫。我們是一群被草原寵壞了的孩子,瘋玩幾乎讓我們忘記了回家的時間,直到太陽毫無留戀地走進(jìn)大地,直到四野悄無聲息地閉幕,直到黑下臉的天來攆我們回家,我們才挎著沉甸甸的灰菜筐子回家。

剛進(jìn)院子,踮著小腳的外婆就急不可耐地?fù)踉谖覀兠媲埃鷼獾卣f:“我的小豬羔子快餓死了,它們等著你們采的灰菜呢!”她一邊說著,一邊從筐子里抓起一大把灰菜,投到豬圈里,兩只黑白相間的小豬仔哼吱哼吱地叫著,叼起幾棵灰菜,急切地大嚼起來,嘴里還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一副意滿志得的樣子,它們憨憨的表情,暴露了它倆對“美食”灰菜的赤誠和愛不釋口。

這段采灰菜的童年時光,在我生命旅程中,至少持續(xù)了五六個年頭,這類在草原上采野菜的生活,伴著我長大,伴著我走向成熟。

今年炎熱的夏季,我在東海之濱的舟山群島一隅田園地帶,居然發(fā)現(xiàn)了這里也長著郁郁的灰菜,在眾多綠色草本植物中,它不顯眼,不炫耀,伴著海風(fēng)瑟瑟而動。我感到非常吃驚,這種在東北、在呼倫貝爾山地草原看來極其平常普通的野草灰菜,竟然長在佛光縈繞的普陀山上。視覺中,這蓬蓬蓊蓊的綠草,讓我幻生出一種夢繞魂牽的情緒,除對它的熟悉感、對它的親切感外,它在我心中的認(rèn)知價值,正在神奇地發(fā)生著變化,不斷地延伸加長,不斷地深厚豐盈,不斷地完善美好……

從南方回到東北,在我寫這篇短文前,我為此查找了幾種野生植物和中草藥方面的書,讀文字,翻圖片,我想查證野草灰菜的學(xué)名,還主觀創(chuàng)意地想,這南北皆生的野草,在風(fēng)雪彌漫的大興安嶺從不失卻自我,在酷暑難當(dāng)?shù)臒釒в炅值貐^(qū)仍顯勃勃生機(jī),就其屬性而言,我斷定灰菜肯定是極具養(yǎng)分的中草藥,不然當(dāng)年我家那些豬啊,鵝啊,雞啊,怎么對灰菜就那么親近,樂食不疲呢?那些每日吃灰菜的家畜們,一個夏秋吃過來,個個長得膘肥體壯,小鵝小雞長大了,剛?cè)肭锞拖碌傲耍壹业娘堊郎狭⒓醋兊秘S盛起來了,這樣每周我們都能吃上外婆的鵝蛋炒大蔥、雞蛋炒野韭菜,半個月左右就可以吃上一頓香噴噴的鵝蛋糕、雞蛋糕啦!

春節(jié)來臨前,我們還吃上了由灰菜變換而來的豬肉。從過大年的前十天起,我外婆和鄰里家嬸子、大娘們就開始聯(lián)合動手包餃子了,一天中先是菜刀當(dāng)當(dāng)響剁豬肉餡兒,接下來就是搟面杖咕嚕咕嚕地響,眾人齊來動手包餃子,家家屋里飄散著豬肉的香味。這絲絲縷縷縈繞于鼻翼,帶來祥和的肉香味兒,幾乎從春節(jié)前幾天,一直彌漫到正月元宵節(jié),那樣的鄰里相愛、親人團(tuán)聚、喜慶吉祥的日子,令我終生難忘……

然而,我多日查找灰菜學(xué)名和功能的結(jié)果,卻令自己失望,我未能查到關(guān)于“ 灰菜”任何資料。今夏六月,我在闊別三十多年的草原故鄉(xiāng)小城那吉屯的郊外,在阿倫河畔的堤岸上,我再次見到了高出手掌的灰菜,這一片片、一叢叢翠綠的灰菜,葉橢圓有齒,葉面生著紫絨毛,莖枝紫綠相間,氣勢不凡,極其爽目!

看得出這里的灰菜,比其它野草長得快,長得壯,姿態(tài)挺拔,硬朗堅強,這大片大片的灰菜,是呼倫貝爾草原故鄉(xiāng)不可或缺的綠色,它昭示著北方曠野的堅韌和力量……

四十年匆匆飛逝,那夢幻般的故土,與我生命血肉相連。我知道我的生命與大興安嶺同在,與河水同流,與樹木同長,與百草同眠,這片土地的神靈,這些早年的記憶,伴著歡騰的河水流下大興安嶺,伴著悠揚的牧歌,飛越廣袤的呼倫貝爾草原,縈回于碧水藍(lán)天間……(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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