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嘯
瓦連京確信父親是不愛自己的,從他搖搖晃晃能在屋子里走路開始就感受到這點。
有幾回他被長他三歲的哥哥推倒,躺在地上嚎哭起來。高大威猛像烏拉山般雄壯的父親正坐在那里抽紙煙,只扭頭看了一眼,輕聲道:“瓦利亞,自己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瓦連京還是覺得委屈,他需要有人拉他一把,摟在懷里安撫幾句。正準備晚餐的母親在圍裙上擦著手走過來,蹲下身子,滿臉的笑意:“瓦利亞,你是個勇敢的孩子,聽爸爸的話。”他還是哭,向媽媽伸出小手發(fā)出一個單詞:“抱,抱!”
父親站了起來,腦袋幾乎碰到屋頂,咆哮起來:“柳芭娃,做你的飯去?!蹦赣H應聲起身,飛快離去,連頭都不敢回。“瓦利亞,再哭就把你扔到屋子外喂野狼!”每當父親發(fā)火的時候,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連窗外那頭風的巨獸都幽咽起來。瓦連京像條小狗樣止了哭啼,恐懼攫取了他的心,他怕的不是野狼,是自己威嚴的父親。
父親在一家伐木場干活,冬天時,大雪封山,工作就停下來。閑下來的父親每天都悶在屋子里抽煙、喝酒,一家人都躲他遠遠的。
瓦連京對父親的感情是復雜的,在他幼小的內心,父親無所不能,是個獅子般的勇士,一桿獵槍在手,他乘著狗拉雪橇縱橫周圍寬廣的山林,所有的野獸望風披靡。父親又如西伯利亞的堅冰一般森冷,他不可親近,甚至笑得很少。
喝醉酒的父親卻是溫柔的,粗嗓門兒也柔和起來,瞇蒙著兩眼招手:“都過來,我給你們講個故事?!?/p>
聽到父親說講故事,一家人眉開眼笑圍過去,這是難得的輕松時刻。瓦連京被父親的大手抓雞仔般攏到懷里,那懷抱卻也是溫暖的,洋溢著煙草和酒精的混合味道。
那一年,在斯大林格勒近郊,父親打光了所有的子彈,戰(zhàn)友們也全都犧牲,硝煙彌漫,層層疊疊的尸體,血凝成了半尺厚的冰。四個納粹鬼子端著槍圍上來,父親赤手空拳,拼盡最后一絲氣力,硬是將四個鬼子全都解決掉,這才撤回到后方去。
戰(zhàn)爭結束后,父親響應蘇維埃中央開發(fā)西伯利亞的號召,獨身一人從莫斯科出發(fā),跋涉萬里,歷時兩個多月,終于抵達克孜勒。其間遭遇艱險無數(shù),狼群圍攻,饑餓煎熬,發(fā)生了許多精彩的故事。
聽著父親的故事,瓦連京慢慢長大。他三歲那年,已經會自己穿衣,幫著家里做些活兒。每天早晨天剛亮,父親的棍子就抽打在每個孩子的屁股上。三分鐘內穿好衣,幾個孩子步履蹣跚向家附近的一座小山頂上沖去。等到瓦連京爬到山頂,父親坐在那里,嘴上叼著煙,手里那根拇指粗的棍子抽打在皮靴的幫子上,冷冷地看著瓦連京:“瓦利亞,你又比我規(guī)定的時間晚了一分鐘?!毙值芙忝谜驹谝慌?,滿臉嘲笑地看著他,接下來,父親手里的棍子就重重落在他屁股上。
瓦連京挨過父親多少棍子,自己都已數(shù)不清,不過,爬了三年的山,他瘦弱的身子倒強壯了不少。
五歲那年的一天,父親把他叫到跟前,俯視著他:“瓦利亞,你是個大孩子了,從今天開始,你得參加冒險游戲?!?/p>
所謂冒險游戲,就是一個人離開家到附近的山林去。林子里地形復雜,草木茂盛,活動著各種野獸,西伯利亞狼常常在其間出沒。按照父親的話說,一個人得熟悉他自己所生存的環(huán)境像自己手上的掌紋一樣。
瓦連京一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出發(fā),手里握著把鋒利的匕首。他向著南方一直走,邊走邊按照父親的教導做著記號。清新的風吹在他臉上,陽光斑駁透過密林,叫不上名字的花怒放著,無數(shù)的小動物活動在他周圍,毫不怕人。內心的緊張恐懼漸漸消失,他在曠野里玩耍起來。太陽漸漸偏西,到黃昏來臨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而身后不遠處的草叢地響,瓦連京確信那里是條狼,它一直在跟蹤著他。瓦連京沒命地跑,狼也一直跟在他身后,那天,直到繁星滿天,瓦連京才筋疲力盡摸回家門,他看見父親倚在門上朝他微笑:“瓦利亞,干得不賴!”一只大手就撫在了他頭上,一股青草汁液的氣味。
瓦連京八歲時已走遍了自家附近方圓幾十里的區(qū)域,跟著他的兄長姐姐在野外打獵、過夜,聽帳子外面野狼嚎叫,大風呼嘯。
瓦連京上學了,他腦子聰明,成績不錯。每日晚飯后,兄弟姐妹幾人圍坐在一張桌子上看書做功課。父親也拿著張報紙坐在一邊看,那是一張《真理報》,新聞紙早已發(fā)黃。父親每晚都對著那張報紙看,臉上寫滿了認真。
“爸爸,這道題我不會,你給我講一講吧?!蓖哌B京壯起膽子站起身,拿著書本走到父親身邊。
父親沒有接他手里的書,很威嚴地咳嗽一聲說:“瓦利亞,你要學會自己把每個問題搞清楚,這樣才能把知識變成自己的,加深印象?!?/p>
每當瓦連京向他請教,他總是相似的話?!澳阋约好?。”“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薄安灰傁胫蕾噭e人,那會讓你變得弱智?!?/p>
學校里,同學們總是會互相吹噓自己的父親。有一次,瓦連京講了父親的故事,他說:“我爸爸是衛(wèi)國戰(zhàn)爭英雄,斯大林同志親自接見過他,還在他胸口別了一枚勛章?!?/p>
隔了一天,幾個同學在課間圍到了瓦連京的身旁。長著個紅鼻頭的瓦涅爾說:“瓦利亞,你撒謊,你爸爸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他是個叛徒?!睂W生們都哄笑起來。瓦連京的臉因憤怒一下變得通紅,他爭辯:“胡扯!我爸爸是英雄,他干掉過上百個德國佬?!?/p>
“噓!吹牛!我爸爸是檔案局的,你那酒鬼老爹的事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被德國人俘虜,戰(zhàn)后才被釋放出來?!蓖吣鶢柕脑捪褚桓樢粯哟淘谕哌B京的耳膜上。
那天,瓦連京跟他的同學干了一架,鼻青臉腫回到家。父親嚴厲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回事?”他第一次仰起頭,目光直視父親:“爸爸,你是國家英雄,對嗎?”
“唔!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來?”父親臉上突然現(xiàn)出一絲羞愧,他已經很久不再講他的英雄事跡。
瓦連京看得清楚,他臉上的神情的確是羞愧。“轟然”一聲,父親偉岸的形象在他心中崩塌。瓦涅爾說得沒錯,他居然撒謊,向自己的孩子吹噓自己是什么英雄。
自那之后,父親一直挺得筆直的腰彎了下來,人變得更沉默,整天的喝酒,一身的酒臭氣。
多年之后,從莫斯科大學畢業(yè)的瓦連京加入一家大型石油公司,事業(yè)順風順水。他性格獨立,作風強悍,思維敏捷,身體強健,不滿足于替別人打工,開始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建材公司。
這天,他突然接到母親悲傷的電話:“你父親死了。”瓦連京才想起已有很多年沒回過家,也沒見過父親母親,錢他倒是每月按時寄回去。
他死了,瓦連京覺得胸中一塊大石落了地。這么多年,在他心里,父親變成了一個猥瑣、卑鄙、可恥的家伙,一個整天喝得醉醺醺只知道裝腔作勢的騙子。
瓦連京從莫斯科飛回克孜勒。他終于還是沒能趕上葬禮。母親捧著個盒子站在院門口等他,滿頭灰白的發(fā),一臉的悲傷。
“盒子里是什么?”他從母親手里接過那個盒子,隨口問道。母親用手背抹一把眼睛:“那是你爸爸的榮譽證書,他終于獲得國家認可?!?/p>
母親講起父親的故事。父親是個窮人家的孩子,一輩子忠誠正直,大字都不識一個,也不懂得變通圓滑。他在干掉四個納粹鬼子之后并沒有能撤回后方,他力竭倒地,當了俘虜,但他從來沒做過任何出賣國家的事情。這卻成為他一輩子的人生污點,遭遇到無數(shù)不公正待遇,甚至被流放到西伯利亞。
哦!爸爸,爸爸!瓦連京嘆息著喊道。他想起父親對他說過的一切,想起父親對他的種種磨礪,難道不正是這些才鍛煉出他自立、自強、堅韌不屈的性格,為他鋪墊后來成功的基礎?他卻因為父親人生中一點傳說中的瑕疵,執(zhí)拗不放,讓他晚景凄涼,郁郁而終。
他眼前映現(xiàn)出父親的形象,一輩子挺直的脊梁,最后被兒子的蔑視壓彎。
(責編/方紅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