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

2011年1月11日，是朵兒25歲生日。這天，朵兒破例大醉了一回，伏在我肩膀上面無表情地說：“看來我們都不需要再等什么了，如果有來生，有華年，我們也會提前避開，只在婚姻之外做最好的朋友……”

朵兒滾燙的淚水如同堅毅的蟻群，瞬間洞穿我因酩酊而更加脆弱的心堤，“是啊……”我點點頭，淚雨頓時恣肆滂沱。

比狼還厲害的愛，擋不住生活的一片樹葉

曾經(jīng)，我和朵兒的愛美艷得像一個傳說。

2008年夏天，我與林宇、祝媛和朵兒這幾個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同學(xué)自由組隊，到我老爸當(dāng)年服兵役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去寫生，那里有他的蒙族好兄弟阿如罕。其實這只是4個美術(shù)系同學(xué)貪玩的美麗借口，畢業(yè)至就業(yè)前的“最后瘋狂”：林宇和祝媛為的是擁有一個盡情浪漫的兩人世界，我則是想在自己的業(yè)余驢友生涯中填上“呼倫貝爾大草原之旅”的記錄。此前，我只知道朵兒弱不禁風(fēng)，是令人疼憐到有幾分討厭的“林妹妹”，卻不知自大一時我就是她的暗戀對象，因此一聽說她要隨我們同行，我就頭大到抓狂。只是想不到，其后不久她竟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那天，林宇和祝媛自由活動去了，朵兒不想一個人待在阿如罕大叔家中作畫，硬要隨我駕駛沙地摩托車去十多公里外的無名湖畔。這一來，我縱情暴走、獨行荒原的計劃就得告吹。其實，朵兒是因為不方便洗澡才特意去那里的。

草原平坦如砥，朵兒洗浴時，我背對她靠在一個課桌大小的方形土墩上為其“站崗”。一只餓極了的草原狼，就在這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輕輕地把兩只前爪搭在我肩膀上，只待我下意識地回頭，便一口咬斷我的喉嚨。幸好此前我聽父親講過好多狼故事，沒上這只餓狼的當(dāng)。我使勁縮起脖子，緊緊攥住搭我肩上的兩只狼爪與之相持。老狼很狡猾，前爪動彈不得，就用兩只后爪飛快地掏挖我背后的松軟土墩，而當(dāng)這一屏障失去后，我的背部和脆弱的兩肋，就將暴露在老狼的利爪之下了……危急關(guān)頭，我只覺有股力量撲到身后，不一會兒那狼身子一軟“呼通”一聲倒下了。我趁勢一個前滾翻，猛地沖了出去。

原來是赤身裸體的朵兒用雙手死死卡住了狼的脖子，直至其窒息而亡。

朵兒的勇敢讓我驚詫不已。事后，被嚇壞的朵兒軟軟地躺在我懷里，好久才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勇敢，我只是怕你成了狼的點心，我成了空等數(shù)年的愛情遺孀……”

天哪，都說最狠莫過狼，而這個文弱女孩不可阻擋的愛卻比狼還要“厲害”！

我們幾乎沒有任何過渡就直接進(jìn)入到熱戀，幾個月后即隆重完婚。但怎么也沒想到，結(jié)婚未滿百日，不和諧的聲音便頻頻出現(xiàn)。

矛盾的起因，緣于兩人情趣和生活方式的相異。比如，我的業(yè)余愛好是做驢友，朵兒則喜歡獨處一室揮毫潑墨或找一幫畫友探討專業(yè)；再比如，我的“熱門”話題多與名山大川、地域風(fēng)情有關(guān)，朵兒卻常常為一片花瓣的風(fēng)吹之痕傷感到流淚。我的“宏觀”她不欣賞，她的“精細(xì)”與“閉鎖”我也難以消受。

朵兒一再表示，她并不奢求我追求多高的名利，也不奢求擁有多么浪漫的愛情，只希望能有最起碼的相守，至少，我的大部分時間應(yīng)該活動在她的視力范圍之內(nèi)，并知道我是安全的。

我分辯，說做驢友可以飽眼福、益身心，如若再夫妻相隨共享壯游，該是三全齊美的大好事??！然而，絕對充足的理由，每每換回的卻是她比“嚴(yán)厲回?fù)簟备邭Φ暮瑴I不語。

我也曾極力壓抑自己，為她安分守己了大半年。這期間，我身體安閑心里卻苦，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意義。而朵兒也并無自己所期待的幸?！驗椋煞虻那榫w會直接影響到她的情緒，而心神不定的男人的肩膀是差了成色的，即便朝夕相守也難以擁有應(yīng)有的溫度。

我不明白，兩個大好人的生活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死是一瞬，容易；相守是一生，太難

我是北京一家網(wǎng)站的美編，因為擁有驢友的豐富經(jīng)歷和海量的攝影圖片，我的那些美術(shù)制作或設(shè)想，往往給人以高屋建瓴之感，深受高層賞識。2009年十一長假前夕，一位驢友組織云貴川3周游，老總破例批準(zhǔn)我節(jié)假、年假一起休，并另給了10天時間算出差，條件是所拍照片公司優(yōu)先使用。

機(jī)會大好！我再三企求朵兒與我同行，就算再次“舍命救夫”了，并以一年中不讓其做家務(wù)作為補(bǔ)償。然而，最后我還是在其淚水漣漣的牽扯和不滿中逃也似地獨自上路。旅程結(jié)束回到家，眼窩深陷、瘦了一圈的朵兒讓我都不敢相認(rèn)了，其陰郁頹喪的神情更是令我震驚。

原來，在我走后，朵兒夜夜難眠，白天又總是迷迷糊糊，還經(jīng)常頭暈、惡心和鬧肚子，因此只好請假休息。我?guī)チ艘惶酸t(yī)院，醫(yī)生朋友私下對我說：“你太太從表面看，患的是神經(jīng)衰弱癥，實際上則是抑郁癥，并且已接近重度，再這樣下去，隨時都有自殺的可能。因此，你在今后一個時期可要格外當(dāng)心?！?/p>

醫(yī)生朋友的話把我嚇壞了。我曾問朵兒：“我去的地方都是旅游熱線，有些景點甚至是人山人海，可你為什么總是懸著一顆心呢？”朵兒瞪我一眼說：“你說得輕巧，你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什么意外都有可能發(fā)生，我能安生嗎？”我根本說服不了她，再解釋也只能讓她更“添堵”。尤其可怕的是，她常常待在臥室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眼神發(fā)呆，任我怎么哄怎么勸都不說話。在此情況下，我只好請事假專門服侍她。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月，朵兒的癥狀仍不見好轉(zhuǎn)。此時我已經(jīng)不想公司加薪升職的事了，只擔(dān)心朵兒哪一刻想不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兒來。

在我身心壓抑得幾近崩潰的時候，一個男士的出現(xiàn)讓朵兒的心空乍然放晴，那久違的笑聲也如雨后春筍一般，刺破了我們這個小家的陰郁沉悶。

那男士是朵兒最投緣的網(wǎng)友：梁。見面后才知道，梁竟是她高中時的同窗，并且現(xiàn)居住地與我們所在的小區(qū)只隔三條大街。梁是和妹妹嵐一起來的。梁與朵兒除了談畫、談創(chuàng)作，就是婆婆媽媽的家務(wù)事。不過，從朵兒開心的笑聲和梁的滔滔不絕中，可以感受到他們對彼此的言談很是享受。

嵐顯然不愿融入朵兒和梁的話題，倒對我書房的登山手杖、頭燈、睡袋、望遠(yuǎn)鏡、能量棒等驢友用品發(fā)生了濃厚興趣。我問嵐：“你也喜歡當(dāng)驢友？”嵐點點頭，說：“特別喜歡。只是至今也只在市郊的幾個小山包上‘驢過，因此最多也只能算個初級驢友。”得知我“驢”過那么多地方，嵐頓時抓著我的胳膊尖叫：“太好了！”并要我下次出游時一定帶她去。

我故作不屑地說：“當(dāng)驢友有什么好？累人不說，還有一定的風(fēng)險性?！睄箘t說：“我不管那些，只要活得健康，活出自己就好?！睄沟脑S多看法與我頗為相似。由于志趣相投，我們竟一見如故。

第二次第三次來訪，梁依然和妹妹嵐同行。朵兒對梁說：“你一個人來就行了，為什么老煩勞妹妹？”嵐脫口說道：“我哥是地道的老學(xué)究，沒人帶路他自己都摸不清回家的路?！绷杭t著臉說：“是，是，我每天除了上班就喜歡待在家里。我差不多就是個‘路盲?！?/p>

那天夜里，想起梁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我不由撲哧一聲大笑起來：“一個油畫系的大碩士居然連自己生活的這座城市都出不了，每每外出開學(xué)術(shù)會議都得由專人陪送?！倍鋬簠s與我的看法大相徑庭：“安心做學(xué)問又一心守家，這挺好??！至少讓家人心里踏實，不像你，總是讓人提心吊膽的！”說過這些，她反而對性格開朗的嵐多有微詞，說一個女孩子當(dāng)什么驢友，曬糙了皮膚不說，還有可能招人非議，誰若娶了她，一輩子都不得消停。

“這真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我暗自感嘆。

苦苦尋找自由綻放也彼此享受的婚姻

梁的出現(xiàn)讓朵兒恢復(fù)得很快。2010年五一長假前夕，我不免技癢，于是便求朵兒，說自己想去京郊山區(qū)看看那些未加修繕的古長城，然后再到陜北的深溝大壑里走一走。最后，我是在朵兒比秋風(fēng)還要悲涼的嘆息聲中勉強(qiáng)出門的，未上“驢途”就已“驢興”索然。

在驢友的10人隊伍中，我意外發(fā)現(xiàn)了嵐的身影。嵐興奮地跳到我的面前：“你不要有顧慮，這次是我哥主動支持我去的，還說跟著你這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驢友出游，他比較放心?！贝藭r，梁已成了我難得的朋友，出門前我甚至還特地打電話，要他多來串門，開導(dǎo)他的老同學(xué)，梁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

假期結(jié)束前一天晚上，我如期回到家中，問朵兒：“你身體還好吧？”朵兒氣呼呼地說：“好什么好，光看資料就把人累個半死！”

原來，梁在我走后經(jīng)常為朵兒傳送治療抑郁癥的資料，最少有100萬字。梁還要朵兒對我轉(zhuǎn)述，說我對他的信任令他感動，但我不在家時他是不便登門的，容易招閑話。我笑著說：“你這老同學(xué)還真是謙謙君子?！倍鋬翰挥杌卮?，似笑非笑地問我：“嵐挺迷人吧？”

我正遲疑著，朵兒突然附我耳朵上說：“你倆倒像是一對兒。如果當(dāng)初你選擇了她，那一定比和我在一起輕松和幸福許多?！蔽覜]有點頭，也沒搖頭，而心里想的是：一個老學(xué)究，一個“瘋”女孩，在以前很可能為常人所不屑，而眼下有了婚姻經(jīng)歷的我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兩種類型的人，居然活生生地成了某類人的一種需要，甚至成了人生幸福的源泉。

我反過來問朵兒：“如果當(dāng)初我和梁同時站在你的面前，你會選擇哪個？”朵兒說：“那依然會是你，因為你除了比他帥，還比他更有男子漢的魅力。因為那時我真不知道，一個人可以為自己愛的人去死，卻無法改變對方的生活方式和小小志趣。死是一瞬，易；相守是一生，難?！薄澳乾F(xiàn)在呢？”朵兒不語，淚水慢慢充滿眼眶，說不清是悲傷哀怨，還是別的什么。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和嵐、朵兒和梁的交往也在不斷加深。眼神也是一種特殊的物質(zhì)，我很容易在三人的目光中感受到它的能量：朵兒對梁的同窗之誼在升華，梁看朵兒時則隱隱讓人感受到感情的蒸騰；嵐的眸光雖然青澀，對我這個“偶像”的愛意卻是直接而熾烈……

其后有一個月的時間，我都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夫妻鬧到分手是殘酷，而彼此因志趣相異等等原因痛苦生活一輩子就人道和理性嗎？說實話，誰都想擁有自由綻放也彼此享受的婚姻，我時常叩問自己：“朵兒為了曾經(jīng)的愛可以不惜女人的羞恥和生命，難道我就不能主動而慷慨地給予她重新尋找幸福的機(jī)會？”經(jīng)歷太多的內(nèi)心掙扎，最終，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暗中成全朵兒和梁的感情。

一個周六，我去周邊的一個山區(qū)小鎮(zhèn)參加一個驢友活動。周日凌晨3點多鐘，朵兒突然打來電話，說她肚子疼得要命，要我立即趕回。我因根本來不及，就打電話讓梁和嵐把朵兒送到了醫(yī)院。幸虧患的只是胃痙攣，稍作治療即無大礙。

我回來的那天晚上，朵兒羞紅著臉說：“青子，我覺得你在設(shè)法往外推我，往梁那邊推。”然后又非常鄭重地問我，“難道你就不能為我有所改變，咱們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嗎？”像是最后通牒。我反問：“那你呢？”朵兒搖頭：“你為我壓抑自己，我心里非常難過；我也想為你改變自己，但是不行——真的，我試過……”

那個靜得出奇的夜晚好長好長，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仿佛度過了整整一生。

接下來的日子，朵兒與梁的接觸依然是謙謙君子式的，彼此間的信賴感卻是與日俱增。與此同時，朵兒對我和嵐顯得非常熱心。比如，凡有驢友活動，她都鼓勵我們同往，說“有個伴兒，彼此好照應(yīng)，我放心一些”，真誠的神情里滿是祝福，沒有女人的醋意。

漸漸地，我還真喜歡上了嵐，嵐更是在幾個閨蜜面前甚至直稱我是她的男朋友。至此，朵兒也真的釋然了，于是也便出現(xiàn)了文章開頭那一幕。

但直到2011年7月，朵兒才戀戀不舍地與我簽訂了離婚協(xié)議。那天，我們都哭成了淚人兒，搞得手足無措、無所適從的梁也目的不明地放聲嚎哭了一場。最后，我拍拍兩人的肩膀故作大度：“去吧，人生苦短，幸福有限，你們好好地過吧！我真誠地祝福你們……”

2011年仲秋時節(jié)，朵兒與梁喜結(jié)連理。

2012年3月初，嵐也成了美麗的新娘。但新郎不是我。

朵兒是在新年之初得知我和嵐分手的，氣呼呼打來電話，把我狠罵了一通。

她哪里明白，我是真的喜歡過嵐，她也與我有太多的相似之處，若是在無婚姻歷程之前，我肯定會與之執(zhí)手相牽的。但現(xiàn)在我已是婚姻的“智者”了。我決定與嵐只做好朋友而非夫妻的理由很簡單：我不修邊幅、為人粗糲和睡覺打鼾的老毛病為嵐所詬病——盡管她一再聲明可以容忍我和慢慢適應(yīng)，但這顯然是熱戀少女對情人的一種天真的寬容，最終還是會敗給漫漫歲月的。而嵐“只要婚姻、自由和愛，不會要孩子”的生活方式也絕難為我所接受。我是骨子里十分傳統(tǒng)的男人，兒孫繞膝、盡享天倫，當(dāng)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最大快樂。因此，我們的分手是自然而然的，并且，從對婚姻負(fù)責(zé)的角度來看，應(yīng)該值得彼此慶幸。難過的失落中，我再次想起了我和朵兒……

婚姻是人生道路上的大工程，除了擁有真誠和真情，還要有足夠的精細(xì)和理智。為了婚姻不再受傷，我有足夠的勇氣和耐心把那些“不合吾意”的準(zhǔn)夫人們扼殺在婚典之前。

好宴席不怕晚，好老婆不怕等，龍年之后，我才剛過“而立”未及“四八”。

（責(zé)編/鄧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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