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其蕓
1966年的一個清晨,人們在巴黎的蒙帕納斯工作室中發(fā)現(xiàn)了常玉的尸體,像賈寶玉披著一領(lǐng)大紅猩猩氈斗篷最后了卻塵緣——他就這樣因為煤氣中毒尷尬地去世了,最后陪伴身邊的,是胸口橫放的書。
據(jù)常玉的鄰居、藝術(shù)家帕契可夫太太回憶,常玉生前經(jīng)常戴的一只通體碧綠翠玉指環(huán),也隨著主人的去世而神秘消失。隨后,常玉的作品被成捆地打包,寄賣在巴黎拍賣市場,售價僅數(shù)百法郎。到了80年代,臺灣的不少畫商因為常玉的遺作而暴富,一些人士還專門到巴黎,找到常玉當(dāng)年所住樓房下的中國餐館的打工者,這些人都已年過花甲。畫商聽了他們的敘述,終于在巴黎的一個貧民墓地里找到被草草埋葬的常玉的墳?zāi)埂?/p>
時隔半個世紀,在2009年佳士得香港春季拍賣會上,常玉的油畫《貓與雀》以4210萬港元成交,刷新了畫家作品拍賣價格的世界紀錄。
我們的心不必悲金悼玉,常玉本就是個夢中人。正如畫上宋代理學(xué)家程顥的詩句: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巴黎紈绔子
出國留學(xué),于上世紀之初的中國,是新派人要做的新事。像常玉這種充滿浪漫藝術(shù)氣質(zhì)、有殷實家底又領(lǐng)受過藝術(shù)新風(fēng)尚的人,出國簡直是理所當(dāng)然。
翩翩青年常玉,初到法國時藝友隊伍龐大:徐悲鴻、林鳳眠、潘玉良、龐薰琹、張道藩、劉海粟、徐志摩都在那個時候的巴黎。巴黎作為彼時世界藝術(shù)之都,華人才子濟濟,一派意氣風(fēng)發(fā)。
一般留學(xué)者的時間都是貴如黃金,還得時時克服物質(zhì)上的窘迫,與肚子偶爾的饑腸轆轆做斗爭。倒是常玉,半點不用為面包發(fā)愁,不進美術(shù)學(xué)校進修,不像苦行僧那樣夜以繼日地畫畫,不爭分奪秒在藝術(shù)的道路上小步奔跑。當(dāng)徐悲鴻在達仰教授的工作室刻苦作畫練習(xí)基本功,渴望以西方的訓(xùn)練改革中國繪畫的時候,常玉卻穿著考究,和美麗的法國女友坐在圓頂咖啡館,討論蒙帕納斯的氣溫會不會比楓丹白露高那么幾度。
常玉人美豐儀,衣著考究,精通拉小提琴、打網(wǎng)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煙酒無緣,不跳舞,也不賭。他常在咖啡館里看《紅樓夢》,或邊拉著小提琴邊畫畫,慢悠悠前行。一生愛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
這個浪蕩公子是如此地適合巴黎。盡管自由放任,卻又有極其文靜的一面;他和賈寶玉相似:敏感、任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沉迷于美和純粹。常玉畫《金瓶梅》彩漆屏風(fēng),畫盆花,畫裸女,但他從不做關(guān)于中學(xué)和西學(xué)文化體系的艱難考慮——這個絕不苦大仇深的富家子弟,很少跟朋友談?wù)撍囆g(shù)和自己的畫。沒有畫以載道,沒有家國仇恨,沒有革命情緒。外出即隨帶白紙簿和鉛筆,坐咖啡館,愛觀察鄰桌男女,認有突出形象者,立即素描。也喜歡用毛筆畫素描引得女同學(xué)傾慕。
徐志摩在《巴黎的鱗爪》中細膩地描述了常玉和他的畫室,不夠六尺闊的閣樓畫室被徐志摩稱為“艷麗的垃圾窩”:“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一類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面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妝臺兼書架,一個洋瓷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饕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長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里倒出來的小銅錢錯落地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只稀小的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xué)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
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常玉,下午也不居家,直到上燈的時候才脫下開褂露出臂膀開始工作。而龐薰琹去拜訪常玉的時候,他在巴黎第十四區(qū)蒙巴絲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工作室兼居室,“比??说偎沟墓ぷ魇液枚嗔?,寬敞明亮,環(huán)境幽靜,鐵制的樓梯通向一個閣樓,常玉就睡在閣樓上……空空的,一幅畫也沒有,在旁邊房間也是空空的,只是在一角堆滿了他所畫的速寫,全是人像與人體,有的是鋼筆畫,多數(shù)是用毛筆畫的線描。”
徐志摩見到的1925年的常玉和之后龐薰琹看到的常玉存在著差異,如同他簡化自己的畫面一樣,那時的他也在盡力簡化自己的生活。因為南充家中的兄長去世,常玉的經(jīng)濟狀況急轉(zhuǎn)直下,除了偶爾靠朋友幫忙賣畫維持生計,還出版過法文《中國菜食譜》以減輕生活壓力,并在一家中國仿古家具廠工作,繪制彩漆屏風(fēng)和器物謀生。
但困頓的常玉卻不與畫商合作,他不懂得兩邊皆獲利的營銷,僅單純不能容忍畫商凌駕于自己之上。龐薰琹回憶說他多次看到常玉被人包圍,要買他的線描畫人物,他卻把畫送人拒絕收錢;有畫商找上門來要他的畫,他一一拒絕;時常有人請他吃飯,他倒不推辭。請他畫像,他要約法三章:一,先付錢;二,畫的時候不要看;三,畫完后拿了就走,不提意見。據(jù)巴黎的老華僑講,常玉那時本該大紅,但最終未能真成名。
悲鴻“情敵”
雖然常玉愛畫裸女,幽默的個性經(jīng)常給人一種風(fēng)流印象,但他的一生中沒有太多女性故事的串場。
1921年,常玉送給徐悲鴻寫意風(fēng)格的《彩墨牡丹》。這一年夏天,徐悲鴻夫婦因為巴黎的生活費高移居柏林,他還在常玉這幅畫的背面畫了柏林動物園《馴獅圖》素描。1921年8月,常玉也遷居柏林,并和孫佩蒼在徐悲鴻家搭伙,一起組織了“天狗會”,嘲諷劉海粟等人在上海成立的“天馬會”。常玉為徐悲鴻、蔣碧微夫婦拍攝了很多照片。隨性的常玉對于法式生活充分接納,這點和蔣碧微非常契合,她在回憶錄中屢次提及自己在巴黎的舞會中大受歡迎,同時指責(zé)留法時期徐悲鴻的猜疑善妒。
一次,三人邀請法國朋友晚餐,地點設(shè)在較寬敞的常玉家。由于白天徐悲鴻獨自在閣樓練習(xí)素描技巧,黃昏時分抵達常玉家,敲門良久無人回應(yīng),便生氣折返家中。據(jù)蔣碧微說,當(dāng)時她剛好與常玉外出買菜,造成誤會?,F(xiàn)在,翻開常玉的老相簿首頁,赫然是常玉和蔣碧微兩張同樣角度的微笑對照——常玉替蔣碧微拍攝過多幅照片,她笑得極歡暢。然而她于1927年回到中國,之后兩人幾乎再無交集。
后來常玉在“大茅屋工作室”與哈蒙茲男爵的女兒瑪素·哈蒙尼耶小姐相識,1929年結(jié)婚,婚后常玉仍不懂得積攢金錢安排生活,收到家中匯款就揮霍一空,賣了畫立即宴請朋友或送禮物,瑪素只好去電信局工作,以微薄收入維持生活開銷。徐志摩一直對常玉的這段婚姻羨慕不已,在1929年給劉海粟的信中寫道:“常玉,家尤其是有德有美。馬姑做的面條又好吃,我恨不得伸長了嘴到巴黎和你們共同享?!??!薄榜R姑”即常玉妻子。
“馬”對常玉來說有很多意義,他一生畫得最多的是馬,或成群結(jié)隊,或倆倆偎依,或形單影只,卻都帶著一身美好的稚氣,歡快地行走追逐在宇宙間,透著無邪與無畏的氣概。20歲出國之后,常玉再未見過他的慈父,當(dāng)初愛他教他的父親,就是一名以畫馬聞名百里的鄉(xiāng)紳。別離父親半世,身旁一張照片全無,他想念他的父親,便借由父親最愛的馬兒提起畫筆。常玉一直稱妻子“Ma”,因為瑪素的發(fā)音與“馬”很接近。
與“馬姑”同居3年,婚姻關(guān)系也僅有3年,所有傳聞的愛情故事似乎都在1930年代初期宣告結(jié)束。后來朋友眼中的常玉是孤家寡人一個,最后也選擇了獨自終老。近幾年介紹常玉先生的文章多數(shù)以徐悲鴻的“情敵”為標題文章,無非炒作宣傳,不能再信以為真。
“我學(xué)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么也省不了。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xiàn)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fā),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胳,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不同的線條,色調(diào)的變化,皮面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tài),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fā)現(xiàn)去?!?/p>
“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里翻出來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面說當(dāng)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里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地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shù)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里錯不了一次;每回發(fā)現(xiàn)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dāng)然試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fā)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
紛紛的情欲
有人稱常玉是“民國時期毀譽參半的情色藝術(shù)家”,其實他完全超越了情色,畫的裸女高超而神秘,非常無邪。有人說性和女人是常玉一生潦倒默默無名的根本原因,但這兩樣對他來將可謂不可放棄的人生,名聲和財富都在其次。
在巴黎的最初10年,常玉已經(jīng)畫了上千張人體臨摹,在畫室的破沙發(fā)上,落座過至少一二百個當(dāng)?shù)闷鹈雷值呐?。如此鍛煉出一雙發(fā)現(xiàn)“美苗”的“淫眼”:對于女人體的精通,使得常玉脫出了皮相上的情色。然而男人幾乎沒有入過常玉的法眼,他連一幅自畫像也無,這在“就地取材”的藝術(shù)家里是很罕見的。他幾乎不審視自己的樣子,一雙訓(xùn)練有素的眼睛,永遠顧盼在女人身上?!?/p>
對于裸女的熱愛持續(xù)了常玉一生——“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yǎng),安慰,喂飽我的‘眼淫”,常玉對徐志摩說。
他曾用如夢似幻的文字跟徐志摩描述了一位法國南部面包師夫人的身體:
“(她)夠打倒你所有的丁托列托,所有的提香,所有的喬爾喬尼……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jié)奏的,那妙是一百個戈蒂埃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jié)構(gòu),真是奇跡!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里你看,從小腹接上股那兩條交匯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好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里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凈,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并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發(fā)絲或是吹渡一絲風(fēng)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黏著,那就呆了。真是夢!”
但常玉并沒有否定東方的人體:
“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dāng)?shù)卦耘嘁院螅餐瑯硬荒鼙任鞣降娜梭w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胳的大小,皮膚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dāng)然要你自己性靈里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愿:我要張大了我這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fā)現(xiàn)人體美。”
常玉的這個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他把東方的美,留在了他畫的那些裸女的眼睛里,她們轉(zhuǎn)身姿勢的羞澀中,和鋪墊在身體下的帶著中國花紋的絲毯上。
蒙土之玉
常玉去世前一年,他繪制的《金瓶梅》彩漆屏風(fēng)被潘玉良晚年的男友收藏,裝飾在其開設(shè)在圣蘇爾必斯街上的中國餐館里,1970年代不知去向。那屏風(fēng)背后,常玉用小楷寫滿了《金瓶梅》詩句以及男女之間媾合的私情?!都t樓夢》警幻言“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常玉是兩者兼美,達到了最高境界。一個蕩子的情懷,就是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1966年夏天,常玉繪制了最后一幅油畫《奔跑的小象》,和好友達昂通了電話:
常玉:孤獨……我開始畫一張畫。
達昂:是什么樣的畫?
常玉:您將會看到!
達昂:那要等到幾時?
常玉:再過幾天之后……我先畫,然后再簡化它……再簡化它……
常玉的小象在沉沉背景中奔跑,即將消失在莽荒。在后期的作品中,無論是盆花還是動物,都顯現(xiàn)出荒涼,人和動物在畫面上變得很小,像被從天上扔下來一樣躺臥在深色的原野中,仿佛馬上就要被世界消解融化。
“我的生命中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畫家。關(guān)于我的作品,我認為毋須賦予任何解釋,當(dāng)觀賞我的作品時,應(yīng)清楚了解我所要表達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背S裾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