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碎

我不知道和盧軍之間的愛還剩下多少，有人說愛一個男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我努力過，但我想這輩子我是做不到了……

他永遠(yuǎn)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我和盧軍是朋友介紹認(rèn)識的，第一次見面就很有感覺。沒有鮮花和燭光晚餐之類的浪漫階段，我喜歡他侃侃而談的風(fēng)度和跳躍的思維，共同的興趣與思維方式能讓我們每次聊到深夜，樂此不疲……后面的事情順理成章，半年后登記結(jié)婚。

然而我很快發(fā)現(xiàn)，盧軍在生活上就是個白癡：他從沒去過菜市場也不會做飯，他不僅不洗衣服而且所有的臟衣服都隨手亂扔……一天，我做完晚飯，他照例吃完把碗一丟，屁股一挪就躺到旁邊的沙發(fā)上開始看電視，我看到他的懶樣不禁驚嘆：“你這么多年像豬一樣的日子到底是怎么活過來的?”他笑道：“不是有我媽嗎?今后，你就是她的接班人啦!”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我們住的房子是盧軍父母買的。結(jié)婚三個月后，盧軍早上跟我說他有點(diǎn)不舒服可能感冒了，我給他找了包感康，讓他吃了，然后自己去上班。中午忽然收到了婆婆的短信：“莎莎，軍軍感冒了，你早點(diǎn)回去照顧他，讓他多喝開水，買點(diǎn)泰諾給他吃，他身體弱，讓他好好休息?！逼赏砩嫌泄ぷ饕影?，我打電話叮囑了盧軍幾句，并沒有提前回去。晚上回到家，盧軍正在玩電腦，電話鈴響起，婆婆聲音里壓著怒氣：“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來，我不是讓你早點(diǎn)回來照顧軍軍嗎?他生病了一個人怎么行。”我覺得她太過緊張了便答道：“媽媽，沒事的，他感冒不嚴(yán)重，還在玩電腦呢!”婆婆更急：“你怎么還讓他玩電腦，讓他趕緊上床躺著休息，他不懂事，你也這么沒輕重嗎?”我心里憋了氣，隨口敷衍婆婆幾句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一開門就看見了客廳的行李，心里咯噔一下：小感冒毀了我的二人世界!推開我和盧軍的房門，看見了詭異的一幕：盧軍半裸著，婆婆正用溫水給他擦身體。他在她眼里可能還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小嬰兒。我輕咳，婆婆回頭看到我，眼里閃過一抹尷尬，隨后又理直氣壯了：“軍軍感冒了，我怕他洗澡受涼，給他擦擦，其實(shí)這個該你來操心的!”

婆婆讓我和她一起去給盧軍買藥，藥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婆婆守著24小時售藥的窗口，仔細(xì)地重復(fù)兒子的感冒癥狀：“我的孩子有點(diǎn)鼻塞，剛才打了好幾個噴嚏……”天黑，賣藥的看不清楚窗口外的人，一直問：“您孩子幾歲了，嬰幼兒有嬰幼兒的感冒藥……”我在旁邊死命忍住沒笑出來。

三十年前的因，三十年后的果

又是一個周末，六點(diǎn)半，婆婆來敲我的房門：“莎莎，快起來干活”。對，今天是大掃除的日子。我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收拾屋子，打掃衛(wèi)生，盧軍卻在電腦前紋絲不動，我怒了，讓盧軍趕緊出來幫忙。這時候婆婆不高興了：“莎莎，你知道嗎，干家務(wù)應(yīng)該是女人的活，你是文化人應(yīng)該知道君子遠(yuǎn)庖廚?！蔽译S口回答：“我不求別的，只要我和盧軍的分工能像您和爸爸那樣就行了。您二位就是我們的榜樣?！?/p>

這其實(shí)是我的心聲!公公一輩子對婆婆照顧有加，家務(wù)一人承擔(dān)，任她撒嬌撒潑，夫妻和樂令人羨慕。

我的提醒來得并不是時候，婆婆說不出反駁的話，卻更加惱怒：“這能比嗎?我們都退休了，盧軍上班多辛苦!你根本不在乎?！蔽矣X得有必要解釋清楚：“媽媽，我工作也很忙，家務(wù)本來應(yīng)該分擔(dān)，他又不是小孩，我不干涉才是對他的尊重?！逼牌鸥鷼饬耍骸笆裁醋鹬兀悄阈睦餂]他，沒這個家，你們當(dāng)初結(jié)婚結(jié)得快了，太草率了”。這是什么話!這回我真的生氣了：“對，是快了，您當(dāng)初直接給他找個農(nóng)村小保姆得了!”婆婆大怒：“小保姆都比你強(qiáng)，你怎么對軍軍你自己心里清楚?！蔽艺敕瘩g，盧軍忽然從電腦桌邊一躍而起，一把把我扯進(jìn)房間，口中念道：“再說下去，真能把我們說離嘍?！?/p>

那天在房間里，盧軍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三十年前，盧軍三歲，體弱多病。婆婆聽信了親戚的話，決定給他打一針營養(yǎng)素好提高身體抵抗力。沒有消毒的針頭從親戚孩子身上拔出來直接刺進(jìn)了盧軍的血管。一周后，盧軍開始發(fā)高燒。親戚是乙肝患者，那孩子也是，源于母嬰傳染……婆婆幾乎瘋了，她砸了親戚的家，辭去工作，帶著盧軍來北京四處求醫(yī)。病情控制住了，盧軍成了終身的乙肝病毒攜帶者。婆婆覺得一輩子虧欠兒子，恨不得把所有好的留給他，把所有痛苦給自己，事無巨細(xì)，一概包攬。

中午公婆做好了午飯等我們吃，婆婆說：“雖然吵架，我們總是一家人?！笨粗牌诺陌装l(fā)和皺紋，還有伺候兒子跑前跑后的樣子，我覺得心酸又無奈。面對這樣懊悔一生的老人，我沒法跟她對著干。

不能讓歷史在我的孩子身上重演

結(jié)婚第三年，女兒出生了。月子里的女人嬌氣又敏感，我原指望盧軍能給我更多體諒和愛護(hù)，但他依然守著電腦玩游戲。出院第二天，我抱怨盧軍總玩電腦不顧孩子不顧我，他忽然臉漲得通紅，沖我大吼起來：“你講話要憑良心，我又不是什么都沒干，那天我可是在產(chǎn)房外面站了十多個小時!”我生氣又委屈，眼淚禁不住掉了下來：“對，你站了十多個小時，我一個人在里面疼了十幾個小時?！逼牌艔睦镂莩鰜砝埽骸吧?，你是覺得你生孩子不容易，可盧軍也不容易，你看看他最近憔悴了，人都瘦了，你怎么就不能多體諒體諒他呢?”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一米七零的身高，已經(jīng)長到了160斤，這個世界上或許只有一個女人依舊貪戀他的“嬰兒肥”吧。

不指望他積極主動，我開始直接安排盧軍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買點(diǎn)孩子用的東西，或者給孩子辦出生證、戶口，他雖不情不愿也干了?？尚Φ氖?，盧軍每做一件事，婆婆都要作陪，不是怕他累著，就是擔(dān)心他弄不好?？粗鲭p入對的兩人，我有些絕望，如果這個家里有人永遠(yuǎn)地把他當(dāng)成孩子，他還能成為一個好父親嗎?

三個月產(chǎn)假很快過去，我必須上班了。一天，我一身疲憊進(jìn)了家門，婆婆忽然獻(xiàn)寶似的拿出一件男士夾克衫：“莎莎，來看看我給軍軍買的衣服。”接著婆婆亮出真意：“你看軍軍這幾天就只穿那件老夾克衫，一個年輕人多顯老，你也沒顧上給他買個時髦的。你知道吧，男人在外面要是沒形象，人家批評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女人?！逼牌乓易隽寄福鲑t妻。我對婆婆說：“媽媽，您買的衣服太好了，我看盧軍的形象還是您來管理吧，這樣的分工也不錯，今后，您照顧您的孩子，我照顧我的孩子?！逼牌乓粫r語塞，我趕緊躲進(jìn)房間。我心里明白，盧軍這個大孩子，我是真的伺候不過來了。因?yàn)?，家里還有一個真正的孩子。

對于孫女，婆婆異常寵愛，生怕受一點(diǎn)委屈。我母乳不足混合喂養(yǎng)，婆婆看孩子喝奶喝得少，跟我商量：“莎莎，孩子喝你的奶，一喝二十分鐘，太辛苦了，我看著就累，不如直接喝奶粉?！眿雰罕钦衬]發(fā)育完全，經(jīng)常打噴嚏，一旦婆婆聽到必然面色凝重：“莎莎，孩子穿太少了?！薄吧⒆硬皇侵鴽隽税?”。多么熟悉的場景和語言!我很害怕，這么下去我的女兒將步她父親的后塵，成為一輩子長不大的孩子。我一直試圖壓抑這種擔(dān)憂，直到看到那驚人的一幕。

那天婆婆抱著孩子哄著，孩子忽然打了一個噴嚏，婆婆異常驚恐，脫口而出：“哎呀，我的兒子，告訴媽媽你怎么了。”然后緊緊抱住，好像懷中的孩子竟是三十多年前那個小嬰兒，那個她疼愛了一輩子，永遠(yuǎn)放不下的自己的骨肉。

兩周后，我?guī)е⒆釉谕饷孀饬艘惶追孔?，婆婆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我對她說：“媽媽，對不起，我沒法用您的方式愛盧軍，我說過，今后您照顧您的孩子，我照顧我的?！?/p>

盧軍沒有跟來。現(xiàn)在他周末來看我和孩子，平時是回他的另一個家，在這個家里他要承擔(dān)父親的責(zé)任，在那個家里他可以繼續(xù)當(dāng)一個受寵的兒子。

我不知道和盧軍之間的愛還剩下多少，有人說愛一個男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我努力過，但我想這輩子我是做不到了。

責(zé)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