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慶梅
歲月走過,漸漸地會明白很多。比如,終歸會知道,“宿命”的確是存在的,冥冥中的安排有時候遠勝過所謂的努力。由此,人越長越大,會越來越心生敬畏。對大自然,對無常世事,對命運!說這些話的時候,能感到耳邊吹過的陣陣晨風,能感到黎明前寂靜中那些細微的聲響,能看到黑暗深處種種相逢和離別,能感到少年時代憂傷的淚水和輕狂的笑聲再次潮水般涌過來,能想起與國偉兄在丁香花的芬芳里,懷揣文學夢,為校園文學報付出的感情和辛勞。從那時候開始便與文字結下了一份緣,我們的生命便注定要與文字為伴,哪怕寂寞,哪怕清苦。之后許多年和國偉聯(lián)系很少,都在與文學看起來相去甚遠的崗位上做事,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但總會找到各種報刊,去發(fā)現(xiàn)、閱讀對方。我們確信,生活盡管蕪雜不堪,壓力重重,但文學在各自的生命里并沒有走遠。我們知道任何世俗的名利都不能代替文字的慰藉,任何心靈的困頓都需要文字的解救才能獲得自由,也終于知道此生注定是要與文字同行的。終于,在有生之年還不算太老的時候,我們不約而同先后離開了從前的工作,走進了與文學夢距離最近的地方,做了文學編輯這個行當。當然,這份職業(yè)并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但安身立命求得不就是一份歡喜嗎?當有一天,醒來或者睡去,文字既是夢想又是現(xiàn)實,寫或者不寫,寫什么或者不寫什么,怎么寫,變得不再是問題而成為樂趣,不再使人焦慮而會令人快樂的時候,我知道應該感恩,應該知足了。
尤其當沉浸在國偉兄這幾年寫的文字之中時,這種滿足感更是濃烈起來。這是兩本即將付印的書稿,一本是散文評論集《云水乃心》,另一本是詩歌集《神話》,可以說這既是他多年來工作的積累,也是他在又一個人生階段創(chuàng)作的積累。對一個文字工作者或者說文學編輯而言,具備文學評論的功底似乎是必須的,具備對藝術敏銳的鑒賞能力和獨特的審美能力也是必須的。讀國偉這些年為朋友、老師寫下的這些評論文字,了解他日漸豐富的學識,日漸精進的修為,欣賞他對朋友、對老師、對年輕作者的真誠和激賞,感受他對文學、對人生深沉的情感和思考。只想說,這兩本書的確是他的心靈之作,也是他的心血之作。
《云水乃心》收錄的文章,大部分是純文學性的評論,比如有寫《太行詩叢》與郭新民詩歌的《一棵樹,高高站著》,有讀張銳鋒新著《鼎立南極:昆侖站建站紀實》后寫下的《科學與文學的終極探險》,還有評燕霄飛中篇小說《奶香》的文章《命運的解讀》以及讀唐晉小說《玄奘》寫下的《玄奘的代言人》等等,國偉的評論沒有旁征博引掉書袋顯擺文化的矯情,沒有拘泥文本就事論事書卷式的死板,沒有華而不實夸夸其談喊口號般的空洞,也沒有人云亦云阿諛奉承不痛不癢的乏味。有的是穿透現(xiàn)象直指本質(zhì)的深刻,有的是文本之上思想的進一步凝練,有的是胸襟無限廣大隨心而發(fā)的人生感懷,有的是擔當編輯責任力求扶持文學新人的誠懇。因此,國偉的評論不去定義到底是評論引領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文學創(chuàng)作促進文學評論,也不去說明二者之間到底是唇齒相依的關系還是魚與水的關系,他認為這些不是目的。評論要對作品負責,要對自己的心靈負責,要對這個世界負責,這才是正道。
這本集子還收錄了大量散文隨筆,如果說評論是國偉宴客端上來的可口主食,散文隨筆則是他精心烹調(diào)的下酒菜了。豐盛不說,個個別具一格,真是色香味俱全。其中最見功力或者說最能體現(xiàn)國偉創(chuàng)作特色的該是那幾篇對仗工整聲律鏗鏘的駢文了,如:《雁門關賦》、《岫云詩集》序等。中國的散文從漢代到六朝,出現(xiàn)了“文”、“筆”的對立。所謂“文”,就是專尚辭藻華麗,受字句和聲律約束的駢文。所謂“筆”,就是專以達意明快為主,不受字句和聲律約束的散文。在我看來國偉的“文”勝過了“筆”,無論詞句,無論意蘊,一點也不晦澀難讀,而是朗朗上口,洋溢著古典韻律之美。無疑,這是國偉作品中十分精彩的部分,也是最能體現(xiàn)他審美取向和精神特質(zhì)的部分。骨子里國偉是一個有著古典人文情懷的人。平日喜歡穿中式衣服,喜歡品茶,還總要抽時間寫寫書法,聽聽古樂,讀讀古書,他說那是他最平靜、最幸福的時刻。一個人的氣質(zhì)與他的喜好是分不開的,國偉總是一副波瀾不驚、敦厚踏實的模樣,總是帶著善良溫和的笑容,總是慢條斯理而又不失智慧地與人交往。從他身上能感受到大丈夫的一份豪邁,也能感受到謙謙君子的一份儒雅。讀他的這些文章,還會有穿越之感。那一刻,紅塵已遠,縱使千軍萬馬,也只是揮一揮衣袖而已。
作為一名省級文學刊物的編輯,多了很多文學采風活動,也多了一些紀實題材的寫作任務,與大多數(shù)紀實作品不同,國偉的文字不只是敘述,更多的是思考和責任。他飽含感情寫下了《在超超的樹蔭下——一個人的詩歌史》,也許對別人而言這只是一篇文章而已,但對我卻意義非凡。那是一段我也非常熟悉或者說非常留戀的歲月,國偉的文字帶我再次回到了上世紀詩情洋溢的校園,讓我再一次地想起了那些熟悉的身影,想起了青春時光所有的歡笑和淚水。我清楚地記得,在國偉畢業(yè)前夕,他和另一個文中提到的同學劉漢杰給我們這些負責編輯《播種文學》小報的同學開會時的情景,他們希望我們能夠?qū)⑦@份小報繼續(xù)辦下去而且越辦越好。會后我心潮涌動,連夜寫了一封信,想交給國偉或者劉漢杰,想請他們放心,我們一定會做得更好,同時也表達了我對這些兄長要離開校園的惆悵。第二天,我揣著信等待時機遞給他們??芍钡缴衔鐝V播操時間,我都沒有勇氣去找他們。劉漢杰的班級和我們班都在東操場,我看著他的身影心里卻在退縮……直到我也畢業(yè)了,直到那封信終于舊了、老了,我都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現(xiàn)在想起來鼻子都一陣陣發(fā)酸。正如國偉所說,我們最初的文學種子是播種在原平農(nóng)校的土壤里的,之后成長于“超超”詩歌的樹蔭下,一直到今天,我們的工作和生活與文學終于融為一體。如果這就是宿命,又何嘗不好呢?
這里必須要提到國偉的另一篇紀實作品《行走的詩行——追尋“超超主義”詩歌歷程》,這篇文章通過深入的采訪和大量的史料,翔實地記載了山西詩歌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詩歌團體或流派——“超超主義”詩歌的發(fā)展及其淵源??梢哉f這是《在超超的樹蔭下——一個人的詩歌史》的姊妹篇,兩篇文章互為補充與注解,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了一段詩歌的歷史,呈現(xiàn)了山西詩人在熱血沸騰的詩歌年代里所有的歌哭和為詩歌發(fā)展做出的巨大貢獻,相信每一個當事人都會隨著文字重走一回青春,每一個讀者都會為那些至真至純的靈魂而感懷嗟嘆。紀實作品最為難得的就是投入情感,最為可貴的就是打動人心,國偉的這篇文章讓我?guī)状我种谱×藵M眶的淚水,讓我對那個年代,對那些詩人充滿了向往和敬意。
有道是“真感情就是好文章”,讀國偉的文字,心只會越來越柔軟,而讀他的詩歌集《神話》,讓我在這個初冬的早晨竟產(chǎn)生了想要喝酒的沖動。國偉好酒,酒風亦豪爽,而且他常常在酒過三巡之后,帶著微醺的醉意吟詩,往往佳句連連,令人稱奇。國偉在上世紀寫現(xiàn)代詩一段時間之后開始轉(zhuǎn)入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學習和研究,他想回到詩歌的源頭,以古人的情懷體驗現(xiàn)世的種種滋味,以古人的胸襟包容凡間的種種磨難。以筆為心,以心當筆,借一滴酒的醉意,抒寫最為清醒的人生。所以讀國偉的詩歌,我總是能夠聞到那酒的香氣,總是能夠與他一起陶然于出世之中。所以說,詩歌必定是國偉的文字盛宴里最為精華的部分,真實的抒情,快意的表達,如陳釀的老酒,需用青花瓷碗斟酌,用悠長的歲月品茗,用一生一世的心靈回味。
年少輕狂往往對未來充滿幻想,如今站在中年的邊緣,再也不敢說還有多少夢想,只想擁抱眼前的一切,哪怕苦難,哪怕艱辛,哪怕再多的傷害。能夠行走在文字的叢林,在文字的叢林里放縱,這已經(jīng)是老天最大的恩賜。國偉兄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因為從他的文字里讀不出埋怨,讀不出憤怒,只有清明,只有正直,只有寬厚和理解。文如其人,這也正是國偉處世為人的本質(zhì)。
是的,只要是寫,只要拿心靈去寫,我們前面便一定有無限寬廣的路,怎么走都會是一路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