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濟哲
一
現(xiàn)年頭兒要真能在北京城里找見地道的北京老爺子已經不是件容易的事了。說其地道,不光是說其土生土長在北京城,還得說他親眼見過老北京城的四墻九門,那城墻仰脖抬眼望有三丈六尺六高,墻頭上并排跑得開十二匹高頭大馬。那九門分布在北京城的東西南北,九門為旗,九門為栓,九座城門把個北京城拱衛(wèi)得嚴嚴緊緊。九門就是九位大將軍,一字排開的是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朝陽門、東直門、阜成門、西直門、安定門、德勝門。說地道的北京老爺子,那還得說他遛過皇城根,登過社稷壇,串過天壇、地壇、日壇、月壇,上過先農壇的觀耕臺,逛紫禁城只逛御花園,進北海只去五龍亭,上真覺寺觀的是銀杏如佛,到覺生寺賞的是永樂大鐘,進智化寺抬頭瞻仰的是藻井真品,奔大慧寺看的是大悲殿的二十八天神像,去碧云寺拜的是金剛寶座塔浮雕。
北京的老爺子厲害,你說你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他拿一個字就能考住你。不光看你是不是一口字正腔圓的“京片子”就拿北京說事,你說北京、北京市、北京那片地方、北京那旮旯,那就“婁子”啦,再說下大天來,老爺子也不信你是“四城”里長大的老戶,因為老北京人說北京都是叫“城”,北京城,城里城外,皇城根下,因為在老北京人心目中,北京就是方方正正的一座老城。一個“城”字就能看出對北京的情感有多深。其實,北京城不止這九門,明嘉靖年間蒙古鐵騎橫行直殺到北京城下,當時明朝為抵御蒙古騎兵的侵略,保衛(wèi)京城,定下“城必有郭,城以衛(wèi)君,郭以衛(wèi)民”,在內城外再修外城,又建了七門:永定門、左安門、右安門、廣渠門、東便門、西便門、廣安門。說九門提督,是掌管十六門,清王朝時稱“步兵統(tǒng)領九門提督”,真正該稱十六門提督。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我們家從山東濟南搬到北京朝陽門外的白家莊住。北京城里人十分看不起城外人,統(tǒng)稱鄉(xiāng)下人。一出城墻就稱郊,老北京人說別看隔一道墻,墻里是京城,墻外就是郊外、荒郊、農村、莊稼地,我們家當時的通訊地址是北京東郊三里屯白家莊。山東老家人說,搬家搬到首都北京啦,怎么像下放到農村了?又是郊,又是屯,又是莊的,那地方的人都姓白?其實五十年前,朝陽門外東大橋一過就基本上是農村,青紗帳一起,從八里莊、十里堡到通州東壩漫天漫地,鋪天蓋地,藏上千軍萬馬都不顯山露水。一九五八年我們那兒由高級社改為人民公社,稱紅星人民公社白家莊生產隊。
我們離朝陽門很近,從白家莊到呼家樓,過東大橋、神路街就到了朝陽門。北京城這十六個門,名字叫得最響最亮最貼切最實在的就是朝陽門,迎著太陽,是北京城最早看見太陽的地方。聽登過朝陽門的人說,一大早,站在城門樓子上往東望,一輪旭日,冉冉升起,霞光四射,金色遍地。把個朝陽門城門樓子照得金燦燦的。站在城門樓子上遠眺,眼下一片青灰色的屋脊,像剛剛浮出水面的鯨魚背,遙遠的東方,一道微明微亮的金線在蒼灰色的天際閃現(xiàn),那就是北京城太陽升起的地方。不知道為什么當年京城八大景觀中沒有朝陽門觀日出一景。
離朝陽門二十華里,離通州縣八里,有座高高拱起的大石橋,像條桀驁不馴的青龍盤臥在通惠河上,它就是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八里橋,是第一座中國士兵為抵御洋鬼子侵略用鮮血染浸的石橋。七十七年以后,北京城的另一座石橋也因此而名垂千秋,那就是盧溝橋。四百年前的通惠河洶涌澎湃,浪頭追逐浪頭是呼嘯而來!一百多年前的通惠河能張帆走大船,從大運河漕運而來的船隊,十幾只為一伍,頭尾相銜,直抵通惠河,糧船靠埠,登車進城,走的就是朝陽門。朝陽門當年就是北京城的糧道,老百姓講話,關了朝陽門,餓死北京城。
一百四十年前,八里橋是通惠河上唯一的通道,是從塘沽、天津進京的咽喉要道,一過八里橋,一馬平川,無險可守,順著河沿東行,不到二十華里,一萬米,便馬踏北京城。那年月還沒有建國門,建國門不在十六門之內,更不在九門之內,它是一九四五年前后日本人為交通方便在城墻上扒開個口子,修了個不倫不類的城門。八里橋和建國門正在一條筆直筆直的直線上,我測過,八里橋到建國門的距離就更近了,八千多米,別說旱地跑馬,就是水路游泳,好把式也用不了一個小時就能摸著城沿子了。
一八六零年英法聯(lián)軍拉著炮車,扛著后膛上火的來福槍,從塘沽一路燒殺奸淫搶掠來到了八里橋,史稱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隔河布陣八里橋,兩軍血戰(zhàn)肉搏。中國軍人要誓死保衛(wèi)八里橋,八里橋一失,北京城危矣。洋鬼子就直入京城。咸豐皇帝不惜把他自己的親弟弟勝保及所部六千鐵騎調來,那可是清王朝的精銳,又調蒙古親王僧格林沁率所部兩萬多蒙古鐵騎在八里橋以北嚴陣以待。一桿黑字杏黃大旗插在橋頭,一員虎背熊腰的軍士牢牢握住大旗。一場侵略與反侵略的京城保衛(wèi)戰(zhàn)就在八里橋畔開始了,三萬多華夏男兒用血肉之軀一次又一次勇敢地迎戰(zhàn)洋鬼子的洋槍洋炮,一波過后,沒有一人一騎敗回,前仆后繼,拼死向前,血灑疆場,前隊犧牲了,一聲呼嘯,后隊繼續(xù)沖鋒,八里橋邊喊殺聲不讓槍炮聲,清軍將士視死如歸,連勝保也中彈落馬。據(jù)說,站在橋頭揮舞大旗的威武軍士身中數(shù)槍不倒,最后是被洋炮炮轟中才轟然倒下。三萬將士幾乎無人生還。當年八里橋附近的定福莊、張家灣、郭家墳一帶的老百姓自發(fā)為犧牲的中國軍人收尸,通州城里的白布都用完了,老百姓又捐出被里褥子里,一開始還是白布裹尸,到后來只能是白布蒙面,尸體多得沒辦法掩埋,都抬到附近那些當年燒城墻磚如今已廢棄的一座座磚窯里。老百姓說,天陰不能過三,陰三天以后,冥冥之中,就能聽見成千上萬人在吶喊,在呼嘯……八里橋面上的每一塊青條石都被中國軍人的鮮血染紅,八里橋上的每一座石獅子都為中國軍人的血肉靈魂無聲地哭泣,八里橋橋上橋下中國軍人的尸體不是一具具相枕,而是一堆堆一片片一摞摞一垛垛……英法侵略軍就是踏著流淌著鮮血的中國軍人的尸體沖進朝陽門,火燒圓明園……一百四十八年后,當我又踏上八里橋時,我的心仍在顫動,它不再像盤臥在通惠河上的蒼龍,它不再威武高聳;它不再是把守京城咽喉的重地。連它那曾經浸泡過不屈的中國軍人鮮血的條石也被骯臟的水泥覆蓋。通惠河像已然僵死不通的脈絡,水細如潺,水污如染。它和那當年的八里橋都到哪兒去了?歲月有痕,如刀如斧。橋欄上蹲著的一只只石獅子有的竟然面目難分,有的竟被風化成幾近扁平模糊不清的石骷髏,像死后被人遺忘的白骨。我在八里橋上一遍又一遍地走過來又踱回去。這蒼老的古橋是歷史的見證人,它目睹了無數(shù)顆頭顱對一個衰敗王朝的祭奠,目睹了不屈的中國軍人甘灑熱血的壯舉,目睹了失敗后鮮血和尸體被踐踏的慘景,它曾親耳聽見無數(shù)為國捐軀的亡靈的悲號和痛苦的呻吟。只有蹲在八里橋橋頭兩邊的石獸兩目圓瞪,怒容宛在,腦后的鬃毛和石橋已然融為一體。一百多年過去了,它無時無刻不在無聲地悲歌,無時無刻不在無聲地哭泣,無時無刻不在無聲地呼喚,無時無刻不在無聲地祭奠……
二
地道的北京老爺子興許還能說出老北京城的燕京八景,那可叫老歷了,叫一去不復返了,連回光返照的可能都沒了,沒看著那八大名景的也只能聽老爺子們訪古話當年了。據(jù)說乾隆皇上欽點的這八景直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還依稀可見。權且記下那八大名景:太液秋風、瓊島春陰、金臺夕照、薊門煙樹、西山晴雪、玉泉趵突、盧溝曉月、居庸疊翠。
這八景都是歷朝歷代傳下來的,從宋、金、元、明直到清,數(shù)清王朝乾隆皇上做得瀟灑,這八大景他都是親眼賞定。其實北京城稱天下奇景的何止這區(qū)區(qū)八景?后來又加了四景叫南囿秋風、東郊時雨、銀錠觀山、西便群羊。我父親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在北京大學念書,老爺子晚年就曾經對我說過,每一臨仲夏,那朝陽門城樓上,傍晚不知從何處飛來無數(shù)噪鴉,遮天蔽日,數(shù)萬只罩在城樓上空盤旋飛翔,鳴叫之聲傳數(shù)里不止,高大的城門樓雖然殘破凄涼,但在余輝中數(shù)百年前的英姿不減,城樓上的琉璃瓦透過歲月的塵埃仍熠熠發(fā)光,像一排排眨巴眨巴的童子眼。那時候,朝陽門外一帶地窮人貧,一片暗灰色的低矮小屋更襯托著天高、鳥多、樓美、城寬……可惜一九五七年拆得片瓦塊磚不存……
老爺子說得深情,其實“東郊時雨”那景就是說登朝陽門,東望城外,但見良田萬頃,一馬平川,遠村近舍,依稀可見,春雨綿綿如織,農民披蓑戴笠,扶犁耕耘,一幅農家樂,鶯歌燕舞的太平盛世美景,再想就該是“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了。
乾隆老爺子那年代朝陽門正忙著哩,車水馬龍。那可是交通的中樞關鍵。因為北京城里吃的糧食絕大部分都是漕運而來的,在通州上水以后,車載人拉源源不斷運往京城,走的就是朝陽門?;食蔷砰T分工,朝陽門就是運糧門,秋后熱鬧的時候,堵車、塞車的現(xiàn)象不亞于當今兒。這就在朝陽門外派生出一系列產業(yè):剃頭的、擺大碗茶的、賣酸梅湯的、拉洋片的、演木偶戲的、練五虎棍的、擺棋練攤的、猜字的、算卦的、吹糖人的、換銀錢的、錮鍋鋦碗的、說書唱大鼓的、縫補衣服的、賣餑餑的、給人修腳的、給馬釘掌的、賣燒鍋老酒的、賣蒸籠包子的、也有依門賣笑的“暗門子”。朝陽門外還有一家挺有名的澡堂子,名俗點兒,叫大澡堂子,但生意紅火名氣不小,據(jù)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公私合營改造時為保留不保留這塊牌子還發(fā)動澡堂職工討論了好一陣子。
當時最有名的要數(shù)“關東店”,關東店這名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出朝陽門過東大橋那一大片平房、荒地、野墳崗子統(tǒng)稱關東店。住在朝陽門一帶的北京老爺子還可能記得。關東店最有名的是關東店合作社,就是一個賣百貨副食的商店,商店的門面土眉灰臉,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什么都不是,但那年月里在朝陽門外也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住在朝陽門外東郊一帶的老百姓要想買點像模像樣的東西,要么坐洋車去東四牌樓大柵欄,要么就去關東店合作社。合作社的前身原屬私人的,一九五五年工商業(yè)社會主義改造以后公私合營,變成國營的了,老百姓也不再叫鋪子、買賣、商店、柜臺,統(tǒng)稱合作社?,F(xiàn)如今的藍島大廈就是當初關東店老店的老址。
關東店最早是從關外來的一家山東人開的,是家騾馬大店。開店的人沒什么文化,但眼里有水,看著離朝陽門不遠,知道這兒是個生財寶地,就托人寫了關東店三個大字,幌子高挑,算是開店有名。關東店最有名最能招徠人的是烤白薯、醬驢肉,賣的是自家燒鍋釀的老白干。生意做得火,南來北往走漕運的、拉駱駝的、跑單幫的、趕大車的幾乎沒有不稱道關東店的。幾十年、幾百年又從中演繹出無數(shù)的風流史、俠客傳奇、創(chuàng)業(yè)史、生死離別、辛酸苦辣的人生故事,我甚至懷疑周潤發(fā)主演的《和平飯店》就有關東店的影子?!肆?年,洋鬼子沖進關東店吃了肉、殺了人、放了一把火,把關東店燒成一片白地。以后的關東店是在光緒年間后建的,名氣也遠不如從前老關東店大了。
朝陽門忙活時人嘶馬叫,人擠車車擠人,進的進不去,出的出不來,當年的朝陽門還有甕城、箭樓,人流車流像打著漩渦的急流流淌不暢。這時候把守城門的總兵就要派出挎刀兵勇來維持秩序,疏通交通。我考證這可能是中國也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交通警察。因為當這里有奉命快步從馬道上下城門去疏導交通充當事實上的“交警”時,美國才剛剛建國,獨立宣言剛剛墨干。
老北京城城內稱四域:西城、東城、崇文、宣武,出了九門就稱四郊,東西南北四郊為野。我點點當時出朝陽門十里地就在朝陽門城根前的地名,就知稱郊稱野是事出有因名副其實了。三里屯、葦子坑、鬼子庵、牛王廟、大北窯、八里莊、十里堡、高家墳、洼子村、夏家墳、薛家墳、雍家墳,有點名氣的叫公主墳,野墳崗子里有狐狼出沒。朝陽門外當時別說沒有一戶公侯伯子男,連戶旗人都沒有,滿清入關坐定北京城以后,八旗兵將連同其家屬都按旗分住在四城里,住的是正經八百的四合院,講究的是“天蓬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院出兩道門,一進大門要有影壁,五福報壽,年年有余,還有就是臨街不開窗戶的倒座,旗人講的倒座就是現(xiàn)在的客廳,不進內宅,有事拜訪外面坐著說話。再往里才是二門,二門才真正叫講究,一般建成蓬花門,門上門下有彩繪,有裝飾,二門以里就是家眷內宅,所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是指北京四合院說的。
朝陽門外沒這么高雅繁華,偶爾有個四合院也是趴趴院、小矮房、小庭院、小門臉、小開間、小進深、小胡同,都是小,有處大房大院,也是“墻新樹小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那個時代,北京冬天真冷,房檐上的冰凌子能垂下來一尺多長,棒槌那么粗,夏天又賊熱,恨不能扒層皮。故那時候的老北京人冬天不出屋,夏天光膀子,不到后半夜起點夜風不回屋。沏一壺醬黃色的“高末”,就是最便宜的茶葉末,老北京人愛臉兒,取名高雅叫“高末”,芭蕉扇不離手,圍一圈趕著蚊子侃大山。二三百年過去了,到今天北京城里胡同口還有這種遺風。侃,活靈活現(xiàn),親眼見的、親耳聽的、別人編的、自己編的、有山有水的、有風有影的,旱地拔蔥的、憑空撒網(wǎng)的,一說一笑一忽拉,散了回家。現(xiàn)在不沏高末了,每人面前擺一瓶啤酒,從“開花”喝到“敗園”,啟明星都要升起了才散伙。從八旗入京,就傳下一種通病,閑。
朝陽門還有一種其他八門都不能替代的作用,就是給皇上出殯。皇帝死了,靈柩一定要出朝陽門,清王朝東西兩陵都在北京城的正南,東出朝陽門并不順,但祖制不能改,皇規(guī)不能動,走那么一大段冤枉路就苦了抬靈柩的杠夫。
滿清入主中原后,躺著從朝陽門出的第一位皇帝就是清世祖順治皇帝。順治有少年天子之稱,也有短壽天子之稱,他六歲登基,二十四歲病死?;实垴{崩講究多了,一是百官要齋宿二十七日,葷腥不沾九日,以水代酒三十日,七七四十九天內不許屠宰殺生,三十天內不許嫁娶,不許音樂歌舞,停止一切娛樂活動,說法規(guī)章繁雜。侯寶林老爺子曾經說過一段相聲講“改行”。為什么唱戲唱大鼓的都改行了呢?就因為皇帝死了,百日之內禁一切娛樂活動,藝人要吃飯養(yǎng)家糊口就得改行。其中侯老爺子抖了一個“小包袱”,說有人長的是酒糟鼻子,紅鼻頭,那不行,不能讓它紅了,怎么辦?染藍了!夸大是夸大,但皇上講究。皇帝死后百日之內,連國家的行文要蓋的公章大印,都不許用紅色的印泥,改為藍印,如果一不留神蓋成紅印章,那就是殺頭之罪,甚至滅族之災。
從順治始,清朝的九個皇帝死后靈柩都是東出朝陽門,只有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死后火化,先把骨灰盒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后移葬在清西陵西北的“華龍陵園”,沒走朝陽門。
清王朝皇帝出殯最忙活的要屬朝陽門外的老百姓,沿朝陽門外大街的所有店鋪全部上板關張,臨街的一切攤販全部撤走,不許走動不許打鬧不許喧嘩也不許買賣,更不許說笑,否則抓起來再說。沿街的房屋都要整肅,見紅見喜見有畫的包括門神財神都一律刷掉,店鋪門板是紅的、棕的、絳紫色的都必須換掉,房、墻、門、窗都必須用青、灰、白色重刷一遍。等皇帝出殯那天,除了三日之前就黃土漫道、清水細灑外,朝陽門外老百姓還要準備飲水站,十幾條條案排開,上面都是大茶壺。老百姓負責燒水沏茶,保證送殯的文武百官飲用。當年最大的飲水站老址就在今天的外交部大樓處。據(jù)說,一每次給皇帝送殯的人多達數(shù)千,不僅百里之內官員都來跪送,光是抬杠的,搬物的,護送的,打雜的,隨行的就不下一兩千人。送殯隊伍一走,朝陽門外的老百姓都爭著趴在跪在黃土道上,也不完全是崇拜真龍?zhí)熳樱€意在撿洋撈兒,真有不少人撿到了大官們佩戴的各種物件,運氣好的甚至能撿到一兩個祖母綠的扳指。這使我想起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天安門廣場一舉行百萬人游行,光丟的鞋子就能拉好幾汽車。誰要真的撿了點寶貝東西,那可真就成了老百姓的侃料了,不侃出個益折故事,不侃得你目瞪口呆,不侃得人后悔沒趴在黃土道上撿個正經玩意兒悔得腸子都青了,那就不叫侃。
三
朝陽門外有個地方叫三里屯,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現(xiàn)在名氣大了,火得厲害。我去過一趟,親身體驗,比不上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邊上一溜的酒吧咖啡廳,比起羅馬、馬德里的酒吧一條街,不但做派大,品位也不差。但朝陽門火的時候,三里屯是五院一屯,不過是幾戶專給城里旗人主子送新鮮蔬菜的佃戶住的幾間泥房茅舍。那個時候院墻上都用大白刷著一個挨一個的大白圈,屋前房后都有風鈴,夜風吹過叮當亂響,家家都養(yǎng)著幾條惡狗為的是防狼。那時候朝陽門外的東郊不但有狼狐鹿獐,還有金錢豹。冬季春季,皇帝御駕北狩,去張家口壩上狩獵,一些王爺貝勒爺侯府將軍府的爺們就騎馬架鷹搭弓射箭到朝陽門外的三里屯六里屯再往東,石姑墳、幺家店、黃渠村打獵??滴趸实弁砟暝钥湔f他一輩子曾打死虎一百三十二只,豹二十五只,熊二十只,不知道當年北京城的田郊能不能聽見虎嘯猿啼?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白家莊,就是現(xiàn)在北京青年報社大樓那地方,竟還有一片高高的松柏樹林,我和當時的小伙伴就曾在樹下觀看過假寐的貓頭鷹,那樹梢上還時常飛來十幾只長腿長頸紅嘴長一身雪白羽毛的大鳥。我們開始以為是白天鵝,后來才知道那鳥叫鸛。為什么鸛飛到這兒落腳?因為朝陽門外有一大片葦子坑,又稱窯坑,水豐魚肥。團結湖最早也是一個大窯坑,雨水流進去,慢慢溢成個湖,何年何月起名叫團結湖無考,但團結湖北側是一片數(shù)百棵柳樹集成的柳樹林。冬天不說,到了夏天,草肥樹茂,最讓人叫絕的是那樹上爬著的蟬,老北京人稱其為季鳥,一棵樹上都趴著好幾個,整棵樹,整座林子,幾百幾千上萬的季鳥一起鳴叫,那才真叫震耳欲聾,聲徹云天。勝過幾十幾百個交響樂隊。
現(xiàn)年七八十歲、原先住在朝陽門外的北京老爺子還都能清楚地記得,就是到了解放以后,朝陽門城樓子扒之前,北京朝陽門外有兩座林子了不得。一座林子就是前面講的團結湖邊的柳樹林,在北京四城四郊都是蝎子拉屎——獨(毒)一份。老百姓夏天扛一個枕頭,提一壺“高末”,拎一片席頭,林子里一躺一喝,一侃一睡,那也是天上人間。又稱“快活林”,北京老爺子評書聽多了,引用武二爺鞭打蔣門神的故事,稱團結湖的柳樹林為快活林。那是北京老爺子的樂兒。
朝陽門往南,建國門正對,護城河邊上也有一片惡洶洶的林子,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周圍的老百姓俗稱為建國門小樹林。那片林子有些怪,怪中有些兇,從林子穿行而過,有些瘆得慌。樹沒有參天大樹,沒有古樹老枝,松柏也少見,但楊柳長得怪異,柳樹多是歪脖柳、扭腰柳、斷頭柳,楊樹多是疙瘩楊、鉆天楊、空心楊、分杈楊,楊柳樹盡頭突然有幾棵歪脖松、撲地柏,擰著腰身,別著枝條,長得像著了魔似的那么別扭難看。樹林不小,從朝陽門前的護城河一直到現(xiàn)在的秀水街,住在附近的北京老爺子叫它“野豬林”,惡煞煞的一片林子。那個時候,建國門外小樹林剪徑劫道的還時有發(fā)生,要知道那是什么年代?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夜不閉戶,路無拾遺。更讓人怕的是經常傳聞建國門小樹林有人吊死,當時北京上吊自殺的地方首選二地,一是頤和園后湖,二是建國門小樹林。下午四五點以后,獨自一人,尤其只身一個年輕女人敢穿建國門小樹林,那可是吃了龍心豹子膽。就是個爺們,太陽落山一擦黑,孤身一人走建國門小樹林,也要個好膽量,也得提著心吊著膽嘴里吹著口哨,眼睛四下打量,總怕生猛竄出三兩個強人剪徑,傷吾性命,劫吾錢財,嗚呼哀哉。不是聳人聽聞,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皇城根下,王法何在?我記得清楚,一九六四年我已上初中一年級,我們學校的啟事板上貼著一張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的告示,白紙黑字,字如核桃,最醒目的是法院院長名字后面要用朱筆打個勾,說明宣判已執(zhí)行,北京話說槍崩。崩的是一個姓黑的流氓團伙在建國門外小樹林多次搶劫殺人,強奸殺人,后面幾句是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為什么記得清楚?一是我上初一時不知天下還有姓黑的,故記得深;二是當年殺一人如石破天驚,可不像現(xiàn)在似的。那布告貼得有墻皆是,看得人如此認真仔細,讓人后脊梁發(fā)涼。建國門小樹林絕非良地,寧繞三里,不穿樹林。強人出沒,流氓逞兇。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北京朝陽門內和朝陽門外的“混混”曾經相約一斗,地點就在建國門小樹林。當年建國門小樹林最陰森怕人的地方,正是當今的建國門外國際俱樂部。
出朝陽門往東不過八里,現(xiàn)當今正是北京工人體育場往西,北京八十中學往東,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是一片有名的墳地。說是有名的墳地不是說是前朝前代的格格墳、王爺墓,是鬼子墳地,日本鬼子墳地。老輩子北京人說那地方埋的都是被咱國軍、八路軍游擊隊打死的日本侵略者的骨灰。日本墳地剛建時,還攔著圍欄,有三兩個黑狗子即偽警察看管。周圍的老百姓都知道是鬼子墳地,就有意無意地往墳地圈里倒垃圾,弄得又臟又臭。有一年日本駐華北軍的一個大頭頭來祭奠鬼子亡靈時,漢奸用槍逼著周圍的老百姓清理過一次,以后更沒人管了。有意思的是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人投降以后,大致應該是一九四六年春節(jié)前后,不知怎么全北京城包括四城四郊盛傳鬼子墳地里有寶、有金子,已經有人發(fā)了財,發(fā)了大財,發(fā)了橫財!為什么?因為日本人有事沒事都愛鑲大金牙,官越大,金牙越大越純。死后人燒成灰了,但真金不怕火煉,于是大人孩子都趕到日本墳地刨墳篩那死日本鬼子的骨灰,篩金牙,把城里城外的中國人忙壞了,不僅白天又挖又篩,晚上打著燈籠火把篩,前面挖完篩完了,后面還要重新挖重新篩一遍。想一篩子就發(fā)大財?shù)拿缐簦瑢ΩF了幾輩子的中國人來說誘惑力太大了,更何況一會兒傳言說東邊篩出幾個金槽牙,一會兒又傳說西邊篩出幾個金門牙。惹得人人心癢癢。若干年后我曾問過父親,那時我已在新華通訊社當新聞記者了,我堅信如果鬼子墳地鬧得那么大,新聞紙上肯定有報道,父親冷靜又很幽默地說,如果說北京大學的學生集體去鬼子墳地篩金牙,那才是新聞哩!我恍然大悟,父親功道就是深,老爺子就是老爺子。
四
朝陽門外六里屯到全國農業(yè)展覽館后邊是一個套一個的葦子坑,北京老爺子們說就是些大大小小的窯坑。不知何年何月何日開挖的,也不知何人何故在窯坑的周圍種了那么多葦子,也有一說是天然生自然長的,夏日那些蘆葦沿窯坑四周鋪散開去,無邊無際,風動葦搖,波瀾不驚,也是朝陽門外一大景。查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的北京市地圖上標明的朝陽門外的葦子坑,藍瑩瑩的一點一溜一片,在黃紅色的圖面上顯眼格外可愛。我估測了一下,那些葦子坑的水面面積加起來要比北京城里的西海、后海、前海、中海、南海的總面積還要大。該是朝陽門外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北京的老爺子們扯閑的時候說起六里屯的葦子坑都恭敬地稱作“?!?。據(jù)說當年蒙古親王僧格林沁八里橋戰(zhàn)敗后,曾駐馬“海”邊眺望良久,說了一句八里橋那兒怎么就沒有這么個海?有,淹也把洋鬼子淹死了!每年端午節(jié),北京城里城外的人都講究過,葦子坑的葦子葉不知包過多少粽子,當年住在紫禁城的皇帝娘娘們也要過年過節(jié),逢端午都要派專人到六里屯葦子坑周圍的蘆葦?shù)乩锾羧~寬葉肥葉綠的葦葉,摘下洗凈包好送到宮里?,F(xiàn)在六里屯也好,農展館后邊也好,都是摩天大廈了,葦子坑早沒了,葦子也就沒了,不知道北京人是怎樣過的端午節(jié)?不過人們好像照常吃粽子,但那成色就差多了。老爺子們說,六里屯葦子坑里新摘下的葦葉有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兩根葦子葉就能包個拳頭大的粽子,現(xiàn)如今……不能比啊……
朝陽門外三里屯到六里屯之間的窯坑是歷史留下的印記。當年要壘砌北京城的城墻、城門樓子,北京城里要蓋皇城宮殿,要蓋深宅大院王府貝勒府,老百姓住大雜院也得有四堵墻一面瓦,這就需要挖土燒磚燒瓦,當年可是一個大產業(yè)。那些大窯坑有說從明永樂年間開挖的,有說還早,宋朝元朝就有了,祖祖輩輩似乎有北京城就有了這些窯坑。也有人說,不,沒有北京城就有了窯坑,無非是小點、淺點。太早的不說,因為誰都說不清楚,甚至連留下來的傳說都很少了。那時候朝陽門外有許多磚窯,有許多有名的燒磚燒窯的大師傅。像義和興、莊義興、百順和、永福里等等,都是百年老窯,都雇著二三百人,一家都開著幾座甚至十幾座磚窯。皇城用的磚瓦都是他們專供的,信譽可靠,質量有保證,那可是拿人頭作保的。據(jù)說當年給北京城燒的城磚都是用糯米汁浸泡過的,磚燒得結實不結實那可不是天橋的把式,而是隨意抽出一塊磚,用厚牛皮裹著用打鐵用的大鐵錘掄圓了砸,如果錘到磚碎,那就得辦你的罪;如果錘落磚面,只是像結冰花似的裂紋,這就是好磚。給皇宮貴戚燒的瓦也有標準,瓦上房鋪好以后,要把農村打場壓麥子的石碾子,俗稱石碌碡扛到房頂上,在碌碡中間穿根大繩,一邊站兩個人,站在屋脊頭上,然后把石碌碡慢慢壓在瓦上往下放,還要反復軋三遍,要是有一片瓦碎了,兩家治罪,一是鋪瓦的,二是燒瓦的,所以那時給皇上燒窯的有個說法叫“沒頭的買賣”,意思是辦不好說殺就把你殺了。所以所有的窯廠都有自己的記號,無論是磚是瓦進窯之前都印有自己的號,像義和順就印上個義字,出了事就找你,跑都跑不了,且終身負責。二00五年北京市修復崇文門一帶殘存的舊城墻,很多匠人都納悶,當年的城磚是怎么燒的?銅坯一般,幾百年過去了,風吹日曬雨淋水泡的,不碎不裂不斷不走形,道理就在這里。當時的窯場都養(yǎng)著“名師傅”,實際上就是工程師,技術監(jiān)督員,那年月稱“三眼師傅”。燒磚前拌料時多少沙配多少黃土摻多少黏土得請這位高人看一眼,他說行了才能進行下一道工序。拌好料,和好泥,打成坯,還得請他來看一眼,他說行了才能送進窯。別小看這一眼,他能看出這細沙黃土拌進水以后悶了多大工夫,和泥時和了幾遍,和的泥真正活起來沒有?和勻了沒有?醒透了沒有?然后是升火燒窯,還要請他看一眼到沒到火候,那拿捏得真叫恰如其分,準確無誤,一星一點都不能錯,拿宋玉形容女人來比喻燒窯的技術也不過分,“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
“三眼師傅”當然吃香的喝辣的,憑的是經驗,賺的是沉甸甸的銀子。但可千萬不能看走眼,走了眼就不是錢不錢的事情了,鬧不好就要下大獄問個三災五罪的。
我們家當時住在白家莊,離全國農業(yè)展覽館公共汽車一站地,要是抄近道鉆莊稼地也就是一箭之地。一到夏天我們院的半大小子一放了學都跑著跳著去農展館后湖游泳去。農展館后湖就是葦子坑,我們起的名,顧名思義,是全國農業(yè)展覽館后面的窯坑。尤其到了暑假,我們幾乎天天泡在葦子坑里。我游泳就是那時候學會的。因為游泳也常常鬧一些糾紛,主要是和六里屯農村的孩子“較勁”,那時候還不興什么“碴架”,主要是兩撥孩子誰也不服誰,就拉開架子比,旗幟鮮明,陣容分明,兩撥孩子分左右站著,互相怒目相視,但很少有動手打群架的,那是再過七八年以后文化大革命中的“玩鬧”,動不動就刀子、扎子、皮帶、鋼絲鎖,真刀真槍玩命。那時候是比游泳,兩陣誰服誰關鍵看誰游得快,游得遠,也有玩花樣的,比潛水看誰能憋氣憋過誰,不打不相識,最后是和解。那時候我們瞧不起六里屯農村的孩子,認為他們是“土八路”,統(tǒng)稱其為“公社的”。因為那一帶是紅星人民公社,那些孩子都是人民公社社員的兒子。有一回我們又去農展館后湖玩去,看見許多人都涌在葦子坑邊上,還開來小汽車,那個時候,我們稱小汽車為小轎車,都知道是“高干”坐的。順著人縫擠進去才知道是淹死人了。原來淹死的人是個大干部,老紅軍,經過長征,江西老俵,車開到這兒,可能是去參觀全國農業(yè)展覽館,那是專門為建國十周年獻禮的十大建筑之一,在當時的確是了不得??匆娺@一潭碧波就忍不住下去游起泳來,圍著的人七言八語地說,我們就瞪著眼睛支棱著耳朵聽,說這位領導在老家曾是玩水的高手,下去游得真暢快,越游越遠,就一去不回頭了。司機著了急才四處求救。我們都挺害怕,怕“水鬼”拉住我們淹死人。但我們又憋不住,只消停了兩三天,又撲通到水里玩開了。一九六六年七月十六日,毛主席暢游長江,發(fā)出到大江大河去鍛煉的“最高指示”。葦子坑熱鬧了,不僅紅衛(wèi)兵來,連附近的部隊也來湊熱鬧,沒有大江大河,葦子坑也能鍛煉。那時候葦子坑再也不平靜了,紅旗招展,宣傳車大喇叭,人聲鼎沸,口號聲震天。但淹死人的事也越來越多,有男紅衛(wèi)兵也有女紅衛(wèi)兵,就是沒有見過或聽說過淹死解放軍的。盡管我們看有的解放軍純屬旱鴨子,連笨拙的狗刨都不會,氣蛤蟆似的只會張著嘴喝水。遠的不說,我大姐夫的親弟弟小五就是那個年代淹死在葦子坑的,今年清明給我父親母親上墳時他曾傷感地說,小五要不被淹死,今年也是翻四張的人啦!我們都唏噓嘆息了好一陣。
一九六二年夏天,北京城發(fā)了一場大水,有如那出老戲叫“水漫金山寺”,那年的水很大,幾乎淹了北京城。那時候只覺得暴雨連連,天像漏了似的白天下夜里下,不停點地下,下的都是大雨暴雨。用馬季先生相聲段子里的話形容,叫“傾缸”的大雨。雨還沒停水就上來了,從白家莊出門的路全都泡在水里。一不留神踩到路邊的“排水溝”里嗆你幾口水是正常的。學校停課,父母親也不能正常上班,從卡車上把一袋一袋的沙袋扛下來堆在一樓的窗臺下,又在樓道口用沙袋圍成半圓形,像戰(zhàn)爭年代做的臨時野戰(zhàn)工事。每個樓道里都臨時掛了半截鐵軌,一有情況聽見敲鐵軌就趕快往四樓跑。那時我們家住二樓。我們那幾個宿合樓都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蓋的四層板樓,在當時就真算是“高樓大廈”了,好像一夜之間水竟漫到一樓的高臺邊上了,忽悠忽悠的,混濁的水上還浮滿了垃圾。眼看著就要涌到屋里來了,父親和一些成年男人組成的搶險隊幫助一樓的人往四樓搬家,鬧得人心惶惶的。晚上我看見父母也在收拾東西。收音機里氣象預報說還有雨,且是大雨加暴雨。那時候的天氣預報真不準,父母正發(fā)愁呢,誰知道第二天雨過天晴,連太陽都出來了。孩子高興大人也樂,我們跑到四樓往團結湖、農展館后湖和六里屯方向一看,但見一片汪洋,水光連天,那才叫“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若干年后我真的登岳陽樓時也感覺不如當年我登四樓看水淹北京城的情景。院里的小孩閑不住,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木板,捆綁成“戰(zhàn)艦”,打起水仗來,玩得直到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滴水。那水說退也真快,頭一天晚上我們的好幾艘“戰(zhàn)艦”,還都漂在水中,第二天早上卻已擱淺在泥地上。聽父母親說是為了保住北京城,空軍把通往海河的河道炸開了,淹了天津市的好幾座縣城。于是從機關到學校又開始捐錢捐物支援災區(qū),是為我們犧牲自己家園的天津人民,大家都捐得特自愿特高興,我把父親剛剛給我買的一支自來水筆捐了,雖然有點舍不得,那是我一生的第一支“鋼筆”,但也捐得心甘情愿。
最讓人難忘的是水退了,但在很多低洼的地方留下了很多水坑,我們發(fā)現(xiàn),困在水洼洼里的不僅有魚蝦,還有大王八。都是從葦子坑里跑出來的。我們院里有個小孩和我一個年級叫小軍,那廝竟把捉到的一只一寸多長的活蝦放到嘴里生啖之活吞之。我從未見過,很認真地質問他,你他媽是人嗎?迎來的是在水窩窩里的一場廝打,兩敗俱傷。值得一說的是有一天我竟抓住了兩只大王八。六里屯當時是叫紅星人民公社,后來又改叫中德人民友好公社,其實德國在哪兒,德國人什么樣,誰都不知道,所以不管是農村人自己還是我們這些緊挨著農村人住的郊區(qū)城里人,都還稱他們是紅星人民公社。紅星人民公社修過一個王八池,我們專程去看過。四周都是水,中間是個土堆子,王八高興了就爬上土堆子曬太陽,據(jù)說是專供北京城里國宴用的。這場大水把王八都沖出來了,我白撿了個“洋落兒”。
拿回家母親看了也挺稀罕,瞧了半天說,送給樓上的葛叔叔家吧,他家是廣東人吃這東西。我說干嗎白送給他?我還留著玩呢!就放在母親洗衣服盆里養(yǎng)著,但最終還是送給了三樓姓葛的。他也真行,星期天上午送去的,晚上就做好了送下來了,我們家都不吃,他死活給留下了一只,再三交代甲魚如何好吃如何大補,我和弟弟妹妹都沒吃,趴在桌上瞪大眼睛盯著甲魚的小爪。我覺得王八的小爪特像小孩的手,尤其像我們同學他弟弟,他弟弟才滿月,到他家玩時看見他那小弟弟又哭又鬧張著手亂抓,想到后脊梁發(fā)涼瘆得慌。
那年月北京老爺子們說,北京城經歷過水火兩大難。光緒年間大柵欄一場大火,把前門外的街街道道店鋪房舍燒成白地,連前門樓子也被大火燎去了半截城樓,好在風停雨來了,否則燒著正陽門紫禁城就懸了。再有就是這場大水,見時見天地往上漲,不是把天津段扒開,皇皇京城還不成了一片汪洋走漁船啦?蒼天長眼!
五
出朝陽門別說坐汽車,就是騎馬乘轎邁方步,也用不了二炷香工夫就到了一條街,其名煌煌,叫得莊嚴肅穆,叫神路街。神路街無神處,灰渣墊底,三合土鋪路,一路寬不過兩輛馬車擦肩而過。神路街神在一座金碧輝煌高大威猛的牌樓。
北京城作為皇城時最講究樹牌坊,有功有德有恩有惠的、光宗耀祖的、歌功頌德的、仰慕皇天的、敬神敬天敬皇上的,都要立牌坊以彰天下傳萬世。北京城最有名的有前門五牌樓,北京城的老爺子們說:“前門樓子九丈九,四門三橋五牌樓。”再往北京城的城北走,是有名的西四牌樓,北京老爺子們也有句名話:“西四牌樓的警察,各管一段?!边^去拉洋車的一說去四牌樓,抄起把就走,奔西四,四牌樓名氣也大。再有就是國子監(jiān)街的牌樓也威風八面。
琉璃牌樓,匾額上三個金燦燦的大字:國子監(jiān),告訴來這條街的所有人,此地乃元、明、清時國家最高學府,文官下轎,武官下馬,恭恭敬敬溜邊行。出朝陽門,城外就是神路街上這座黃綠琉璃瓦砌成,白玉石起座的大牌坊。這座大牌坊也稱牌樓,不是面朝朝陽門而是站立在主道的路邊上,像側立守衛(wèi)的大將軍,其實大牌坊的正南正面還有一座供神供天的大廟,東岳廟。五百多年風風雨雨歷史變革,雖幾經修葺已然頹破得如行將就木的孤老爺子,一點精神頭兒也打不起來了。而這座牌坊還威猛,還高聳,還張狂,還昭示著什么、訴說著什么,其中不光說它燦爛輝煌的一段,肯定也在低語著它遭災遭難的一段。
一九六六年九月,紅衛(wèi)兵運動正如火如荼,用當時一句流行語叫正以摧枯拉朽之勢雷霆萬鈞之力大破“四舊”,大立“四新”。紅衛(wèi)兵統(tǒng)稱“小將”,要砸碎舊世界,建設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位于東大橋有所學校,也就離神路街一炷香,比神路街離朝陽門還近,名喚北京朝陽區(qū)女子第四中學,簡稱北京女四中,現(xiàn)在改名陳經綸中學,紅衛(wèi)兵運動鬧得正轟轟烈烈。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還記得,北京中學里紅衛(wèi)兵運動有一個現(xiàn)象,就是女紅衛(wèi)兵厲害、兇悍,“革命性”特強,立場特堅定,打人決不手軟,咬牙切齒,下手黑,能唱著歌把人打得血肉橫飛。僅舉兩例,毛主席充分肯定紅衛(wèi)兵造反運動的那封致紅衛(wèi)兵的信中公開點名肯定贊揚的那位紅衛(wèi)兵,就是北京大學附屬中學的女紅衛(wèi)兵叫彭小蒙;把老舍痛打得頭破血流以至老人家一怒沉了太平湖,是北京西城區(qū)女八中紅衛(wèi)兵。此類例子不勝枚舉。女四中的紅衛(wèi)兵來到神路街的琉璃大牌坊前要“破四舊”是理所當然的。這座牌坊造于明朝萬歷年間,是為萬歷皇上祈福的。有意思的是這牌坊竟然是一個太監(jiān)蓋的,名誰叫甚不值一提,值得留存的是,太監(jiān)造牌坊自古唯此,此太監(jiān)非別人,正是明朝惡貫滿盈的大宦官魏忠賢的老師,牌坊上的金字題詞竟是大奸臣嚴嵩親筆寫的。屬“四舊”之列是毫無疑問的。女四中的紅衛(wèi)兵開到神路街大牌坊前容易,要破它卻不那么容易了。因為大批判批什么怎么批?嚴嵩寫的八個大字怎么念,什么意思,著實難住了這群英姿颯爽一身黃軍裝手持仿蘇武裝帶的女紅衛(wèi)兵。這八個字是“秩祀岱宗,永延帝祚”,一開始幾乎所有的女紅衛(wèi)兵都念成了“祚帝延永宗岱祀秩”,因為匾額上當年嚴嵩并沒有寫標點,幾乎所有的女紅衛(wèi)兵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不知該在哪兒斷句,且不說很多女紅衛(wèi)兵都是初一初二的孩子,祚字祀字甚至岱字都是蒙著念的,且白字連連。嚴嵩的大字寫得漂亮、威武、陽剛、帥氣,這八個字可稱是書法中的佳品上乘。
北京女四中的紅衛(wèi)兵有勇有謀,她們一方面拿出紅衛(wèi)兵的殺手锏,呼口號,唱造反歌,用她們的話講“把戰(zhàn)斗的氣氛搞得濃濃的,手榴彈炸藥包一起投過去,炸它個人仰馬翻、地覆天翻”!一方面又派人去學校搬救兵,請高年級的紅衛(wèi)兵并帶語文老師和歷史老師來。后來果然把這八個渾蛋字的意思搞清楚了,原來是萬歷皇帝那個老渾蛋祭祀了泰山之神,乞求保佑他皇位傳萬世,永遠延續(xù),萬歲萬萬歲。女紅衛(wèi)兵的情緒更狂暴了,斗志更高,激情更高,呼聲也更高更尖,口號也更具有紅色恐怖的血腥味了。念了“破四舊”的紅衛(wèi)兵宣言以后就該“造反有理”了!這“陰森森的牌坊”,典型的封建主義毒瘤。萬歷年間的東西,搬走牌樓上的一個小石獸,擱眼前可就了不得了,就是揭片刻著花紋的琉璃瓦也是幾百年前的文物了。但那時候女紅衛(wèi)兵想的是怎么砸爛它再踏上一萬只腳。
神路街上的這座大牌樓修得實在太結實了,經五百年風雨仍然堅如磐石。當初的工程質量和敬業(yè)精神、職業(yè)道德,的確讓今天的人們汗顏。女紅衛(wèi)兵們帶來的錘子、鋼釬都使不上勁,終于她們扛來了幾架梯子,把梯子接起來立在牌樓上,一個女紅衛(wèi)兵舉著大鐵錘一步一晃地爬上去,空中作業(yè)不像喊口號掄皮帶那么簡單,她狠命砸了幾下沒見什么破壞效果,在紅衛(wèi)兵戰(zhàn)友的齊聲吶喊下掄圓了鐵錘拼命砸下去,但終于從梯子上滾落下來,且摔傷了,女紅衛(wèi)兵忙成一團,忙著扎成簡易擔架,急急忙忙送到附近的朝陽醫(yī)院去了?!八呐f”沒有破成,只在牌樓上掛了一副白紙黑字的大挽聯(lián),上聯(lián)是:什么混賬牌樓?下聯(lián)是:封建主義余毒!橫批像屁簾似的掛在牌樓下,四個黑字:不破不立。神路街的明朝萬歷年間的琉璃大牌樓至今仍聳立在朝陽門外。遺憾的是朝陽門和它的甕城、箭樓都沒了。
崇文門那塊兒還有一段老北京城殘存的城墻,也被扒得支離破碎的,連城墻上的垛口都沒有了,像被肢解一半的僵尸。其實它很美,那是我們祖先留下的真東西,得珍惜啊,寶貝似的捂著護著,不怕它殘破。不是嗎?留在法國盧浮宮內的維納斯像雖然沒有了雙臂,但她仍然是世人公認的藝術珍品。我們這段殘破的城墻也該是藝術的珍品,雖然它失去的不僅僅是雙臂,它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只剩下雙腳,且是斷趾的雙腳。這個比喻也不對。但那畢竟只是朝陽門外的舊事了。
殺人殺在菜市口
老話說,北京胡同多如牛毛,有名的三千不止,沒名的數(shù)過一萬。北京的胡同多,街口就多,名氣最大的當數(shù)宣武門外的菜市口。別說北京人,就是沒到過北京的外地人,你讓他講出一個北京的街口,逼急了興許就能冒出菜市口來。菜市口名氣大是因為那曾是殺人的地方,是刑場,有不少名人都是被斬首在菜市口。戲文中唱道“推出午門斬首”,其實是拉到菜市口出紅差,砍頭!據(jù)住在菜市口附近丞相胡同、米市胡同的老北京人說,他們也是聽老輩人講,連陰天一陰過十天半個月,陰曹地府的冤魂走單不走雙,就會揀個單日子從挨刀斷首的地方冒出來喊冤叫屈。天一擦黑,菜市口難見人影,再著急的事,人們也寧肯繞道宣武門、南橫街不走菜市口,免得心里瘆得慌。
菜市口殺的名人還不是從拖著大辮子的滿清王朝開始。據(jù)說在菜市口被鬼頭刀砍下頭顱來的第一個名人是在距今七百多年的元朝。那時北京城叫大都城,菜市口還不叫菜市口,叫柴市口。為什么先叫柴市口后改口叫菜市口?說文解字,元立都時,這條街以賣柴為主,后幾經演變由賣柴變?yōu)橘u菜,改稱菜市口。殺的那個人就是南宋王朝的丞相文天祥。文天祥死時四十七歲,他在廣東的五坡嶺兵敗被俘,輾轉押送回大都城。文天祥抗元復宋是一枕黃梁,南宋腐敗至極,非垮非亡不可。所謂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不是文天祥不死就能扛得起來的。文在歷史上之所以出名是其令人敬佩的民族氣節(jié),至死不屈。他所作《過零丁洋》,蕩蕩浩氣,詩中“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為世代熱血男兒所情鐘。文天祥死得大義凜然,血濺柴市口,據(jù)說觀者也是人山人海。
清朝時期,被刑部大堂判處死刑,驗明正身,秋后執(zhí)行斬首處決,俗稱“出紅差”。為什么叫“紅差”解釋有三:一曰砍頭,斷首之時血噴滿地,血染黃土;二曰劊子手一身粗麻赤紅行頭,頭裹紅頭巾,懷里抱的鬼頭刀,刀無鞘,刃不見天,全憑一副赤紅的蒙刀布罩著;三曰驗明正身當場紅筆勾魂,在處決罪犯名字上用朱筆惡狠狠地打個對勾,剩下的就是“喀嚓”一聲,這是魯迅先生在《阿Q正傳》中形容砍頭的形象語。所以叫“出紅差”。
“出紅差”按說不吉利,殺人見血,且人頭落地,身首異處。據(jù)說老把式的劊子手光刀手利索還不行,腳上火候的掌握亦見功夫。鬼頭刀掄起講究掄圓,呼呼帶風,落下講究落在頸椎關節(jié)的第幾節(jié)與第幾節(jié)的銜接處,分毫不差。就在頭落之時、血噴之際,劊子手要順勢一腳將無頭之尸輕輕踢倒,血從脖腔噴濺,劊子手身上不落星點。按說出紅差殺人濺血,圍觀者應躲得遠遠的,沾一身血腥腥的死人血怕招惹餓鬼。但也不然,菜市口每每“出紅差”,觀者如云,擁擠不動,不早去根本看不見人。辛酉事變后,肅順被判菜市口斬首,這在當時轟動全國,整個京師震動。北京的老百姓都把英法聯(lián)軍侵略北京的賬記到肅順頭上了,認為是肅順誤國賣國,招致京城陷落,洋鬼子進京燒殺搶掠,北京的老百姓恨肅順恨得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飲其血”。在給肅順出紅差的當日,從宣武門到菜市口街道兩旁擠滿了憤怒的人群,就連兩旁酒樓茶肆的人也顧不上講究身份派頭了,紛紛踩著桌子蹬著椅子,恐怕滿清王朝改朝換代也沒那么熱鬧過。
肅順出紅差時,街道兩旁人群中吐唾沫扔果皮的不計其數(shù),押解的刑部官員也憑空挨了不少冤枉。肅順在菜市口當斬之時罵聲不絕,直立不跪,最后被行刑的劊子手硬是打斷雙腿才算跪下。在菜市口刑場,肅順也算是條漢子。
二十八年后,菜市口血光映天,一位近代史上的奇人偉人被斷首菜市口,他就是戊戌變法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譚嗣同死得壯烈、輝煌、大氣;死得光明磊落、頂天立地、血氣方剛、為國為民。譚嗣同有句名言光耀千秋:“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p>
“有之,請自嗣同始?!敝v得坦然、壯烈、悲憤,講得鬼哭神泣。有之,是自譚嗣同始;無之,恐怕也因無譚嗣同而無。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北京一所中學的幾位初中生讀到譚嗣同在獄中寫的一首詩:
望門投止思張儉,
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膽兩昆侖。
聽著老師在講臺上講公車上書,戊戌變法,講譚嗣同六君子大義凜然上菜市口,這些中學生不禁熱血沸騰,特別是老師十分動感情地講到譚嗣同臨刑前仰天長嘯絕命詩:“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幾乎讓這群唇上剛剛生出髭毛的中學生掉下淚來。他們難以想象,六十多年前一個拖著長辮子的封建臣子,能像三十多年前共產黨員那樣為了主義真理視死如歸?!翱愁^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譚嗣同何許人也?這幾位剛剛摘去紅領巾佩戴上共青團團徽的初中生查找了他們所能找到的書籍,除了那些晦澀難懂的古文外,幾顆腦袋擠在一起興致勃勃觀看的是譚嗣同的一張小照片。譚嗣同英俊端莊,濃眉大眼,高鼻厚唇,尤其突出的是高額寬鬢,可謂英姿勃勃,熱血英雄,著實讓他們崇拜。于是決定利用星期天騎車去菜市口,看看英雄拋頭顱灑熱血的地方。那年月,菜市口還是個丁字路口,一條不寬的柏油馬路由東向西橫穿。東邊叫騾馬市大街,按名索意,從前這條街可能是賣騾馬交易牲口的街市,過了菜市口往西還是這條馬路這條街,名字改叫廣安門大街,因為順這條街再往西走就是廣安門城樓子了。因為是丁字街口,往北一條街叫宣武門大街,站在菜市口丁字街口可以看見高大的宣武門城樓子。當時菜市口一帶都是灰蒙蒙的低矮平房,大雜院、四合院的圍墻上已然斑駁陸離,灰色圍墻上一塊塊白灰裸露出來像灰布大褂上粗針綴上的白布補丁。離菜市口不遠處就是康有為的故居,房子也舊得像駝背的老人。順著胡同走進去,破舊的四合院也只能從厚厚的院門和高高的門檻,院門兩旁華麗講究的門墩讓人去想象當年院主人的奢華與尊貴。歲月無情,把這片曾經燦爛輝煌得耀眼的達官貴人的豪宅淪落成院外一堆堆骯臟的渣土垃圾。探頭進去一望,寬大的四合院里已經蓋滿了住人放物的“趴趴房”,家家戶戶門前都放著蜂窩煤爐子,仿佛一院的蜂窩煤爐子,拔火用的小煙筒罩子直沖著不大的天井吞云吐霧,一股濃濃的煤煙味撲面而來。當年斬殺譚嗣同的地方在哪里?轉來轉去,終于引起胡同家屬委員會值勤大爺大娘的警惕,很嚴肅地盤問他們,那時候雖然還沒搞文化大革命,但階級斗爭的弦已經繃得很緊很緊。值勤的大爺大娘們都很善良也很熱情,當他們明白這幾個天真幼稚的初中生是想考證歷史長學問時,就把他們領到了不遠處丞相胡同的一家老住戶。這是一處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舊門舊屋舊格局都在,然已歲月滄桑,屋脊上殘破的琉璃瓦閃著幽光,蹲在房檐翹角上的獸頭也只剩下半個身子,威風不再。窗臺上碼著曬太陽的大白菜,窗根下垛著半干的蜂窩煤,被曬得昏黃的窗戶紙多處破爛,中間掛著一面賊亮賊亮的小圓鏡子,后來才弄明白,那叫“照妖鏡”,是防范壞人的。屋里進深挺大,黑糊糊的,破桌子爛椅子,土炕挺大,讓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是條案上擺著一對碩大發(fā)光十分漂亮的蘭花大瓷瓶。據(jù)介紹,坐在圈椅上的老爺子不是一百歲就是九十九歲了。他自詡從滿清活到民國,直到北京掛上青天白日滿地紅,看著小日本鬼子霸占北京,美國兵開著吉普車橫沖直撞,舉著小紙旗把解放軍的十輪大卡車迎進北京城。老爺子人老能侃善談,年輕時也可能是個人物,據(jù)說在旗。幾位中學生都聽得很認真,拿著小本本記錄著,老爺子說得也很得意,他見識確實很廣,懂的確實很多。老爺子說他親眼看見過譚嗣同“出紅差”,把圍著他坐的幾個中學生嚇得一激凌。那天全京城的人都擠到菜市口來了,老爺子從天不亮就擠到那里等,但萬頭攢動,人群如潮,一會兒擁過來,一會兒又擠過去。先是鳴鑼開道,半人高的大銅鑼,二面,四面,八面,掄圓了敲!然后是馬隊,四匹,八匹,一溜串串,戎裝衛(wèi)隊,刀槍鮮明。譚嗣同斷頭噴紅時老爺子說他沒能親眼見,人太多,擠死的人都有,但他看見了出完紅差的現(xiàn)場。老爺子告訴他們,看見鶴年堂中藥鋪了嗎?出鋪面朝西南大大地量二十步,那地方就是譚爺歸天之地。別看老爺子年紀大了,但記性奇好,煙酒嗓伴著痰呼嚕,但仔細聽還是聽得明明白白,說到這幾句時,老爺子兩眼圓瞪,額上青筋起。
后來跟著家屬委員會的大媽到了菜市口當街上,從路北鶴年堂藥店量好距離,按老爺子的指教,站成一排,想感受感受當年英雄舍生取義的壯志豪情,告慰告慰九泉之下的英靈,多少個春秋過去了,還有后人崇拜他們,不忘他們。當時這幾位中學生都虔誠地想給譚嗣同鞠個躬,那時候菜市口沒有這么多汽車這么多人,連座二層樓房都少見,一片寂寞冷清。于是他們向家屬委員會提議,應該在此處建一座紀念碑來寄托我們的哀思。大娘們馬上說,使不得!你們不懂譚嗣同鬧的是資產階級革命,不是搞的無產階級革命,他反對清王朝反對慈禧太后是對的,但我們無產階級不能提倡紀念他。再三叮囑他們要好好學習,做好功課,以后別亂跑了。家屬委員會的老大娘們一直把他們送出菜市口,眼看他們騎上自行車直奔騾馬市大街了,才放下心了。
這幾位中學生從上幼兒園起每年清明掃墓瞻仰革命先烈都要用鞠躬來表達心中的敬慕和哀思,沒給譚嗣同鞠躬總覺得不敬。正巧回他們住的朝陽區(qū)白家莊要經過天安門,他們就騎車到了人民英雄紀念碑,排成一行,先仰望紀念碑,默默念著碑文,又畢恭畢敬地鞠了三個躬。因為紀念碑的碑文上寫道: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zhàn)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zhàn)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他們認為這其中該有譚嗣同。
后來讀書才知道死在菜市口的戊戌六君子,死得都浩然正氣,像死時年僅二十三歲的楊銳頭顱落地還兩目圓瞪,鮮血從脖腔中噴出,“血吼丈余”,后人評“冤憤之氣,千秋尚凜然矣”。劉光第遇難時,劊子手手起刀落,血流如涌,無首之軀竟不倒,驚嚇得整個菜市口鴉雀無聲,皆焚香求祥。
譚嗣同走向菜市口一路上在站籠中從容自若,面無苦色。鶴年堂前早已搭好監(jiān)斬的官棚,監(jiān)斬官就是大名鼎鼎的當朝軍機大臣剛毅,由剛毅托印驗明正身,朱筆勾絕,斷命斷頭。也就在譚嗣同臨死之際,他突然叫住剛毅,很輕蔑但也很嚴肅地示意,表示臨刑之前還有幾句話要說。剛毅是慈禧忠實爪牙、死黨,見此狀忙叫左右?guī)ё咦T嗣同,示意快斬,與死囚無言。慌亂之中把案臺放的朱筆都帶落到地上。譚嗣同向四周微笑一下,大步走向菜市口中央。剛毅也是殺譚嗣同的劊子手。查剛毅乃清光緒朝軍機大臣、協(xié)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慈禧忠實爪牙,為虎作倀,狐假虎威,橫行霸道。查其下場,一年以后,因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剛毅隨慈禧太后連夜西竄,但八國聯(lián)軍不干,要求嚴懲“戰(zhàn)犯禍首名單”中名列第四的就是剛毅。剛毅是個老奸巨猾的官僚,他深知這次“罪責難逃”,就在西竄的路上故意制造了拉肚子,以至于拉稀不止,“痢下如注,瀝瀝不絕”,活活拉死。剛毅不得好死是活該,但他沒讓譚嗣同的江湖朋友大刀王五的連環(huán)鬼頭刀削首斷頸,總覺得讓人不解恨。
菜市口殺過多少人,沒有人統(tǒng)計過。但作為京師有名的刑場,斬首斷頭的鮮血浸透黃土,已成為當時京城一大看點。
每逢秋日,被判死刑的罪犯押解出獄,出宣武門走菜市口,有身份的坐騾馬拉的站籠刑車,沒有身份的則被武裝押送戴枷上鐐,臨終過鬧市。有身份使上“送行”銀子的,劊子手會叫一聲:爺!我伺候你走,也是吃哪碗飯辦哪樁差,您放心走好。劊子手上的勁掌握得非常準,斷頭不掉頭,以便于人家家人抬尸,縫上頭落個整尸下葬。要是碰上沒地位沒使銀子的,提刀斬首抬腳蹬尸,一句客氣話都沒有。
當時的菜市口兩旁鋪面已不少,每逢“出紅差”,街市兩旁都熱鬧非凡。不知為什么,人們都喜歡看那極其殘酷的一幕,而且都懷著一種欣賞看熱鬧的心情聚集起來,懷著極大的興趣喜氣洋洋地欣賞著別人生命的殘酷終止。后來長大了,書看得多了,才知道東西南北中似乎無論在什么地方中國人都懷著一種極高的興致樂意觀看“出紅差”。像魯迅在《阿Q正傳》中描繪的那樣,像《藥》中說的人血饅頭。起碼在魯迅先生的老家紹興一帶的人看“出紅差”殺人砍頭的興致絕不亞于老北京人去菜市口看殺人。
中國的風俗大致一樣,“出紅差”也差不多。“出紅差”時先張貼布告,臨到“出紅差”時臨街的鋪店都要在門口放一張條案,上面擺著三碗白酒,有的還放著酒壺,壺嘴朝外,示意送行。店鋪大講究的還要擺上幾碗蒸菜。犯人可以不停不看,可以不吃不喝,但送人上黃泉路上不能沒有酒沒有菜。在誰家門口喝了酒吃了菜,誰家就積德有報。鋪店前要掛紅綢子貼紅對子.像辦喜事一樣。請教過一位知情懂行的老人,答曰:閻王爺有知會在賬目簿上記下功德。
魯迅在一九一九年寫的小說《藥》中,說用熱饅頭蘸了剛殺的人的鮮血放在火上烤燒焦了趁熱吃下去可以治癆病。但菜市口丞相胡同里的那位老人沒這么說,可能是十里不同俗。但他說過人血是味藥引子是肯定的,是不是像魯迅家鄉(xiāng)人那樣治病就難說了,但菜市口殺人時好像沒見過像華老栓那樣拿上銀洋買人血饅頭。但老爺子卻證實“出紅差”的一切物件都是“藥”,都是“符”,都能驅邪避魔,治病救命,鎮(zhèn)宅鎮(zhèn)院。“出紅差”也就值錢了,連捆犯人用的麻繩,見了“紅”的死囚穿的囚服,劊子手擦鬼頭刀用的紅抹布,頭上纏的紅裹頭,腰里系的紅腰巾,套在鬼頭刀上的紅罩布,甚至連監(jiān)斬官驗明正身的朱筆都是搶手的寶,都得花銀子買。那年月,誰家的宅院里鬧鬼不清凈,誰家出了人命死了人,誰家有人得了久治不愈的麻煩病,誰家讓巫婆神漢指出鬼魂附身,據(jù)說求上這些東西無論是掛在院里挑在梁上,燒成符灰沖上水喝了,都能鎮(zhèn)邪去妖,救人一命。傳得活靈活現(xiàn),甚至是親身體驗,都說是很靈的。
菜市口熱鬧的時候,一天能斬首十數(shù)人,清王朝判決殺人要等到秋后,死罪核準,處決砍頭?!俺黾t差”也有規(guī)矩,一般死刑犯人去菜市口途中,可以示意停下,赴九泉路上飲口斷魂酒就是押送犯人的劊子手也不敢不答應,當死囚一口氣喝干一碗酒,沖著街道兩旁圍觀的人群仰頭示意感謝,然后張開大口狂喊一聲:“等著瞧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整個菜市口都會激起一片歡呼!一片高叫!一片喝彩!
多少天過去了,秋風秋雨,冬雪寒冬,但從前門樓子大柵欄到皇城根下的早市鬼市,茶余飯后,澡堂子戲院,拉車的送貨的,剃刀的耍單的,只要人們一扎堆,保管閑話不出三句就說到“出紅差”上,越說越神,越傳越懸、越生動、越細膩,傳得砍頭能聽見響兒,血濺能看見沫兒。說得那些沒能趕上去菜市口看“出紅差”的人后悔莫及,指天跺地地發(fā)誓,下次菜市口殺人,只要爺我沒被殺就一定去給赴黃泉見閻王的爺們捧場,道聲抬頭彩!
那年月菜市口名氣旺,“出紅差”比老北京吉祥戲院唱戲還紅火。
一位朋友考證:菜市口一次殺人最多的是光緒初年,因一件盜皇陵的大案一次被判處死刑的就有七十多人,秋后監(jiān)斬,光兵勇就出動數(shù)百人,拉蓋尸席的馬車就七八輛,監(jiān)斬官騎著高頭大馬,戎裝持刀,殺氣騰騰,兩邊押解官兵刀出鞘,箭上弦,鳴鑼開道,煞是森嚴,因斬處的是土匪,怕?lián)尳俜▓觯瑩?jù)說連街道兩旁的送魂酒都免了。因犯人多,菜市口地方不大,按規(guī)矩由東向西兩行排開,七十多人已長長跪下一溜。時辰一到,報時官扯破嗓門大聲報時,監(jiān)斬官手握朱筆,連連勾畫,劊子手各就各位,從東至西,依次砍頭。因犯人太多,劊子手少,砍上一氣也氣短手軟,這時有人托上紅托盤,上面有三大白瓷盅,一盅是水,一盅是茶,一盅是酒,喝什么全在劊子手。據(jù)那位朋友考證說,一般是先含一盅水,是清水,漱漱口,吐了;再干那盅酒,也是含在嘴里不喝噴在鬼頭刀的刀刃上,讓刀喝酒;最后那盅茶是要喝的,喝了以后再拖刀砍頭。殘酷就殘酷在跪在后面等著行刑的犯人,眼看著一顆顆人頭落地,一腔腔熱血噴流,還要等劊子手清口、噴酒、歇勁、換刀,早就嚇得昏死過去了。
比砍頭削首處死殘酷的當數(shù)腰斬和凌遲。
明朝有一個炙手可熱的大太監(jiān)叫劉瑾,皇上朱厚照稱萬歲,他劉瑾稱千歲,后來被判凌遲處死。凌遲“出紅差”不同于砍頭梟首,說白話就是千刀萬剮,一刀一刀把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剮完。據(jù)史書記載:劉瑾被剮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且分三天才割完,而且還不能讓他一刀封喉斃命。第一天割了他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算一組,每一組喊他一聲名字,怕他昏死過去。據(jù)說劉瑾被割第一天后,怕他死去,又讓他吃了最后一頓晚餐,第二天繼續(xù)用刀子往下割肉。劉瑾是死有余辜,但用這種辦法致人于死地確實殘酷了些。劉瑾被凌遲到底是不是在菜市口尚未查到實據(jù)。
腰斬這一酷刑是在雍正十一年被廢除的,起因是判處當時的河南學政俞鴻圖腰斬,腰斬就是把犯人從腰眼的地方一刀兩斷,但被斬斷之人往往身斷兩處卻還死不了。據(jù)史所記,俞鴻圖被劊子手砍斷腰肢,砍成兩截后其上身在地上打滾,痛苦萬狀,又久不咽氣,俞用手指蘸著身上的血在地上連續(xù)寫了七個“慘”字,才慢慢地死去。
俞鴻圖是雍正下令腰斬,但肯定不是在菜市口被腰斬的。在菜市口有沒有執(zhí)行過腰斬說法不一,但也沒有過硬的史證說在菜市口沒有被腰斬兩截處死的。
但在菜市口被凌遲的卻確有此案,據(jù)說菜市口當年街中心對著鶴年堂曾立著一顆原色圓木柱,柱粗盈尺,柱高及人,柱頭中央釘著一拇指粗的大鐵環(huán),那鐵環(huán)便是專為系犯凌遲罪罪犯辮子的。每逢出凌遲紅差,在頭一天夜里“出紅差”的劊子手都找人悄悄地在大鐵環(huán)上系一塊毛邊的紅布,據(jù)說這么做,一是要給陰曹地府送個信;二是告訴閻王爺,此差非情愿,不出法不依。是乞求閻王爺體諒他的苦衷,有朝一日相見,判筆下留情。
讓人稀奇的是這個大鐵環(huán)不是鐵銹斑斑,而是被摸得锃明瓦亮,太陽高照時還耀人眼。誰摸的?什么時候摸的?都不知道,但民間有說法:大兇保大吉,大兇避大邪。得了邪病重病,心里有了大毛病,被人破解為跟了狐子著了魔中了邪遭了咒,走了旁門左道摸這鐵環(huán)靈。據(jù)說當年連遠在河北保定府,山西代州、潞州府的人都悄悄進京,半夜趕到菜市口為的是摸一摸那出凌遲大刑用的大鐵環(huán)。
后來到民國了,不用在菜市口“出紅差”了,也廢除了凌遲,菜市口又熱鬧過一回,原來那根當街的栓凌遲犯人辮子的木柱子上,竟然長出一枝翠凌凌的嫩枝芽,一傳十,十傳百,來看的人就海了,連賣大碗茶的都發(fā)財了,人們都擠著圍著看,瞧稀罕,嘖嘖著評論,走到哪兒都說那根“靈草”,以致演繹出無數(shù)離奇古怪的故事。老北京人愛扎堆,愛神侃,愛顯擺自己,說的、聽的,聽的、說的,后來又是一大新聞驚動菜市口。一天早晨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那根拴死人辮子的木樁子沒了,無影無蹤了。沒事的閑人一聽說又都蜂擁擠到菜市口,說的傳的又多了,似乎有點“科學”依據(jù)的說法有二:之一是說京城外山西省的一家大宅,家中妻妾不是投河就是落井,老小不是中邪就是遭綁,經明人指點,從菜市口請“神”驅邪,這神就是那根圓木樁;之二是說民國政府修汽車路,菜市口是鬧市街中間要行車,故拔了那根樁。反正又使菜市口熱鬧了一大陣,以后就沒說沒道像老潭枯井銷聲匿跡了。
后來清王朝廢了。民國興了,判了死刑的犯人都是用汽車拉著到荒郊野墳崗子槍斃,用老北京話說槍崩。再后來日本鬼子進了京,想殺誰就殺誰,想怎么殺就怎么殺,想在哪兒殺就在哪兒殺,作為清王朝刑場的菜市口連同那些充滿神奇色彩的傳說、故事也漸漸淡如一縷青煙了。
離開北京三十多年后又回到北京,有一次偶爾過菜市口,從廣安門大街往東行,一開始沒覺得什么,經過鶴年堂藥店時神經猛然一激凌,四十多年前丞相胡同的老爺子說過的一席話竟然還記得那么清楚,那沙啞的煙酒嗓仿佛就在耳邊,不由不駐足細看。幾十年前菜市口的舊景舊貌已面目全非,映入眼簾的只剩下這座風采依舊的鶴年堂老店了。
鶴年堂藥店有多少年歷史了,連菜市口附近的老住戶也說不太清楚,只說是百年老店,自打有了菜市口,就有鶴年堂?;蛘哒f記得菜市口就記得鶴年堂。鶴年堂不止一百歲,據(jù)說明朝大奸嚴嵩就住在菜市口附近,掛在鶴年堂店面正當中三個大字“鶴年堂”就是嚴嵩親筆所題,可見鶴年堂的地位。當年有嚴嵩題的鶴年堂不亞于紫禁城里的金鑾殿。抬頭舉目細細看去,鶴年堂三個字皇皇之中確有霸氣。只道是鶴年堂的匾掛在店門前,走進去才知道真字老匾威威如虎地臥伏在藥店的大堂正中。那顯王氣的匾,那顯霸氣的字,那虎踞大堂中央的威,讓人隱隱地感到那似乎不該是中藥店,應該是白虎堂。鶴年堂是歷史見證人,宣武門城樓子拆了以后,鶴年堂就是當年菜市口刑場的第一歷史見證人。
當年菜市口處決犯人,遇有欽點命犯,鶴年堂四周里外都是執(zhí)槍佩刀的兵勇。殺譚嗣同時,戊戌六君子下了囚車就是先面對鶴年堂一字排開,鶴年堂前臨時搭建的監(jiān)斬臺上坐著面沉如水心虛如鼠的欽點監(jiān)斬官軍機大臣剛毅,那時候要想在鶴年堂下站著看出紅差該多大面子?鶴年堂當年威風!
從鶴年堂南望,目測距離,當年斬殺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的行刑之地應該是菜市口十字路口的警察亭處。那天正值陽光燦爛,菜市口四周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在陽光照耀下光怪陸離。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熱風撲面,讓人憑空生出許多煩躁。鶴年堂也顯得古老破落了,有一陣子說鶴年堂也要拆遷了,土地開發(fā)商也來看過幾回地盤了,但鶴年堂還巋然不動,沒有鶴年堂誰還能說清菜市口的一章一頁兒呢?誰還能說清楚菜市口當年的威風呢?誰還能說清楚譚嗣同譚爺?shù)挠⑿蹥飧拍??猛然間從被扒了的宣武門城樓子的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一陣揚塵的疾風挾著水氣撲來,一句京劇的黑頭貫口沖口而出:殺人殺在菜市口!四周看看并無一人察覺,但冥冥之中卻分明聽見有眾人齊喝抬頭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