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香港)
溫哥華的私房菜
夏天路過溫城,有幸得聆前輩口述歷史,回憶上世紀五十年代取材現(xiàn)實活潑生動的三及第文字、多姿多彩充滿想象力的三毫子言情小說、繼承傳統(tǒng)又不避俚俗的粵劇演出,以及創(chuàng)辦各式報刊活躍眾多界別的精彩前輩文人,夜有所夢,仿見諸色人事紛至沓來,醒而成篇。
一
薛大貴肥胖的身軀在海關(guān)臺前煞車,左右搖晃幾乎碰倒了身旁瘦削的老媽。他見柜臺后海關(guān)小姐接過護照要按電腦細查,連忙說明:我?guī)啄昵耙逊艞壘恿魴?quán)了!說著連忙遞上文件影印本。老薛幾年來當旅行社主管,帶著不同的團友仆仆風塵,東征西伐,什么難關(guān)沒闖過?到頭來總能憑著機智,化險為夷,只有每次回溫哥華探親,總被人當賊那樣反復盤問。幸好眼前這番邦公主眉清目秀,還不似太蠻不講理,不見得會對他這太空人父親刻意為難。
他準備有素,這次把文件都帶在手上。他帶著母親大人跨過鼓鼓囊囊的行李,也不知是昭君出塞還是攜塞外的代戰(zhàn)公主回朝,不知哪兒是家鄉(xiāng)哪兒是異鄉(xiāng)。人總要打工才能養(yǎng)活移民的一家,但他若移民就沒法打工,要留港打工就沒法享受移民的福分。總之每次移民官的臉色一沉,他就只覺里外不是人。
運用小聰明,他陪笑搭訕,沒話找話說。眼前番邦女將在文件上大筆一揮。見盤問告一段落,他不禁松了口氣:“以前,每次都要再去移民局那邊排隊重新解釋一番,真是浪費時間!”他以為贊揚對方的效率、新千年后的新政,不料對方頭也不抬,皮笑肉不笑回說:“可是,對不起,你這次還是得去一趟!”真料不到!眉清目秀的番邦公主,大概被來往的華人教壞了,竟也如此奸狡!老薛看著自己入境表格上紅筆涂花的大字,想起自己這老實申報的良民,反受到如斯對待,真是可怒也!無奈不戰(zhàn)而敗,卻又拿她沒奈何。
移民局那邊排了長龍,老薛只好把老媽安頓在旁邊長椅上,自己忍氣吞聲排隊。長長的人龍,不是遙遠的東方有一條龍,是近在咫尺的西方老有這樣的人龍:黑黑的頭發(fā)、焦慮的眼睛。前面是來自臺灣的學生?后面那位,則來自福建。但見眼前的黑龍老不移動,便分別向夾在中間的香港胖子詢問:能趕上連接的飛機嗎?若趕不上怎么辦?
不是第一次身受其害的肥仔薛也沒辦法,他指向人龍前面的一列柜臺,十臺九空,只其中一個有番兵當值,慢條斯理逐點盤問——這就是為什么人龍老半天并無寸進的原因!這是問題癥結(jié)所在,但你能做什么?
老薛也開始焦急了,他還未去取行李。進來已有一段時間,長龍未有寸進,外面不同的班機到達,不同的人潮擁著行李離去,老薛開始擔心他的行李出場后另覓明主,給人順手牽羊不知牽到哪里去了。老薛開始幻想他的行李展開國際漫游的漂泊之旅,一面忙向老媽打眼色。老媽卻是拈花微笑、四大皆空地對他視而不見,沒有反應。老薛只好挪動胖體鉆出圍繩之外,拉了老媽進來站崗,然后腳踏風火輪颼颼颼去把行李搜,繞著輸送帶轉(zhuǎn)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好不容易打撈了一件,另一件卻始終芳蹤杳然。心里擔掛人龍中的老媽子便又轉(zhuǎn)回來,見人龍仍無寸進便又轉(zhuǎn)回去,沒有行李又奔回來;沒有寸進又奔回去。如此幾個回合下來,肥胖的神行太保也變得雙腿微軟。匆匆拖回最后一件行李,更不慎擦傷了手。
正是:出師未捷,已然焦頭爛額!
二
車子經(jīng)過格蘭佛大街,肥薛一只肥手環(huán)抱小兒子肩膀一手指出窗外,百感交集:“那不是我們的故居?”小兒子好像沒有什么感覺。他又動感情地說:“想當年我到這兒找房子,就是喜歡這邊清靜!”坐在前頭開車的前妻寶釧一句話頂回來:“房子是我找的!”肥薛心中暗罵,你當年從沒到過這兒,從何找起呢!不是我在這兒住了一個月,找到房子,連大床家什也買了,才接你們來嗎?剛剛見面,他不想立即重燃戰(zhàn)火,姑且退一步海闊天空,盡量表明遵守停火協(xié)議,只降低聲調(diào)補個注腳:“當年你不是說我的家什買得好嗎?”不料寶釧就像民族主義者重寫后殖民歷史,堅決一筆抹煞:“沒這回事!”一段歷史就此消失。薛生氣得怒發(fā)沖冠,但大道行車靠舵手,避免她氣在上頭把車鏟上行人道,只好轉(zhuǎn)移目標,跟小兒子說:“老爸要當華埠食物節(jié)的飲食評判,有許多好吃的,我?guī)阋黄鹑ズ脝??”小兒未及回答,阿媽爭做兒子的代言人:“他周末跟同學去威斯勒玩,你自己去吧!”肥薛但覺衣錦夜行,自己無法在兒子面前顯威風。暑假三個月,為什么偏要在自己來訪的一周調(diào)小虎離山?他懷疑是母大蟲不懷好意,但又苦無實據(jù),無從駁火!
“記得我們一起在后園游泳嗎?”不想小兒子把頭左搖右擺,又像殖民地長大的孩子忘記祖國的歷史,但說:“新屋沒有泳池,只有籃球場,你跟我一起打籃球好嗎?”童言無忌,不知籃球正是肥人弱項,不用開跑已是氣喘如牛。肥佬只有黯然。孩子卻是好孩子:“有花園,嬤嬤可以種花!”孩子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肥人卻是累積了時差的香江落日,但覺疲累無比,夕陽西下了。
新居果然是好地方,有花園,還有打籃球的地方。肥薛想起每月大筆進貢,果然于家園有功。前妻賞賜他住在地窖廁所旁的小室,涼沁沁的。塞外風霜,容易著涼,托賴肥體無恙。兒子拉著嬤嬤看園中的玫瑰花,又說:“爸爸,我們每天澆水拾落葉呢!”肥薛為了表示自己除了有錢出錢,也有力出力,便參與勞動,結(jié)果卻被分配到門前拾狗屎。換上運動衣,戴上黑眼鏡,尷尷尬尬地放下身段,為睦鄰作出貢獻!下放勞改回來,正想舒伸筋骨,在花園中散步,分享一下家園美景,不想澆水器自動打開,不知開關(guān)在何處,他前進也不對,后退也不是,淋了一身盡濕!
正是:景滄桑,心迷惘;
眼底風光,不似舊時狀況!
三
肥佬薛明白每次吃飯都有可能鬧出家庭悲劇。他決定忍氣吞聲,但求避免再生沖突。才在酒家坐下來,就覺處境嚴峻。小兒子鬧別扭,寶釧多方遷就,眼前景況完全不是齊家治國之道。未經(jīng)民主咨詢議程,炸魷魚、椒鹽豆腐、星州炒米已經(jīng)強行登臺,都是煎炒無益之物。前妻頻頻護法,但謂你們不喜歡可以另外提名,然而四個人吃的東西已欽點了三樣,何嘗有供鳥民置喙的余地?肥佬才皺了肥眉,前妻已經(jīng)豎起戰(zhàn)旗,準備大戰(zhàn)三百六十回合。她說小兒子本來就不喜中菜,為了遷就你們才來,誰不喜歡就另外叫,隨便吃一餐好了!劍拔弩張,危在旦夕,肥佬薛但覺大勢已去,時不我與,只好低聲叫一鍋白粥,但愿化解蠻夷的油膩,以示天地有正氣。
不知什么時候再下詔書,桌上又再出現(xiàn)了煎蠔餅。四個人當然吃不完。前妻但說無所謂,包起回家明早又是一餐。肥佬從營養(yǎng)學角度想,這不見得有什么好處,說美食也不是什么美食;若從經(jīng)濟的角度想,更似乎只是除精有笨,并不劃算。但這一向山高皇帝遠,各人習慣了自由經(jīng)濟,他根本就無法實行宏觀調(diào)控。偶然一年才見一兩次面,掙錢養(yǎng)家本就從來沒人多謝,鬧得不好還落得個吝嗇之名,但教兒女鄙視、神憎鬼厭,那又何必?他心中對家人移民后的種種習慣不盡贊同,但人微言輕,也只好入鄉(xiāng)隨俗了。
結(jié)好賬來,口袋里少了幾張鈔票,桌面上卻吃剩許多殘羹,打包一兩盒,明日恐怕又是擱在冰箱里獨守寒窯。自由經(jīng)濟的惡果,身受其害卻無法言說呀!
出得門來過馬路,心中念念有辭,口里默默無言。走了一半已是紅燈,溫哥華的交通燈也跟他作對,胖子獨個兒落后在全家之后,氣喘喘趕上去,但覺全世界都遺棄了他!
正是:美食溫哥華,斯人獨憔悴!
四
肥佬睡得不安穩(wěn),都是時差出的錯。半夜三點醒來,直把溫城當香江。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矇矇眬眬好不容易挨到七點,起來梳洗,爬上樓上的客廳,早起的老媽已于焉矣,那便幫她開了電視。聽著溫哥華的金曲,偶然有個肥博士賣廣告:“記往:我等埋你!”介紹的不知是否靈芝產(chǎn)品!“我約咗寶馬皇后去試車!”“至抵龍蝦魚翅套餐?!睖馗缛A早上八點半,播的是昨晚無線六點的新聞。鄭大班封咪事件余波未了,出現(xiàn)商臺討論解約事件。沒頭沒尾,想知多點,又去翻昨天的報紙。大班說至緊要公平。溫哥華的食肆愈來愈多,看來也愈來愈專業(yè)!阿拉斯加皇帝蟹、鮑翅龍蝦套餐、原只吉品佛跳墻煲、游水富貴蝦、新鮮重皮蟹、極品魚翅撈飯、?;室寡纾∵€有上海德興館、梅龍鎮(zhèn)、香港的雅谷,還有老正興、水車屋,甚至加上或真或假的文華、翠園、蘭桂坊、星馬印、清真牛肉館、新東記火鍋、打冷、煲仔菜!好似過去香港有的,這邊都有了,不少大廚都已移民過來,而且材料還更新鮮!還有香港沒有的呢:四川的巴國布衣,再有什么王府井、釣魚臺、老番爐端燒,還有更多日本菜、韓國菜、有肚皮舞表演的希臘菜!饞嘴的老薛雖然眼花繚亂,但奇怪的卻是毫不動心。撫心自問,面對弱水三千,倒不想貪多嚼不爛,他此刻反而寧愿跟老媽子下廚,炮制一兩款拿手小菜,好教平時各散東西的一家人好好吃一頓家常飯。
他本想跟寶釧商量大家去買海鮮回來。呆呆地等她上朝,老半天還未獲睹龍顏。過了好一會,后面沒了聲色,老薛進廚房,走下花園,探首進車房,發(fā)覺已是人去車房空,皇后已經(jīng)微服出巡去了!只好回來與老媽子一起看電視,幸好有食物臺,從大城小廚到小城大廚。兩三種煮西班牙海鮮飯的方法,四五種燒排骨的方法。甄文達教大家“油”的發(fā)音。日本挑戰(zhàn)廚神的生死搏斗。占美奧利化收十五個街頭少年做他的徒弟,逐個叫他們細說嘗到的菜是什么味道。
在第九個少年說意大利面條有意大利面條味道時,寶釧回來了。帶回來了報紙、一大塊雞腿和兩棵白菜。仿佛是監(jiān)房里的配給。她對老媽子說:“路遠省得你跑一趟?!睂氣A是善心人卻粗心剝奪了老媽買菜的樂趣,也不讓她有任何其他選擇。老薛心里擔心老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好個老媽子,逃過難、歷經(jīng)日本侵華、國共內(nèi)戰(zhàn)、三反五反、禽流感、“沙士”,什么大場面沒見過?她當年還是白燕影迷,賢良淑德的典范,對人和氣謙讓,一臉永遠慈祥的笑容,也不多話,不知怎的把櫥柜抽屜雪柜開開關(guān)關(guān)、尋尋覓覓,轉(zhuǎn)眼之間,在甄文達還未到達廣告時間以前,已經(jīng)弄出標準的廣東菜三餸一湯,看得老薛目瞪口呆,自嘆不如。
已過中午,小兒這才給他的十八孝慈母喚醒,懶洋洋坐到桌旁。正要喝阿嬤的赤小豆葛湯吃云耳蒸雞,無飯母親自己烘了多士,不知怎的從冰箱中取出幾片鮮三文魚,孩子立即就轉(zhuǎn)了陣營,中國傳統(tǒng)敗下陣來,原有的碗筷秩序潰不成軍,演不成粵劇版飯桌上的父慈子孝了。
正是:琵琶別向,西風壓倒東風!
五
肥薛與一群損友聚舊。英記火鍋老板正在電視晚間新聞臺接受訪問,反對開辟新路經(jīng)過廣場。大家邊看電視邊起哄,老襟魏虎把啤酒一飲而盡,跟女侍調(diào)戲:阿姐有乜又平又靚,揾幾碟上來!又說:冇呀,我袋里只得廿皮你要不要?
老黃剛從中山回來,老張的太太下月回去飲喜酒。此間跟彼岸來往頻繁,但大家知道肥薛作為旅行團領(lǐng)隊,深入大西部斗狠之地,馬步先行,上山下鄉(xiāng),必有不少奇談異聞。肥薛便說了一大堆笑話,關(guān)于大人物為傷健兒童院開幕等,笑得大家哈哈絕倒。
食物上來,大家陸續(xù)問:大陸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好玩的?老薛說:該問老黃呀,他不是剛從中山回來?魏虎就說:他呀,不要說他,買了塊田地,說是享受田園生活,還不是叫人幫他耕田?每次回去兩三個月,盡在打掃房子!擁有幾所房子,跑來跑去,退休生活可比工作更忙。老薛心想:自己也是跑來跑去,可連一天的田園之樂也沒享受過呢!
問起吃的,老薛便說廣州上下九的小吃、街頭巷尾流行一盆紅油的水煮魚、磨刀島上看落日吃海鮮。還有順德的釀鯪魚、大良炒鮮奶,還有發(fā)得特別好的白糖糕。還有沙灣的水牛奶,水牛要吃蔗尾和粟米,水牛要按摩才榨牛奶……
大家仿佛跟隨老薛遠游,攀山涉水,嘗那縹緲難尋的原鄉(xiāng)之味。直至老黃打斷幻想,說到廣州擁擠又不衛(wèi)生的野味店,所有珍禽異獸都給關(guān)在籠里,真是可怕!老薛一下子也自覺地位降低了,由珠江三角洲美食導游,一下子降為涉嫌沙士帶菌者,來自危險地帶從事厭惡性行業(yè)極需被隔離檢查的病人。
還是香港吃得好,魏虎下一結(jié)論:又有大碌竹手打生面,又有豪華私房菜!跟著就有人問:私房菜是怎么一回事?唉,就是不打開門做生意,好像在家里吃飯一樣,不過用的是最好的材料,廚師每天去市場,看有什么最新鮮的東西,由他做主,餐牌都是固定價錢,每晚只做幾桌生意……
現(xiàn)在全港也有百多二百家了,老薛說,有四川菜、法國菜、潮州菜、上海菜、蔣家菜,各有特色。
蔣家菜是什么意思?
即是蔣介石后人開的,據(jù)說做的是老蔣生前愛吃的菜,是浙江菜吧……
還是香港吃得好,魏虎下一結(jié)論。老薛面上也像有了光影。只有他自己知道,平常趕工作,吃得馬馬虎虎;帶隊回大陸,服侍完一團挑剔的男女老幼,往往也沒有什么胃口了,枉有山珍海味也是徒然!
老張夫婦各有不同意見,老張說香港好,張?zhí)珔s大不同意,說還是溫哥華好。說私房菜,你知道嗎,溫哥華現(xiàn)在也有私房菜!我有朋友去試了,說頂好,不過收費也很貴,有三十五加幣,五十或是七十塊錢的菜。嘩!這么貴,吃什么?中菜西吃,總之物有所值啰!
于是大家議論紛紛,說要訂一席試試,溫哥華也有了私房菜,香港人肥佬薛的獨特地位又再跌價。溫哥華什么都有!他倒是兩邊的好處都嘗不到。他表面上婉拒參加聚餐,心里卻想:若然是好的話,他也不妨訂一小桌,等女兒回來,一家人好好吃一頓飯,重聚感情。
正是:私房有菜,人間有情。
六
肥佬薛等女兒從西雅圖回來,女兒卻說暑假要修課,只能星期四回來度個周末,現(xiàn)在兒子又要選周末去威斯勒玩,肥佬覺得簡直是寶釧的陰謀,要破壞他的天倫大計,連一個周末也不讓他跟兒女安度。我在香港日夜為養(yǎng)家糊口奔忙,趁華埠請飲食評判過來,結(jié)果一雙好兒女,動如參與商。分隔日久,相聚苦短,過了這幾天還得趕回香港去商討八月自由行旺季大計,要帶什么北海道薰衣草團。正是: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星期四早上,他就坐立不安了。舵手一早開走了汽車,他既不知女兒當晚何時抵達,也苦無風火輪,只好獨守寒窯,跟老媽子一起看電視上香港昨天的俞琤與鄭經(jīng)瀚會見記者。乍看似乎是公婆有理,光影難分。這邊報上有說林旭華剛抵溫埠,若鄭大班要競選有可能會放棄加籍??纱蟀嗖皇莿傉f過不會參加競選?
肥薛讀書時是關(guān)社認祖的國粹派,三十年下來也做過頹廢派、愛國商人、現(xiàn)實主義者、工作狂與享樂主義者,現(xiàn)在可什么也不是,只想回窯與兒女溝通,補好破碎家庭。這個早上,他開始細密計劃,正好阿李傳來紅酒浸洋蔥的健康食譜。他打電話給李太,詢問她們昨夜私房試菜的結(jié)果。對方的測試結(jié)果頗正面,而且還打上不錯的分數(shù)。老薛想母親與自己喜歡中菜,寶釧和孩子們卻喜歡西菜,真不容易有一家大家都適合的菜館。李太說那兒有真正的鹽焗雞、蒸石斑、黃金蝦,也有西式的三文魚與魚子醬頭盤、美味法式甜品,她女兒也吃得開心。報訊人似乎肯定東西文化交流的可能,而且對適應目前文化處境的實驗“給予高度評價”。
他便按址去訂位,但對方說明天已滿座了,只能把他放在后備名單上。他本來對吃飯不那么緊張,現(xiàn)在卻有點焦急了。只有星期五晚,女兒肯定能回來,而小兒子未離去,是一家人惟一有可能團聚的一夜。他老薛當然也可以下廚,但慢撚細切,夜長夢多。況且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他美食評論家的名銜對于在番邦長大的兒女不值一哂。若有裝潢華麗而又廚術(shù)高明的地方,那又何樂而不為?只是如今連位也訂不到,終于找到一個連老媽子到小兒子都可以接受的地方又有何用?
他找出了中華文化中心的聯(lián)絡方式,又跟中華美食餐飲聯(lián)會接上了頭,薛虎早跟他安排了今早去跟主辦當局商談周日活動的議程,籌辦活動的兄弟多人移民前都是舊識,今日已是此間有地位的僑領(lǐng)。薛生登門拜會,一方面為周日華埠中華美食的公事,一方面是為私心想訂私房菜走后門。
到他下午大汗淋漓地乘巴士回到家(他當然不好意思向舊同僚解釋自己無力叫動家庭領(lǐng)導人策車來接),剛從后門推門進去,就聽見女兒的聲音。原來她已回來了,(可恨的寶釧,為什么不早告訴我)一家正坐在花園里談笑。小兒子在寶釧旁邊吃蛋糕,女兒依偎在嬤嬤身旁,兩人蹲在花叢邊,看嬤嬤為玫瑰剪枝。女兒自小跟著嬤嬤長大,兩人感情融洽,剛從外面仆仆風塵歸來的老薛,打開后門看到家園美景,自傷是畫外伶仃的孤雁,心中打翻了調(diào)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女兒少時跟老薛關(guān)系也好。他記得講故事哄她睡,而講故事不是老薛的強項,每次說到后來都是他整個人陷入半睡眠狀態(tài),話不成句,女兒就“爸爸,爸爸”地把他推醒過來,叫他繼續(xù)說下去。
“爸爸”這么叫一聲,但抱在懷里的是長大了既具體又生疏的孩子。移民以后就生分了。雖然每年都見到,但總像有了距離。也經(jīng)歷了父母的齟齬、中學后期的反叛。雖然每年見到,去年她的畢業(yè)典禮上,老薛驚覺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人了。老薛帶隊回北京,也買了機票讓她一起回去,是第一次回去。兩人相處是愉快的,但一分開就消息杳然,好像是陌生人一樣。
現(xiàn)在肥薛好似穿上戲服試演父親角色,有點疏于排練,不知從何入手,有時太表面化,有時又太肉緊,演得過了火。他本應該走羅劍郎的戲路,一時不察又變了男扮女裝的梁醒波,老是找不回自己的角色。
太空人父親追問女兒:大學生活可好?辛苦嗎?念大學為什么會這么辛苦?暑假還要補修化學一科?吃得好嗎?自己有沒有煮飯?沒有?飯?zhí)玫臇|西還可入口?有中學上來相熟的同學同系修課嗎……?這個中年的中國男性忍著沒問的老套問題可能是:有沒有交男朋友?要小心帶眼識人呀!有沒有出夜街,吸煙喝酒——不,他沒有這樣問,因為記起女兒最恨人家吸煙喝酒,老反對他的朋友胡鬧,甚至到了潔癖的地步。
晚上到哪兒吃飯又成了問題,不過老薛想到明晚自己已有更好安排,所以也不堅持中菜,反而一反常態(tài)地任婦孺當家做主。最后決定去Earl,小兒子喜歡的地方,女兒好心說那兒有炒面,會適合祖母,她又說那兒炒面的鍋很有趣,祖母也贊成,說那就去吧。
結(jié)果當然那鍋的形狀就是整頓飯最有趣的部分了。炒面淡而無味,但也難怪,因為人家外國人本來就不是做炒面的嘛。女兒和兒子吃意大利薄餅倒是吃得津津有味,那是她們的文化。
回來的路上老薛再說起那炒面,女兒就說:“噢,老爸,不要太刻薄吧!”老薛一本正經(jīng)試跟女兒解釋幽默、諷刺,甚至像他們一群損友之間那些互相嘲弄的言語(女兒最受不了)并不一定是惡意的東西。但肥薛本來就不擅長開壇講道,一說就惹得大家哄笑。女兒說:你說的中文字太深了!肥薛但覺語塞。
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七
早上八時半的新聞,是鄭大班到廉署投訴:有人要阻礙他參選!只見在廉署門前,一大群記者聆聽大班發(fā)言,他滔滔而談,把參選大計說得清清楚楚,然后,哈哈干笑兩聲:“今天廉署叫我在調(diào)查期間暫時不要把這事向公眾宣布,所以呢,從現(xiàn)在起,我暫時不能再跟你們說什么了!”大班昔日原是肥薛的偶像,他聲若洪鐘,辯才無礙,一咪在手,誰與爭鋒?肥薛也想在家庭中扮演這樣的男主人翁,意氣風發(fā),指點江山,但現(xiàn)實中大班路線未必奏效,在番邦更事事不能盡如己意,“噗”的一聲就被人轉(zhuǎn)了臺。肥薛才發(fā)覺十八孝寶釧要給小兒子錄流行音樂節(jié)目。
之前肥薛曾提議開車去史坦利公園或伊利莎白公園,皆被最高領(lǐng)導人以開車困難為理由否決了?,F(xiàn)在女兒回來,她好心自告奮勇開車,讓愛花的祖母去看花,一家人好似至少有了半天閑暇。老薛乘勝宣布,他今天訂了全溫只此一家的私房菜晚宴,保證每個人都滿意。大家聽他夸下???,半信半疑。其實老薛自己也并不完全有信心,他有點緊張,不知道這私房菜宴能否恢復他那岌岌可危的父親地位。
不過女兒真是長大了,開車開得穩(wěn)當,對家人照顧得好。不再是那個讓他牽著手去上幼稚園的小姑娘,也不是那個鬧情緒的中學生了。中午在家老薛把在北京拍的照片拿給她看。她看到一張,就說:“人家在吃東西,有什么好拍?”看到另一張,又說:“這張?zhí)y看清了!”又收起來。
老薛也有他當父親的智慧:“成長嘛,就是接受你自己的面目?!迸畠褐皇莿e別嘴。老薛又說:“年輕時,老想當英俊美艷的男女主角,長大了有了孩子,就演配角!”女兒說:“像你老演諧角,當小丑!”肥薛說:“也不是,就是你母親,老在你們面前演悲劇,把我描成賈似道!”女兒說:“不知你說什么,你不要老怪人!”
正說著,寶釧從后掩至,說:“又跟子女發(fā)什么牢騷?”看見北京的照片,想起老薛光安排女兒去玩的事,老大不高興。舊事重提。老薛說:“你根本就不喜歡那城市嘛,去什么!”寶釧說:“去不去由我決定,不由你管!”女兒見空氣中有火藥味,便想走開。寶釧從后叫住她:“你上次洗的那件外衣在地窖,你星期天記得帶回去,早晚有點涼可以穿!”
老薛想起來就問:“她星期天就回去了——什么時候?”
“上午!”
老薛想起自己的活動正是上午,寶釧不僅安排了兒子跟同學去威斯勒,還安排女兒飛走,總之是不讓她們參與他的華埠節(jié)目! “你故意這樣做!”老薛恨得牙癢癢的!
“笑話,訂機票前告訴過你,你說讓她早一天回來,早一天回去!”
老薛明白這又是寶釧的論述模式。他懇求讓她早一天回來大家聚首,可沒說過要她早一天回去。但寶釧就是這樣,他沒說過的她說他說過,他說過的她說沒說過。
“我沒說過!”
“你說過!”
“我沒說過!”
“你說過!”
這樣吵下去,其幼稚程度當然可想而知。而老薛長久壓抑在心中的話,連珠炮發(fā),忍不住爆發(fā)出來:為什么老是否定我?為什么老是排斥中國菜、華埠的活動?為什么不讓小兒子繼續(xù)學中文?他本來能讀能寫,現(xiàn)在十個字有九個忘了;女兒本來中文很好,現(xiàn)在也生疏了。為什么故意要令子女完全疏遠他,排斥與他有關(guān)的文化背景?
寶釧杏眼圓瞠,吐出兩個字:“離線!”
老薛進一步人身攻擊說寶釧根本沒盡母親責任,在家里只跟兒子說英語,吃東西盡吃油膩煎炸,不讓他吃蔬菜……話音未了,寶釧就大喝一聲,喝斷長坂橋,以泄胸中怨忿。寶釧擺出功架,變了楊門女將,掣起大刀,要拿他碎尸萬段,但見她漲紅了臉,淚流滿面:“是我陰險,是我壞,讓我出門去今天就被汽車撞死!”
這又是寶釧的首本苦情戲。眾人聞聲而來,只道是老薛欺凌弱女。小兒子護母情切,眼中只見是個闖進來欺負母親的歹徒,對老薛投以仇恨的目光。老薛心如刀割,又似萬箭穿心。最恨寶釧扮演弱者。記得在北京時女兒有一次無意提起:母親移民后貧病交迫,好不容易養(yǎng)大兩個子女,犧牲自己。老薛大驚:自己第一份工作多年的退休金差不多全數(shù)交給她們,第一年移民自己大半年在異邦建立家庭,用盡自己的關(guān)系和積蓄,終于因為找不到工作,才回港重戰(zhàn)江湖。分居之后,經(jīng)濟大權(quán)仍操在她手里。每月十分之七薪金都上繳番邦。沒想到寶釧有意無意在子女心中重寫了這段歷史。果然是勝利者寫歷史。老薛愈想愈氣,兩人就進入互相廝殺的對罵階段,戰(zhàn)火升級,最后以寶釧砰一聲關(guān)上后門,拉了花園里玩籃球的小兒子,開車外出作結(jié)。
剩下屋中三代人,各自躲在自己房中面壁。冷靜下來,老薛開始有點后悔了。一直以為自己忍氣吞聲,修成正果終能得道,不想到最后還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看看手表,已是五時多。今晚全家團圓的私房菜宴,看來兇多吉少。等到晚上寶釧還未回來,打她的手提電話,電話也關(guān)上不接,老薛一手自導自演,戲碼卻由喜劇變悲劇,一場私房菜宴也就此泡湯了!
正是: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八
翌日一早寶釧開車送小兒子跟朋友齊集啟程往威斯勒,小兒子敵愾同仇,離別時正眼也不瞅父親一眼。女兒早上約了朋友去保維街的日本節(jié),半是由于好心,半帶憐憫,把留在家里的祖母一起帶出外去玩,順便也問老父去不去。
老薛坐在車頭,看著女兒開車,心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也許在不美滿家庭長大的兒女特別成熟,她們很快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學懂去判別事物,不一定完全受人左右。他們泊了車,走了一段路來到保維公園。很奇怪的感覺,不再是他當年帶著年紀小小的女兒進公園,告訴她園里花草的名字或是當她發(fā)現(xiàn)了背后的影子而嚇得“嘩”一聲哭起來的時候,嘗試去保護她勸解地?,F(xiàn)在反而是她帶路,令他發(fā)覺這過去以為熟悉的華埠附近,走出去原來可以有不同的世界。保維公園好似換了面目,園中搭了棚,準備大鼓的演出,小山丘那邊有樂隊演奏,旁邊一家一家人坐在樹蔭下聊天。公園兩邊搭起的食物攤檔排長龍。女兒碰到她的朋友們,都是年輕人,自然親切,挺有個性的。其中一位背著個大背囊,里面有毛氈、醫(yī)藥用品、傘子和其他日用所需品。另一位日裔女子,穿男裝的襯衫,顯得俊朗英氣。還有一位拿著錄像機,要把一切拍攝下來。她們說:“墨魚丸最好吃,可惜隊伍太長了!”又說:“不如去吃玉米!”這公園、這城市,仿佛就是她們的地方,是她們的節(jié)日。這些亞裔的下一代,在這兒成長,附近有美麗的山頭和海灘,也有吸毒者和醉酒鬼,但她們成長起來,有自己的樣貌和想法,在陽光下有健康的身體。老薛發(fā)覺他母親很自然就和大家相處得好,母親雖然不懂英語,但似乎去到哪兒都能以平常心適應,仍然對新鮮事物好奇。老薛是失敗者,也走進這兒,也好似忘記了年齡,坐在陽光下看大鼓的表演,他不完全懂那文化和言語,但從那些揮動的手勢和緩急的節(jié)奏中,好似也感到了那活力和驕傲。
后來大伙兒又走進一座消防局,原來那兒現(xiàn)在改建成藝術(shù)中心。她們?nèi)ヂ犂收b:三個日本男子在朗誦一出關(guān)于武士成長的戲。老薛喜歡舊小說戲曲,卻從來沒耐性看現(xiàn)代劇,他英文也不好,聽了幾句便走出去。旁邊的劇院正在放電影,他進去歇腳。起初沒留神看,后來也逐漸明白了,是一個在夏威夷長大的女子在練跑步,練長跑。她父親是日本人,她在長大的時候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份。然后她又去練長跑。老薛小睡了一會,他覺得長跑似乎太長了,但說在夏威夷長大的孩子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日本人倒是挺有意思的。他后來告訴他女兒,她似乎也愿聽他的看法。
晚上回家的路上他又想到去年來參加女兒的畢業(yè)典禮。他看著一個一個小伙子小姑娘上臺去。臺上的校長跟每個人說幾句個別鼓勵的話。女兒又領(lǐng)了獎,還參加樂隊,上臺表演。畢業(yè)禮完了老師還跟她們在禮堂玩通宵,送禮物,是適合每個人閱讀的不同書本!可以看到老師到底是有心的,學生是在用心照料下成長的。他當時覺得女兒很快樂,他也開心了。他一直沒機會好好受過教育。他很年輕就離家工作了,一切都是自學的。他懂人情世故,但他有很多遺憾。他的婚姻失敗了。寶釧很固執(zhí),難相處,但也不能說沒有照料兒女。她以她的方法。他則以他的。
“爸爸,爸爸……”不是兒女,是老媽拍醒他!
醒來已是周日早晨,女兒要走了。她整頓好行裝,像一朵清新的茉莉花。他有點尷尬,怕被拒絕,終于還是抱住她,她在他耳邊說:“Dad,be kindtomom……”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又說:“……andI'llaskhertobekindtoyou!”
九
老薛的華埠節(jié)盛事,反而有點像反高潮。他只記得舞獅、點睛、采青。沿著一條飲食之路,固定的路線,從片打街出發(fā),中華文化促進中心是傳統(tǒng)文化中心,中山公園是民族景點,沿途食肆介紹華埠的美食:蝦餃燒賣、豆?jié){油條、干炒牛河、揚州炒飯、北京填鴨,咚咚撐撐,烹飪比賽的華埠大酒樓是高潮所在。里面筵開數(shù)十席,比賽的廚師和他們準備的材料一字排開。老薛這老食評人被恭請上座,正要大搖大擺上金鑾,發(fā)覺還有上屆華埠小姐、資深僑領(lǐng)、文化中心經(jīng)理,大家齊心協(xié)力一起來把評判當!
一位小姐下廚洗手作湯羹,請諸位清了味蕾細細嘗;徐娘巧手蒸海鮮,姜絲蔥絲上面澆燙油,講究的是火候拿捏恰到好處,魚兒噘起尖嘴向大家問:畫眉深淺入時無?
最后奪魁的是來自福建泉州的新移民,以一盅新佛跳墻掄元。其次是來自上海的新獅子頭與來自四川的新夫妻肺片。從中國國內(nèi)來的新移民也愈來愈多了。老薛代表評判發(fā)言:“區(qū)區(qū)今日非常榮幸,有機會從香港來到溫城遍嘗美食……”結(jié)論是勝者毋驕,敗者毋餒,大家齊心合力,一起在異鄉(xiāng)把偉大的中華廚藝發(fā)揚光大!然后幾個人捧著大大小小的金杯與評判合照。席上觥籌交錯,不斷有人為中華美食干杯!
有記者來采訪,順帶問起香港選舉。是否大班一定獨贏?老薛說自己不懂政治,不過還是對食物有信心。但也要看在哪里吃,不一定貴就好,不一定溫溫吞吞就好,也不一定辣就好。
經(jīng)過禽流感沙士等等也不一定不好。人吃東西小心了、嘴刁了,不光吃包裝,講“理性消費”了,也好。至于家庭嘛,說到后來老薛已經(jīng)目光渙散,說話愈見艱難,前言是不美滿的家庭,后語是什么新一代孩子長大了,好似離題愈來愈遠,記者取不到什么經(jīng),只好轉(zhuǎn)過去問上屆華埠小姐了!
老薛本來就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一群損友還要去咸美頓街喝酒,結(jié)果又喝到黃昏五六點才作鳥獸散,各自歸家吃晚飯。老薛陪魏虎走回唐人街取車,虎兄說要送他一程,他婉拒了。想反正無家可回,也沒人等他吃晚飯,最后一天,不如沿路走走,四處看看,也可稍舒酒意。
他抬頭四望,想認清地形。他想走出唐人街,回到昨天所見那廣闊活潑的公園,但好像也不容易走回去。他走過一列破落的貨倉,好似城市的背面,喝醉了的人就睡在路邊。偶然還有癮君子閃身過來討錢。走過一列關(guān)了門的店鋪,路的盡頭好似有點點綠意。樹的后面有塊草地,是不是昨天那公園呢?他在長椅上坐下來。旁邊有些年輕人在嬉戲。他真是有點累了。球滾過來,球在他身邊滾過去。年輕人過來撿。其中一位似是昨天那位日裔女子,俊朗的男子般的俏臉。她們一起唱歌,不知怎的他也一起唱起來了。唱的是哪個地方的歌呢?是要打大鼓嗎?是要擲西瓜嗎?是要連自己也一并擲出去?他也變得年輕了。她們說你要不要吃巧克力?什么口味的巧克力?有蘑菇的。那好,有蘑菇的好。不怕么?不怕!我是神農(nóng)嘗百草。他解釋什么是神農(nóng)什么是百草,她們開心地大笑起來。他這么久以來第一次覺得心情輕松,好像想飛,就飛起來了。沒有了責任,沒有了遺憾。也不用擔心飛機誤點、酒店漏訂了房間、旅游車拋錨、在民族餐廳吃錯東西集體洗胃!不用擔心收不到回傭、被人賴賬、生意額下跌!他所有的失敗都可以忘掉了。他不再被冤枉不再徒勞無功終于得到家人的尊重。他不用護照就可以進出海關(guān),他不用靠人開車就可以到處遨游。他暢游了始終未去過的史丹利公園,他在英格烈海灘上由一根浮木跳到另一根,他滑浪而行,與百年的松樹比高。他成為圖騰柱,他不再是身份曖昧的移民與非移民、太空人父親、住在怪獸屋里被人在門前噴上種族歧視的咒語的外邦人。他是原居民,像兀鷹與三文魚的祖先那么古老,像白云和天空。
巡警在公園里發(fā)現(xiàn)了這醉漢,幸虧在他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地址和電話,把他安全送回家去。
十
又一個星期一的早上,老薛在香港的旅行社里,正要出差時聽到了兒子的電話,那邊正是星期天晚上:
“爸爸,你猜我們剛?cè)チ四膬海咳コ粤四阏f的私房菜呀!很好吃!嬤嬤喜歡鱸魚卷、媽媽喜歡鹽焗雞——真是一只雞放在鹽里頭的!姐姐和我就喜歡法國甜品,還有雪糕呢!”老薛哭笑不得,他們能高興是好事,但他又總覺得自己落了單。女兒在電話里說:“你的提議真不錯呀!Thankyou,Daddy!”他回答說:“你們喜歡就好!”
(選自香港明報月刊出版社《越界的行程》)
續(xù)西廂
火焰在黑暗中高高張揚,我們逐漸看見了暗昧中的人影來回奔走,明暗光影中隱約辨認出消防員的頭盔和黃衣。一支水柱漸見明顯,射向那張狂亂竄的火舌,火反撲一下、又一下;又一支水柱加進來,火勢一時未見停息,似乎更要蔓延開去,席卷一切。
各種各樣的火。詭異的火。自然的火。人為的火。妒火與怒火。暴烈的火。當你看見鄉(xiāng)議局大樓外面,布置了一個靈堂,寫著“妖去民安”,兩邊分列“挽聯(lián)”,有人扮成道士,放火焚燒僭建物規(guī)管小冊子,大眾圍住一個紙扎公仔,拳腳交加,要把她撕碎、踏扁,大叫血債血償,要把她放進寫上“林門鄭氏”的紙扎棺材里,然后點火把她燒死,你驚覺:這是什么時代了?這是什么冤仇?原來村屋僭建不只牽涉眾多業(yè)主,還涉及承建商買賣往來整條產(chǎn)業(yè)鏈,個中利益盤根錯節(jié)。居民示威居然要焚燒發(fā)展局局長。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文明的時代嗎?
其實,不遠的十七年前,類似事情發(fā)生過。陸恭惠于一九九四年提出修改法例,讓原居民女性同享繼承權(quán),沖擊男丁既有利益的傳統(tǒng)觀念,一群村民立即聲討,甚至揚言要暴力對付她。
當年何方和他教書的同事、從澳洲來訪問的女學者珍,同時對此事表示憤慨!不同的是,珍說:你看你們男性對女性的暴力!何方說:除了性別還有歷史。不要以為暴力只是男性施諸女性,殖民者施諸被殖民者、強者施諸弱者。若然只是這樣,我們永遠無法明白為何被欺凌的人也可以變成暴君、政治最正確的人也可以做出最不公的行為了!珍不同意,她說:你這樣說只因你是男性!我看最大的暴力還是男性施諸女性的暴力?;鸸鈸P起,火繼續(xù)燒。
凌晨四時四十分,旺角花園街兩排小販排檔突然同時起火。隨后火勢迅速蔓延,多個排檔著火,波及兩座唐樓,火焰和濃煙在唐樓沿樓梯猛沖,形成“煙囪效應”,多名居民被困。天亮,起火的排檔仍冒濃煙,唐樓低層波及的單元也火光熊熊。大火持續(xù)焚燒近八小時,下午十二時二十八分才撲滅。
消防處出動二百多人,包括十二支煙帽隊及十二支管喉,由于火勢猛烈、蔓延迅速,同時大量市民求救,救援困難。消防處在火場附近唐樓梯間發(fā)現(xiàn)多具燒焦尸體,火災造成九人死亡:梯間發(fā)現(xiàn)六具燒焦尸體,另三人送院不治,是一九九七年以來最多死傷的火災。消防員用云梯救出被困戶,三十四人受傷,其中五人情況至今危殆,六人情況嚴重,全是唐樓住客。不少住戶身體熏黑,傷勢較輕傷者在路邊急救。傷者靠氧氣罩協(xié)助呼吸送院。
大火期間,多個排檔、被波及的唐樓樓梯和低層單元徹底焚毀,著火排檔鄰近樓宇外墻亦嚴重熏黑。排檔內(nèi)大量存貨一夜付諸一炬,檔主稱大火前一天才入貨,損失慘重?;饒鲋两袢匀环忾]。
消防處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兩處火頭,警務處亦指火災起源可疑,不排除有人縱火,消防處將會成立調(diào)查小組與西九龍總區(qū)重案組共同跟進調(diào)查。化驗所法證事務部亦有派員參加調(diào)查。警方公開閉路電視錄影片段,指大火當天凌晨四時三十六分及三十八分共有兩名華裔男子經(jīng)過,希望二人和警方聯(lián)絡。
陰影幢幢的老殖民地西翼建筑,走廊頂上破舊的燈光半明半滅,照著前面閃爍的人影,仿佛一個秘密會社的聚會。何方隨后跟進,同樣閃身進去,把門關(guān)上。會議是對巴汀的缺席審判。在多路威夫人辦公室,一向沉默寡言的夫人,難得私下主動召集半個系里的人,說明自從巴汀在圖書館露體以后,系里什么也沒做,大家都沒事人似的,顯示了系里管治的問題。夫人似不習慣自己這樣的發(fā)言,說完就沉默了。全場發(fā)言最多的反而是來自澳洲的訪問學者珍和彼德,珍說的是讓巴汀繼續(xù)教學,對女學生有危險。彼德則說到澳洲學校系里管治的開放性,并不把持在少數(shù)幾個人手上。
何方留意到,系里資深的四位白種歐洲男性不在場。在場 的主要是女性,此外是平常沉默沒歸隊的美學家,還有像他這位華人,可是另一位肥陳倒沒見。助教里只有阮,大概她較成熟,也等于是年輕同事了。他對新系成立前后的工作也有不少感受,發(fā)展了幾年,也有一些感觸。好像最初的開放民主有了收斂,課程的主次有了偏側(cè)。福軻的理論愈變偏狹,班上不足十人,卻分配了助教幫手。何方這邊的比較文學大班老分配不到一個。課程以英語教學,比較文學的碩士論文,可以用法文寫作,卻不能用中文寫作。下了許多工夫力圖調(diào)整,但整體的潮流沒有改變。學生寫流行文化和電影的論文,這里那里引用很多西方理論,對本地歷史和文化卻不熟悉,也不引用中文已有材料,卻拿到優(yōu)異成績。過去他覺得自己在英文系里是少數(shù)派,現(xiàn)在在比較文學系,也還是少數(shù)派。
彼德說:“你們系的決策不是在系會上,是在十五樓酒吧午餐桌上決定的。”
何方也同意這種說法。他想詳細思考這種決策對系里的影響,說是多元文化卻屢屢遺漏了本地文化,用一種輕忽的態(tài)度打發(fā)過去。讀了種種批判理論拿了高分的榮譽生畢業(yè)出去后立即在時尚雜志謀到好職位,隨口引用一些法國名人名言為新產(chǎn)品促銷了。他何方大概說得不夠好,口齒伶俐的珍一下子把討論歸結(jié)到另一個方向:是女同學沒受到照顧,是系里的女老師太少,主要是男性霸權(quán)的統(tǒng)治了。多路威這時才又說了兩句:她說在系里一直受歧視,系主任和其他幾位理論佬每次聽她發(fā)言都貌帶輕蔑,直到珍這位年輕訪問學者來了她才得到支持,非常感激,她實在變成我們系里的生力軍!她含情默默地望向瘦削的珍,仿佛金蘭姐妹的定情目光。珍溫柔地回首擁抱了她!
這么感人的場面何方不便提出異議。他在每個場合都是存疑的孤客,未完全成為信眾。他也覺得整體氣氛對女性不利,藝術(shù)系一位女同學老向他投訴:圖書館里穿緊窄短褲來自美國的哲學研究生老走過來逗她說話,約她上街,每次遭拒絕他就大談東方女性的保守!他聽了那些話也感到憤慨,也能站在女性的角度感同身受。但他老覺得不光是女性問題,是背后那強勢的種族與文化陰影無處不在。但他不知怎樣才能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他其實對系主任還有一份尊重,覺得他真有學問,創(chuàng)系不易,也算能接納不同,大家一起教的“比較戲劇”也能互相啟發(fā),反而是另外幾位在系里成功后變得囂張了!
阮說到研究生和本科同學的不安,對系里出事后大家若無其事感到憤慨。又聽說系里打算叫巴汀下學期告一病假便算了事。福軻在人前說偉大的學者都有不尋常舉止,尼采瘋狂、阿爾杜塞爾也失常殺妻,卻無礙他們的偉大。是不是有弦外之音沒人聽懂。
此時珍壓低聲音,爆出一宗秘密。她說秘書小姐報料:巴汀一向淫亂。有一年考試之后,巴汀未交試卷,截止期限已屆,打電話找他不著,敲辦公室門亦沒人應。秘書想,試卷也許就擱在辦公室,巴汀沒告訴人就回英國度假了。反正以前也有前例,便拿鎖匙去開門,沒想到巴汀跟一位女生正赤條條躺在長沙發(fā)上,嚇得秘書小姐花容失色,跌跌撞撞退身出來。事后巴汀卻沒事人似的,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何方立即在他的中國腦袋里找到一句中國成語。
故事說完了,大家無言。巴汀的形象,再難翻身。時間已晚,明天還有早課,得散會了。大家同意,事情不能袖手不理,必須跟進。要備課的阿阮和何方先走。何方拉著門,阮微笑道謝。走過走廊,何方走回東邊自己辦公室,回歸黃卷青燈。無言道別,仿佛是有了默契的戰(zhàn)友。
回到房間,垃圾桶里堆滿廢紙,溢出來瀉了一地。何方發(fā)覺:洪嬸今天沒來打掃。
何方記得:粗心的他,也是過了幾天才從秘書那里打聽到:洪嬸住進醫(yī)院了。當年洪嬸正好也是花園街火災的傷者。
火災死者包括一對夫婦,丈夫在亞皆老街電器公司任電工,家住花園大火現(xiàn)場旁的唐樓,昨晚放工后還與老板同事消夜,凌晨才回家休息,豈料瞬間已與妻子同葬火海。電器公司老板娘凌晨接獲消息立即趕到現(xiàn)場,得知噩耗只有難過。
住在起火大廈的陳太,凌晨回家赫見大廈火光熊熊,單元內(nèi)有她年僅二十四歲的女兒及一親友,多次致電女兒聯(lián)絡不上,焦急地向警員查詢,每有傷者從火場抬上救護車,便撲前查看,更一度暈厥,跌倒地上。天亮大火撲滅,她得悉女兒在火災中喪生,情緒激動,家人亦非常傷心。據(jù)說她女兒兩月前才持雙程證到香港探親。
火災中,一名婦人原拖著女兒逃生,但在途中脫手,兩人失散了。到中午,她才得知女兒已在火警中死亡,激烈痛哭。
火災波及差不多二十六個排檔,有商戶謂血本無歸。有售賣衣物的排檔檔主說,火警前一天入了萬元新貨,現(xiàn)已全部燒毀,損失慘重。更有檔主謂,損失約五十萬元貨品,并懷疑有人縱火。另一檔主說,當年大火后,已按當局指示,將相連攤檔分開,又加闊攤檔與民居的距離,但用了這么多錢,現(xiàn)在又全部化為烏有。
當年他去廣華醫(yī)院探望洪嬸,公立醫(yī)院的三等病房,鄰床都是老人家,穿著睡衣,纏著繃帶,打石膏,吊鹽水,是人生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傷兵老兵。他剝開帶來的柑給洪嬸吃。老人緩慢的咀嚼令他想起當年病中的祖母。洪嬸也是在火災逃生中受傷,她家樓梯堆滿雜物,日夜累積的陳腐習事淤塞難通,天臺的門打不開。他從醫(yī)院出來,火災現(xiàn)場圍起來他沒法走回去,那花園道舊樓卻本是他熟悉不過的地區(qū)。中學時常在此間的書店流連,那些暗舊的顏色里也有他感覺親切的東西,卻與他目前每日生活的空間相隔如此遙遠。
大廈天臺屋一名住客說,事發(fā)時聽到有人呼救,即時想逃生,但由于梯間滿布濃煙,只能在天臺等候救援,很多住客都逃上天臺,消防到場后升起云梯將他們救離現(xiàn)場。他指大廈內(nèi)有很多劏房,原本大廈有兩條樓梯,但其中一條封了,導致住客逃生困難。
晌午。何方閉門用功,正在準備下午的明清戲曲。有人敲門,竟是阮,叫去吃飯。何方本跟珍和彼德說了不去,要備課,正滿腦子的生旦凈末丑,走馬燈轉(zhuǎn)個不停。阮笑道:專誠請你吃飯的,來吧。嫣然一笑,書生沒了轍兒。人家單單請你個有恩有義閑中客,回避了無是無非窗下僧,你又何能拒人太甚?
在十四樓,珍與彼得格外精神奕奕,煥發(fā)抖擻。彼德頭發(fā)梳得油亮,額頭滑溜溜,蒼蠅叮在上頭也滑倒。珍披上半胸衣裙,蓮臉生春,頸下的銷骨也如蓮梗逢迎。
大家胃口似乎不錯。平時何方生性孤僻,在辦公室吃個茄蛋三文治,粗茶淡飯軟蔓青亦是一餐!今天彼德似乎表示吃菜饅頭委實口淡,五個人也不怕炙爆煎炒,于是就檸檬軟雞、咕嚕排骨、浮沙羹寬意粉添些雜糝,酸黃齏爛豆腐休調(diào)啖,大事張羅,仿佛有什么喜慶。
茶過三巡,珍向何方探聽校里中英雙方人脈,表示理解中英斗爭的歷史緣由,卻不知道院長副校那邊還布有什么地雷得好好提防。似乎她要直闖金鑾,擊鼓鳴冤,但想知道沿路可有什么阻撓。
好個書生何方,只知法律藝術(shù)人文各有賢良,數(shù)理化系自有規(guī)矩,也不見得大家不能講道理。他只知受文學院長迫害,肥陳的靠山是肥魏不賢,東廠坐大,朋黨為奸,殘害忠良。不做學術(shù),只玩權(quán)術(shù)。東廠心中的西廂都是番邦,有內(nèi)哄只是狗咬狗骨,不見得會派兵遣將,參與其事,只樂得袖手旁觀。
那阿珍,掂斤播兩,好似已有成竹在胸。
又問了李姓杜姓,欲言欲止,似笑非笑,更不打話,此去似乎一切順利。
那彼得,準備翻了海波、振動山巖,腳踏得赤力力地軸搖,手扳得忽剌剌天關(guān)撼。
一邊吃飯,好似已聽得耳邊廂金鼓連天振,征云冉冉,土雨紛紛。殺退敵軍,掃蕩妖氛。
飯后下樓梯撞到福軻,不知怎的反倒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沒有什么。之前何方婉拒了到福軻的性史課去講《金瓶梅》,他不想大好傳奇、羅裙繡鞋、詞曲滋味,就這樣被一門獨家性史收編。這拒絕也算光明正大,可是何方猶豫不決,未知是否自家太早關(guān)門,失去了一個東西對話的機會。
四級大火發(fā)生后六小時,特首到醫(yī)院探望傷者。
花園街多幢舊樓屬于“無法團、無管理、無維修”的“三無”大廈,有舊樓中門大開,樓上有大量店鋪、貨倉及劏房,惟一避火通道只有一條樓梯,寬度亦僅夠兩人并排上落,通往天臺的樓梯亦塞滿雜物,難以通行。有屋宇工程學者指出,這類舊式大廈缺乏管理,本身設計亦導致煙囪效應,一旦火災住戶很難逃生。
踏出藝穗會,何方一時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喝得太多了。這算是慶功宴嗎?又有何值得慶祝呢?
番邦公主直闖金鑾大殿,禮儀周周,辯才無礙?;噬霞毿鸟雎?,表示極大關(guān)懷。事情的確是非比尋常,值得擔心。公主的陳詞老指向男女之別,仿佛只是生理問題。何方作為惟一漢裔老想解釋自己糾纏不清的想法:是權(quán)力,是權(quán)力把知識變成斗爭工具,是權(quán)力令人目空一切,覺得超乎一切庸眾規(guī)矩。他不僅在老練的理論祭司身上看到端倪,也開始在那些舞刀弄筆的年輕生徒身上嗅到蛛絲馬跡了。想是這樣想,他總好像沒法人情練達把意思說清與人溝通。在皇上答允認真考慮公平裁決以前,還是珍姐作了領(lǐng)導式總結(jié):目前男女教師不成比例,鑒于此般情勢,實在有必要重新檢討吧!
這就值得慶祝了?也不是必然吧。但珍姐似已覺大獲全勝,改革的美景指日可待,光臨人間!
剛才在藝穗會,阮倒似有心事??赡苁羌依飭栴}。本來從何方教《血手印》和《蜘蛛巢城》改編莎劇問題談起,阮覺得挺有意思。但最后還是談到最新版的《傀儡家庭》,談了不少,說到男性的專制和軟弱,感情的缺乏擔當。何方想是她的婚姻有問題,嘗試說些話去開解。他也想談娜拉以外那另一位成熟女性基絲汀。他喜歡阮,愛跟她談天。家庭背景關(guān)系,他向來尊重獨立能干的女性,不喜歡嬌滴滴弱質(zhì)美人。話正投機,說了法國文學又說電影,阮說:跟你談談,好多了。何方也愿如是,能有幫助就好了。
不過在談話里,老覺得阮對男女之事很悲觀,談到另兩篇小說的比較,他聽到她說一個女子的自覺與完成,豈需要通過與另一男子的愛情來引發(fā)呢?她反而喜歡另一篇他覺得比較犬儒的小說,女主角一開頭就命定地認為男性是脆弱而不可靠的,她覺得這反而顯示了女性獨立于男性之外的思考。何方不大同意,但想也許是她近日的遭遇令她從這角度看問題吧。正說話間,珍湊過來阮耳邊說悄悄話。阮回過頭來笑:再找你詳談吧!何方見勢只好走開去給自己倒酒,再喝一杯。
何方也不記得自己怎樣走回列提頓道家里。只覺單枕薄被,清空的四壁有點荒涼,他回家老是沒有回家的感覺,總老像是草橋打店,借宿一宵,翌日又再匆忙趕路??傆X得沒有一個家。他頭重腳輕,顧不了那么多,倒頭便睡。
敲門聲把他驚醒,還有門鈴!來的是誰?竟是阮!氣喘喘的:“今晚回不去了,借你的客廳……”端了被枕,她又問:還有酒么?開了酒,她已醉態(tài)可掬。說那人又在外面有了孩子。他本想為她抹去眼淚,兩人的嘴唇卻不知怎的黏在一起。他感到她的手在他背上,他的身體感到了她的溫暖。兩人反復變換不同的姿勢,遷就彼此的臂彎和膝蓋,務求令對方舒暢,包容撫慰另一人身心的枯寂與空虛,似乎是想清除兩人間的絲縷隔閡,摸索汗津底下突突的心跳……
突然人聲喧囂,有眾人推門排闔而來,持火把殺進室內(nèi)搜人!何方在床上驚醒過來。只見天色微明,曉星殘月。環(huán)顧四周一片冷清,阮已不在了??蛷d亦不見被枕,一切都消失得不留痕跡。
是她把一切歸位,悄然離去,還是一切根本沒發(fā)生過?躺回床上,又依稀嗅到身體的芳香,若有若無的一點氣息,仍然在枕畔縈繞不散。但這是他日夕思念,幻想出來的一幕戲文,或是真的發(fā)生了,而他意識不辨真幻?這個書呆子躺在床上,睜大眼晴,沒法看透這難解的謎。
在學校碰到阮,她沒事人似的。甚至有點冷。說了兩句:要備課了!回頭便走。書生覺得自己不是戲曲中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主角。倒似廉價電視劇的配角,整天嘟嘟噥噥不知是真的發(fā)生了還是自己的幻想。
火災現(xiàn)場仍未解封,重案組及消防員返回災場調(diào)查。由于現(xiàn)場環(huán)境大,火警后亦混亂,搜證需要更多時間。警方搜集遺物及證據(jù),會拿到化驗所化驗,確定火警起因。食環(huán)署則與旺角排檔商販開會,商討排檔管理的改善措施。三十四名傷者當中,仍有五人危殆,兩人嚴重。有市民帶著鮮花,到花園街四級火現(xiàn)場悼念火災死難者。
屋宇署工程師視察后認為大廈暫無危險,警方安排災民登記后,陸續(xù)由警員陪同上樓返家收拾財物,各人只準逗留片刻,再由警員帶著離去。部分排檔檔主昨日返回攤檔點算損失,警方要先為他們登記。沒被大火直接波及的大廈已解封,政府在街口設立登記柜臺,居民登記后便可返家。
受傷年輕社工當場質(zhì)問“何時解決劏房問題”。特首建議他申請公屋,社工則指申請公屋入息限制嚴格,若入息符合申請公屋資格,就微薄得難以養(yǎng)活家人,質(zhì)疑“是否要人永遠住劏房?”
新課也不容易。講完理論和歷史,輪到學生導修課做報告。除了兩三位比較深入,其余則都不理想。最容易是用后現(xiàn)代打發(fā)幾部電影,連本地歷史資料也不用。偶有一兩位想講本土文學,卻變成掄起“本質(zhì)論”(essentialism)一斧斧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老作家來練靶,就好似說他們不懂新理論,一棒棒打下去,五損七傷,有口難言,窒息了任何本土發(fā)言的機會??蓢@小妮子口沒遮攔,就這樣一味地把語言來摧殘!
多里夫批資本主義的理論變成批香港怎樣去污染內(nèi)地,用的例子又居然詭辯是愛國財經(jīng)小說。年輕研究生舞動理論棍棒,一個個勇哪吒不會削肉剔骨,可先輕易把先人棒碎。高捧了的反是最表面的反叛:同志的情欲,甚至色情雜志也變成惟一顛覆經(jīng)典的途徑。何方面對滿紙云煙,不禁愣住目瞪口呆,到底出了什么毛???
他也看到有些同學有心無力,想做什么總無法擺脫頭上牢不可破的更大的金剛箍。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應該怎樣幫助他們?可是這理論課出了問題?他要自己反省自問。要多認識歷史,應該多講歷史。他喃喃自語,好似念咒一樣。
原來后殖民讀書會開過了。本來不是說一起開辦的嗎?原來剛好選了何方另一組導修課的時間。是研究生西雅告訴他才知道。讀了些什么?他看看名單,好似跟一本澳洲學者編的書第一章選文有點相似。那讀了有什么心得嗎?西雅還是寫得很慢,有點迷惘。上次談的問題,比方這位現(xiàn)代劇作者從傳統(tǒng)戲曲那里看到什么,我們不是已經(jīng)談到幾點?是,可是,這好像,太普通了。她又拿出一篇影印的,好像是武林秘笈。閣樓的瘋婦人??梢詫憣戇@方面的東西?珍老師說可能對我有益。何方略一沉吟,一時還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想拂逆她的求知心,便說:你也可以看,也可以討論一下,若覺得有用也不妨想想。我就這樣看,沒看到跟這位劇作者有什么關(guān)系,但看看也無礙。不過你不妨先試試寫自己的分析?好似沒什么突出也不要緊。原來想到的也不要放棄。真要開始寫了,已經(jīng)差不多過了一年。光想沒用。不寫出來就沒法討論。西雅沒說話,還沒離開的意思。舉頭張望書架上的書本,有點迷失。何方說:有信心,先把想到的寫下來,再討論吧。西雅說:老師一個人???自己做飯?何方點頭,說有時在學校吃,周末回元朗父母家吃。衣服也自己洗嗎?何方笑道:附近有洗衣鋪!西雅也笑起來,我住學校,周末也去洗衣服,老師有需要,我可幫忙。何方說:好,好,這不忙。也不一定需要。你還是集中精神,努力寫論文吧!
后來閑下來何方想讀書會怎么忽然開始了沒找他。也許湊巧沒碰上吧?但是,也沒有什么,他也不能怪人家。
他不曾也不是計退孫飛虎,人家也不是老夫人悔婚那么嚴重!把巴汀比作孫飛虎?太不倫不類了。他本人也不過按良心說話,甚至不大像敲敲邊鼓,也沒幫上什么忙。只是珍與彼德,好似沒有早日那么熱情,好像另有寄托,別有所忙而已。
據(jù)稱,警方12月1日發(fā)布兩名案發(fā)前在現(xiàn)場附近經(jīng)過男子的影像,即時收到不少熱心市民透過警察熱線報料,提供有關(guān)該兩名男子的行蹤,對于是否縱火疑案,相信對找尋線索大有幫助。
信箱里有阮的一紙表格,申請車位。她下課后要趕往接孩子下課,需要泊在總樓前面。大學早年建成時沒想到日后的發(fā)展,車位不夠,她沒申請到。何方當然簽名支持,又附了備忘請系主任加簽,盡快趕送有關(guān)單位批準。
翌日早餐研究生阿紅約了他談論文,就在街口的小餐室?;瞬畈欢鄡蓚€小時,終于把那些繽紛枝葉定了主次。阿紅也是聰明人,話頭醒尾。他的學生都是聰明人,比他精靈多了。就是有點懶,叫她看的書沒全看,不過也沒抵賴,愿意去改。他覺得她的想法不差,要是好好逐一補充,首尾貫徹,應該寫成不錯的論文。改完了講完了他也松了一口氣。
走下斜路走回學校,剛好碰上住在附近的阮走在前面。何方高興地招呼早上好,忽又想到這么早跟古靈精怪的阿紅一起走回學校,會不會惹人誤會?又想這是什么世代,自己可真迂腐了??慈钜踩魺o其事,今早還特別親切健談,何就特別提到車位的事,說已簽名辦理,希望一切順利。阮帶笑回答:這樣就好了!
有市民來到現(xiàn)場擺放白色鮮花悼念火災死難者;數(shù)名死難者家屬到現(xiàn)場路祭后離去。一名住在橫頭磡的八十歲楊伯伯,專程到現(xiàn)場獻花,他表示不認識死者,但前日看到電視報道感到悲傷,希望死者安息,警方亦要盡快破案。市民黃先生亦到場獻花,心情沉痛,他說,作為香港市民為死難者悼念,希望死傷者家人得到安撫,這類事件不會再發(fā)生。
在封鎖范圍外,一名巴基斯坦籍災民說,前日到過不同醫(yī)院,找不到朋友,向警方及醫(yī)院查詢,都說遺體未能確定國籍性別,所以未知友人安危。他又說,起火時,沒聽到任何警鐘,大廈亦沒有消防設備,這是大量死傷的原因。
旺角花園街四級大火慘案第三日,警方下午已尋獲事發(fā)前出沒現(xiàn)場的兩名神秘人中的一人,原來是個八十二歲老婦。消息稱,警方已通令全港在案發(fā)前后二十四小時、所有朝街閉路電視錄影帶交出助查,警察總部刑事情報科(C.I.B)統(tǒng)籌,冀能掌握其余一人的行蹤;同時,警方考慮懸紅百萬元,以揪出縱火狂徒。
是一個人縱火嗎?
何方聽有傳聞說巴汀要停職離開了,好似學校還給了他一筆補償,不想英國人的下場變成丑聞。盡量低調(diào)處理。沒有正式宣布。系里沒有通告,也無討論。
有友人來訪,何方難得上十五樓。不想?yún)s碰見珍、彼德和人在十五樓的酒吧密密斟談,剛好告一段落停了嘴。彼此招呼一下,各自歸位。何方依稀認得,在座的客人是外籍副校,校里大有勢力的人士。
肥陳到辦公室來,可說是稀客。平常沒甚來往,話不投機,但也不算階級敵人。不過自從巴汀事件發(fā)生,兩個漢人跌入奇怪的位置:何方勉強站在革命一方,肥陳本來被歐洲大陸漠視,卻突然投誠變成?;庶h,彼此更似愈行愈遠?,F(xiàn)在肥陳顯靈,可又笑容滿面,西拉東扯,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當然先來點近日新聞簡報,重溫最新八卦,證實巴汀終于離去。所以傳聞是真的了。但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珍想申請系里的教席?
他何方的腦袋果然是想也沒想過。但這職位不是要教歐洲文學和比較文學?
本來是,現(xiàn)在多路威夫人想改為女性主義文學、性別研究和澳洲文學。
豈不是……度身訂造?
哈哈哈哈!
自然想到,過去在英文系造反,理由是聘請的語言教師全是度身訂造,任用私人。才沒過多少年呵!
你覺得怎樣?
什么怎么樣?
該請怎樣的新老師?
寬一點——多樣化一點好。系里真正能教比較文學的人不多……不是已有夫人在教女性主義文學?應該公開招聘,看有沒有優(yōu)秀人才吧?說不定有……
肥陳笑容曖昧:那你也不支持你的同黨?
何時有人真正理會他的意見?世界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民主了?就事論事罷了,公開招聘,不是說誰最適合就請誰嗎?我們都是這樣進來的!
哈哈,你是誤打誤撞,天真!不能算數(shù)。你也不懂活動,不曉人情!當然,校有校規(guī),一切都要規(guī)矩通過,也有監(jiān)察!我們正要公平,所以才要咨詢民意。不用緊張。
何方?jīng)]想到自己一下子也變成民意代表。但以他對肥陳的認識,不免有點擔心。誰賦予他咨詢的權(quán)力?他會把這些意見怎樣彰顯?
又過了一兩個星期,上后殖民課時,突然發(fā)生一件奇怪的事情:還有半小時才下課,何方正要努力解釋香港歷史,如何跟別的殖民地并不完全一樣,旁聽的阮突然站起,“砰”一聲推開臺椅,響亮地收拾東西,大踏步走出課室!何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什么話。但數(shù)十雙眼睛看著他,他也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
直至下課,他才敢拉著剛才在她身邊的同學,問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說:人家現(xiàn)在是單身媽媽,要趕去接孩子放學,你們?yōu)槭裁慈绦牟唤o她大門前的泊車證,害她要提早跑回去取車?
他幾乎啞口無言,囁嚅說:我簽了名幫她呵!
同學沒聽他,只是說:你們男的老師,不懂女同學的辛苦,也不幫忙。
沒人聽他的解釋。下一星期,同樣時間。旁聽的阮又突然站起,“砰”一聲推開臺椅,響亮地收拾東西,大踏步走出課室!
發(fā)展局局長到花園街巡視,慰問死傷者家屬。她指出,發(fā)生火警的舊樓于一九六一 年入伙,樓上原本有十四個住宅單元,有前后樓梯,現(xiàn)在初步檢查發(fā)現(xiàn),七個單元被改造為合共二十多個劏房,部分劏房的確妨礙消防通道。
食環(huán)署早上與旺角排檔商販開會,商討排檔管理的改善措施。食環(huán)署重提當年前花園街大火后的排檔規(guī)定,包括帳篷要用防火物料搭建、不可以跟大廈相連、檔與檔之間要有足夠距離、排檔大小亦有規(guī)定等。署長會后表示,對于違規(guī)商販,會繼續(xù)嚴厲執(zhí)法,會與消防處繼續(xù)巡查港九小販。他會考慮不同改善方案,包括“朝行晚拆”及扣分制,或取消牌照的措施。他又說會加強執(zhí)法管理,巡查不同區(qū)小販排檔。
何方呆坐半晌。一杯悶酒尊前過,低首無言自摧挫。洪嫂還沒回來工作,新來的替工做了兩天又不見了。垃圾廢紙堆了滿地。有時夜晚他會瞥見外面花影移動,聽見奇怪的歌聲。他怕會見到不該見的異象。為什么一切變幻得這么快?有前日的心,哪得今日的心來?白天他呆坐半晌感到窒悶,事情做不下去。他想走出來,離開那座不知在拆卸還是在重建的老建筑物,他想去廣華醫(yī)院看看洪嫂。他想離開這區(qū)回到那區(qū)。
他下樓梯遇見西雅,她有點靦腆。他說:你盡力寫點什么出來吧,不要擔心。先寫了再討論。年終報告要來了,我要評你今年的表現(xiàn),你好像沒做什么呢!她不好竟思點點頭。加油呀!他最后加上一句。
晚上他想他病了。好像是發(fā)燒。身體里也有火災。日茫茫溢起藍橋水,焰騰騰烈火燒襖廟。把人隔離的大火。
他想起一位努力寫作論文但老被同學歧視的男生。他因為緊張而說不出話來。他想安慰他、幫助他,說他并沒有不對,他是老實的,不要介意其他人的囂張,他沒有錯。他想這樣安慰這位同學,卻發(fā)覺自己無論如何說不出話來。他張開嘴巴,沒聲音發(fā)出來。他驚醒過來了。
港九販商社團聯(lián)合會主席鄭素娥則表示,不能將全部責任歸咎于販商,并反對“朝行晚拆”,她指政府容許排檔存在,是協(xié)助草根階層自食其力,增加限制條件,只會影響檔戶生計。很多檔主都是長者,每日搭建及拆卸檔口有困難,但如果社會有訴求,惟有無奈妥協(xié)。
行政長官公開表示,不改善是不可接受,會探討“朝行晚拆”是否可行。由政務司長領(lǐng)導的跨部門小組,昨日下午再召開會議,討論善后措施。
消防處強調(diào),前日出動三百名消防員救火,人手較灌救一般四級火的標準已多了近兩倍。
有市民謂:近日某些議員事事抗議,花樣繁多。但似乎對民生于事無補!
他記起他尊重的一位前輩對他的批評:不過是多年前一宗丑聞,有需要舊事重提嗎?
但多年來那幢幢魅影一直壓在心頭,未嘗消失。隱去了又再重現(xiàn)。
他記得那樣轉(zhuǎn)眼又是新的一年,暑假過去新的學期開始。何方第一天回去,感覺恍如經(jīng)歷了許多世代。珍已離開了,她最終沒拿到那份工作。最后聽到她的消息,是臨放暑假前,兩男為珍爭風呷醋,大打出手!一位是駐校的澳洲作家基斯杜化,另一位據(jù)說是年老富商羅斯,何方?jīng)]怎見過的?;苟呕瘯河糜⑽南敌菁俚睦瞎霓k公室,結(jié)果,老紳士醋勁大發(fā),上門尋仇,舉起整瓶黑醋,齜牙咧嘴一把淋在辦公室電腦上面,整個電腦作廢了。駐校作家聳聳肩膀,拜拜離去??蓱z黑狗偷食白狗當災的老郭休假回來,不知這世界怎么變成這樣了!
學期末還歡送了榮休的老系主任。何方有點不舍,當年創(chuàng)系的盛況不再,一時頗有零落之感。
沒想到新學期開始,系主任退休后,上面竟委任肥陳當了系主任。一朝天子一朝臣。要跟何方讀博士的新同學在電話里說:“陳博士說如果我跟他念書,系里可以給我獎學金;如果跟你,就沒有了!我該怎辦?”
世界怎么變成這樣子了?
回到辦公室,看看新一年碩士生名單,赫然見到舊生西雅換了導師是多路威夫人??烧嫫婀?,他這導師被人臨門換將竟自己也不知道。評核前夕西雅傳來幾張紙,寫得不痛不癢,也不到題。他填了barelysatisfactory,通過但作為警告,本想鞭策她認真努力,沒想到這就換了導師。天曉得在他背后發(fā)生了什么事!好似又把一名女將收入麾下。由不懂中文的導師去帶完中文實驗戲劇論文,這樣姑息對學生卻不見得是好事!
環(huán)顧桌上,本來說到期要換的老電腦還未換,打電話給辦公室秘書,她說:新電腦來了,都在陳博士房間里。他說系主任需要兩臺電腦,我們也沒辦法!
只好去西翼找肥陳交涉。何方敲門進去,肥陳正在掛電話說:
“好極,就這樣決定!中午在十五樓,慢慢談?!?/p>
一面回過頭來,滿面笑容地向何方說:
“現(xiàn)在好了,洋人撤退,我們可以大展拳腳了!”
花園街又再發(fā)生大火。
到了今天,花園街188—198號終于解封。但警方未能找出花園街大火的原因,仍在調(diào)查之中。
(選自《香港文學》2012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