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廷
翻閱《語文教學之友》2011年第8期,一下子就被一個標題吸引住了,《千古<鴻門宴>,白璧說微瑕》(正文第30頁)——居然有人敢在司馬公頭上動土!于是趕快翻到文本,一口氣讀完全文。待放下刊物,真的是感嘆不已!太佩服江蘇的這位吳老師了:既佩服其驚人的膽氣——居然敢在有“史學之父”之譽的大文學家司馬遷文章中找毛病,沒有一點膽量是絕不敢如此干的,這充分說明了吳老師確實有敢于質疑一切的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真性情;更佩服吳老師過人的見識,根據(jù)吳老師文章內容,再對照《鴻門宴》原文,發(fā)現(xiàn)其所指出的司馬公在《鴻門宴》中敘述劉邦金蟬脫殼的情節(jié),確實存在瑕疵——不符合生活邏輯,不合情理。
仔細研讀《鴻門宴》文本后,又覺得此情節(jié)雖不合生活邏輯、不合情理,但它又不在吳老師指出的“空間位置上”。故說說本人看法,既與吳老師商榷且補說,以此就正于方家,也希望與廣大語文教師和《史記》愛好者交流。
吳老師認為《鴻門宴》中劉邦金蟬脫殼的情節(jié)有三處紕漏,先看吳老師原文(有刪節(jié)):
第一處是劉邦借上廁所之機,想溜之大吉……只可惜這是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之后的事……如果看成是插敘,補充交代項王的醒悟,其行文位置不對不說,連應有的插入語言標志都沒有,的確令人費解。
第二處是劉邦與樊噲……“于是遂去”之后,劉邦還能一一(向張良)交代留謝的事宜,這就讓讀者難以捉摸了。是在帳中,還是在帳外交代留謝一事?……張良又在帳外,尚且還在陳平的監(jiān)視之中,這實在委屈張良了。然而張良竟能依約行事,既穩(wěn)住項王,又與劉邦謀劃,莫非分身有術?
第三處是“度我至軍中,公乃入”。從行文上看,張良又確在帳外?!蓭ぶ姓l來應付?項王不察,難道老謀深算的范增也不察?……隨機應變的劉邦應該知道他的對手的厲害,可把張良置之帳外,不知是何用心,莫非劉邦此時連半點清醒都沒有了?依照事理,“度我至軍中,公乃入”實為敗筆。
對照《鴻門宴》原文仔細推敲,這三處其實并沒有空間位置上的矛盾,吳老師之所以認為其有紕漏,主要是基于兩點:第一點是陳平召沛公后,便一直跟在劉邦身邊進行監(jiān)督;第二點是張良任何時候都不可能離開大帳出來和劉邦見面。
如果以上兩點果真是事實,那么吳老師的推斷是合乎情理的;但問題是,這兩點理解正確嗎?
先看第一點,“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之“召”是什么意思?想來應該是“請”(或“叫”,最多是“催”之類)的意思,肯定不是“隨、從”,更不是“監(jiān)”之類的意思。既如此,陳平“請”后,劉邦因要與手下商議,肯定會用“先生先請,吾即入也”之類的話搪塞陳平,因項王并沒有讓陳平跟著或者監(jiān)督劉邦(從“召”字,可明顯看出項王此時已經(jīng)解除對劉邦的懷疑,不大可能派人去監(jiān)督,吳老師在自己第二點中認為“張良又在帳外,尚且還在陳平的監(jiān)視之中”之語,明顯是自己的主觀臆斷),陳平“召”后已是完成任務,劉邦又“回應”了,陳平還會不識時務地跟著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再看第二點,張良可不可以離開大帳一段時間?我認為是可以的,并且從前后文推斷,張良離開大帳的時間應該是在“陳平召沛公”回來后(就是在陳平召之前也可以離開),看到“召沛公”的陳平一人回來,張良憑自己的經(jīng)驗與智慧,以及與劉邦的默契,一定明白劉邦此時的內心想法,于是借口離開大帳就必然(當然用不著“分身術”)了——客人全都不在席上,雖然有些不禮貌,但只要時間不長,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的。
對于“于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兩句,吳老師認為“‘于是遂去之后,劉邦還能一一交代留謝事宜,這就讓讀者難以捉摸”。其實,這兩句并非吳老師所理解的“離開后再留張良”,古代沒有現(xiàn)代通訊工具,當然不可能離開后再囑咐(倒是可以派人傳達),但這里應該是省略與倒置的寫法:“于是遂去。(行前,)乃令張良留謝”,這樣不就很明白了嗎?——我想如果吳老師有小說的寫作實踐,就不會有此疑惑了,小說(特別是行文簡約的文言)寫作中這樣寫倒是常見的。
至于吳老師指出的第三點,認為隨機應變的劉邦不可能把張良置之帳外的疑惑也就迎刃而解了:此時項王既已無殺心,完全可以利用一段時間商量一下,不會有危險,不然沛公張良們也不敢撂下主人,獨自跑到大帳外去謀劃了。
如此說來,《鴻門宴》此情節(jié)就沒有瑕疵了嗎?不,這里確有瑕疵,只不過它不是空間位置的瑕疵,而是“時間距離上”的問題。
按照生活常識,(1)項王之所以“使都尉陳平召沛公”,肯定是劉邦“如廁”的時間大大超過了正常人“如廁”的時間(按現(xiàn)在時間算,想來最少也有十余分鐘了吧),不然主人不會如此催促“如廁”客人的。(2)從陳平找到劉邦,一番往來對話,到陳平回到大帳中,再到張良借口出去,又一段商量的過程,如此一來二往,十來分鐘無論如何都該有了。(3)商量完畢,原文寫道“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贝蠹蚁胂?,沛公一行是“從驪山下,道芷陽間行”,劉邦雖騎馬,但樊噲四人卻是“持劍盾步走”,二十來里路(漢代一尺約為現(xiàn)在七寸,二十里應該約現(xiàn)在十四里),即使走得飛快,在荊棘小路上也應該超過四十分鐘吧!等到張良進得帳去,三個時間相加,劉邦最少已經(jīng)離開一個小時有余了,就是從張良離開大帳算起,沒有客人的宴會也都持續(xù)四五十分鐘了——這樣的情形正常嗎?可能嗎?
莫非項王酒醉糊涂了?但在原文里也看不出這點呀,僅十余分鐘時間,他便“使都尉陳平召沛公”,難道現(xiàn)在時間過去四五十分鐘了,客人(不說是敵人,但至少是對手)不見了,他能不聞不問?況且即使項王不察,正如吳老師所言,難道老謀深算的范增也不察?無論如何,一個多小時不見客人的宴會(特別是這樣的宴會),是怎么都說不過去的!在時間問題的處理上,這句“度我至軍中,公乃入”誠如吳老師所說,實為敗筆!
還是看看《漢書·高帝紀》如何寫的吧:
有頃,沛公起如廁,招樊噲出,置車官屬,獨騎,樊噲、靳強、滕公、紀成步,從間道走軍,使張良留謝羽。羽問……
班固就沒有“度我至軍中,公乃入”的話,只是說“從間道走軍,使張良留謝羽”,也沒有寫沛公要張良何時進帳(想來不會過早進入,但肯定也不能耽誤太久),這樣寫就符合生活邏輯、符合情理了!
(作者單位:江門市江海區(qū)
外海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