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明迪,生于湖北,上世紀八十年代赴美,畢業(yè)于波士頓學院,曾就職于加州政府機關(guān),現(xiàn)居洛杉磯和北京兩地。在大陸出版《明迪詩選》、《和弦分解》,在臺灣出版譯著《在他鄉(xiāng)寫作》、《錯過的時光》,在美國出版《長干行》(個人詩集合譯)。
柴科夫斯基降B小調(diào)練習
天賦予你飛翔的基因,你卻鮮有展示,
情愿在湖里游蕩。我注視你
四小時了,你只飛起過一次,猶豫而悲傷,
翅膀爆裂的聲音震出我的淚水。
你轉(zhuǎn)了一圈又飛回,俯沖,義無反顧,
莫非湖底真有什么秘密?
我知道四小時比起一年四季,只能算匆匆
走過,我也知道這樣短暫的停留
根本看不出梵高為什么將憂郁滴落在雪白中。
每次來到湖邊,我都情不自禁看你,
不知是被你一身的白色還是緊緊閉著的鵝黃吸引。
第一次你的羞澀將我拉近(物以類聚?),
第二次你突然奔放,我嚇退了三步,
也就是,三年。
明天,我會仔細看你的眼睛,即使沒有默契
我也不會絕望,早知道我不會飛,
只能游水。我也知道怎樣解脫
你的失落——從你翅膀上拔一根羽毛,
輕輕一吹便是一湖的雪。
尋找柯特·科本
天黑之前,我找到你的墓地,在海邊
一個荒涼的角落。有人在這里放了一把長椅。
穿過三千里松濤的海岸線,我坐下來
聽心里的疲倦和海上的喧囂。
我尋找你的逃避,但沒有一個主義能夠縫住已經(jīng)敞開的幻滅,
我尋找你的退路,再美妙的反烏托邦也被海洛因
沖洗成白沙灘一片。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腳下的細浪拍打出一個咒語,
月光下所有的懺悔和癡迷都虛構(gòu)成一朵浪花,滯留在彼岸。
生與死,一個涅槃容得下幾次超度。你把內(nèi)心都出賣了
還有一句歌詞為你守墓,
而我,所有的詩只是留給虛無的一封遺書。
勃拉姆斯
如果過去我在圓號中感悟你的悲哀那么今晚我在黑管中聽到
你的期待,如果貝多芬說你聽不見我就響一點
你還聽不見我就再響一點
你再聽不見我就更響一點,你說你可以不聽但必須愛生活
你可以不愛生活但必須愛自己
你可以不愛自己但必須愛音樂所以你聽見我也聽見你自己
愛我也愛我給你的世界,如果莫扎特讓成年找回童趣
讓童心找到智慧和諷喻,你讓每一個人回到自我
讓自我回到最美妙的一刻
讓美妙回到永恒
如果沒有永恒你會讓每一分每一秒都旋轉(zhuǎn)起來
如果時間停止你會用降音符去敲響鐘聲
如果時間飛逝你會用間奏放慢翅膀
你讓瀑布蜿蜒而下,讓湖水彩虹般升起
你讓太陽照亮最遙遠的神話,讓月光喚醒已沉睡的巴洛克
淚如泉涌中我終于看見
我的每一首詩都是寫給你的情書
噢,No,多愛自己一點吧
你說
2009.3卡耐基音樂廳.《紐約組曲》之四
女人的房間,之四
他在信里說,要我為房間畫兩扇門。
我沒有問為什么,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思
畫了兩扇最大的門。天晴的時候,
我從“特里莎”門出去,下雨的時候,
我從“薩賓娜”門回來。我沒有為他留
一扇門,或一扇窗。我從不同的窗口
目擊過去,或過去描述的未來,
或未來回憶的現(xiàn)在。有時我看見
他和別的薩賓娜做愛,將她戴的帽子
拋得老遠——帽子變成籃子,從水上漂來,
里面是我的嬰兒!她哭著我的痛長大,
長成我的房間——于是我的身體一半是他!
他的信封給我一個提示,我應該
出去,隨信封上的回郵址漂到他身邊,
不是以孩子的面目,也不是母親,姐妹,
或者戀人……我在等待第二個提示,
兩扇門突然重合。他說他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把經(jīng)痛傳給他,而我痛的是他的舊傷。
極端的愛
二哥生前有個極端的愛好,收集石頭。
每天早晨他對著東方在石頭上雕琢,
家人起來后才匆匆喝口稀飯,
去鎮(zhèn)西小學教課。下班后他沿途找石頭,
一回家又躲進書房。他性情安靜,
對稱于石頭的奇形怪狀。他不愛說話,
他想說的都對石頭說了,
夜里抱著二姐不過是重復雕琢的儀式,
換一種姿勢。(后來他在日記里寫到,
女人只能引瀉出部分欲望。)
他在雕琢中自得其樂,
根本不理會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
(比起石頭,這些太無足輕重)。
成百上千的石頭堆積在屋前屋后,
窗臺上,涼臺上,甚至壁櫥里。
二姐愛他,從不過問石頭上琢了些什么,
她保存下來只不過出于極端的愛心。
這個春天,二姐想把老家裝修一番,
迎接返鄉(xiāng)的三妹,
但不知如何處置這些石頭。哦石頭。
躊躇間,我走過去,
摸了一下窗臺上第一枚隕石般的奇石,
一股電流傳上手臂。
我縮回手,低頭看日光和月光磨平的部位,
依稀顯露出一些字跡,排成雁行。
我心里突突跳,一塊一塊摸過去,
有的發(fā)光,有的暗淡,
但所有雁行都清晰無誤地棲落在這些石頭上,
一碰就會飛走。
有些已經(jīng)飛遠,一個聲音小聲說。
我不由得想到這些石頭的位置,
是否二哥精心安放。是否有一些永遠不會飛走。
而哪些會變成石器,哪些會變成化石,
他是否刻下第一刀就已經(jīng)預感,而讓語感
一樣的節(jié)奏藏在石縫里,控制
起飛時間和飛行速度。
而那些不飛走的化石,是否會有鳥飛向它們,
嘴里銜著石器,發(fā)出極端的光?
威爾第
東方一朵巨大的茶花。你在雪地走,
紅色風雪衣,如她的嘴唇,在開合,
你走近呼吸處,又返身,走向
她下腭的懸崖,你走下去,輕如舢板,
前面是風,是水,是冰,是一切沒有光色
的流動,你繼續(xù)走,那么細微,那么弱,
是虛晃一槍的子彈,是殺人
不見血的潛臺詞,是虛詞,是介詞,
是一切形容詞都失敗了,你還在找那個
沒有使用過的動詞,它不飄動,不振動,
只是一點點移動,悄無聲息,
又如呼吸一樣笨重——死亡翻過身來——
茶花的臉,蒼鷹一樣高遠,緩慢地飛,
如戀戀不忘一次貪生。很多人翹望,嘆息,
只有你走過去,并回來告訴我,
那里很白,去時多帶一件花衣。
肖 邦
你被一場大雨困在這里,你知道雨停之后
必須離開,但此時你困在這里
全身不能動彈,隱約之中有種藥性在擴散,
這是一種陌生的信號,但丁的眼神,波德萊爾的氣息,
艾略特的嘴唇,都消失了,他,手一揮
就把你切成一堆黑白方塊,你忍住痛,
任由他將你掀起,又拋下,直到你裸露在空氣中,
雨水,順著他的手指流進你的眼睛,
一群蜻蜓飛過,無色翅膀扇起你全部的情欲,
你向詩歌求助,給我理性,給我詞語,給我表達,
但你說不出一句話,只剩下粒子
曲伸向遠處的一點光亮,暗物質(zhì)在你身邊浮動,
你需要巨大的力,破解它們傳遞的信息
或許并沒有一場大雨,你和他坐在車上,
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你固執(zhí)地不讓他走,
但你一著急就說不出話,只是伸出手
撫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他猶豫了很久
才無意識地扳下來,捏著,捏到你手指頭痛,
你還是不說話,他終于放到嘴唇邊,
半小時后,他踩動油門,向北開去,
一路上,你握著他的右手,
他用左手控制方向盤,開了四十分鐘,
并用三倍于四十分鐘的毅力,抵制你的手指
傳遞的信號,第二天早上陽光飽滿,
照亮他房間的紙箱子,分手的時候到了,你沒有哭,
你相信這樣的偶然,超過命運的安排
或許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你一個人開車,
聽著《雨滴》,想念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路邊閃過金色的罌粟,你打開車篷,
讓陽光照進來,這是一月的冬天,
圣地亞哥海面,翻卷著白色浪花,
你戴著墨鏡,以為那是鋼琴在流動,
你伸出手,敲打那些看不見的鍵盤,你想在黑白之間
尋找一個安全島,你拼命敲,車速加快,
加快,從異鄉(xiāng)到異鄉(xiāng),只隔著一條海,
你想棲居于海上,每天觸摸浪的頻率,
你夢見小時候在山上挖薺菜,那是雨后,野蘑菇
開出一朵朵漂亮的花,“別碰”,你收回伸出的手——
你并不知道毒可以通過手,波及全身
柏遼茲
對付貧困潦倒,我有三種武器,對付疾病,
我有強力去痛片,對付誤診,我一籌莫展,
不知該留下幾句廢話,還是不告而別,遠行,
或是關(guān)上門窗,把你從頭到尾再聽一遍。
五歲時,我會模仿一種聲音,它先以光譜
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用手去攝取,如同你
在納博科夫山上撲打幻影。累了我就坐窗前,
閱讀樹上的密碼,父母不在時我就爬到樹上
仔細看樹葉的紋路,我對那些線條的興趣
與后來閱讀你一樣,不是為了識別,而是
為了感知,它們給我的信息和五線譜一樣多,
和你的眼睛告訴我的一樣豐富。我不能
選擇我家窗前那棵植物(桑樹),但我把蠶
帶到教室,就注定了后半生的選擇。
我們一起去圣彼得堡,克拉科夫,維爾紐斯,
我的手指點一個地方,我們就飛到那里,
這種神奇功能別人不知道,我只有在點你
的穴位時才靈。我的手被切斷。樹死了
可以從根部再長一次,直到樹葉長出翅膀。
我也成長過兩次,一次在童年,一次在你身邊。
主持人推薦語:明迪的詩善于運用語義的轉(zhuǎn)換來制造復雜的語境,從而使其具有開闊和綿延的品格,這得益于她準確地將詩中孤獨的抒情主人公,化身為戲劇角色的能力。我格外看重這種能力,是因為明迪憑借于此,而能夠游刃有余地處理所有的詩歌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