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一
石頭在這山林里轉(zhuǎn)悠了整整一天了。他捂著頭。他頭暈的老毛病又犯了。
這林子邊上掛著一條很窄的山道,七扭八歪的,隨著山勢走。人也走得七扭八歪的。旺財走過來時,石頭正在一棵梨樹下像驢拉磨一樣轉(zhuǎn)悠。旺財?shù)目谏诼曉谙﹃栂录饴曧懫?。石頭聽見了,他小心地轉(zhuǎn)過頭,旺財渾身閃爍著光芒,幾乎是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石頭看著他,感覺頭忽然不像剛才那樣暈了,但還有些發(fā)蒙。每次一看見旺財他就有些發(fā)蒙。
旺財沖石頭笑了一下,一下就從石頭身邊走過去了。石頭以為旺財就這樣走了,但他聽見旺財腳底下哧溜一聲,旺財猛地站住了。又嘎吱一聲,旺財伸手摘了一只梨子在嘴里咬了一口。這個動作非???,旺財一張嘴就咬掉了大半個梨子,一股青澀的味道,把石頭襲擊了一下。旺財嘴里脆生生地嚼著,但很快就連核帶渣一口吐掉了,就像吐了一口藥渣兒。旺財還狠狠地呸了幾聲。但是他說,好!
石頭覺得自己的頭一下子更大了。他捂著頭,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瞅著
旺財。旺財伸手去摸石頭的頭,但沒夠著。旺財是一個又瘦又小的男人,像一只猴子,連石頭的肩膀也夠不著??墒^在旺財面前總是顯得很可憐。這好像是由來已久的事情了。不過,石頭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凄惶
過。這凄惶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來的,是以前絕對沒有的一種感覺。這至少表明石頭在這個黃昏的心情較往日更復(fù)雜,十分復(fù)雜。但旺財好像并沒有太注意到這一點(diǎn),旺財好像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什么。石頭知道他看到了,那是石頭像個白癡一樣看了整整一天的。這是烏蠻山一片背陰的山坡,山坡上就是石頭的果園。入秋了,此時正是陽光充足的季節(jié),秋高氣爽的陽光把偌大的山野照得分外清晰明亮,但這林子里邊依然陰暗潮濕,一天大半日里也照不進(jìn)來一絲陽光,那濃重的枝葉一律綠得發(fā)黑。走進(jìn)這林子,要混沌小半天才能漸漸看清這林子里的事物。但旺財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這林子里不知是誰拉出了兩條筆直的白灰線。這是連瞎子也能看見的。
喲——!旺財?shù)难劬σ幌戮椭绷?,旋即又像個娘兒們似的尖叫了一聲,石頭,這是誰搞的?
石頭一張臉頓時變得像啞巴哭喪似的了,他搖著頭說,不曉得誰。
旺財咂了咂舌頭,然后把身子扭過去,兩只眼睛擠成一個疙瘩,瞅著不遠(yuǎn)處,那里是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些車輛正在路上灰塵仆仆地躥來躥去,喇叭聲一路囂張地叫著。這條路旺財其實(shí)根本不用看,這是他進(jìn)山出山唯一的一條路。但旺財像石頭一樣也有點(diǎn)蒙了,他甚至還抬頭看了看那高過樹梢的山嶺,一只山鷹正從烏蠻山的天空飛過,不仔細(xì)看還以為是一團(tuán)烏云。石頭不知道旺財看那山干什么,要沒有這樣一座烏蠻山該有多好啊,石頭的這片果園也就不會被大山遮擋住陽光了,山里人也不用每天吭哧吭哧地翻山越嶺了。旺財這樣瞅來瞅去地瞅了一會兒,忽地咧開嘴嘎地一笑。他說,好!
石頭再次顯出可憐巴巴的樣子,很小心地看著旺財。這山寨里,只有旺財是見過大世面的,只有他經(jīng)常走到這大山外面去,每次,只要他從外面一回來,就會有很多人把他圍住,向他打聽外面的消息,才曉得外邊又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了??裳巯率^哪有心情打聽外面那些屁事,他盯著林子里那兩條白灰線依然兩眼發(fā)直。他很想聽聽旺財?shù)恼f法,他覺得旺財應(yīng)該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旺財卻鬼頭鬼腦地一笑,然后把話題轉(zhuǎn)開了。
旺財說,婆姨我給你找好了,你打算什么時候娶啊?
換了以前,旺財這樣一說,石頭就會一個勁兒地朝旺財身后看。他想要看看旺財給他找來的婆姨。這山寨里的婆姨們幾乎都是旺財給找來的,可旺財給石頭找來的婆姨一直還不見影兒。石頭的危機(jī)感越來越強(qiáng)烈了。石頭已經(jīng)三十六了。他老娘說,這是一個坎兒。這個坎兒是一道難關(guān),邁過去了就萬事大吉,邁不過去那就難說了。老娘讓石頭凡事都要當(dāng)心一點(diǎn),但石頭不是當(dāng)心不當(dāng)心的問題,石頭焦急啊,他都是一個奔四十的漢子了,現(xiàn)在最焦急的就是趕在四十歲之前娶回一個婆姨。在這山寨里,一過四十就是老光棍漢了,離做孤老也為時不遠(yuǎn)了。石頭每次看見了旺財都非常焦急,他甚至覺得旺財就是讓他焦急的一個直接原因。旺財每次出去了,有時候是一個人回來,有時候屁股后面還跟著一兩個娘兒們。但石頭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娘兒們到手。每次,旺財看見石頭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就會把手理直氣壯地一攤,錢呢?旺財攤開手時,石頭已經(jīng)在不斷地搓手,錢呢?這個錢只能靠石頭的這片果園了,靠他種的這些梨樹了,他的婆姨只能從這些梨樹上結(jié)出來,一年一年,他看著這些梨樹開花結(jié)果,以緩慢的耐心等著梨子慢慢散發(fā)出成熟的味道,他感覺自己又慢慢嗅到了婆姨的味道。他的手里摸著一只梨子,那個香啊,那個美啊,那個光滑飽滿啊,他一只粗糙的手在梨子身上總是貪婪個不夠??蛇@梨子怎么漲也趕不上一個婆姨的價錢,他感覺這婆姨的價錢時時刻刻都在噌噌往上漲,比梨子漲得不知要快多少倍,從以前的三四千元一個漲到現(xiàn)在三四萬一個了,可他這梨子有時候不漲反跌,有時候愣是爛在這大山里沒人要。石頭現(xiàn)在看到這些梨子就發(fā)蒙,要是這樹上長的不是大黃梨而是金元寶就好了。
石頭這沮喪的樣子讓旺財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他忽然又神秘詭詐地嘎聲一笑,笑得短促刺耳。這一笑讓石頭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又像個白癡似的看著旺財了,他不知道旺財忽然笑什么。
旺財說,好,好哇石頭,你聽見陽雀子叫沒有,你婆姨就快要進(jìn)門了啊。
石頭急忙豎起耳朵聽,聽了一會兒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上當(dāng)了,旺財又在捉弄他,哪里有什么陽雀子叫,只隱約聽見幾聲鴉啼,哇,哇,哇,從看不見的遠(yuǎn)山里傳來,像哭一樣。石頭再次小心地抬起頭,再次顯出可憐巴巴的樣子。但是旺財說得很肯定,下次我一定給你找個婆姨回來。
石頭知道旺財是個大滑頭,但旺財還從來沒有把話說得這樣肯定過。他很想問問旺財是真是假,可他剛一張嘴,旺財忽地就轉(zhuǎn)身便走了。旺財走得老遠(yuǎn)了,石頭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每次旺財走時總要尖聲尖氣地吹著口哨,這一次卻走得異常沉默。這讓石頭感到更納悶了。他又悶悶地看著那兩條筆直的白灰線了,這時候,一個漫長的陰影正向他遠(yuǎn)遠(yuǎn)地伸過來。
每天,只有在太陽快要落山時,才會有一些陽光從對面的山坳里懶洋洋地照過來。石頭的山林原本就在那山坳里,幾年前村里又把地重新分了一次,那山坳里一片朝陽的山坡現(xiàn)在屬于村長了。村長不僅是村長,村長還是石頭他親叔。石頭很少朝那山坳里望,但石頭一下就感覺到了從那山坳里投過來的一道陰影,他下意識地朝那邊瞄了一眼,恰好瞄見村長正朝這邊走過來。村長離這里還相當(dāng)遠(yuǎn),但他的影子已經(jīng)被背后的陽光照到了石頭腳下。石頭一只腳使勁地踩在村長的腦袋上,但村長還在朝這邊走,一瘸一拐地走得飛快。
村長穿一身當(dāng)年退伍時穿回來的黃軍裝和一雙橡膠底的解放鞋,這一形象在石牛寨保持了三十年也沒什么變化,變了的只有那舊軍裝舊軍鞋越來越陳舊的顏色,還有村長的一張臉。石頭還記得,村長當(dāng)年剛退伍回來時那張臉,那可真是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一張臉,如今早已變得一臉皺紋一團(tuán)模糊了,這使村長那一段光榮歷史也變得多少有些模糊可疑了。村長走路時一般都背著兩只手,他雖是個瘸子,但絕非天生的瘸子。他這條瘸腿甚至是他身上最驕傲的部分。當(dāng)年,村長退伍還鄉(xiāng),一回來就干了一件轟轟烈烈的事,他帶著石牛寨的漢子們在烏蠻山的懸崖峭壁上開鑿出了一條路,他的一條腿就是被一塊從天而降的墜石砸斷的。那不是一般的石頭,它以直接有力的方式改變了石頭一家的命運(yùn),它是從石頭他爹的腦袋上飛過去的,但很多人當(dāng)時只注意到村長了,直到村長倒下后,很多人才看見了石頭他爹,他爹的腦袋被削掉了半截,整個天靈蓋都被揭掉了。但他還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才撲通一聲倒下了。石頭后來聽人說,要不是他爹給村長擋了一下,村長肯定沒命了。這不是村長比他親哥走運(yùn),這是老天有眼呢,連老天爺也知道,石牛寨不能沒有村長,但多一個老百姓少一個老百姓無所謂。爹死時,石頭還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石頭沒爹了,石頭就把村長當(dāng)親爹了,石頭也確實(shí)是村長拉扯大的。興許是村長對他管教得太嚴(yán)了,每次看見了村長,石頭不會發(fā)蒙,但心里發(fā)慌,遠(yuǎn)遠(yuǎn)地,石頭一看見村長的影子心里就發(fā)慌。
現(xiàn)在,村長已經(jīng)走到石頭面前了,他往石頭面前一站又一點(diǎn)也看不出是一個瘸子了,一個軍人,退伍三十年了,那腰桿依然還直挺挺的。看著他,石頭臉上露出一絲怯怯的笑。但村長根本沒有拿正眼瞧他。村長一雙眼天生有點(diǎn)斜睨,這讓他看什么都有點(diǎn)冷眼旁觀的樣子。但這次連村長的眼睛都忽地一下就直了。那兩條筆直的白灰線,村長一眼就看見了。這是連瞎子也能看見的。
村長背著手氣哼哼地問,石頭,這是誰搞的?
石頭小聲說,不曉得誰。
村長一瘸一拐地,從一條筆直的白灰線上走過去,一直走到了林子邊上,順著這條線朝更遠(yuǎn)的方向望,他的視線被一道山梁擋了回來。村長不禁哦了一聲。村長又順著另一條白灰線走了回來,一直走到林子的另一個邊緣上,順著這條線朝大涼山的另一個方向望,這次他的視線沒有被擋回來,而是落在了一個黑黢黢的峽谷里。村長忽然又哦了一聲,像是恍然大悟的樣子。
村長這樣走來走去時,石頭靠在一棵樹上,一直緊張地看著村長。石頭是一個高大壯實(shí)的漢子,比挺著腰桿的村長還高半個腦袋,但這樣一副壯實(shí)的軀體卻感到突然沒有了支撐。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村長了。就像他小時候,每次被別的伢仔欺負(fù)了,他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村長。而村長很干脆,誰敢欺負(fù)石頭,他掄起巴掌啪啪幾個嘴巴子輪番扇過去,把那些個欺負(fù)石頭的小兔崽子打得一個個鬼哭狼嚎。村長打了這些個小兔崽子,又會給石頭一個嘴巴子,沒出息的東西!那些做父母親的看見自己的伢仔挨了村長的嘴巴子,一個個還得低三下四地給村長賠笑臉,連呼打得好,這臭小子就該打!背后卻說,被村長打了那是被鬼打了。連那些不懂事的小兔崽子也突然懂得人事了,早早就知道被村長打了那是被鬼打了。村長在石牛寨的崇高威望就是用他的巴掌建立起來的。
此時,村長把石頭這林子的兩廂都仔仔細(xì)細(xì)看過了,又一瘸一拐地踱了回來,他點(diǎn)了一根煙叼在嘴上,猛抽了一口。村長忽然又意識到了什么,給了石頭一根煙。石頭受寵若驚地接了,他靠著樹干,陪著村長抽煙。他在嗆人的煙霧中等著村長開口呢。村長肯定知道這兩道白灰線是怎么回事。在整個石牛寨,石頭覺得只有兩個人能看出別人看不懂的事情,一個是村長,一個是旺財。石頭甚至覺得,這村里也只有兩個人能夠決定和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一個是村長,一個是旺財。但村長把一根煙抽完了也沒吱聲,眼看著村長把煙蒂吐了,又用腳狠狠一蹉,把那還在冒煙的煙蒂蹉到泥巴里看不見了,村長也沒有吱聲。這讓石頭有些著急了,他生怕村長像旺財那樣一轉(zhuǎn)身走了,他要趕緊問問這兩條白灰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嘴皮子抖得厲害,村長,叔,這、這……?他用手指著那兩道白灰線,那兩道看上去明明白白的白灰線,他就是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越想說出來,卻越是說不出來。他張著大嘴,他那樣子像是馬上就要哇的一聲哭了。
村長斜著眼看了看那兩條白灰線,又斜著眼看了看他石頭,沒出息的東西!
看村長那神情簡直是忍無可忍了,按他往日的性格早就掄起巴掌了,但村長把手一伸卻抓下了一個梨子。村長兇狠地咬了一口梨子,咬得呱唧一響,但村長一下張大了嘴巴,好像連牙都要澀掉了。他把咬剩的半個梨子給了石頭,齜牙咧嘴問,你看看你看看,你這梨子是怎么種的呢?
石頭也在那梨子上咬了一口,不用咬他也知道,他這梨子還是青澀的。石頭種的是大黃梨,如果熟透了,個兒大,水分十足,咬一口脆脆的,香甜,長得還特別好看,黃燦燦的,色澤鮮亮。石頭聽旺財說過,烏蠻山大黃梨早先是要進(jìn)貢給皇帝皇后們嘗鮮的,可石頭這大黃梨還叫大黃梨嗎?按說,這梨子在入秋后就該熟透了,可石頭這片山林一天到晚難見陽光,葉子倒是長得綠沉沉的,但光長葉子了,這梨子卻老是不熟。石頭知道,村長也該知道,這背陰的山坡原本就是村長的,村長怎能不知道呢,村長要是不知道又怎么會跟石頭把地?fù)Q過來呢。村長把地?fù)Q過來自有村長的道理,村長是主持公道的,這石牛寨的山地,有的朝陽有的背陰,你不能讓背陰的人一輩子背陰,朝陽的一輩子朝陽,當(dāng)年把山林承包給村民時,村長主動要了背陰的山林,當(dāng)然他也跟村民們講好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這地呢三十年一個輪回。如今只是輪到石頭背陰了,石頭沒有任何怨言,他也沒有任何理由埋怨,他必須耐心地再等三十年,只是,到那時他都是一個奔七十歲的老頭了,還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那歲數(shù)呢。要是有個婆姨就好了,他不在了還有兒子孫子,他在這背陰的山林里熬過了一生,他兒子就能在那朝陽的山坡上看著梨樹開花結(jié)果了。但每次一想到這事,他又開始感到十分渺茫和絕望,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到如今連個婆姨也沒有混上,還想什么兒子孫子的事呢。然而就在石頭最絕望的時候,村長突然冒出了一句話,讓石頭猛地一下就驚直了身子。
村長說,石頭啊,這地我看你是種不好了,要不咱們還是換過來吧。
天底下難道有這樣的大好事?石頭差點(diǎn)就跪下來給他親叔磕頭了,但他又生怕是自己聽錯了,村長?叔?這個……?石頭使勁地盯著村長看,他想要驗(yàn)證一下是村長說錯了還是自己聽錯了。石頭這樣盯著村長看時,村長一張老臉上正有火苗子一樣的東西在舔著,那是夕陽。石頭看得十分清楚,太陽并沒有從西邊出來,夕陽正在對面的山梁上一截一截地沉下去,石頭感到自己的心也在一截一截地沉下去。
石頭最終也沒有看見村長肯定地點(diǎn)頭,直到村長一轉(zhuǎn)身,走了,他也沒有看見村長把剛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但他這一走石頭又發(fā)現(xiàn)了問題,村長每次走路都是背著手的,可這次他沒有背著手,他那兩只手都隨著一瘸一拐的顛動甩來甩去,看上去很懸乎,像是突然就沒著落了。
石頭看不見村長了,就仰起頭來看天。天很快也看不見了。天黑了。
二
天黑了很久石頭才像個鬼魂似的回到家,嘎吱一聲,他一腳踩在母親放在門口的一只笸籮上,笸籮發(fā)出一聲壓抑的驚叫,老婆婆才知道兒子回來了。
老婆婆正坐在門口的一把沒有木板只剩個框框的破椅子上打瞌睡。人越老瞌睡反而越多了。她醒了,摸摸索索地站起來,佝僂著身子,這夜色里唯一還有點(diǎn)光亮的東西就是她稀稀拉拉的白發(fā)。石頭立刻聞到一股干枯衰朽的氣味。他皺了皺眉頭,但石頭知道這老不死的一年半載還不會死。她還等著兒子娶上婆姨抱上孫子哩。
老婆婆摸索了半天終于摸索出了一點(diǎn)兒亮光。兒子不回來她是不會掌燈的。以前怕費(fèi)燈油現(xiàn)在怕費(fèi)電。一只吊在門框上沾滿了灰垢的燈泡晃晃悠悠地亮了。她還猛眨了幾下眼,好像突然看見了什么。
石頭,你猜我剛才看見哪個了?她帶著驚喜的聲音問。
還有哪個呢,旺財!石頭懶得跟她啰唆。
老婆婆果然一下子變得沮喪了,像是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她的身體迅速萎縮,又重新縮回剛才那把破椅子上,低著頭,把一張癟嘴閉上了。她一口牙齒掉光了,嘴巴一閉便深深地凹了進(jìn)去。她的白發(fā)剛才還精神抖擻地閃著光,突然就變得黯淡無光了。她把那個裝針線的笸籮放在膝蓋上,它被兒子剛才一腳踩得變了形,老婆婆用手慢慢地捏巴著,捏巴了很長的時間才又捏出了一只笸籮的模樣。她又開始繼續(xù)打那個一輩子也打不完的補(bǔ)丁。好幾次她都想要抬起頭,想要把她覺得十分高興的那件事說下去,可又懾于兒子的兇狠的眼神沒敢動嘴。她感覺兒子眼神里隱約有殺氣。
石頭正在往嘴里扒拉著糙米飯。石牛寨沒有田地種糧食,只能賣了梨子買米吃,山里人又愛貪便宜,他們買來的都是糙米。飯甑里的飯還是熱的,桌上的菜也是熱的,老婆婆在兒子回家之前總是很仔細(xì)地用蓋碗捂著剛出鍋時的熱氣。一個熱乎乎的荷包蛋,是家里唯一的老母雞生的。不管他石頭回來得多晚,不管冷也好熱也好,他這個三十五六的光棍漢還能熱乎乎地吃上一頓糙米飯,也多虧了屋里還有這么個老娘。石頭很快就吃出一身黏糊糊的熱汗來了。可他不想讓老娘提那件事,越是心里最焦急的事他越是不想讓人開口說出來。每次老娘一張口,立即就被他眼中的兇光逼回去了。
三碗糙米飯下了肚,石頭把筷子碗嘩啦一推,又去沖涼。他站在井臺上的一棵老槐樹下,打起一桶水,嘩——一下從頭頂上一股腦兒沖下去。在這初秋的夜晚,石牛寨像往日一樣寂靜,誰也不知道那林子里發(fā)生了什么,誰也不知道一個叫石頭的光棍漢內(nèi)心里正在想什么,萬籟俱寂之中,只有嘩——嘩——的澆水聲,清涼無比的水流在一個漢子赤裸的身體上奔涌,又化作水花痛快淋漓地濺開,石頭緊張了一天的身子漸漸松弛了,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受到了這井水的刺激,很有勁地鼓了起來,他鼓突的胸脯已被涼水澆得一片通紅。他緊閉著眼,還在一桶一桶地往身上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把心頭的那股按捺不住的邪火徹底澆滅。
此時老婆婆的眼睛正在門口偷窺著她的光棍兒子,恍惚中她竟有片刻的失神,仿佛看到了另一個高大強(qiáng)壯的山漢,也是這樣一副頂天立地的樣子。一個漢子就該是這樣?。∷舸舻赜秩朊缘乜粗鴷r,兒子忽然一眼瞥過來,老婆婆立刻縮回眼光,接著又露出了害羞的笑容。她一張干橘子皮似的老臉都有些臊紅了。兒子沒往身上澆水了,兒子幾乎是赤身裸體地從她眼前走過去的。他多壯啊。他一走過來,就把她的身影完全遮住了,老婆婆的一雙老眼里就只有這個兒子了。在兒子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后,她盯著他寬得嚇人的背脊還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在那死鬼死去多年之后,她又聞到了一個強(qiáng)壯漢子渾身散發(fā)出來的強(qiáng)烈氣味,一種濃烈的像是燃燒著的氣味。有一會兒她竟把兩個漢子混淆一團(tuán)了,當(dāng)她確信剛剛走過去的是自己的兒子時,她心里竟變得十分委屈和悲傷,這么強(qiáng)壯的一條漢子怎么會沒有婆姨呢,這太沒有天理了。
石頭這樣幾乎赤身裸體地穿堂而過時,壓根兒就忘了這屋里還有個女人,忘了她老娘也是個女人,他更不會想到一個老婆婆還有那么多古怪的心思。在他閂上自己的房門前,他把腦袋又扭了過來,兇狠地橫了那老不死的一眼,還不睡?
石頭倒在床上的聲響把老婆婆又震驚了一下。但這一晚石頭又怎么能睡得著呢,石頭整整想了一夜,連做夢都在想,他那果園里怎么就畫上了兩道白灰線呢?怎么連旺財和村長都不知道那是誰搞的呢?旺財和村長怎么又那么反常呢?一個鐵板釘釘?shù)卣f要給他找一個婆姨回來,一個又突然提出要跟他換地。這都是以前石頭連做夢也夢不到的好事,但石頭卻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一大早,石頭就去找村長了,他一雙眼里布滿了渾濁的血絲,但他自己不知道。他一個村民,來找村長是很正常的,可他不知怎么又猶豫起來。他站在離村長家百步來遠(yuǎn)的一棵樹下,看見村長正坐在自家門口的石凳上看報。在石牛寨,只有村長一個人看報,他不像是在看報,更像是在聚精會神地研究著什么,這樣子讓你感到一種敬畏,這時候一般村民是不敢走過去的,只能敬而遠(yuǎn)之地觀望。石頭就這樣觀望著,遲遲沒敢走過去。他知道,這些報紙很重要,讓村長知道很多上面的事。村長雖說是個瘸子,平時也很少出門,但他比全村人加起來懂得的事情還要多,而且都是特別重大的事情。這也讓全村人長久以來對村長有一種習(xí)慣性的依賴,感覺村長的每一個主張都不是村長的主張,村長上面還有人,還有很多的大人物在主宰著這個村子里的事呢。石頭必須耐心地等待村長把一張報紙看完了才能走過去,但現(xiàn)在的報紙?jiān)絹碓胶窳耍彘L已經(jīng)不能像以前那樣一口氣就看完了,村長看完了第一張,就要抬頭喘口氣,村長一抬頭,終于看見石頭了。村長對著陽光瞇縫著眼看了石頭一會兒,就把報紙仔細(xì)疊好了,等著下次再看。這是一個很明顯的信號,石頭有啥事,現(xiàn)在可以走過去了。
石頭走過去時,立馬就發(fā)現(xiàn)村長一夜之間好像蒼老了許多,但村長的老和他老娘的老是不一樣的,老娘的老是一天天地枯萎,村長的老里面卻有一種正在緩慢地變得越來越堅(jiān)硬的東西。石頭這樣尋思時,村長已經(jīng)斜睨著他了,村長眼里竟然也布滿了渾濁的血絲,但村長自己可能不知道。
石頭,你……想好了?村長和顏悅色地問。
石頭想了整整一夜,他越想越覺得,這地,他不能跟村長換,不是他不想換,而是不能換,村長是他親叔呢,他不能做這種忘恩負(fù)義的事,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呢,他也不能壞了這石牛寨的規(guī)矩。石頭的回答讓村長有些吃驚,村長又對著陽光瞇縫著眼睛看他了,他瞇縫著眼睛,但石頭仍然感到村長的一雙老眼就像貓頭鷹一樣尖銳。村長緩慢地站了起來。村長在石頭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村長說,好!
這時候一輛摩托車呼啦一下從他背后飆過去了。石頭吃驚地回頭一看,是旺財。他想看見旺財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但他知道是旺財,整個石牛寨,只有旺財有一輛火紅色的大摩托。村長朝旺財飆過去的方向呸了一聲,把一口憋在嗓子眼里的痰像飛鏢一樣呸過去。村長這樣子,石頭倒是沒有吃驚,他知道村長在這村里最看不得的就是旺財。石頭還知道,旺財如果是出遠(yuǎn)門,進(jìn)城,一般都不會騎摩托,而是去那條土路上攔過路車。旺財騎摩托出門一般是去鎮(zhèn)上辦事,或是去趕集。石頭這才想起來,今天又逢集了,石頭想去自己的林子里看看,能不能找上一背簍熟了的梨子,去集上換點(diǎn)油鹽。他老娘已經(jīng)念叨了好幾天,油鹽罐子都快見底了啊。
石頭躬身向村長告辭時,突然聽見村長喘氣喘得粗了。
村長沖著他背后喊,石頭,你真的想好了?你可別后悔啊!
石頭不知道村長怎么了,但他分明感到了村長的急切和惱怒,難道……?石頭突然隱約猜到了什么,這讓他一路上走得慌慌張張。他這慌慌張張的樣子把村人的眼光都吸引過來了。很多村民在一覺睡醒之后,好像都覺著這村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是啥事呢?看村長那十分惱怒又不好明說的神情,看石頭那慌慌張張的樣子,那應(yīng)該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開始他們還只是愣在自家門口看,而后陸陸續(xù)續(xù)地就有人跟上來了。等石頭走到自己的果園時,后邊已跟上來一長溜人。但石頭很快發(fā)現(xiàn)這只是自己的幻覺,這些人根本就不是跟他來林子里看什么的,這些人都是去趕集的,石頭的林子邊上那條七扭八歪的山道,是石牛寨人去集上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石頭看著這些背著背簍匆匆趕路的身影,一個個走得七扭八歪的,但沒有一個人在他的林子邊上停留,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這林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讓石頭忽然又感到很委屈。
石頭鉆進(jìn)了林子里,立刻就感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陰森,一片沒有陽光照進(jìn)來的山林,一天到晚一年到頭都是這樣陰沉沉的。石頭很想尋找?guī)讉€熟了的梨子,他扒拉著綠得發(fā)黑的枝葉,他的一張臉也陰暗發(fā)綠,顯出幾分幽深的猙獰。但他自己不知道。他不得不吃力地仰起脖子,朝樹頂上看,看那些掛在最高處的梨子有沒有一兩個黃了的。這樣看了一會兒,他的脖子就酸沉酸沉了。他正要把腦袋低下來,卻忽然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好像看見鬼了,那絕對不是他看花了眼,就在他頭頂上的樹杈間,晃動著一團(tuán)散亂的白頭發(fā)。見鬼了,真是活見鬼了!石頭猛地大叫一聲,娘啊!他扭頭就朝林子外面奔去,卻聽見有人答應(yīng)了。
石頭瞪大眼睛再看,那爬到樹上摘梨子的還真是他的老娘。這老不死的背著一個背簍從樹上溜下來了,她的身手還那樣敏捷。山里女人從小就會上樹,這其實(shí)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但石頭還是驚恐地看著他的老娘,他老娘的眼睛是綠的,臉也是綠的,像一個綠毛老妖,神情也顯得十分怪異。石頭這樣眼睜睜地瞪著老娘看了一會兒,他伸手使勁一掐,掐得老娘一聲慘叫,石頭,你這該死的,你掐你老娘干什么,你瘋了??!
石頭這才確信眼前站著的就是他的老娘了,石頭惡狠狠地罵了起來,你這老不死的,你死到這里來干嗎?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我看見你的魂魄了呢!
這老不死的卻變得十分頑固了,你就是咒我死我現(xiàn)在也不能死,我要眼睜睜地看著你娶上婆姨,看著給我生下一個大胖孫子,要不你爹見了我,還不把我掐死!老婆婆這樣說著竟然得意地大笑起來。
石頭一低頭就看著老娘的背簍了,背簍里有小半簍半青半黃的梨子,石頭這樣低著頭看著時,眼眶竟一熱,忍了一天一夜沒有流出的淚水一下沒出息地流了下來。他生怕娘看見了,慌忙用拳頭把眼窩擦了一下。老婆婆佯裝沒有看見,她知道兒子這點(diǎn)出息,跟他爹一樣的。她把背簍朝脖頸那兒挪了挪,這樣就把一只背簍背得更穩(wěn)了。石頭知道,一個老婆婆背著一個背簍要爬坡下嶺走上小半天才能趕到集市上,還不知道這小半簍半青半黃的梨子能不能換到幾個油鹽錢。石頭真是沒出息啊,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還要讓一個老娘這樣遭罪。石頭感到眼眶一熱,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他趕緊催促老娘,走吧,快走吧。
老婆婆背著背簍佝僂著身子慢慢走了,但她走了幾步忽然又扭過頭來神秘地叮囑了兒子一句,小心賊!石頭撲哧一聲笑了。賊?有哪個賊會摸到這林子里來呢,除非他們真是瞎了眼呢。他們要偷也只會去村長的果園里偷,那可真是一個個黃燦燦的大黃梨。
娘走遠(yuǎn)了,偌大的山林里又沒有任何動靜了,只有石頭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但石頭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那是十分可疑的痕跡,這林子里有人摸進(jìn)來過,絕對有人進(jìn)來過。他敏感地嗅到了陌生的氣味,他的腳步一下急切了。很快,石頭的眼神嗖地一下又拉直了。這與那兩道白灰線無關(guān),這是一種無形的東西,像有一把很長很細(xì)的刀子,從天空筆直地切下來,你看不見那無形的刀鋒在哪兒,但你看得見那被齊刷刷地切下來的樹枝和一只只掉在地上的梨子。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沿著一條無形的直線一路尋覓過去,隨著山勢不斷升高,他一共發(fā)現(xiàn)了十七只被切下來的梨子,真像是被刀切開的一樣,刀口整齊、光滑,有的梨子被切下來了一半,另一半還長在樹枝上。日怪啊,日怪啊,眼前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石頭感到一身汗毛都陰森地豎了起來,他渾身都控制不住地發(fā)抖了,爬到半山腰時,他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癱瘓了。
石頭這樣癱坐了一陣,又沒命一樣奔向了村里。他在半路上碰見村長了。村長也背著一個背簍,正要去自家的果園里摘梨子。石頭慌慌張張地把村長攔住了,他哭喪著臉喊,村長,叔,我那地、那地……?
村長看著石頭,他不知道這狗日的到底怎么了。石頭一時也說不清楚,一把拽著村長就往自己的林子里奔跑。他忘了村長是一個瘸子了。可憐堂堂一村之長,還從沒有人敢這樣拽著他這樣高一腳低一腳地奔跑,他跑得一瘸一拐氣喘吁吁,一路跑到了那背陰的山坡上,石頭還緊緊地拽著他,還在跑,村長的一張老臉被樹葉子打得呼啦呼啦響,就像有人在使勁扇他的耳光。終于,石頭的腳步猛地剎住了,又把村長踉踉蹌蹌一個身體扶穩(wěn)了,村長,你看看……
看你娘的×!村長怒目圓睜地掄起巴掌,一個大嘴巴子打在石頭慌慌張張的臉上。村長猶不解恨,又把一個背簍氣急敗壞地砸在了石頭的腦袋上。石頭那腦袋一下被背簍倒扣在里邊了,石頭的腦袋還在里邊又搖又?jǐn)[地掙扎,一樁很嚴(yán)重的事情突然變成了一個滑稽的笑話,村長歪著嘴一下笑了,他剛才的憤怒也被暫時壓了下去。等到石頭把背簍從腦袋上摘下來時,村長又恢復(fù)了那一貫的威嚴(yán)模樣,但是他的眼睛一下就被一條無形的線條拉直了。他看見了石頭剛才看見的一切。日怪啊,日怪啊,眼前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村長彎腰從地上拾起半個被切開的梨子,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使勁嗅了一下,馬上又扔掉了。這個動作在村長爬到半山腰的過程中重復(fù)了多次,到了這片山林的盡頭,村長站住了,然后他就一直看著一個空茫的地方。
他眼里什么也沒有,但他仿佛看得入了神。
三
那些十分可疑的身影是在第二天早晨開始出現(xiàn)的?;蛟S他們早已出現(xiàn)了,只是石頭和所有石牛寨人一直沒有察覺。
這時候他望著高過樹梢的烏蠻山出神。那兒原本是人跡罕至的地方,看上去近在眼前,又像是遠(yuǎn)在天邊。山里人都說望山跑死馬啊。石頭望著這烏蠻山望了幾十年了,石頭就是望著這烏蠻山長大的,每次朝那山上直瞪瞪地望著,卻感到越來越看不清楚。但危險的感覺是真實(shí)的,頭頂上,那和陰沉的天空一起倒扣下來的懸崖,黑壓壓的,仿佛頃刻間就會坍塌下來。石牛寨人一般是不會爬到那上面去的,不說爬上去十分兇險艱難,他們爬上去又能干嗎呢?那上面全是寸草不生、犬牙交錯的巖石,連棵樹也沒有。但現(xiàn)在石頭看見了,那上面竟然出現(xiàn)了好些蠕動的黑點(diǎn)。他知道那是人。他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爬上去的,他感到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一連串的事情都特別怪異,這讓他難免產(chǎn)生了種種猜測,那是些什么人?他們來這烏蠻山干什么?他們的形跡顯得十分可疑,像在偵察。是的,多少年前也曾有人在這山里偵察過,但那時石頭還沒有來到這人世上呢,連他死去的爹也還沒有出生呢。但石頭的爺爺看見過,那是賀胡子率領(lǐng)的一支紅軍,他們是被白軍一路追趕到這里來的,他們就是在這里奇跡般地把白軍擺脫了,靠的不是別的,靠的就是這烏蠻山的兇險。那些騎著高頭大馬的白軍一路追到這里就不敢追了,一看這兇險的大山,別說人腿肚子會發(fā)軟,連馬腿肚子也軟了。
石頭知道,現(xiàn)在早就不打仗了,就是打仗也不可能再打到這窮山惡水里來。但偶爾也會有人爬到那山上去,那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探險者,要說探險,這還真是個絕佳的地方。用他們的話說,這烏蠻山還是一個奇異的西部秘境。石頭想,很可能又來了一幫吃飽了飯沒事干的探險者,可是石頭想來想去,還是無法把他們與自己山林里發(fā)生的一連串怪事聯(lián)系在一起,更不會把這些可疑的身影同自己的命運(yùn)聯(lián)系在一起。但這些人的出現(xiàn),還是讓石頭變得更加小心了,他不能不提防,這些人在懸崖上蹭來蹭去時,突然就有一塊塊大石頭從天而降。石頭腦子里剛剛冒出這樣一個危險的念頭,忽然就聽見了一陣隱隱的雷聲,他驚得脖子一縮,就看見昏天黑地的石頭從山上滾落下來,不過,那石頭飛迸的地方離他還相當(dāng)遠(yuǎn),他站在那兒沒有動彈,但許久,大山還在飛沙走石中一陣陣震蕩。
石頭沒想到,那些從山上下來的人會在他的果園里出現(xiàn)。那已是中午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老娘正站在村口喊他回家吃飯呢。他背著小半簍半青半黃的梨子正要回家吃飯,忽然聽見有人在后邊喊,老鄉(xiāng),你等等!
石頭站住了,驚愕地一回頭,恰好和一個滿臉堆笑的漢子打了個照面,這漢子四十左右的模樣,一個又高又瘦、胡子拉碴的漢子,穿一身帆布工裝,頭上還戴著一頂安全帽,臉很黑。不知真的這么黑還是籠罩在安全帽的陰影里了,這讓石頭一時無法分辨他的真實(shí)表情。石頭看見,這漢子后面還跟著幾個年輕后生仔,幾個人都穿著登山鞋,在鞋子上綁上了防滑的草繩,兩個后生仔肩膀上還扛著很重的家伙,這家伙石頭倒是認(rèn)得,是測量儀。石頭的腦子里活動了一下,他們……這是……?石頭不傻啊,石頭還真是一下猜對了,那中年漢子幾步走過來,熱乎地握著石頭的手說:“老鄉(xiāng),恭喜你們哪,過不久,就有一條大路從你們這里經(jīng)過了!”
石頭啊了一聲,他愣是憋悶了三天,現(xiàn)在終于才恍然大悟了,他指著林子里那兩道白灰線問,這、這是你們……搞的?
那漢子果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石頭卻更加慌張了,你們這路要打我這果園里穿過?
那漢子立馬就把石頭的話糾正了,老鄉(xiāng),不是我們的路,是你們的路,我們是來給你們修路的。老鄉(xiāng)啊,你想想,你們?nèi)缃駷槭裁催€這么窮呢,就是一直沒有找到一條出路啊,我們要修的這條路,可不是你們現(xiàn)在這條坑坑洼洼的灰土路,我們要給你們修一條又寬又平展的柏油馬路,那可是一條真正的康莊大道。到時候,車就可以一直開到你們家門口,就能把你們的梨子、柚子拉到城里去賣了,價錢一下就能翻個好幾倍了,老鄉(xiāng),你們就要發(fā)財了?。?/p>
這漢子顯然是在抓住機(jī)會做石頭的思想工作,這漢子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做老百姓的思想工作,張口就來,一套一套的。不能不說,他這些話,對這大山溝里的一個老百姓是很有煽動力的。石頭早就盼著這大山里能修一條又寬又平展的大路啊,有了這樣一條路,不說別的,那些山外的女人也不會再說這山溝里連條路也沒有了。眼下這條灰土路也實(shí)在太窄了,太爛了,灰撲撲的不說,彎又多,坡又陡,從這里走過的車只能麻著膽子走,兩車迎頭相遇還得小心翼翼地避讓,一不小心就翻到懸崖底下去了。石頭這樣想時,很快就從剛才的慌張變得興奮起來,連眼珠子都興奮得發(fā)亮了,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這又寬又平展的大路從他的果園里穿過,那該占他多少土地?他這一整片果園一下被劃成了兩半,一天到晚都有車子躥來躥去的,他這梨子還怎么種啊!
石頭這樣一想,兩道粗眉一下又?jǐn)Q成了一個疙瘩,像個解不開的死疙瘩。
那漢子卻笑呵呵地拍著石頭的肩膀,叫他別擔(dān)心,這路怎么走現(xiàn)在還說不定呢,他們現(xiàn)在還在搞測量呢,他們心里想的就是怎么才能盡量少占用老鄉(xiāng)們的土地,怎么才能不打擾老鄉(xiāng)們的生活,他們只想給老鄉(xiāng)們帶來方便而不是給他們帶來麻煩。石頭聽漢子這樣一說,一顆懸著的心又放下來了一半,他知道這漢子是國家的人,而國家的人當(dāng)然是要為老百姓著想的。但石頭還有一個疑團(tuán)沒有解開,他那些樹枝和梨子又是怎么奇怪地掉下來的呢?很多事看起來很怪,說出來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怪,那漢子告訴石頭,他們朝那半山上拉臨時電線時,必須從石頭的果園里經(jīng)過,他們也很小心,生怕觸碰到老鄉(xiāng)們的果樹,但再小心也還是出了一點(diǎn)兒意外,一根電線從果園里拉過去時,結(jié)果拉下了不少樹葉和梨子。但他們絕不會給老鄉(xiāng)們帶來任何損失,這都是要照價賠償?shù)?,他們就是為這個專門來找石頭的。那漢子很爽快,老鄉(xiāng),你開個價吧,一個梨子多少錢?雖說你這梨子還半青半黃,但我們也按熟透了的梨子照集市上的價格賠給你。
看著這漢子一臉的誠懇,石頭心里那個感動啊,這樣的感動也曾在他爺爺那輩上發(fā)生過,當(dāng)年的紅軍口渴了,摘了老鄉(xiāng)們的梨子解渴,就會在梨子被摘掉的枝椏上扎上錢。老鄉(xiāng)們開始很害怕這些當(dāng)兵的,都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了,紅軍走了,老鄉(xiāng)們回來了,看見自己的梨樹上長出了錢,都說那是仁義之師啊,這天下遲早是這些仁義之師的。這樣的故事一代一代傳下來,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傳說了,但大山里的老百姓對這些傳說是深信不疑的。石頭突然覺得,站在他眼前的這些人就是當(dāng)年紅軍的后代,石頭怎么會要他們賠錢呢,石頭巴不得再摘幾個梨子給他們解解渴,只怪他這梨子不爭氣,沒幾個熟了的。石頭就從自己的背簍里趕緊掏摸出幾個半青半黃的梨子,往他們懷里塞,但幾個人怎么都不肯接受,石頭就像跟他們打架似的,但末了又不好意思地把梨子放進(jìn)了背簍里,看著這半青半黃的梨子,石頭真是慚愧啊。
那幾個人不肯吃石頭的梨子,卻非要賠石頭錢不可。他要石頭開個價,石頭不肯開價,石頭的意思很明白,幾個半青半黃的破梨子,怎么好意思讓人家賠呢。那漢子見石頭不肯開價,就按一個梨子一塊錢的價格賠給了石頭,一共是十七個梨子,那漢子一共賠給了石頭十七塊錢。這讓石頭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這些國家的人心里還真有數(shù)啊,石頭還真是被拉掉了十七個梨子。石頭也知道一斤梨子在集市上的價格能賣三塊錢,一斤梨子大約是五個,五個梨子才能賣三塊錢,那還是黃燦燦的熟透了的大黃梨,而這漢子賠給他的是一塊錢一個,還是些半青半黃的梨子,這錢石頭怎么能收呢,他和那漢子又跟打架似的推來推去推搡了好一陣,那漢子說,石頭若不收了這錢,他回去就沒法交代,還要挨批評。石頭只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收了錢,那漢子又讓石頭打一張收條。他們連紙筆都早就準(zhǔn)備好了。石頭蹲下來,在自己的膝蓋上打了一張收條。石頭念書念到了高小,他的文化水平剛好夠打一張收條,每一個字都寫得叉手叉腳的,還有幾個錯別字。但石頭不知道錯在哪里,最后寫上了自己的姓名,他姓石,就叫石頭,這是他的小名,但他爹死后,就沒人給他起個大號了。石頭把一筆一畫都寫得嚴(yán)肅認(rèn)真,他知道這張紙條最后是要拿去報賬的,他知道他手里這十七塊錢是國家的錢,一個山溝里長大的漢子,長到三十五六了,這還是第一次拿到國家的錢呢。石頭的手都激動得有點(diǎn)哆嗦了。那漢子接了收條,又用兩只手熱乎地握著石頭了,這一次他沒有叫石頭老鄉(xiāng),而是叫了他的名字,石頭,我認(rèn)下你這個兄弟了!
這一聲兄弟差點(diǎn)就把石頭叫得熱淚盈眶了,他長這么大,有誰這樣叫過他一聲兄弟啊,他沒有兄弟,他只有幾個堂兄弟,那都是村長的兒子,但他們從來不叫他兄弟,比他大的,比他小的,張口閉口都叫他石頭?,F(xiàn)在突然有人認(rèn)下他這個兄弟了,而且還是國家的人,石頭感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那漢子叫了石頭一聲兄弟,又自報家門,我姓姜,姜子牙的姜,哦,也就是生姜的姜,往后,你就叫我老姜或姜大哥吧。
往后?還有往后嗎?石頭傻乎乎地望著那個老姜或姜大哥帶著幾個后生仔走了,石頭突然想叫住他們,去自己家里吃頓飯。但他張了張嘴愣是沒有叫出口,他又拿什么來招待這幾個貴客呢,他家里只有南瓜葫蘆和糙米飯,這又怎么拿得出手呢。他只能悵然若失地看著他們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了,走得看不見了,他又把錢數(shù)了一遍,又慌慌張張地向四周張望了幾眼,那樣子就像是突然撿到了一沓錢,生怕有人看見了。他這樣鬼鬼祟祟地走回去,那十七塊錢一直在手里攥著,都攥得出汗了。石頭一進(jìn)門就把錢交給了老娘。老婆婆正在石頭的一條褲子上打一個補(bǔ)丁,措手不及地接過了兒子塞到她手里的一個黏糊糊的紙團(tuán)兒,老婆婆老眼昏花了,但一下就看清楚了那是錢,她慌忙把手在身上抹了一把,一張張地攤開來數(shù)了一遍,又?jǐn)?shù)了一遍,她數(shù)到第三遍時,石頭早已趴在桌子上滋溜滋溜喝著酸菜湯了,老婆婆愣愣地看著他,顫聲問,撿的?
石頭被一口酸菜湯嗆了一下,撿的?你怎么不去撿哪?
老婆婆又小心翼翼地問,那……這錢?石頭,你可別、別……
看著老娘那疑神疑鬼的樣子,石頭一下怒不可遏了,難道這老不死的懷疑這錢是他去偷去搶的不成?他原本不想告訴這老不死的,怕她嘴巴關(guān)不住風(fēng),但現(xiàn)在不告訴她是不成了,要不非把她嚇?biāo)啦豢?。老婆婆一邊聽,嘴里的舌頭一邊發(fā)出嘖嘖嘖嘖的響聲,很饞,很貪婪,很惡心,像是一輩子沒見過錢似的,連口水都從嘴里流出來了。石頭從鼻子里哼哼兩聲,數(shù)落他老娘,你老是說咱家的梨子不好賣,要不是你一只也賣不出去,你現(xiàn)在可看清楚了,我這一只梨子一塊錢,還是人家把錢塞給我的!老婆婆被兒子數(shù)落得臉紅了,她給兒子收拾碗筷時都有點(diǎn)害臊的樣子,嘖嘖,嘖嘖,那幾個人該不是傻子吧?
石頭懶得答理這老不死的了,但他大聲地叮囑了一句,這事情你自個兒曉得就行了,可不準(zhǔn)說出去?。?/p>
石頭以為這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就過去了,他可不想讓這村里人都知道他占了國家的便宜。這石牛寨人,看見誰家沒錢買油鹽了,那沒事,家里有油有鹽的還會很大方地借給你,他老娘就常常去別人家里借油借鹽,從來沒有人不肯借,也從來沒有人說什么??烧l要是占了點(diǎn)兒什么便宜,哪怕在山溪里走運(yùn)撈到了一條小魚,一村人一下就眼紅了,都覺得自己應(yīng)該來分一點(diǎn)兒魚湯,嘗嘗鮮。那種占了便宜的感覺說真的也不好受,石頭下半天在林子里轉(zhuǎn)悠得心上心下的,眼里看著樹上掛著幾個梨子,心里就想著一個梨子能值多少錢。他以前是很少這樣算過賬,以前每天想著的是給梨樹松土、澆水、鋤草、施肥,直到把梨子采摘回家,他也從來不算賬,他家里的賬都是老娘掐著指頭算。從老娘手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錢很少,但那老不死的從來沒有算清楚過,算來算去,一年到頭總是一筆糊涂賬,山里人一輩子其實(shí)都是這樣糊糊涂涂地過來的。但現(xiàn)在,石頭突然開始算賬了,他心里好像突然有了一把算盤。
石頭在心里撥拉著算盤珠子時,又聽見了摩托車的響聲,他知道旺財回來了。
旺財沒有吹口哨,但旺財在不停地按喇叭。旺財就是這樣子,很牛逼,他是用喇叭在招呼石頭過去。這林子太深,又陰森森的,旺財不知道石頭這時候在哪里,石頭知道自己在哪里,但石頭不想過去。然而,石頭一想到旺財說過的那句十分肯定的話,立馬就朝著旺財那邊走了。這就是旺財?shù)镊攘?,旺財?shù)镊攘κ歉司o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給你找來一個婆姨。但石頭一鉆出林子就失望了,他看見,只有旺財一個人撅著一個尖瘦的屁股坐在一輛大摩托上。旺財一眼就看出了石頭的失望,他也沒有忘記他說過的話,沒等石頭開口,他就嘎地笑了一聲,石頭,你放心,我說過的話是作數(shù)的,婆姨我給你找好了,這幾天太忙了,還沒有來得及去把她領(lǐng)來呢。
旺財這樣一說,石頭就覺得有個即將成為自己婆姨的女子坐在某個不知道的地方等著他呢。石頭不傻,他從不瞎想,他相信旺財有這樣的能耐,這是旺財飯碗里的事,旺財就是吃這碗飯的。而旺財當(dāng)然更不傻,他不會白白地送給石頭一個婆姨,價格呢,雖不是明碼標(biāo)價但也是心知肚明,看貨色,一分錢一分貨,一分貨一分價,價格從三萬到五萬不等。石頭只想要個最便宜的,但哪怕最便宜的,他也拿不出這么多錢。他的錢都在這樹上長著呢,可半青半黃的梨子誰要呢?但是旺財說,他要,他要用一個婆姨來換石頭的這片山林。石頭疑疑惑惑地看著他,石頭心想,你要這片山林干嗎呢,你自己的山林都荒在那里呢,多少年都沒有人管了,野蒿子長得比梨樹還高呢,只能稀稀拉拉地結(jié)幾個歪瓜裂棗了。石頭這樣疑疑惑惑地看著旺財時,旺財又嘎地笑了一聲,突然問,聽說你一個梨子就賣了一塊錢?
這話把石頭驚得忽地一下抬起頭,瞪大兩只牯牛眼看著旺財,這事,旺財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石頭忽然覺得,讓旺財知道也好,他怕別人眼紅,但不怕旺財眼紅,他還真想有件事讓旺財也眼紅一下呢。但旺財卻沒有一點(diǎn)眼紅的樣子,旺財看著石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咬牙切齒地說,你他媽還挺得意呢是不是?你他媽傻不傻啊,這塊地放在你手里真是糟蹋了,你知道一個梨子值多少錢?你怎么爛便宜地就給賣了?
石頭不傻,石頭一聽就曉得旺財這話里有話,他驚問,你覺得還少?
旺財說,你知道我那一個梨子人家賠我多少?
石頭急切地問,多少?
旺財伸出一個巴掌,叉開五個指頭在石頭眼前晃了晃。
石頭喘著粗氣問,五塊?
五塊?旺財惡狠狠地說,我怕說出來嚇?biāo)滥?,我那梨子,一個賠了五十!
石頭的腦袋嗡地一下又暈了,他頭暈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捂著頭,死死地盯著旺財那五個叉開的指頭看,但他很快就瘋狂地笑了起來,你狗日的哄人呢,不,你這是哄鬼呢,就你那幾個破梨子,一個能值五十塊?哈哈哈……
旺財又開始搖頭了,他不停地?fù)u頭說,你他媽比我想的還要傻,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在幫他數(shù)錢呢,這石牛寨出了你這樣一個傻逼,會把咱們的整個生意全都搞壞了,我管你一個梨子賠多少錢,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你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石頭不笑了,這次他是非常認(rèn)真地看著旺財了,半天才說,真的?
四
旺財說的是真的,這個消息很快就在村里傳開了。開始誰都覺得這是謠言,后來誰都相信這是真的。
老天做證,這一次旺財還真是沒有撒謊,老姜手下那些人碰掉了旺財二十多個梨子,他們來給旺財賠錢時,旺財非要他們把這些梨子買下來,一個梨子一百塊。這也實(shí)在太冤了,二十多個梨子兩千多塊錢,世上哪有這么貴的梨子呢,又不是王母娘娘吃的蟠桃。結(jié)果,幾個施工人員都被旺財扣押在山上,還讓自家的藏獒來看守著他們,不給他們飯吃,也不給水喝,幾個人被困了整整一天,又困又乏。遇上了旺財這樣的人真是遇到鬼了,老姜他們只好認(rèn)倒霉,最后是,每個梨子賠了旺財五十塊。當(dāng)然,這還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這個問題很嚴(yán)重,老姜他們顯然還有更深一層的擔(dān)心,若是賠了這筆錢,開了這個頭,所有的村民都這樣漫天要價,他們以后就沒法在這里干活了。若是旺財?shù)昧诉@筆錢能夠守口如瓶也就好了,畢竟像旺財這樣的人還是極少的,但旺財偏要把這件事說出去,旺財說,我把這事說出來,就是要讓石牛寨的每個人都曉得,一個梨子值多少錢,別把自己賤賣了,把行市搞亂了。
石頭又在這林子里轉(zhuǎn)悠了大半天,他好像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轉(zhuǎn)悠了。
他甚至有點(diǎn)不敢抬頭看自己的梨子了,一個梨子竟然值五十塊,這梨子真的變成了金子?他這地里該有多少梨子啊,他不停地數(shù)著樹上的梨子,一棵樹一棵樹地轉(zhuǎn)著圈子。石頭一直在安慰自己,他不能干那種貪婪下作的事,這種事情只有旺財干得出來??墒^很悲憤,要是村長那黃燦燦的大黃梨一個值五十塊錢,他也就認(rèn)了,旺財那梨子叫梨子嗎?一個個歪瓜裂棗的,怎么就一個賠了五十塊呢?石頭覺得就是這個讓他一口氣怎么也轉(zhuǎn)不過來,讓他心里憋得慌。石頭越想越覺得自己吃了大虧了,上了那個老姜的當(dāng)了,那個叫他兄弟的人,竟然滿臉堆笑地把他糊弄了,他原以為自己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卻沒想到讓人家占了個大便宜,人家得了便宜還賣乖呢。石頭那樣子,又跟啞巴哭喪似的了。
他要去找那個老姜理論理論,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就變得無比強(qiáng)烈,還沒等到夕陽從對面的山坳里照過來,石頭就從林子里沖了出來。石頭還是第一回這么早就收工了,這讓他老娘感到很突然。老婆婆正坐在門口打補(bǔ)丁,她一輩子好像有打不完的補(bǔ)丁??粗鴥鹤記_進(jìn)了屋里,她突然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做夜飯呢,她趕緊放下手里的活計(jì)去做飯,但她剛起身石頭又從屋里奔出了大門。她不知道兒子這樣火急火燎的到底是怎么了,她沖著兒子的背脊喊,石頭,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石頭急匆匆地正要去找老姜呢,老姜卻來找他了。老姜拎著半邊豬腦殼、一瓶二鍋頭剛剛走到村口,就看見一個漢子悶頭悶?zāi)X地沖了過來,兩個人差點(diǎn)撞在一起,幸虧老姜躲閃得快。老姜閃到了一邊才看清楚是誰,立馬堆上一臉笑,石頭兄弟,你這是去哪兒?。靠蓜e撞在樹上了??!
石頭一下就把這個叫他兄弟的人看清楚了,石頭兇巴巴地說,我正要去找你!
老姜顯然被石頭兇煞的樣子驚愕了一下,但老姜隨即又笑了起來,好哇好哇,我也正要去找你呢,走,回家,咱哥兒倆去弄倆下酒菜,好好喝幾杯!
石頭卻愣愣地問,回家?
老姜看著這個傻人又笑了,是啊,回家,我都認(rèn)下了你這個兄弟了,你家不就是咱家嗎?
這話又讓石頭心里不由得一熱,心里的火氣立馬散了一半。
老姜一進(jìn)石頭家,就沖著石頭的老娘熱乎地叫了一聲娘。老婆婆剛剛在土灶里弄出一點(diǎn)火苗,火小,煙大,滿屋子柴煙,老婆婆一邊使勁地咳嗽一邊答應(yīng),她都記不得兒子有多久沒叫她一聲娘了,她撩起衣襟來抹眼淚時,老姜已經(jīng)挨著她坐下了,又順手從她手里接過一把柴火,娘,我來,您老啊到一邊歇著去,這頓飯我來做。
老婆婆已經(jīng)感動得一塌糊涂了,她又撩起衣襟來抹了一把眼淚,這一抹把她的一雙昏花老眼擦亮了,她一下看清楚坐在灶門口的不是兒子,她一下大驚失色了,你你你是……哪個???
老姜已經(jīng)把火焰弄得很旺了,一屋子的柴煙也正在漸漸散去。老姜這才抬起頭來看著老婆婆,笑著說,娘,我是石頭的兄弟啊,我認(rèn)下了石頭這個兄弟,我就認(rèn)下了你這個娘??!老婆婆突然想起來了,石頭跟他說過的,就是這個大好人,一個梨子賠了他們一塊錢,好人哪好人哪,老婆婆又開始撩起衣襟來抹眼淚了,她一邊抹淚一邊去找她自己的兒子,石頭正坐在門口那把沒有板子只剩下個框框的破椅子上發(fā)呆呢。當(dāng)豬頭肉的香味一陣陣彌漫過來時,他不禁有些陶醉了,他看見那同樣也在發(fā)呆的老娘也貪婪地吸著豬頭肉的香氣。這屋子里,已經(jīng)好久沒有散發(fā)出這樣撲鼻的香味了。
老姜還真是做得出一手好飯菜,他一個人在灶邊忙上忙下的,根本不讓老婆婆和石頭挨邊,只見一碗一碗的菜擺上了小飯桌,那茄子、辣椒、豇豆也被他炒得香噴噴的。老姜又燒了一盆開水,把那些好像從來沒有洗干凈過的碗啊筷子啊熱氣騰騰地泡在里邊。石頭看得很仔細(xì),老姜把這些吃飯的家伙一共洗刷了三遍,洗凈了還用清水過了一遍,連那張搖搖晃晃的破飯桌,老姜也反復(fù)地擦拭了三遍,連多年的灰垢也擦干凈了,一直擦得顯出了木頭的本色。老姜這樣一遍一遍地干著時,石頭才意識到一個鄉(xiāng)下人的日子過得有多邋遢,但他從來不覺得,如果不是老姜來,他肯定是一輩子也不覺得就這樣邋邋遢遢地過去了。
老姜把一切都收拾好了,連灶膛里的火星也澆了一瓢水澆滅了,他才興奮地招呼,娘,石頭兄弟,你們一定早餓了吧?來啊,上桌??!
但石頭和老婆婆都遲遲疑疑的,好像這個家忽然不是他們家了,好像他們成了這家里的兩個客人了,他們客客氣氣地上了桌,又客客氣氣地端起飯碗拿起筷子,還有酒。這家里沒有酒杯,只能以碗當(dāng)杯了。酒是老姜帶來的二鍋頭,散發(fā)出濃烈的香味,還沒喝呢,石頭就感到有幾分醉意了。老姜端起酒碗,站起來,先敬老婆婆,娘啊,你可要健健旺旺地多活幾年啊,咱們的好日子馬上就要開始了。等咱們這條路修通了,你們就不用在那崖壁上的羊腸小道上背著背簍去趕集了,更不用翻山越嶺去賣梨子了,你們的梨子長在地里就會有人開車來收了。你們這兒的野蘑菇野山菌就不是山貨了,是山珍啊,這些東西要是能賣到大城市里去,可值錢啊,你們就等著數(shù)錢吧,數(shù)得指頭發(fā)麻呢,呵呵呵……
老姜又端起酒碗來跟石頭碰杯,碰得咯噔一響,石頭心里也咯噔一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了身,慌慌張張地跑出了門。他是去請村長。以前也是這樣,只要這家里有點(diǎn)啥好吃的,他都會去請村長。但這樣的機(jī)會很少,一年到頭石頭家里也難得拿出一點(diǎn)什么讓村長吃的喝的,現(xiàn)在終于有了這樣一個機(jī)會,石頭一下就想起了他親叔了。但石頭很快就一臉喪氣地回來了,村長不肯來??粗^那悶悶不樂的樣子,老姜很會制造氣氛,熱乎的話一說,小半碗酒一喝,石頭果然又興奮起來了,臉也開始紅起來,臉一紅就有了喜氣洋洋的感覺,就會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暫時忘掉。石頭其實(shí)沒忘他要去找老姜干什么,可現(xiàn)在老姜坐在他眼前,他卻愣是張不開這個嘴,一張嘴就滋溜喝下一口酒。老姜說,添上,添上!
石頭的老娘也沒有閑著,她真把老姜當(dāng)自己的干兒子了,問長問短的。這一問,才曉得這些國家的人也好辛苦的,老姜一年到頭在外面修路架橋,說是有個家卻難得回去一次,前不久他娘病重,眼看著就不行了,老人閉眼前就想看自己的兒子一眼,老姜是家里的獨(dú)子,可他當(dāng)時還在非洲搞援建呢,哪里趕得回來,等他趕回來時看到的已是一堆黃土了。老姜說到這里時,眼眶已經(jīng)通紅了,興許是一種情感壓抑得太久,他竟然在石頭他娘面前傷心流淚了。老婆婆其實(shí)也不知道那個非洲在哪里,也不知道啥叫援建,但老婆婆一想到那個在閉眼前想最后見自己兒子一面都沒有見到的老娘,她一下就把老姜緊緊地?fù)г趹牙锪?,她抽抽搭搭地哭喊著,兒啊,我可憐的兒??!
這時候忽然傳來一聲咳嗽。石頭猛地一下就聽見了,一塊夾在筷子上的豬頭肉停在了他張開的嘴邊,他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村長。
村長好像是無意間從石頭家門口路過。村長探頭朝屋里斜睨了一眼,哦,家里來客了?稀客,稀客,石頭,是你叔啊還是你舅啊?
村長這話石頭一下聽懂了。爹親叔大,娘親舅大,這個道理他懂。石頭的娘舅早就死了,石頭只有一個親叔,這個親叔正扭著半拉屁股站在門口問他哩??墒^卻張口結(jié)舌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恰當(dāng)?shù)脑拋怼5故抢辖幌滦堰^神來了,他滿臉堆笑地站起來,像是又見到了另一個老熟人,他知道這是村長,他好像早就知道了,早就認(rèn)得了,他走到門口給村長滿臉堆笑地敬了一支煙。村長卻冷冷地伸手一擋,戒了。
老姜倒不尷尬,接過村長的話頭說,戒了好,我也早就想戒了,村長,我正要去拜訪您老呢,我先來石頭兄弟這里認(rèn)個門,馬上就要去您老那邊的。
老姜會說話。他既然把石頭叫兄弟,也就是在村長跟前認(rèn)了矮,他就比村長矮了一輩。村長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臉色比剛才好多了。但無論老姜和石頭怎么勸,村長還是走了,他愣是不肯上座來喝點(diǎn)兒二鍋頭吃點(diǎn)兒豬頭肉。他知道,老姜一定會來找他的。
老姜倒是一點(diǎn)也不著急,飯吃飽了,酒喝干了,老姜把一張狼藉的桌子收拾得井井有條,跟老婆婆道過別了,他才拉著石頭說,走,去你叔那邊坐會兒。
村長好像很忙。村長一瘸一拐地忙進(jìn)忙出,把老姜晾在門口一個冷板凳上坐了半天。石頭更慘了,連個板凳也沒得坐,就站在那兒,像罰站一樣。村長終于忙完了,才拎了一個板凳出來在老姜對面坐下了。村長說稀客稀客啊,我這里可沒有二鍋頭豬頭肉招待呢,姜經(jīng)理,可是把你怠慢了,莫要見怪??!
石頭又是一驚,他這才曉得這個老姜還是個經(jīng)理,讓他更吃驚的是,老姜和村長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彼此好像早就知道了對方的底細(xì)。村長早就知道老姜是經(jīng)理,老姜也早就知道村長是個村長,只有他自己啥也不知道,很多事好像只瞞著石頭一個人。但石頭很快又發(fā)現(xiàn),老姜對村長雖說也是滿臉堆著笑,但卻一點(diǎn)也不親熱,不像對自己那么親熱。老姜和村長不冷不熱地你來我往了幾句,很快就談到一條路上了。老姜一說到這條路就帶著感情了,老姜說這條路是國家出錢給貧困山區(qū)修的,尤其是烏蠻山這樣的革命老區(qū),早就該修一條路了。老姜這樣一說村長也動了感情,村長長嘆了一聲說,是早就該修了啊,可國家好像把咱們老區(qū)人民給忘了啊,姜經(jīng)理,你可不知道啊,我手里還有紅軍給我爺爺打下的欠條呢,一直到現(xiàn)在這欠賬還沒還呢。老姜激動地點(diǎn)著頭,是啊是啊,咱們這么多年欠老區(qū)人民的債太多了,實(shí)在太多了,以前國家窮,現(xiàn)在有錢了,也該一筆一筆還上了,但村長你知道,這錢是國家的,咱們攥在手里,一分一厘也是不能亂花的。
連石頭也聽得出來,老姜這話聽著有情有義的,但話里還有話呢,這里邊還有很硬的骨頭呢。石頭立刻作出了自己的判斷,他覺得旺財肯定是在撒謊,這國家的錢一分一厘也是不能亂花的,老姜他們怎么會一只梨子賠他五十塊錢呢?他正這么尋思著,看見村長一邊點(diǎn)頭一邊說,那是的,那是的,錢是國家的,說穿了也就是咱們老百姓的血汗錢呢。姜經(jīng)理,你們修這條路,要征咱們石牛寨多少地?
老姜搖頭道,眼下還不好說呢,還在測量呢,我們之所以一直還沒有來拜訪您老,也是等測量路線大致確定了再來請求您老支持,不過村長您老放心,我們的原則是,把占用農(nóng)田和山林的面積減少到最低的程度,這田地那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咱們是要留給子子孫孫的。根據(jù)我們的初步設(shè)計(jì),這條路是從那些懸崖峭壁上走,實(shí)在走不過去了,就架橋、打隧道,從大山里邊穿過去。
哦?村長哦了一聲,竟有一絲難以掩飾的失望,但他很快又說,好,這個,這個太好了!不過呢你們可得小心點(diǎn),你別看這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亻L在那里,可碎得很,根本動不得,你不動它幾千年幾百年沒得事,你一動這山就散架了,那山上的石頭就會天崩地裂地滾下來。
村長說著,在自己的瘸腿上拍了拍。村長就是不拍,老姜也聽說過村長當(dāng)年帶著石牛寨人修路的故事,這個故事已經(jīng)是烏蠻山的一段傳奇了?,F(xiàn)在,眼睜睜地看著村長這條光榮的老瘸腿,老姜對村長越發(fā)地敬佩起來,他又讓村長不必過于擔(dān)心,如今開山筑路都是現(xiàn)代化設(shè)備施工,不比當(dāng)年了,在施工之前就會對沿線的高邊坡采取預(yù)防保護(hù)措施,以免引發(fā)塌方、泥石流和山體滑坡之類的事故。村長聽了老姜這樣詳盡的解釋,又點(diǎn)頭道,好,這個這個,太好了!修路是好事,可千萬不要出亂子,一出亂子就麻煩了,你不知道啊姜經(jīng)理,這烏蠻山為啥叫烏蠻山,我聽縣里來的干部說,這里早先有個叫烏蠻的部落,咱們就是他們的后人,這里人可是一個個蠻得很,你看著他們挺憨厚老實(shí)吧,但誰要是惹得他們惱火了,他們一下就把刀抽出來了,要跟你拼命哩!
說到這里,村長使勁看了老姜一眼,好像是在提醒老姜,又好像是嚇唬老姜。村長又看了石頭一眼,好像這站在老姜身旁的一個門板兒似的漢子就是一個烏蠻。
老姜笑了笑說,是呢,以后咱們少不了還要來麻煩村長的,不過,我這次來還得感謝您老啊,是您老培養(yǎng)出了石頭兄弟這樣憨厚純樸的村民啊。這次我們拉電線時,不小心拉掉了他的好些個梨子,我們按一塊錢一個賠償給他,他愣是不要我們賠,我回去跟我們指揮部一講,大伙兒那個感動啊,都說,就沖著這樣的老鄉(xiāng),咱們以后也要盡量不給老鄉(xiāng)們帶來損失,流血流汗,也要給老鄉(xiāng)們把一條路修好!
這時候,已經(jīng)有不少村民陸陸續(xù)續(xù)在村長家的屋坪前站著了,這大山溝里很少有外人走進(jìn)來,只要有個人從外邊進(jìn)來了,他們都會好奇地圍上來。但這次他們圍上來還不是單純的好奇,他們顯然也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他們遲鈍的神經(jīng)正在被一些敏感的東西觸動。 很多婆姨們手里還摟著臟兮兮一團(tuán)的細(xì)伢子,漢子們手里還端著飯碗,他們這樣團(tuán)團(tuán)地圍著一個熟悉的村長和一個陌生的外人,一雙雙眼睛在夜色里閃閃爍爍。不仔細(xì)看,還以為是一群狼呢。老姜看見圍著這么多人,忽然對村長說,我想跟鄉(xiāng)親們說幾句。
村長奇怪地看了看老姜,他不知道老姜要跟這些村民說什么,但他點(diǎn)頭了,他沒有理由不點(diǎn)頭。老姜其實(shí)沒有說出什么讓村長驚奇的話來,老姜只是把剛才跟村長講的一番話又當(dāng)著這些村民講了一遍,但講了一遍村民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倒是石頭驚奇了,老姜突然叫他過來,跟自己并肩站在一起,石頭個頭很高,老姜的個子也挺高,但沒有石頭那樣壯實(shí)。老姜讓壯實(shí)的石頭和瘦高的自己這樣并肩站在一起,但石頭很緊張,雖說他眼前站著的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里鄉(xiāng)親,可他還從來沒有面對過這么多閃爍的目光,他也從來沒有被推到這樣一個顯眼的位置。老姜說,鄉(xiāng)親們,我今天當(dāng)著你們的面認(rèn)下了石頭這個兄弟,你們都覺得石頭老實(shí)吧,可我們絕不能讓老實(shí)人吃虧,石頭是我們的一個榜樣,我要代表我們公路建設(shè)指揮部來表彰他!老姜越說越高亢,說著就把一個紅包高高地舉了起來,這顯然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一個紅包,所有人的眼睛唰地一下都盯著那個紅包了,一雙雙眼睛都紅了,老姜用雙手把一個紅包遞給了石頭,老姜說,這是我們發(fā)出的第一筆獎金,一千塊!我希望有更多的老鄉(xiāng)像石頭一樣領(lǐng)到獎金!
老姜的聲音在這個夜晚像銅鑼一樣響亮,聽著還有一陣陣回聲,而石牛寨的老鄉(xiāng)們也實(shí)實(shí)在在地被震撼了一次,讓他們震撼的不是別的,是那一千塊錢的紅包,而且誰都覺得自己也能領(lǐng)到這樣一個紅包,只要你能像石頭一樣老實(shí),一個梨子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你就能領(lǐng)到這樣一筆獎金,還能被老姜認(rèn)作兄弟。老姜,那可是國家的人啊。
旺財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他帶頭拍響了巴掌,好!
連村長也努力地用正眼瞅著石頭了,石頭,你有種,有種??!
五
那一千塊的紅包石頭一直沒有交給老娘,他怕把那老不死的給嚇?biāo)懒?。這么多錢,她怕是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還不知道能不能數(shù)清楚呢。
石頭一邊在果園里剪枝一邊不停地摸著兜里的錢。他是從來不在兜里揣錢的,也沒有幾個錢揣,石頭現(xiàn)在揣著這一千塊錢,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shí)。這是獎金,他一個農(nóng)民也拿上國家的獎金了。石頭老老實(shí)實(shí)地算過一筆賬,就算旺財一個梨子真的賠了五十塊,石頭這一個梨子差不多值六十塊錢了,旺財那錢拿得貪婪下作,他這錢卻拿得光光彩彩。老姜是國家的人,看來國家還真是不讓老實(shí)人吃虧,現(xiàn)在他是打心眼里把老姜當(dāng)自己的兄弟了。石頭算過這筆賬,石牛寨的老鄉(xiāng)們也都算過這筆賬,他們算來算去得出了和石頭一樣的結(jié)論,老姜是國家的人,看來國家還真是不讓他們這樣的老實(shí)人吃虧。
從那個夜晚開始,老姜的腿腳越來越勤快了,他來石牛寨并不是每次都來找石頭,也不是來找村長,他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在石牛寨的每一戶人家里或地頭。很快,連石牛寨的狗都認(rèn)得老姜了,看見老姜不再沖他狂吠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沖著老姜搖尾巴。老姜看見誰都滿臉堆著笑,看見了這些狗也要親熱地拍拍它們的狗腦袋,然后親昵地罵一聲狗日的。老姜已經(jīng)在石牛寨認(rèn)下了不少兄弟,也發(fā)出了不少獎金,他現(xiàn)在是石牛寨最受歡迎的人,很多人一眼看見他就像看見了喜鵲,覺得又有啥喜事了?,F(xiàn)在誰都知道他是個什么經(jīng)理了,他是公路建設(shè)指揮部的協(xié)調(diào)經(jīng)理,他要干的事情就是跟沿線的老百姓打交道,公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煩了要找他,老鄉(xiāng)們遇到了什么麻煩了也找他。他是一個大忙人,石頭有時候剛剛看到他奔走的身影,連打一聲招呼也來不及,那身影就從林子邊上匆匆晃過去了。但有時候老姜也會在石頭的林子邊上站站,他好像連坐下來的時間也沒有。他剛張口要跟石頭說什么手機(jī)就響了,在一連接了三個電話之后,老姜笑著說,兄弟,忙啊,每天早上我天沒亮就起來了,然后這勞什子就一直喳喳叫個不停,一天我要換三四塊電池,一天至少接一百多個電話,一接電話我就緊張,不知哪兒又出啥事了,兄弟,要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就好了?。?/p>
老姜說著已經(jīng)拔腿朝一個地方奔去了,一邊走他的手機(jī)還在一邊喳喳喳地叫個不停,他手機(jī)的叫聲也是一種鳥叫聲,像喜鵲,又像百靈。石頭看著那急匆匆的樣子就像去救火似的,老姜也說自己是個到處滅火的消防員。石頭知道這烏蠻山不止有一個石牛寨,還有很多村村寨寨呢,而且都在旮旮旯旯里,去那兒又不能騎單車又不能騎摩托,就是有車也不能開到那些旮旮旯旯里去。老姜一天到晚就憑著他那兩條長腿和一雙登山鞋在這些旮旮旯旯里上坡下嶺地奔走,老姜說,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石頭每次這樣望著老姜時,突然對他充滿了同情,看來,當(dāng)國家的人,干國家的事,還真不容易?,F(xiàn)在,一條路已經(jīng)開工了,開工那天可把大山里的老鄉(xiāng)們扎扎實(shí)實(shí)地震撼了一次,一臺臺大型現(xiàn)代化施工設(shè)備威風(fēng)凜凜地排列著,一支支施工隊(duì)伍穿著工裝、戴著安全帽威威武武地站在山梁上,這是開工前的誓師。國家的人就是國家的人啊,國家的隊(duì)伍就是不一樣,那個氣勢和氣魄給人一種無堅(jiān)不摧的力量。村長也挺著身子站在那里看,看了眼前這樣的施工隊(duì),想到以前自己帶著的那個施工隊(duì),村長是一點(diǎn)也驕傲不起來,光榮不起來了,他那挺起來的腰桿不知不覺就塌了下來,佝僂著了,變成了一個畏畏縮縮的老頭兒了。
石牛寨的不少漢子原本還想到工地上去找找活路做,抬抬石頭,鋪鋪路基,石頭也這樣興奮地想過,誰又不想掙點(diǎn)國家的錢呢,而且就在自己家門口掙,可一看這陣勢誰都不敢想了,心里都絕望了,他們只需等著人家給他們把一條路修好就行了。石牛寨人該干嗎
還得干嗎,摘梨子的摘梨子,采野山菌的采野山菌,而石頭正忙著給密不透風(fēng)的果樹剪枝。石頭在這大山里活到了三十五六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懂得這些果樹,他老是埋怨這塊背陰的山坡,沒想到種果樹還有那么多的學(xué)問。這也得感謝他的姜大哥。老姜的老家也在大山溝里,祖祖輩輩也是種果樹的,但一個一輩子窩在大山溝里的人不見得就會種果樹,只有像老姜這樣走出了大山溝、走南闖北的人,才會懂得更多,啥叫見識,一句話,見多識廣,才會有見識。老姜說,世界上的事情那么復(fù)雜,說穿了其實(shí)都是一個道理,這道理就是一種因果關(guān)系,就說這剪枝吧,你要舍得,有舍才有得,你巴不得每一根樹枝上都結(jié)滿了果子,結(jié)果呢,一棵樹上果子結(jié)多了果子就小了,結(jié)出來的還都是些歪瓜裂棗。你要舍得把那些多余的枝條干脆果斷地剪掉,連那些結(jié)了果的枝條也舍得剪掉,這樣才能給果樹留下生長的空間,讓風(fēng)把整個林子吹透,讓每一個梨子都能呼吸到新鮮空氣。這樣,哪怕就是再背陰一面的山坡,多少也會有一些陽光,這梨子也許會成熟得晚一些,但會長得水脆脆的又香又甜。而據(jù)老姜的分析,成熟得晚一些也不見得就是壞事,很可能還是好事,等人家的梨子差不多都賣光了,沒有梨子賣了,你這梨子上市了,正好可以賣個好價錢。物以稀為貴嘛,這個道理石頭一聽就懂了,你以為石頭真是個傻子啊。石頭從老姜那里真是懂得了太多的道理,石頭只恨自己認(rèn)識老姜太晚了,要是他早明白這個道理他的果園哪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也許早就把一個漂漂亮亮的婆姨娶回家了。不過老姜說,亡羊補(bǔ)牢猶未為晚,現(xiàn)在剪枝也還來得及,但不能再猶猶豫豫了,哪怕看著一根掛滿了果實(shí)的枝條也要干脆利落,要對自己下得了手!
石頭把剪子磨得鋒利無比,石頭臉上隱約有殺氣。石頭對自己還真是下得了手,按老姜的指點(diǎn),每一棵梨樹上只留三個主枝,石頭就跟有仇似的,把那些徒長枝、下垂枝、背上枝、過密枝、病蟲枝、弱小枝一路咔嚓咔嚓地剪過去,這些都是老姜手把手地教給他的。他聽見樹枝簌簌地落下去,他感到十分激動,這是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要是以前他不知道該有多心疼呢,可現(xiàn)在看著滿地的樹枝和落果,他覺得這就是他最得意的勞動成果。
石頭在林子里鬧出的動靜很大,連旺財都聽見了。旺財貓腰鉆進(jìn)石頭林子里來了。自從石頭領(lǐng)到了有生以來的一筆獎金,旺財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露面了,石頭也有好多天沒有聽見旺財?shù)目谏诼曉谙﹃栂马懫鹆耍矝]有聽見他使勁兒按摩托車的喇叭了。石頭幾乎把旺財給忘了,好像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人??赏敩F(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旺財在滿地剪下來的樹枝和梨子之間磕磕絆絆地走著,但石頭好像沒有看見旺財,石頭剪得正歡呢,一把剪子在石頭手里咔嚓咔嚓歡快地響著。旺財已經(jīng)走到石頭剪枝的樹底下來了,石頭蹲在樹上,旺財站在樹下,旺財在仰望他,石頭在俯視他,石頭突然發(fā)現(xiàn)旺財很渺小,連一只猴子都不如。但旺財卻用一種非常刺耳的聲音表達(dá)著他是絕對不可忽視的,他大叫大嚷,你這是干嗎啊石頭,你怎么把這些好端端的樹枝、梨子都剪下來了?
石頭沒有搭理他,石頭剪得更歡了。旺財有點(diǎn)束手無策了,旺財圍繞著一棵樹像瞎驢拉磨似的轉(zhuǎn)著圈,旺財彎腰從樹下抓起了什么,石頭看見了,旺財一只手抓著一根樹枝,一只手抓著個剪掉了的梨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好像石頭剪的不是自個兒的梨樹,而是在旺財家果園里搞破壞,旺財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瞅著石頭,旺財在石頭面前還從未顯得這樣可憐,這可憐中甚至還有一些凄惶。這種感覺一直是屬于石頭的,現(xiàn)在終于輪到旺財了,這個世界好像顛倒過來了啊。石頭咔嚓咔嚓地?fù)]舞著剪子,石頭感到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這樣解恨。
然而一把剪子忽然咔地一下停住了,像是突然卡殼了。石頭聽見了旺財?shù)囊痪湓?,你這傻逼,你剪掉的是錢啊,這樹枝、這梨子長在樹上是錢,落在地上就是垃圾!
石頭從樹上跳下來了,好像是咕咚一聲掉下來的。石頭看著自己剛才修剪出來的一棵梨樹,看上去干凈利落,那樹形可真漂亮,用老姜的話說,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可石頭突然高興不起來了,因?yàn)橥斁o接著又說了一句話,我就知道你又上了那個老姜的當(dāng)了,生姜還是老的辣啊,他一千塊錢紅包就把你給徹底收買了,就讓你鬼迷心竅了,可你馬上就要上他的當(dāng)了,你這個當(dāng)可是上大了,那可不是一千塊,那是一萬塊錢,不,十萬塊!
石頭被旺財說出的那個巨大的數(shù)字震撼了一下,一下就蹲下來了,他又像個白癡似的仰起頭來地看著旺財了,他心里那個隱秘的從不告人的隱秘,咔地一下又被旺財觸動了,就像觸動了一個暗設(shè)機(jī)關(guān)。旺財一看見他這樣子又開始冷笑了,旺財伸手一指,他一指石頭立馬又看見了那兩道筆直的白灰線,過了許多天,這白灰線比以前淡了許多,但還是一眼就能看見,這是連瞎子也能看見的。旺財冷笑道,我知道你信不過我,可我還是要點(diǎn)醒你一句,信不信由你,你想過沒有,如果你這地被征用了,這每一棵果樹都是要補(bǔ)償?shù)?,怎么補(bǔ)償,看這樹上有多少樹枝,每根樹枝上掛了多少果子,一個果子值多少錢,你看看你現(xiàn)在剪下來這么多樹枝這么多果子,你看你剪掉了多少錢?。磕惆岩粋€婆姨活生生給剪掉了,你把一幢房子活生生給剪掉了,你個傻逼啊!
石頭的腦袋嗡地一下又暈了,他蹲在樹下,看著一地的樹枝連同果子,他捂著頭。他頭暈的老毛病又犯了。
旺財伸直指頭在石頭的腦袋上狠狠戳了一下,你個傻逼,我看你這腦子真是有毛??!
石頭又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了,這可憐中還有一些凄惶。這可憐和凄惶忽然一下又重新回到了石頭身上。旺財看著石頭這模樣,顯然有幾分得意忘形,每到這時候旺財立馬就會轉(zhuǎn)身走掉,可走了幾步他又轉(zhuǎn)身一臉神秘地對石頭說,你這病哪,倒是有辦法可以治好,你要信得過我,晚上你就來我家吧。
石頭是天黑了很久之后去找旺財?shù)摹M敿也辉谌迦俗〉倪@個石牛寨里,而是住在寨子西邊一條小河的對面。旺財和整個石牛寨隔著一條河,讓人覺得他既像這個村里的,又不像這個村里的。他好像很喜歡這樣一種若即若離似又不似的狀態(tài)。旺財那一幢獨(dú)門獨(dú)院太招眼,但旺財栽了很多的樹把它隱藏得很深。小河上那座白石橋也是旺財為自己一個人修的,除了旺財,平時很少有人走。而現(xiàn)在石頭正從這橋上走過。這個季節(jié),即使是一條小河也顯得十分湍急,浪花拍打著小河里臥著的石頭,水花紛飛,這讓石頭走過時感到很懸,半個身子涼颼颼的。他甚至感覺到自己正在不斷下沉又不斷地掙扎著浮出水面。
石頭猶猶豫豫地走到旺財?shù)脑洪T口,他看見了旺財家的花園里用鐵鏈子拴著一條狼狗,不是狼狗,是藏獒,這家伙顯得十分高大威猛,長著一身褐黃色的長毛,兩只耳朵耷拉著,眼里卻露出逼人的兇光。石頭早就聽說旺財家養(yǎng)著這樣一條藏獒,可石頭還是被它嚇了一跳。他聽說這家伙只認(rèn)得自己的主子,除了自己的主子,它天王老子也不認(rèn)得,何況是石頭這樣一個人。石頭覺得自己很下賤,他只能躡手躡腳地站在夜色中充滿敬畏地看著它,連大氣也不敢喘了,也不敢喊叫,生怕這家伙突然一個猛子撲上來。
旺財知道石頭來了,但旺財沒有理會他。旺財正躺在客廳里的一張大沙發(fā)上盡情地享受呢,他那無比快樂的呻吟聲、喘息聲石頭聽見了,石頭只能看見旺財家的大門,但看不見旺財,旺財?shù)降自诟蓡崮??石頭好像一下猜到了,石頭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了,這讓他感到特別亢奮又感到一種強(qiáng)烈的屈辱。石頭忽地一下轉(zhuǎn)身就走了,他以為這時候旺財一定會叫他一聲的,但旺財只是把動靜弄得更大了,旺財已經(jīng)是在叫喚了,好像有人在他身上一下一下地咬著。石頭沖到了那橋頭上還能聽見旺財?shù)慕袉荆^卻在橋頭猛地站住了。他在這橋頭站了半天,終于還是沒有跨過這座橋,他火燒火燎的一張臉和一個滾燙的身子,隨著這小河邊的秋風(fēng)一陣一陣吹過,又漸漸冷靜下來了。這時,他終于聽見了旺財?shù)暮敖新暎^,你站在那兒干嗎,進(jìn)來?。?/p>
石頭一進(jìn)屋就看見了一張大沙發(fā),這樣的大沙發(fā)石頭只在村里露天放映的電影里看見過。旺財還仰兒八叉地躺在這沙發(fā)里,一個瘦猴兒躺在這樣巨大的一張沙發(fā)里,不仔細(xì)看,你都看不見里邊還躺著一個人,但石頭看見了,旺財幾乎是赤身裸體地躺著,只有褲襠那兒兜著一條小三角褲衩。石頭甚至下意識地朝旺財那地方瞄了一眼,也沒有看出什么名堂來。但旺財這赤身裸體和石頭在井臺上沖涼的樣子顯然是不一樣的,石頭那赤身裸體是自己折騰自己,旺財這赤身裸體卻有兩個妖精一樣的小娘兒們在殷勤侍候他,一個小娘兒們在輕輕地給他捶頭,一個小娘們跪在地上給他揉腿捏腳。石頭一雙眼很快就從旺財身上轉(zhuǎn)到這兩個小娘兒們身上了,這兩個小娘兒們石頭還從未見過呢,石頭突然想,旺財這么多天沒有露面原來是出山了,進(jìn)城了,要不他家里怎么會有這兩個從未見過的小娘兒們呢?
石頭眼花繚亂地看著這倆小娘兒們時,旺財不動聲色地笑了,旺財說,石頭,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不傻,你要真是個傻逼你就走了,你沒走就證明你不傻,你比我想的可要聰明多了!
旺財原來是在考驗(yàn)他呢,旺財想要試試石頭是不是真心實(shí)意來找他,石頭經(jīng)受住了這樣的考驗(yàn),石頭馬上就要走運(yùn)了,走大運(yùn)了。旺財已經(jīng)享受過了,現(xiàn)在輪到石頭來享受了。旺財一邊穿衣服一邊對那倆小娘兒們說,青青,莉莉,這位大哥腦子有毛病,他頭暈,你們可要把你們的全部手段使出來,給石頭大哥好好按按啊。
旺財又對石頭說,按按吧,好好按按吧,你這腦子也沒有什么大毛病,按按就好了。
旺財上樓去了,偌大的堂屋里只剩下了一個漢子和兩個小娘兒們。石頭睜大眼睛看著這倆小娘兒們,像做夢一樣。那個叫青青的穿著薄紗一樣的衣服,仿佛裹著一團(tuán)輕霧,她輕輕一推,石頭的兩條腿一下就軟了,一屁股坐到了沙發(fā)上。大哥,把衣服脫了吧,脫了才好按啊,才按得舒服呀!青青給石頭脫衣服時,他的手在打戰(zhàn)。那個叫莉莉的像是根本沒穿衣服,只把奶子和屁股那兒用布片兒兜著。莉莉拍拍石頭的大腿,他的兩條腿也在打戰(zhàn)。大哥,把褲子脫了吧,脫了才好按啊,才按得舒服呀!石頭就像做夢一樣被這兩個嬌滴滴的小娘兒們擺布著,他一件被汗水濕透了的褂子被脫了下來,他一條打著補(bǔ)丁的褲子被脫了下來,他兩只沾滿了泥巴的鞋子倒是他自己在慌亂中蹬掉的。現(xiàn)在,他被扒得只剩下一條紅褲衩了,這是老娘給他一針一線縫的,今年是他三十六歲的本命年呢。那倆小娘兒們看著他的紅褲衩偷偷樂了一下,她們抿著可愛的小嘴在笑呢,笑起來不知道有多壞。她們把一個大山里的漢子差不多扒光了,這倒是給了她們許多樂趣。但她們看見一個赤身裸體地躺在沙發(fā)上的漢子,她們不約而同地驚呼了,大哥,你好壯呀!
青青輕輕摸了一下石頭的腦袋,柔聲問,大哥,哪兒暈?這兒?那兒?石頭感到一雙柔軟的小手在頭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試探,好像是在尋找他的穴位,聽見石頭哎喲一聲,青青顯得十分激動,這兒?大哥,是這兒嗎?青青的兩個指頭在石頭的兩個太陽穴上使勁地按下去,這一按就像按到石頭的死穴了,按得石頭一下就動彈不得了。哎呀大哥,青青尖叫起來,你好像被什么東西附了體啊,這是你的頭嗎?我怎么像是按另一個人的頭呢?莉莉的一雙手是從石頭的命門那兒開始的,石頭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門在哪兒,但莉莉知道,莉莉知道男人女人都有命門,男為精關(guān),女為產(chǎn)戶,莉莉的一雙小手在那兒又揉又捏著,慢慢滑向石頭的大腿根,她柔聲問,大哥,舒服不?一只溫柔的小手突然觸到了什么,石頭發(fā)出一聲驚叫,他感到一個地方?jīng)]出息地鼓了起來。大哥,你好壯呀!莉莉一只小手立刻就把它握住了,她的手在跳呢,莉莉好像是一只小手都握不住了,把兩只手都用上了。她兩只小手被頂?shù)脫潋v撲騰地跳動,大哥,你好壯好壯呀,哎喲哎喲哎喲,莉莉開始呻吟了,開始叫喚了。石頭的叫聲更大了,石頭的叫聲好嚇人的,像一頭雄獅在低低地號叫。突然,石頭怪叫了一聲,就像一個越脹越大的氣泡砰的一聲,炸了。
石頭忽然一下清醒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旺財,旺財正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呢,旺財樂得跟小孩一樣,石頭,舒服不?旺財這樣問時已從樓梯上走下來了,旺財又在石頭的腦袋上摸了摸,石頭,你的頭還暈嗎?石頭的頭現(xiàn)在是真的一點(diǎn)也不暈了,但石頭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一點(diǎn)力氣了,他就像一攤爛泥似的癱在沙發(fā)上。他想把兩條腿夾緊,就像夾緊自己的尾巴,但旺財猥褻的目光還是盯著石頭身上的一個地方,那地方已經(jīng)夾不住了,那濕津津黏糊糊的感覺讓石頭羞臊得要命。他幾乎是掙扎著爬起來的,他背對著旺財,磨磨蹭蹭半天才把一件汗味撲鼻的褂子和一條打著補(bǔ)丁的褲子穿上。
石頭轉(zhuǎn)過身來時,旺財已經(jīng)蹺著二郎腿大模大樣地坐在那兒了。旺財兩條腿都很短,但很粗,還長滿了茂密的黑毛??粗^那垂頭喪氣無地自容的樣子,旺財豪邁地笑了一聲,旺財說,好!頭不暈了就好,腦子沒毛病了就好!旺財又低聲問,呃,石頭,你看上哪個了?他在那個叫莉莉的屁股上拍了拍,這個怎樣?他又把青青拉了過來,呃,這個咋樣?你看上哪個了,今晚就可以帶回家,一個男人怎么能沒有婆姨呢,連個婆姨都沒有那還叫人過的日子?
石頭低著頭,石頭過了這么多年才知道那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他先抬起頭來看著青青了,他開始頭暈,沒有看清楚,現(xiàn)在他看清楚了,一張粉紅嫩白的小臉,一雙大眼清澈得就像那小河里的秋水。石頭覺得這小娘兒們比旺財?shù)钠乓踢€俊俏呢,他要是能把這樣一個小娘兒們?nèi)⒒丶?,就是死也值了。石頭這樣想著時青青已經(jīng)挨過來了,她嬌聲嬌氣地問,大哥,你是好人,我愿意一輩子侍候你,只要你點(diǎn)個頭,我立馬就跟著你走。她把一只手伸過來了,把他的胳膊挽住了,那手臂可真白啊,像一只干凈新鮮的白蓮藕??墒^又沒出息地開始發(fā)抖了,青青的手一挨著哪里,他哪里就抖得慌。這讓青青很失望,而旺財更加失望。旺財又對莉莉努了一下嘴,莉莉,你試試看!莉莉尖聲一笑,笑得花枝亂顫,她不是挽著石頭的胳膊,她一下就摟著石頭粗壯的脖子了。她用兩只手臂摟著石頭的脖子又搖又晃,像是撒嬌,又像是撒氣,石頭一下就有感覺了,石頭感覺她兩個奶子在他胸口上又跳又撞的,這次石頭沒有發(fā)抖,但石頭被她撞擊得有些站不住了,一屁股又跌坐在旺財?shù)拇笊嘲l(fā)上。
看著石頭這狼狽不堪的樣子,旺財又樂得跟小孩一樣了,他沒想到石頭會給他帶來這么多的樂趣,這是他在女人身上享受不到的快樂,他嘎嘎地笑了幾聲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石頭這樣驚慌失措,這樣虛弱,其實(shí)是缺少一樣很關(guān)鍵的東西,錢,石頭沒有錢,一個男人沒有錢怎么行,一個男人沒有錢哪怕長得像石頭一樣高大壯實(shí),也會軟得像鼻涕一樣。這也正是旺財把石頭招來的目的,他決定把一件好事做到底,他要給石頭一大筆錢。他把一只手伸到胸口去摸索了,但手抽出來是空的。他又把手伸到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去摸索了,這次手上攥著什么東西了,攥著一張紙。旺財把一張紙攤開了,他讓石頭仔細(xì)看看。
石頭低下頭把一張紙一字一句地看了三遍,這上面沒有他不認(rèn)得的字,旺財?shù)奈幕人哺卟坏侥睦锶?,也只念到了高小畢業(yè)。這張紙條旺財顯然早就寫好了,這還真是一件大好事,旺財要跟石頭以地?fù)Q地,旺財那片山地的面積比石頭的還大,陽光也比石頭的充足,而旺財很慷慨,只要石頭答應(yīng)跟他換地,旺財還情愿倒貼給石頭五萬塊錢。旺財沒說倒貼給石頭一個婆姨,這事是不能白紙黑字地寫在紙上的,但石頭一看就心知肚明,這五萬塊錢就是一個婆姨的價錢,無論是青青還是莉莉,都是這個價。石頭這次沒發(fā)抖,發(fā)抖其實(shí)是從腦袋開始的,只要腦袋不抖,身體就不會抖,手腳就不會發(fā)抖。石頭沒有發(fā)抖,讓旺財有些失望,他以為石頭看了這樣一張紙一定會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的,石頭連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現(xiàn)在全都有了,陽光有了,女人也有了,土地也沒有少,反而比以前更大了,這是多好的事啊。但石頭竟然沒有一點(diǎn)激動的樣子。石頭把一張紙輕輕放下了,他看了旺財一眼,悶聲悶氣地問,你就覺得我那片山坡就一定會征收?你這么有把握?
旺財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我也沒有把握,但我很想賭一把,這石牛寨也只有我一個人有這個本事賭,石頭你敢賭嗎?你拿什么賭,你只能拿命賭,可我賭輸了也不怕,我無非是賠掉了一個小娘兒們,這小娘兒們天底下多的是,我把土地?fù)Q給你了跟沒換一樣,再好的土地給我也只是荒著,只要我名下還有一塊土地就行了。我知道你不傻石頭,你應(yīng)該想得清楚!
石頭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小聲問,你覺得我那地要是征收了會有多少補(bǔ)償呢?
旺財笑了起來,石頭你果然不老實(shí)啊,你也想發(fā)橫財啊,但這個橫財你也發(fā)不了,這地怎么補(bǔ)償那都是有標(biāo)準(zhǔn)的,你那兄弟老姜也說了,國家的錢那是一分一厘也不能亂花的,你拿到的補(bǔ)償絕對不比我給你的多。你看你現(xiàn)在干的那些蠢事,要不是我點(diǎn)醒你,這塊地放在你手里真是糟蹋了,但放在我手里那就不一樣了。你知道我是一個貪婪下作的人,我也不跟你玩高尚,我也不像你那樣認(rèn)誰誰是兄弟,我沒有兄弟,我也從來不認(rèn)得什么兄弟,我只認(rèn)得錢!石頭你現(xiàn)在想透了吧,只有我這種貪婪下作六親不認(rèn)的人,才發(fā)得了橫財,輸?shù)闷穑糙A得起!
旺財已經(jīng)徹底跟石頭攤牌了,石頭也徹底想通了,他再想不通他就真是個傻逼了。旺財已經(jīng)把一盒印泥揭開了,石頭把一個指頭伸進(jìn)了印泥里,深深地往下摁了一下。這不是做夢,只要蓋下這個手印,他夢想得到的一切就成真了。眼看就要蓋在旺財指著的那個地方了,石頭突然又猶豫了。旺財說,蓋啊!但石頭的一個手指頭懸在空中,就是按不下來。旺財說,你怎么了?
石頭卻把手一下縮回去了,讓我再想想,我想好了再來找你。
旺財看著石頭縮回去的那只手,旺財那個氣啊,不知道怎么發(fā)作才好,但是他說,好!我倒想看看你這輩子是怎么窮死的,看你是怎么打一輩子光棍的,就你這樣子,別說找婆姨,連石牛寨的母狗也不會跟著你!
事實(shí)上石頭一走出旺財家的門檻就開始后悔了,他就是再想幾天幾夜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絕旺財,旺財絕對沒有哄他也沒有坑他,那旺財又到底是想坑誰呢?石頭正邊走邊想,旺財又沖著他的背影吼叫一聲,你他媽給我站住,你腦袋不暈了就這么走了?你到醫(yī)院里看病那也得付錢?。⊥斄R罵咧咧地幾步趕上來,把手伸進(jìn)石頭懷里一掏,就把石頭揣在懷里的那個紅包掏出來了,他撕開紅包數(shù)了一下,還真是一千塊呢,他驚呼了一聲,那狗娘養(yǎng)的老姜是來真的??!但旺財沒把錢揣進(jìn)自己懷里,這點(diǎn)小錢他還真是瞧不上眼,他轉(zhuǎn)手就扔給了那倆小娘兒們,拿著吧,這是石頭大哥給你們的服務(wù)費(fèi)!
謝謝大哥,謝謝大哥!那倆小娘兒們對站在夜色中的石頭連連鞠躬,歡迎下次光臨!
石頭踏實(shí)了許多日子的心口忽然又空了,像是缺了一大塊。石頭走到那橋頭上,朝夜幕下的烏蠻山看,他看見了那里徹夜不熄的燈火,聽見了機(jī)器的轟鳴聲,他知道,那是老姜他們,正在沒日沒夜地修路呢。
石頭看著那個方向,就像看著另一個世界,近在眼前,又遠(yuǎn)在天邊。
六
第二天上午,老姜就來找石頭了。
石頭這半天一直鬼使神差的,心里頭亂得很,昨晚從旺財那里回來后,他心里頭就亂得很?,F(xiàn)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才好,剪枝吧,這枝不能剪;摘果吧,他馬上又意識到這果也不能摘。他感覺有個神靈在控制他,這個神靈就是旺財。石頭正無所事事地在林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聽見樹枝一陣簌簌響,一抬眼就看見老姜了。這一次,老姜絕對不是從這林子邊上路過,他是專門來找石頭的,連村長也來了。沒錯,他們是來跟石頭商量這片山林的事。老姜的表情,是一臉萬般無奈的表情,老姜說,石頭兄弟啊,這塊地我們一直想給你整個兒保留下來,可現(xiàn)在,唉,還是要征用一部分……
老姜一句話還沒說完,石頭突然一下冒火了,哼,我早就知道!
當(dāng)一個消息終于變成了事實(shí),那種受騙的感覺變得更加強(qiáng)烈,你既然要征用這片山地,你為什么不早說?你為什么還要讓我剪枝,讓我把好多梨子都給剪掉了,你安的什么心啊老姜?你這是把我當(dāng)兄弟嗎,你這是把我當(dāng)傻瓜日弄呢!但這些話石頭沒有說出口,他說不出口,他覺得這個老姜太狡猾了,太卑鄙了。老姜顯然也感覺到有問題了,這個石頭好像突然變了,但無論石頭的臉色有多難看,老姜還是沖他笑了笑,又耐心地給他解釋,他絕對不是故意要隱瞞一個消息,他們一直想另辟蹊徑,為的就是繞開石頭的這一片果園,但最后還是沒法繞開,他們只好來跟石頭商量,自然,主要是來商量怎么補(bǔ)償?shù)膯栴}。一說到補(bǔ)償,石頭立馬就豎起耳朵來聽了。老姜那樣子還是一臉實(shí)誠,該怎么補(bǔ)償,他心里有數(shù),那是國家的補(bǔ)償標(biāo)準(zhǔn)。老姜心里有數(shù),石頭心里也有了一個數(shù),無論老姜怎么說,無論是哪兒的補(bǔ)償標(biāo)準(zhǔn),石頭只認(rèn)一個,至少不能比旺財開出的價格低。結(jié)果又讓石頭吃了一驚,老姜說出來的那個數(shù),竟然和石頭心里的那個數(shù)差不多,甚至比石頭估計(jì)的還略高一點(diǎn)。石頭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一張緊繃著的臉也放松了。他覺得這個價格他能夠接受,雖說錢呢實(shí)際上跟旺財開出來的差不多,可他跟旺財那是骯臟的交易,他買老姜這個賬則是支援國家的建設(shè),石頭不傻,這其中的道理他是掂量得出的。
老姜看了石頭一眼,看見石頭臉色好多了,又開始叫他兄弟了,石頭兄弟,你就放心吧,我們是絕不會讓老實(shí)人吃虧的!
這話老姜說過多少遍了,但每次石頭聽了還是挺感動。他正要點(diǎn)頭答應(yīng),卻被村長的一個眼神制止了。石頭剛才幾乎把站在一旁的村長給忘了,但村長一個眼神就讓他立馬意識到,他答不答應(yīng)還要看村長的眼色呢。老姜剛才好像也把村長給忘了,這會兒他也立馬就發(fā)現(xiàn),這答不答應(yīng)還要看村長的眼色呢。這石牛寨的一個村長,沒事時誰也不覺得,一有事就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整個兒還被村長管著呢。而村長說出來一句話,讓石頭和老姜同時震驚了一下。
嗯,這是村里的地!村長說,這地該怎么補(bǔ)償,我看還得開個村民大會哩。
村里的地?石頭的腦袋嗡地一下又暈了,這明明是村里分給他石頭的地,怎么一下子又變成村里的地了?他捂著頭。他頭暈的老毛病又犯了。石頭又可憐巴巴地看著村長了,這可憐中還有一些恓惶。連老姜也看著村長了。事情顯然比老姜想的要復(fù)雜得多,如果這地真要開村民大會來決定,老姜要做的就不是石頭一個人的思想工作了,他要做的就是全村人的思想工作了。這思想工作有多難做,老姜比誰都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局面控制在這片林子里,決不能蔓延到整個村子里。老姜又給村長遞煙了,村長這次沒有拒絕,老姜又給村長點(diǎn)上了火。
老姜說,村長,你看這個事情能不能就在你手上解決了?
村長沒吭聲,只從嘴里噴出了一口煙。
老姜說,村長啊,為了咱們修這條路,您老啊可是沒少操心……
村長說,我是白天白操心,半夜三更還在瞎操心哩!
老姜說,村長你放心,您老為這條路可是操碎了心,這個我們心里是有數(shù)的。
老姜和村長這樣一邊說著話一邊就朝著林子外邊走了,兩個人好像都忘了石頭的存在,把石頭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這林子里了。石頭聽著他們那些話,沒有聽出一句有用的話,卻又隱隱地感到那里邊大有玄機(jī)。但石頭眼下已經(jīng)管不了什么玄機(jī)不玄機(jī)了,石頭要面對的是一個要命的問題,這一片背陰的山坡地還是不是他的呢?如果這片地是村里的,每個村民都有份,他這眼看就要到手的補(bǔ)償款馬上就被村里人瓜分,石頭家只是在村里人口最少的一戶人家,他和他老娘只能領(lǐng)到最少的一點(diǎn)兒補(bǔ)償款了。石頭突然后悔起來,他昨晚怎么就沒有在旺財那張紙上按下一個手印呢,只要把手印一按,他遇到的這些讓他頭暈的問題也就一股腦兒全扔給旺財了,他其實(shí)早就知道這村里能夠跟村長斗法的也只有旺財了。
在石頭心里,不管旺財對他咋樣,他都覺得旺財是石牛寨最聰明的一個人。村長知道上面的事,旺財知道外面的事。這次,沒等旺財來找他,石頭就去找旺財了。旺財拿著一把梳子正在梳理那條藏獒又長又厚的狗毛,石頭忽然覺得自己臉皮很厚,他竟然還有臉來找旺財。旺財舉起梳子對著夕陽看了幾眼,好像是看那上面有沒有虱子。旺財看見石頭了,這樣一個漢子站在他跟前,就像一堵墻,哪能看不見呢。旺財瞇縫著眼睛看了石頭一會兒,慢聲問,石頭,你是不是后悔了?
石頭悶頭悶?zāi)X地問,旺財,我那塊地,到底是村里的,還是我自個兒的?
旺財說,石頭,你要是現(xiàn)在后悔了,還來得及啊。
旺財,我那塊地,到底是村里的,還是我自個兒的?
石頭的聲音一大,竟然有點(diǎn)咄咄逼人的味道。旺財被他這氣勢震了一震,但他卻把這個問題往村長那里一推,你問我干啥,我在村里鳥都不是一個,你去問村長啊,問你親叔?。?/p>
石頭說,我就是要問你!他盯著旺財不放。他這樣堅(jiān)定地盯著旺財時,感覺自己整個身子變得堅(jiān)硬起來。這時旺財已經(jīng)開始躲閃他的目光了,旺財好像突然覺得,這個石頭好像有點(diǎn)不對頭,他好像不只是個傻逼了,好像已經(jīng)有點(diǎn)瘋狂了。
石頭從旺財那里回村時,感覺自己的膽子忽然壯了許多。石頭不傻,也沒旺財想的那樣瘋狂,他只是想試試,他的膽量有多大,他敢不敢用這樣理直氣壯的口氣去跟村長——他親叔叫一回板。石頭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比平時亮堂了許多,他感覺村長——他親叔正在不遺余力地出賣自己的親侄兒。石頭就是在這個夜晚打定了主意,不管村長——他親叔說什么,他都要和他擰著來、對著干,這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石頭大步流星地向村長家里走去時,又看見了那些在夜色迷茫中閃爍發(fā)光的眼睛。他們好像都在議論一件事,但這些議論紛紛的村民一看見石頭走過來了,忽然一律壓低了聲音,好像他們只是像往常一樣心不在焉地聚在一起聊天。有人還敷衍地招呼了他一聲,石頭,吃了?石頭聽見了,就很老實(shí)地把自己的大腦袋搖一搖。他感覺這時候全村里人都在算計(jì)自己,算計(jì)那塊原本誰也不想要的背陰的山坡地。石頭走到村長家門口時,從地上的一大堆梨子上直接跨了過去,他這個動作村長看見了,他立馬就發(fā)現(xiàn)石頭有點(diǎn)來者不善,換了以前,石頭絕對是要轉(zhuǎn)彎的。這時候村長已經(jīng)吃完了自己的晚餐,他還把一只用舌頭舔得溜光的大碗亮了亮,意思是他家的晚餐已經(jīng)吃完了,石頭要是早來一步,他也少不了會賞給石頭一碗飯吃。石頭小時候,也沒少在他親叔家里蹭飯吃,尤其是在那些饑荒歲月。這是石頭一輩子也記得的,但現(xiàn)在卻是他堅(jiān)決要忘記的。
村長剛進(jìn)屋把這只空碗擱下,就聽見石頭在他背后問,村長,我那塊地,到底是村里的,還是我自個兒的?
村長叼著一根煙從屋里出來了,像往常一樣,斜睨著自己的大侄子。
但石頭沒有被村長的眼神所嚇倒,石頭竟然對著村長翻了翻眼睛,村長,我那塊地,到底是村里的,還是我自個兒的?
他立馬就聽見村長的鼻孔里發(fā)出一聲輕蔑的哼聲,石頭,你有種,有種??!
石頭一直弄不明白村長這話是什么意思,但他突然聽見村長像炸雷般地吼叫起來,你這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東西,我把你養(yǎng)到人長樹大了,你也敢跟老子叫板了,我不跟你說,去,把你娘叫來!
石頭知道,村長只在氣憤之極時才會說出這樣惡毒的話,石頭偷偷看了一眼村長,忽然聽見有人在哭喊,老天啊,你還有沒有天理啊?這驀地響起的一聲哭喊讓村長猛地一愣,石頭跟著也一愣,還真是石頭他老娘拄著拐杖趕來了。石頭緊張地抓了抓腦袋,這老不死的怎么忽然就跑來了?看來老姜把一件事想瞞也瞞不住,連這樣一個老婆婆都知道了,全村人肯定全都知道了。但石頭不想讓自己的老娘摻和到這件事里來,他不想把事情搞得這么復(fù)雜,凡事一復(fù)雜他就會頭暈。他幾步就奔了過去,一下就把那老不死的控制住了??赡抢喜凰赖倪€在拼命掙扎著大喊大叫,天理不容啊,天理不容啊,那地可是咱們家的命根子??!老不死的那一腦殼白頭發(fā)都喊得奓了起來。
這讓村里人很緊張,一下子都驚慌地奔回了自家屋里,連村長眨眼間也不見了蹤影。整個寨子里忽然一下靜了下來,變得一片死寂了,只有這老婆子瘋瘋癲癲的喊叫聲在夜空中回蕩。這反而讓她越發(fā)興奮起來,她嗖地一下從石頭懷里掙扎出來,一邊哭喊一邊在村里疾奔起來。她這是喊街呢。石頭又一次沖上去,他要把這老不死的拽回家,可她正在興頭上,她竟然第一次同這個光棍兒子抗?fàn)幤饋?,還掄起巴掌去打石頭的臉,但她根本就夠不著兒子,踮起腳來也夠不著。石頭一把捉住她的手,又一只胳膊夾住她,就像夾著一小捆干柴,那老不死的很快就被石頭扔在了灶屋里。他松開胳膊時才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對頭,老婆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石頭慢慢地跪下了,他剛才下手也太狠了,這老娘莫不是被他掐死了?他把一根手指伸到母親的鼻息下,他的手指頭立刻就顫抖起來。
娘?。∈^開始哭。他使勁地壓抑住自己的哭聲。
老婆婆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她這樣一下一下地抽搐著,就像某種植物在一下一下地伸展著自己的神經(jīng),只要經(jīng)脈沒斷,一沾著地氣,她又慢慢活過來了。老婆婆微微睜開眼,看見兒子在膝前跪著,正在哭,還哭得那么傷心,她撲哧一聲就笑了。如果她真就這么死了,也好啊,她這光棍兒子其實(shí)挺孝順呢,她死了他也會哭呢。她伸手去摸兒子的臉,卻抹下了一臉渾渾噩噩的眼淚。她不知兒子怎么變得這樣軟弱了,他竟然有這么多的淚水,一股股地涌上她的手心,石頭啊,你這是哭啥哩,我是不是真的死了?。克懒司褪沁@樣啊,死了就像做夢一樣?。康^一看見老娘醒了又兇相畢露了,石頭對自己剛才哭成一團(tuán)的樣子感到特別害羞,他惱羞成怒地把老娘一把推開了,我還以為你真死了呢,你怎么就不死啊!
老婆婆把嘴一咧,忽然縱情大笑了。
事情在第二天早上變得更加蹊蹺了,這天早上霧很大,但還是有不少村人看見了,村長竟然坐上了旺財?shù)拇竽ν?,一溜煙兒開到鎮(zhèn)上去了。石牛寨人都知道自己的村長是個比較驕傲的人,這驕傲也不是針對村里那些老老實(shí)實(shí)地種田種果樹的草民,而是對村里那幾個好吃懶做卻發(fā)了財?shù)娜?,這第一個便是旺財??涩F(xiàn)在,村長不但坐在了旺財?shù)哪ν熊嚻ü缮?,還用兩只手摟住了旺財那猴腰。村長可能是擔(dān)心旺財?shù)哪ν熊囬_得太快了把自己顛下來,可那也抱得太緊了,為了抱緊一個瘦猴般的旺財,村長不得不扭曲著個身體,把半拉干癟的屁股都坐歪了。這是很不正常的,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石頭那會兒正在屋里吃早飯,他聽見了外面的議論聲才端著個飯碗出來的,但他沒大看清楚,只看見那摩托車的影子往路邊飛快地一躥,一下就不見了,但他看清楚了摩托車屁股后面曳出的那一溜煙兒。
但誰也沒想到,村長和旺財兩個人去的時候還抱成一團(tuán)呢,抱得那樣緊,一回來就鬧翻了,很可能還沒回來兩人在路上就鬧翻了。村長和旺財是為啥鬧翻的很少有村里人知道,石頭更不知道。但村長當(dāng)天一回來,哪兒也沒去,就一瘸一拐地走進(jìn)了石頭的果園。石頭也沒有看清楚村長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石頭當(dāng)時正撅著屁股盯著地上一些奇怪的蟲子看,是地老虎,那些專啃樹根的地老虎,這林子里竟然鬧地老虎了。石頭一開始沒感覺有人盯著自己的屁股,村長盯著他的屁股看了好一陣,他才感覺被人盯上了。他一回頭,就看見村長了,這讓他很奇怪,村長只是盯著他的屁股看,他卻感到腦袋一陣一陣發(fā)漲。他注意到了,村長的臉色很不好,看上去還有些浮腫,村長浮腫著臉站在那兒一聲不響地看著什么,又像在想著什么。
石頭第一眼看見村長時還有點(diǎn)掩飾不住慌張,他以為村長是來給他下最后通牒的。但村長卻和顏悅色地笑了。村長笑著隨便指了指一棵樹,問,石頭,這是什么樹?
石頭奇怪地看了村長一眼,這還用問嗎,梨樹啊。
村長又笑著隨便指了指一個梨子,問,石頭,這是什么果?
石頭又奇怪地看了村長一眼,這還用問嗎,梨子啊,大黃梨啊。
好!石頭,你不傻,有人說你瘋了,我不相信,你沒瘋,還知道這是什么樹結(jié)的是什么果,那我現(xiàn)在以石牛寨一村之長的身份告訴你,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一個結(jié)果,這山坡上的梨樹都是你的,這梨樹上的梨子都是你的,但這地是村里的,你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把這些梨樹梨子看好嘍,我這個當(dāng)村長的就是要把這片地看好,這是村里的地,是集體的財產(chǎn)!
石頭突然明白了,村長和旺財一大早是去鎮(zhèn)上干什么了,而村長這樣一總結(jié),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了,如果這片山坡地被征收,他能拿到的就是梨樹和梨子的補(bǔ)償了,而這土地的補(bǔ)償全歸村里了。石頭后悔啊,后悔得腸子都發(fā)青了,他怎么就把那么多樹枝和梨子都剪掉了呢,他是真的上了那個老姜的當(dāng)啊。多虧了旺財點(diǎn)醒了他,要不然他不知還要剪掉多少呢,那都是錢哪。他一雙眼睛又瞅著林子外邊了,他是那樣急切地盼著旺財回來,整個石牛寨,也只有旺財才是他的主心骨了。
石頭腦子里的想法,村長一眼就看出來了,他要徹底打消石頭的最后一個幻想。村長把身子探過來,壓低聲音問石頭,你昨天去旺財那兒干嗎?你已經(jīng)去了幾次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聽他的?他是個啥人你不知道?他把你龜兒子賣了你還幫著他數(shù)錢哩!
石頭踉蹌后退了兩步,村長的唾沫星子都噴到他臉上了,他使勁地擦了一把說,我知道哩,我還知道,這村里想賣我的不止一個人哩。
你個龜兒子!村長嘶吼一聲,又把眼睛盯在石頭臉上了,可石頭沒有一點(diǎn)躲閃的意思,石頭也緊緊地盯著村長了。這讓村長又驚又惱,他伸了一下巴掌,但他愣是沒敢把一個耳光扇過來,他咬咬牙從牙縫中迸出一句話,好,石頭,你有種,有種啊,老子看著呢!
村長丟下一句狠話,就氣呼呼地走了。看著村長一瘸一拐地走遠(yuǎn)了,石頭長長地出了口氣,他感覺這口氣出得特別痛快。
七
村長剛走,旺財就像個鬼一樣貓腰鉆了出來。他好像一直就待在石頭這片林子里,嘴里正嚼著一個大黃梨,嚼出滿嘴水脆脆的聲音。他轉(zhuǎn)身瞄了瞄村長一上一下地顛著的背影,從嘴里吐出一顆梨核,又抬眼仔細(xì)地打量著石頭了。
石頭,你是真的像變了一個人?。⊥斠馕渡铋L地說。
石頭,你現(xiàn)在終于曉得了,這石牛寨還有比我厲害的人吧?我是干了不少貪婪下作的事,但我可從來沒有坑過你,到底是誰坑了你,把你的地?fù)Q到這背陰的山坡上?又到底是誰在算計(jì)你,說這塊地是村里的地呢?說是村里集體的,可這集體的還不是他村長一個人的?你以為石牛寨真的人人都有份哪?你做夢去吧,這補(bǔ)償多少錢都是要被村長他們幾個人吃掉喝掉的,他媽的,下次我要出來競選村長,這村里不換村長不行了,這好事可不能讓幾個人長期霸占了!
石頭突然又明白了,旺財為什么會和村長鬧翻了,他原本也想跟著村長沾點(diǎn)兒葷腥呢,沒想到村長到鎮(zhèn)上把政策搞清楚了,就口口聲聲說決不能瓜分集體的財產(chǎn)了。旺財竹籃打水一場空,旺財把心里的火氣一股腦兒都發(fā)泄在石頭身上了。旺財說,要不是你個傻逼猶猶豫豫的,哪會生出這么多事,只要你那晚把合同一簽,你這地啊樹啊我全包了,你說有啥事我擺不平的呢?可現(xiàn)在,你這樣一鬧,你娘又那樣一鬧,村長又去鎮(zhèn)上一說,一層窗戶紙捅破了,這紙還能包住火?你個傻逼,你是自個兒把自個兒給坑苦了!
石頭一張臉又像啞巴哭喪了。旺財已經(jīng)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他現(xiàn)在就是后悔也來不及了。旺財就是再神通廣大也弄不來后悔藥。旺財看著石頭哭喪著臉,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好像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了,他笑著隨便指了指一棵樹,問,石頭,這是什么樹?
石頭奇怪地看了旺財一眼,這還用問嗎,梨樹啊。
旺財又笑著隨便指了指一個梨子,問,石頭,這是什么果?
石頭又奇怪地看了旺財一眼,這還用問嗎,梨子啊,大黃梨啊。
旺財又像個孩子似的樂了,石頭,你不傻啊,這樹是你的,這梨子也是你的,你管他地是誰的呢,你只管把這樹這梨子看緊了就成了啊,你現(xiàn)在哪兒也不能去,要日日夜夜都守在這片林子里!
石頭懵懂地問,那我住哪兒?
旺財說,聰明,聰明哪,你這話問到點(diǎn)子上了!
旺財丟下這句話一轉(zhuǎn)身就走了,卻把一腦門子的疑問留給了石頭。石頭拼命琢磨著旺財?shù)脑?,他知道旺財話里有話,可這個滑頭,他不到挑明的時候是絕不會挑明的,他從來不給人落下任何話柄。石頭只能靠自己一個人琢磨了,石頭琢磨了大半天還真是在天黑之前把一件事給琢磨出來了。聰明,聰明哪,他還真是琢磨到點(diǎn)子上了!
石頭馬上就開始動手了。他已經(jīng)有點(diǎn)等不及了。他要在這林子里搭一個看青的棚子,以后就日日夜夜住在這里。開始他想用那些剪枝剪下來的樹枝搭,但這些樹枝太小了,哪怕搭一個棚子,那些柱子、檁條、椽皮,也是一根不能少的。這山坡上長滿了梨樹,但石頭一棵也舍不得砍。他拎著一把斧頭回家了,他這樣子把在門口夜色中坐著發(fā)呆的老婆婆嚇了一跳,石頭沒有搭理這老不死的,一下就沖到他每天沖涼的井臺上,去砍那棵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老槐樹。這棵樹太粗壯了,石頭砍得氣喘吁吁,老婆婆也吁吁地喘著粗氣兒看著兒子砍樹。她不知道兒子要把這棵好生生地長著的大樹砍掉做什么,她看不見兒子的表情,但感覺兒子臉上隱隱有殺氣。嚓嚓,嚓嚓,石頭一邊砍一邊變換著角度,老婆婆也顫顫巍巍地圍著一棵樹打轉(zhuǎn)。這時候又有很多吃飽飯了沒事干的村人圍上來了,他們都看著一個強(qiáng)壯的漢子在砍一棵大樹,但誰也沒有猜到石頭要把這棵樹砍掉了做什么。終于,從大樹深處傳來一聲呻吟,石頭大喊,閃開啊,快閃開!他又一次高高地掄起了斧頭,像突然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圍在周圍的人立刻像潮水般嘩嘩退去了一大片。但這棵大樹并沒有立馬倒下,石頭又砍了大半夜,砍得又困又乏了,他拎著斧頭到一旁去歇息時,一棵大樹滄滄桑桑地倒下了,像一具僵直的尸體。
這時候整個石牛寨已不見一個人影,但石頭還是聽見有人罵了一句,敗家子!
石頭吃驚地回頭一看,聽見一扇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這可能是石牛寨最后關(guān)上的一道門,他知道,是村長。
接下來數(shù)日,石頭每天都在山坡上搭棚子,現(xiàn)在他終于又有一件事情可以干了,他甚至有一種迎戰(zhàn)的緊迫感。這個棚子怎么搭,沒有圖紙,他更不指望村里會有誰來給他幫個忙。他先在山坡上栽下四根柱子,再在柱子上搭一層木板的平臺,再在平臺上繼續(xù)上升,蓋上遮雨的頂棚,又在四周釘上擋風(fēng)的板壁。他好像不是在搭一個看青的棚子,而是在蓋一座吊腳樓哩。在技術(shù)上這沒有太高的難度,難的是沒個幫手。如果他有個婆姨就好了,就可以站在下面給他遞遞檁條、椽皮、木板了,他也就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上躥下跳了,他那樣子就像一只上躥下跳的大猩猩。眼看著一座棚子漸漸有了個輪廓,他越來越覺得旺財真是給他出了個好主意。但旺財已經(jīng)好幾天沒在村里露過面了,石頭都不知道他是又出山了,還是一直貓?jiān)诩依铩_@讓石頭更感到深不可測。石頭這些天忙得一塌糊涂,他沒時間去旺財家里,他一直盼著旺財能來他的林子里看看。他從來沒有像盼親人一樣這樣盼著一個人。
旺財沒來,老姜倒是來過三次。老姜每一次來,都會發(fā)現(xiàn)這林子里正在發(fā)生的變化。第一次來,老姜看見山坡上剛剛栽上了四根柱子,像是栽上了四棵樹。這讓老姜有些迷惑,他把每根柱子都仔細(xì)觀察了一番,但他沒問這四根柱子是做什么用的,他只問石頭想好了沒有?石頭心想,你不是跟村長早已合謀好了嗎,你有種就把村里的地拿走啊!
老姜第二次來時,石頭已經(jīng)在四根柱子上架上橫梁了,這看青的棚子第一層是不能住人的,還必須再架起一層平臺,人才能住在上面。石頭把這活路干得特別扎實(shí),這次老姜顯然已經(jīng)看出石頭是在干什么了,老姜顯得特別焦急,他抬頭望了一下頭頂上的石頭,搖頭晃腦地問,石頭,你這是干什么???石頭聽得清清楚楚,這一次老姜沒有叫他一聲兄弟。石頭在心里冷笑了一聲,把一顆釘子狠狠地砸下去了。
但石頭沒有想到,搭一個看青的棚子竟然這么費(fèi)材料,他把家里房前屋后的大樹小樹都砍光了,但材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只得把目光從屋外轉(zhuǎn)向了屋內(nèi),這住了多年的老屋里幾乎是家徒四壁,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樣?xùn)|西,那是他的床。他馬上就要住到那棚子里去了,還要這張床干嗎呢。他把袖子一擼就開始拆床了。他拆床的響聲很大,老娘過來了,但老娘沒有阻攔他,還咧開一張沒牙的嘴天真地笑了。她以為兒子這次是真的要娶婆姨了,在娶婆姨之前便要拆老床打新床,這是石牛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呢。石頭正用拆下來的床板給棚子釘上遮風(fēng)擋雨的板壁時,老姜又來了。這床板的木頭不大好,又輕,又薄,聞起來還有股陳舊的苦澀味。老姜一下就嗅到了,是苦楝樹的味道。老姜這次已經(jīng)是痛心疾首了,石頭,你這是何苦??!
一個高腳棚子終于在烏蠻山的第一場秋雨來臨之前搭好了,這棚子其實(shí)并不高,但地勢高,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一眼看見。但必須走得很近了,你才能看見這高腳棚子里正坐著一個漢子,眼睛正瞅著一個方向出神。那個方向就是旺財家的方向。石頭眼里望著的,腦子里想著的,不是別的,就是小河對岸那片綠蔭叢中的小洋樓,那是這山野中樹木長得最蔥蘢的一個地方,很多事情以前你是看不見的,但只要爬到這高腳棚子上就能看見了,那琉璃的瓦頂和白瓷的墻壁正在樹叢中展露出清晰的頭角。還有年輕女子的笑聲,銀鈴般地,隔河一浪一浪地傳來,石頭仿佛第一次這樣真切地感覺到,這花園洋樓和女人的笑聲離自己原來這樣近。
石頭正這樣癡癡地望著時,老姜又來了,這次他是和村長一起來的,兩個人的神色都非常沉重,他們看著這座突然從林子里冒出來的一個高腳棚子時,甚至有些震驚。
村長指著幾乎就站在他頭頂上的石頭喊,你有種,有種啊,你給老子下來!
石頭朝天上翻了翻眼睛,他不肯下來,他現(xiàn)在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村長對著干了。
老姜倒還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他的表情很悲傷,石頭,你變了啊,你看看,你現(xiàn)在都干了些什么啊,你要跟我玩心眼你玩得過嗎?你下來吧,咱們現(xiàn)在就把合同給簽了,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從來是不會讓老實(shí)人吃虧的啊。
可石頭還是不肯下來,石頭現(xiàn)在不只是鐵了心要跟村長對著干了,他現(xiàn)在和老姜也擰上勁兒了。這個結(jié)果村長似乎早就預(yù)料到了,村長說,老姜你別急,這是村里的地,他不跟你簽,我跟你簽!但老姜搖頭道,不,我們只認(rèn)承包人,除非他自愿轉(zhuǎn)讓或放棄他的承包權(quán)。老姜這樣說時還望了石頭一眼,他這話就是說給石頭聽的。但石頭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石頭又瞅著一個方向出神了。他這樣子幾乎讓老姜絕望了,石頭,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已經(jīng)來找過你三次了,這是我最后一次來找你了!
但是石頭還是毫無反應(yīng)。老姜只好轉(zhuǎn)身走了。村長跟著也轉(zhuǎn)身走了,但村長走了幾步忽然又一下?lián)渖蟻恚プ∧歉吣_棚子的一條腿使勁搖了搖,搞得整個棚子都搖搖欲墜了。
村長說,你有種,有種啊,你可別一個跟頭栽下來了!
自這以后,石頭就日夜守在這個看青的高腳棚子里,只有聽見老娘在村口喊他吃飯時,他才會匆匆回家吃頓飯,把筷子、碗一放,又急忙趕回他的林子里。他這林子好像不是一片山林了,好像真是一座金山了。不知不覺地,這一片背陰的山林正在悄悄改變顏色,漸漸散發(fā)出被延遲了很久的成熟味道,很多梨子都黃了,尤其是那些剪過枝葉的梨樹,還真是結(jié)出了一個個大黃梨。老姜的預(yù)言還真不錯,眼下集市上的梨子都差不多賣光了,石頭的梨子正好賣個好價錢。很多買主找上門來了。老鄉(xiāng),你這梨子得趕緊摘了,再不摘就要掉了!石頭卻像沒有聽見一樣。那些人還是糾纏個沒完沒了,他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把價錢抬高。石頭知道,他們開出的價格在集市上已經(jīng)是最高的價格,但石頭還是無動于衷,他在等待更大的買主呢。有個買主看見石頭不肯摘梨子,干脆就自己動手摘了起來,他連秤也帶來了,摘了馬上就過秤。石頭突然大叫一聲,他的喊叫聲把那人嚇了一大跳。石頭眼睛通紅地喊,誰敢摘老子的梨子,老子就要他的命!
那人吃驚地看了石頭一眼,被石頭那兇惡的樣子嚇壞了,他以為自己遇上傻子了,要么就是個瘋子。
石頭聽見了口哨聲。旺財?shù)目谏诼曉谇镲L(fēng)和夕陽中響起。白露已過,秋分即將來臨。這是烏蠻山一年最宜人的季節(jié),潮濕悶熱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秋高氣爽,人也是神清氣爽的,隨著秋風(fēng)一陣一陣吹著,石頭看見旺財走過來了。他不知道旺財怎么這樣高興,好像石頭搭的這個高腳棚子就是為他搭的。旺財這里看一下,那里瞅一眼,他的眼睛亮亮的,興奮得連聲說,好,好!旺財費(fèi)了老大的勁才爬上這個高腳棚子,旺財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致命的問題,他一個瘦猴樣的人爬上這樣一個棚子,都搞得整個棚子搖搖欲墜了。旺財感覺到了危險,他覺得石頭有些偷工減料了,他問石頭是不是缺錢?他拍拍胸脯慷慨地說,你要缺錢就到我屋里去拿!他這話石頭一聽就明白了,石頭本想向他借點(diǎn)錢的,有了錢就可以買一些好木頭來,反正自己很快就有錢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還上了??墒^看著旺財這樣啪啪啪地拍著胸脯,他又變得異常警覺了。石頭不傻,有個問題他一直在琢磨,旺財這樣一個貪婪下作的人,怎么對他這么關(guān)心呢?他的警覺絕對不是多余的。但旺財說的又是實(shí)情,他這個棚子要不趕緊加固,也許等不到第一場秋雨降臨,就在某個時刻垮塌了,他的一切努力就前功盡棄了,他可能是真要栽一個大跟頭了。
石頭沒找旺財借錢,他覺得家里應(yīng)該還有派得上用場的東西,那老不死的也時常嘀咕,破家值萬貫?zāi)?。石頭回家吃了夜飯,又開始滿屋搜尋了,這次,他盯上了老娘的那口棺材。這棺材是老婆婆早就為自己打好了的,她是怕這沒出息的光棍兒子到時連給她打口棺材也打不起。她給自己打了這口棺材就把老漢用一條命換來的那點(diǎn)錢全部花光了。她守著這口棺材也更加堅(jiān)定了她守寡的念頭,要不她真不知道這幾十年她怎么能守過來。但是現(xiàn)在,這棺材已經(jīng)被她的光棍兒子給盯上了,老婆婆開始不知道兒子盯著她的棺材干什么,但她一下就感覺到了兒子眼里的兇狠。這讓她感到格外緊張。當(dāng)兒子把斧子猛地掄起來時,她突然明白了,他要劈了它!她撲上去把兒子連那把斧頭一起抱住了。石頭,石頭,使不得啊,你這是要劈你老娘的命?。】墒^把手臂惡狠狠地一甩,老婆婆一下就被甩到了墻角里。她發(fā)出一聲慘叫,好像是撞在哪兒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撞在哪兒了,但她爬不起來了,她開始一聲一聲地叫喚。石頭在棺材上砍一下,她就發(fā)出一聲慘叫,仿佛那斧子就一下一下地砍在她身上??车阶詈螅宦爣W啦一響,整個棺材解體了,老婆婆也聽到自己渾身的骨頭嘩啦一響,整個人就散架了。
但石頭沒聽見他老娘骨頭散架的聲音。石頭抱著一大堆棺材板出門時,連看也沒看那老不死的一眼。
石頭在林子里又忙了一整夜,這棺材板還真是非常結(jié)實(shí)。天亮?xí)r旺財又來了,石頭還手忙腳亂地干著呢,他竟然沒有看見旺財。旺財給石頭遞上一塊木頭時他都沒有反應(yīng)。旺財用那塊棺材板敲了一下石頭的腦袋,啪!他才猛醒過來。他吃驚地看著旺財,他不知道旺財這么早來干嗎。旺財圍著這個高腳棚子不停地轉(zhuǎn)圈,這里拽一下,那里推一把,他對這棚子的堅(jiān)固程度感到震驚,石頭,這是什么木頭啊?但石頭沒有告訴他,石頭也得有石頭的秘密呢。旺財看了石頭那一臉詭秘的樣子也就不再問了,又連聲說,好,太好了,石頭,你可真是要發(fā)橫財了,現(xiàn)在這山坡上不只有梨樹、梨子了,還有房子了,你這不是一個看青的棚子呢,你這是一幢兩層的房子呢,這尺尺寸寸都是錢哪,都是要按面積補(bǔ)給你的!
石頭激動地點(diǎn)著頭,他現(xiàn)在一點(diǎn)也不懷疑旺財?shù)脑捔?,他對旺財?shù)拿烤湓捚鋵?shí)從來沒有懷疑過。這旺財可真是有層出不窮的主意啊,要不是他點(diǎn)醒了自己,這片山地還真是在自己手里糟蹋了。他打心眼里感激旺財,他甚至還猜測到了旺財?shù)囊恍┬臋C(jī)。旺財是打過這片地的主意的,旺財眼看著已經(jīng)無法得到他原本想要得到的東西,就干脆來給石頭出主意了,把他原來想好了的主意一個個說出來,讓石頭來幫著他一個一個地實(shí)現(xiàn)。反正他自己是沒指望了,那就不如看看別人是如何實(shí)現(xiàn)的。對旺財心里的想法,石頭還真是猜測到了一點(diǎn),旺財還真是這么想的,但旺財還有一層更深的心機(jī),他是在和村長斗法呢,他得不到的,村長他們也休想那么順順當(dāng)當(dāng)就能得到,至少要讓他們付出更高昂的代價。然而對旺財?shù)男臋C(jī)石頭又怎能一一猜到呢。人心實(shí)在太復(fù)雜,尤其是像旺財這樣的人。
旺財又爬到高腳棚子上邊去看了看,這次他沒有感覺到一點(diǎn)兒搖晃,但旺財還是喊了起來,石頭,你也該好好收拾一下啊,你這里就像個狗窩??!還沒等石頭回答,旺財又說,你別以為這棚子里只有你一個人睡啊,馬上就有婆姨來陪你睡了!旺財說這話時頗為認(rèn)真,還咬了咬牙。石頭一下有了這么多好事,他好像恨得牙癢癢的。
旺財走后,石頭就在這棚子里扎扎實(shí)實(shí)睡了一覺。這一覺他睡得特死,又特累。他是什么時候醒過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肯定是餓醒了,他的肚子已經(jīng)餓得咕咕叫了。他很快就感覺有些不對頭,怎么沒聽見老娘喊他回家吃飯呢?他看了看天色,一下就看見了從對面山坳里照過來的夕陽,老天,他都睡了整整一天了啊,早飯,中飯,夜飯,他都沒有吃呢,難怪肚子這樣餓,難道那老不死的把他給忘了?還是她在慪氣,故意要餓他一整天?石頭從高腳棚子上爬下來,氣呼呼地沖回家里。大門還像往常一樣敞開著,但老婆婆卻沒有守在屋門口,石頭也沒有絆到她做針線的笸籮。但石頭聽見了從某個黑暗的角落里傳來的聲音,那是爭吵的聲音,廝打的聲音。他吃驚地睜開眼,看見黑暗中無數(shù)貪婪的眼睛一明一滅,閃著幽幽綠光。他愣愣地看了半天才看清這黑暗中爭吵和廝打的竟是鬧成一團(tuán)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耗子,仿佛一世界的耗子都跑到這兒來了。它們到底在爭搶什么呢?他大吼了一聲,一大堆耗子呼啦一下被他轟走了,他立馬就看見了,他一雙牛眼越睜越大,墻角里,那分明是被耗子啃噬得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體。
娘——娘啊——!那是怎樣不可名狀的一聲慘叫啊,整個石牛寨的人在那個秋天的夜晚都聽見了,過了許久,他們的耳朵還被震得嗡嗡作響,仿佛那一聲無比漫長的慘叫拖著永不消失的尾音。
八
后來,很多人都猜測,石牛寨一個叫石頭的光棍漢就是在那個夜晚發(fā)了瘋。
這顯然是誤解了石頭。事實(shí)上,石頭在經(jīng)歷了極端的震驚和悲痛后,很快就明白了一個事實(shí),老娘死了,那老不死的終于死了。她可能在石頭抱著一大堆棺材板出門時就已經(jīng)死了。但她死了一夜一天都沒有任何人察覺,石頭家的大門敞開了一夜一天,但沒有一個人走進(jìn)這道門,甚至沒有誰朝那門里看一眼。但至少有一個人在這一夜一天里心神不寧,是村長,他嗅出了某種異樣的味道,甚至就是死亡的味道,但他并沒想到這是村里有一個人死了,他還以為這是從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他覺得自己快死了。這讓他變得相當(dāng)煩躁,他不怕死,但他現(xiàn)在還不想死。
石頭開始料理老娘的后事時才發(fā)現(xiàn)村里沒有一個人挨他的邊,這當(dāng)然不能怪石牛寨的人,石牛寨的人是很厚道很講義氣的,只要誰家死了個人都會主動過來幫忙,然而現(xiàn)在他們都袖手旁觀了,好像死了個外人。這只能怪石頭,是他把自己搞到同全村人隔絕的地步。第一個來吊唁的是旺財,石頭已經(jīng)把老娘的一副骨骸用她蓋過的一床破被單一層層裹了,但他卻沒錢買棺材了。危難之中,又是旺財慷慨幫忙,他要借錢給石頭買棺材,辦喪事。他知道石頭沒有錢,只要石頭給他十棵梨樹就行了。石頭淚流滿面地答應(yīng)了,石頭很委屈,他可以委屈自己但不能委屈了娘。
石頭剛和旺財談好價,從門外便傳來了哭聲。
旺財皺了皺眉頭說,我就知道他們會來的,石頭你可得小心點(diǎn)!
石頭抬頭一看,正好和胸前戴著白花、手臂上戴著黑紗的老姜打了個照面。老姜身后還跟著七八個人,抬來了一個大花圈。他們的到來,讓石頭家里一下充滿了死亡的氣氛。老姜哭得很傷心,看上去比石頭更像一個真正的孝子。老婆婆連個遺像也沒有留下,小飯桌上只有一個剛剛擺上的靈牌,老姜就沖著這個靈牌一邊哭一邊叫娘。石頭忍不住也在一旁嗚咽起來。老姜的哭聲把村長引來了,畢竟他們都是國家的人,村長這時候不出面已經(jīng)不行了。在村長的再三勸慰下,老姜才抬起頭,滿臉淚水地看著石頭,他又叫石頭兄弟了,他沒問娘是怎么死的,只叮囑石頭把喪事辦好,老娘這一輩子走過來不容易,一輩子走到頭了,不能委屈了老人家,石頭缺什么,有啥事需要他幫忙的,只管開口。
石頭卻是一副呆滯無神的樣子。石頭現(xiàn)在想的是,該把老娘埋在哪里呢,村里有一片墳山,埋的都是那些壽終正寢的死者,石頭他爹也埋葬在那里。但村里早有人放出話來了,石頭他娘死得太不吉利了,連尸骨都被耗子啃噬得不像個人樣了,那祖宗的墳山是絕不能進(jìn)的。石頭知道,村里還有一片亂葬崗,埋的是些短命鬼、女人生下來的死胎和一些來路不明沒有宿主的孤魂野鬼。但石頭絕不會把老娘埋在亂葬崗,石頭寧可把老娘埋在自家屋里,也不會埋在那樣一個孤魂野鬼出沒的地方。
又是旺財給他出主意,就埋葬那片山林里。石頭紅著眼圈吃驚地看了旺財一眼,山林里?旺財沉痛地點(diǎn)了一下頭。這一點(diǎn)又把石頭一下點(diǎn)醒了,這可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主意,這讓石頭一下悲喜交集了。旺財?shù)倪@個主意也讓石頭婉言謝絕了老姜的一片好意,他跪下給老姜磕頭,他是孝子,孝子是要給每一個來吊唁的人下跪磕頭的,但老姜還是慌忙把石頭攙扶起來了,老姜一看石頭那無比堅(jiān)決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想給他幫忙也幫不上了,他只好眼含熱淚地告辭了。在他走了之后石頭才看見,他在老娘的靈位下留下了一沓錢。石頭急忙和旺財交流了一下眼神,旺財說,收下吧,這是他給你娘的香火錢。
石頭不要老姜他們幫忙,也沒求村里人來幫忙,幾個抬棺材的喪夫,都是旺財騎著摩托車從鄰村叫來的,給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一個人一百塊。一副棺材抬到了石頭那片山林里,但在動手挖土之前石頭還有些猶豫,他無法想象在這果園里埋上一座墳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旺財說,這里埋的是你親娘呢,她就是變成了鬼也會保佑你的,你怕什么呢?石頭這才點(diǎn)了頭,喪夫們一齊動手了,幾把鐵鍬唰唰唰地?fù)]舞著,旺財說,墳要大!
那座大墳從早晨一直挖到天黑才壘好,這是石牛寨有史以來最高大的一座墳。整片林子里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這時旺財早已走了,而村長不知什么時候來了。石頭在墳前長跪著,村長在墳邊上站著,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誰也不看誰,誰也不吭聲,一時間就昏天黑地了。其實(shí)沒有什么,只是夜幕像往常一樣降臨了。村長轉(zhuǎn)身走了,石頭聽見村長哀嘆了一聲。他哀嘆什么呢,這座墳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石頭仿佛第一次感覺到,村長真的跟自己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
但村長一走石頭就感覺自己真的成了一個孤兒了,三十五六歲的光棍漢石頭現(xiàn)在是真的成了孤兒了,村長不理他了,全村人都不理他了,老姜也不理他了。他的褲子破了沒人補(bǔ)了,他連糙米飯都沒得吃了。石頭很少回村,很少回家,那屋子陰森森的,每次回去都只有一屋子互相廝殺的耗子。他已經(jīng)很少走出這片山林了,吃住都在這片林子里。第一場秋雨降臨了,很多熟透了的梨子連同秋葉一起被風(fēng)雨打落,連地里拉出的那兩條白灰線也被雨水沖洗得看不見了。石牛寨也很少有人再走進(jìn)這片林子,好像一片林子里埋了一座墳就真的鬧鬼了。深夜,時常會從那片林子里傳來悲愴的哭聲,像一個鬼在哭。石頭不知道是自己在哭,石頭被這哭聲驚醒了,是誰在哭呢?他抹了一下臉,抹了滿滿的一把淚水。
這世上好像只有旺財還惦記著這片林子。旺財每次走進(jìn)林子都顯得小心翼翼,用兩只手抱著自己的腦袋,他怕突然掉下來的梨子砸了腦袋。旺財偶爾也會伸手摘一只梨子,在嘴里咬上一口,一股腐敗的氣味猛烈地?fù)湎蚴^。這是石頭最焦急的,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熟透了的大黃梨就這樣爛掉了,可他等著的大買主就是不來。但是旺財卻顯得十分有把握,他幾乎是用一種譴責(zé)的口氣對石頭說,你急什么?現(xiàn)在還有人比你更著急呢,難道一條路能從天上飛過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候了,就看誰能扛到最后了,他們都在背后盯著你呢,現(xiàn)在你絕對不能后退半步,還要繼續(xù)給他們加壓,壓得他們受不了了,他們就要來向你哀求了!
旺財這樣惡狠狠地說著時,一雙眼又盯著那座大墳了,他突然問,石頭,你爹埋在哪里?。?/p>
石頭被問得猛地一愣,旺財怎么突然問起自己死去多年的爹了?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發(fā)現(xiàn)旺財正使勁地盯著自己看,看得石頭不寒而栗,旺財卻已嘎嘎地笑起來。這怪異的笑聲讓他又打了個寒噤,他一下又被點(diǎn)醒了,他突然明白旺財?shù)囊馑剂恕S行┦率遣荒苷f破的,有些事只能靠你自己去琢磨。石頭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真是變得越來越聰明了,他很快就把爹的骨殖遷到了這片林子里,誰也不能說石頭不該遷墳,他這是盡孝呢,是讓爹娘在黃泉之下長相廝守呢。這林子里又多了一座墳,那些個掉在地上爛掉了的梨子就不算什么了,石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聰明了,他知道按國家的補(bǔ)償標(biāo)準(zhǔn)一座墳得值多少錢。石頭現(xiàn)在又可以踏踏實(shí)實(shí)地躺下來睡覺了,他甚至感覺這一切都變得非常美滿了,他們一家三口竟然以這樣一種方式在這片果園里團(tuán)圓了。
老姜果然又來了,他一來就在墳前跪下了,閉上眼,一動不動,他站起來時兩條腿好像有些發(fā)軟,他站在那里看著石頭,眼里似有深深的悲憫,石頭,石頭啊,你怎么變成了這樣子啊,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竅了,你還嫌這墳里埋一個人不夠?你是不是還想在里邊再埋一個人?
他聲音極小,卻像說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石頭猛地又打了一個寒噤。
老姜又說,石頭,聽我一句話,趕緊把這梨子采摘了,多少還能賣幾個錢,雖說發(fā)不了財,但也夠你吃飯穿衣了,好好過日子吧兄弟!
老姜說著就走了,可老姜這是什么意思呢?老姜沒有把事情說破,一件事該怎么說他已經(jīng)有了相當(dāng)豐富的經(jīng)驗(yàn),他知道有些事一經(jīng)說破就成了某種兇兆,只能留給那個當(dāng)事人去慢慢琢磨。把這件事說破的是村長,確切說也不是村長說破的,是報紙上的一條消息引起了村長的注意,事實(shí)上他每次看報也看得特別仔細(xì),沒有哪條消息能從他眼皮底下溜過去。一條幾百字的消息讓村長在那個深秋的早上變得激動起來,又有一種在長久期待之后的失落感。他笑了笑,把報紙揣進(jìn)懷里,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那片背陰的山林。
石頭站在那高腳棚子上,老遠(yuǎn)就看見村長走過來了。石頭捂著頭。他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老姜那話里的意思,他頭暈的老毛病又犯了。這一次他的頭暈和平常的那暈很不一樣,像是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在腦子里一下一下地扎著。他捂著頭看著村長,但村長并沒有直接走到他的棚子這邊來,村長正盯著那兩座墳看呢,這兩座墳正好埋在那兩條白灰線中間,但那兩道白灰線早已看不見了,他不知道村長到底在看什么。村長一瘸一拐地,從一條早已看不見的白灰線上走過去,一直走到了林子邊上,順著這條線朝更遠(yuǎn)的方向望,村長不禁哦了一聲。村長又順著另一條白灰線走了回來,一直走到林子的另一個邊緣上,順著這條線朝大涼山的另一個方向望,村長忽然又哦了一聲,像是恍然大悟的樣子。村長這才不慌不忙地走到石頭的高腳棚子下邊來,他斜睨著捂著頭蹲在棚子上邊的石頭,但他臉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石頭,你有種,有種啊,你爹當(dāng)年為了修路連命都送掉了,也沒成為典型呢,你連一條路的邊兒也沒挨上,可你成了典型了!
石頭不知道村長在說什么,但他不像以前那樣害怕村長了,他甚至還覺得村長有點(diǎn)虛張聲勢。典型,啥典型呢,他當(dāng)然能聽出村長那譏諷的意思,難道他……?村長懶得跟他啰唆,把一張報紙從懷里掏了出來,看看吧,看看你就知道了。石頭雖說念書只念到了高小,但一條簡單的消息他還是看得懂的。那還真是一個很典型的事跡,烏蠻山二級公路建設(shè)指揮部為了把占用農(nóng)人的耕地和山林減少到最低的程度,在實(shí)地勘察了多次之后,最終決定繞開石牛寨村民石頭的八十多畝果園,給一個果農(nóng)把果園完整地保留下來了。就是這樣一條簡單的消息,讓石頭看得一個勁地發(fā)抖了,他捂著頭,這時他已經(jīng)不是捂著頭,而是用兩只手使勁地掐著腦袋。他頭痛欲裂。
石頭,你有種,有種啊,你竟然逼得一條路都為你拐彎了!
村長把屁股一扭,又一瘸一拐地轉(zhuǎn)身走了,他剛走出這片林子,就聽到了一陣瘋狂的笑聲。但村長依然走得不慌不忙,這是他預(yù)料中的事情。村長甚至覺得,這是命。石牛寨人是很信命的,而且認(rèn)命。如果一個人突然不認(rèn)命了,那肯定是瘋了。
但村長一直不相信石頭是真的瘋了。當(dāng)石頭掄著斧頭一路追趕著慌不擇路的旺財跑過來時,整個石牛寨陷入了驚恐萬狀之中,殺人啦,殺人啦!一村的人都像驚慌的耗子一樣四下里亂竄,但那喊叫聲里既充滿了驚恐又夾雜著莫名的興奮。這時石頭已經(jīng)殺紅了眼了,他見到什么都要砍一斧頭,連牛羊豬狗也不放過,連樹也不肯放過,他這樣一路砍過來,一路上的樹都被他砍出了白森森的刀口,就像一只只突然睜開的眼睛,目擊了那個黃昏一路所向披靡的刀鋒。在這要命的關(guān)口,石牛寨人再次感到了一個村長作為村長的那種堅(jiān)不可摧的存在,連一向與他作對的旺財也要向他呼救了,救命哪,村長!村長,救命——哪!村長往前一拐,就把旺財擋在身后了,村長又以一種威嚴(yán)的眼神盯住了他的親侄子,石頭,把斧頭放下!
石頭在一瞬間被村長威嚴(yán)的眼神盯在那里了。這讓村長不覺松了一口氣,但石頭猛地挺上來就是一斧頭,一股鮮血直噴到了村長臉上,村長的一張老臉立馬就血紅了。村長也不知道這一斧頭是劈在了自己身上還是旺財身上,但他和旺財都沒有倒下,兩人在那個鮮血迸濺的瞬間下意識地抱成了一團(tuán),他們的血都流在一起了,散發(fā)出一種詭異的腥甜氣味。兩人都把大嘴張開了貪婪地呼吸著。
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就這樣互相支撐著,看上去竟然有幾分悲壯。
村長說,我看這龜兒子是真的瘋了哩。
旺財顯得很激動,就像終于看到了一樣真實(shí),他,他早就瘋了。
這也是村長和旺財在倒下之前清醒地達(dá)成的某種默契,也是石牛寨所有人的默契,后來他們當(dāng)著警察也是這樣說的,石牛寨解放這么多年了從來沒有出過一件兇殺案,連小偷小摸也很少見,石頭更是村里最老實(shí)憨厚的一個人,只是神經(jīng)出了點(diǎn)兒問題。這一說法在精神病院里也得到了驗(yàn)證,石頭并非一般意義上的瘋子,他的精神失常只是因?yàn)槟X子里某一根神經(jīng)長期受到了壓抑,而瘋子的整個世界都是虛幻顛倒的。石頭這毛病比瘋病好治,他要改變的只是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神經(jīng),而不是要改變整個虛幻而顛倒的世界。
烏蠻山那條二級公路是在第二年早春通車的,石頭也是第二年春上從精神病院里回來的。這就是說,他沒看見這條路是怎樣修通的,但他搭上了一輛從縣城里開往石牛寨的班車。這車坐著又快又舒坦,一條路一直在他的視線里延伸,他一點(diǎn)也看不出這條路在哪些地方拐了彎。他的腦袋已被某個高明的大夫動過手術(shù),剃光了的腦袋又長出了齊茬茬硬扎扎的短發(fā),這讓他看上去特別精神,眼睛也是亮亮的。他再也不用捂著頭了,他頭暈的老毛病已經(jīng)徹底治愈了。除此之外,他的臉也長白了,長胖了,還穿了一身城里人的衣服,如果他不開口講話,村里人還真是有點(diǎn)不敢相信,這個人竟然是石頭。
石頭從村長家門口走過時,村長正坐在門口看報。他把報紙看到第三遍,像往常一樣正要折疊起來時,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村長看見了石頭,但他搖了一下頭,這人是誰呢?這說明他真的已經(jīng)老了,也說明石頭的變化真是太大了。石頭看著村長那懵懂的樣子笑了笑,但腳步?jīng)]停。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了,他現(xiàn)在好像特別想回家。他已經(jīng)走到自己的家門口了,他好像突然走錯了門,那兩扇破門已經(jīng)重新油漆過了,老舊的墻壁也粉刷過了,連房頂上長出來的那些野草和野蒿子也被拔掉了,那些漏雨的地方都蓋上了小青瓦。他正一臉茫然地看著時,鄰家大嫂告訴他,這房子是老姜他們撤走時給他修好的。石頭急忙問,老姜他們撤到啥地方去了?大嫂搖搖頭,誰知道呢。
石頭又去自己的果園里看過了,他一眼就看見了自己搭起來的那個高腳棚子,經(jīng)歷了數(shù)月的風(fēng)吹雨打,又被冰雪漚了一個漫長的冬天,木頭已漚得發(fā)黑,可它還站在那里,連一塊木板也沒少。他又看見了那兩座大墳,看上去甚至更大了,墳頭上已經(jīng)長滿了野草和野蒿子。還有那些梨樹,幾個月沒人管了,那些掉在地上的梨子在腐爛之后,居然又長出了一棵棵嫩綠的小樹苗。
旺財?shù)目谏诼曉陉柟夂痛猴L(fēng)中響起,旺財又領(lǐng)回來一個小娘兒們。
俊不?。客斨钢切∧飪簜兊靡鈸P(yáng)揚(yáng)地問。
石頭看了那小娘兒們一眼,憨厚地笑了笑,然后又俯下身子去干活了。他從走進(jìn)這片林子就開始干活了,他在這個時候回來是趕上季節(jié)了,要給梨樹除草、松土、施肥,還要給梨樹剪枝。他沒忘老姜教給他的剪枝方法。在給腦子動了一次手術(shù)后還沒忘記,一輩子也就不會忘記了。石頭很快就干得渾身發(fā)熱了,他把一身衣服都脫了。一個農(nóng)人,只有光著膀子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有多粗,胸脯有多強(qiáng)壯。他的手臂充滿了力量,一下一下地往地里使勁,野草和野蒿子被他呼嘯著連根拔起,連根拔起的泥土噴射出濕潤、新鮮而濃烈的土腥味兒。這氣味一個勁兒地往肺腑里鉆,他感到心里深厚了許多,又踏實(shí)了許多。
石頭干活的聲音很大,連有些耳聾的村長也聽見了。但他沒有走過來,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里看,在他視線的盡頭,一個漢子打著赤膊,油黑的背脊和膀子上一片亮光,那是很多的汗水正在奔涌而出。這時你覺得他天生就是一個農(nóng)人,興許這背陰的山坡上也確實(shí)需要這樣一個農(nóng)人,居然把一片荒蕪的林子弄得這么驚心動魄,發(fā)出空曠而深厚的回聲。
這讓村長感到有些莫名的恐懼,又覺得無比舒暢和痛快。
石頭,你有種,有種??!
責(zé)任編輯顧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