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寒
她隱約看到當(dāng)年那些亮烈剛艷的女人再度踏入瀾光公寓的大門。拖箱提篋,談笑風(fēng)生。歡聲笑語在樓道里回旋,猶如春風(fēng)吹過池面。
【天】
彭先生進(jìn)洗手間之后,寶琪立即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可是哪里能蓋得住。
她心里還是記著英玉上回的一箭之仇呢。
上次也是午后的牌桌。寶琪從臥室里出來,穿一件軟綢的睡裙,頭發(fā)窩成個潦草的鬏。兩個雪白的膀子晃悠悠的,那膀子上的肉也像是在顫抖,又囊又暄。人一旦沒了氣力,渾身上下都是懈怠的樣子。寶琪招呼她們落座,又叫女傭去燒茶,自己也坐下來抽煙,臉上微微有些苦悶的顏色。她的嘴唇原先畫了口紅,后來又擦了,嘴唇褶皺里殘留著暗紅的膏體,弧形的唇面看上去像一盞敗色的燈籠。
后來彭先生也從房里出來了,進(jìn)了衛(wèi)生間。里頭傳出響亮的水流沖濺的聲音時(shí),英玉一下子笑出聲來。云芝和寶琪不大明白,良辰是略微曉得一些的。她曉得這里頭的事是因?yàn)橛刑焱砩匣貋頃r(shí)經(jīng)過英玉的房門,英玉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拉進(jìn)去說了很長一通話——良辰啊,我看老彭一定是有毛病了。今天我在男科醫(yī)院門口看見他了。戴了個墨鏡掩耳盜鈴。就他下巴頦那顆大痣,戴十副墨鏡也白搭。老就老了,拿這條吃藥補(bǔ)出來的身子陪女人不是嫌命長嗎。而且這老還容易傳染,我看寶琪跟他才三兩年工夫,轉(zhuǎn)臉就成了大媽似的。
這點(diǎn)曉得后來也被英玉臺面上的話道破了。彭先生走后,英玉打趣寶琪說,聽他上個廁所都有這么響的動靜,你在床上應(yīng)該享夠了福了。
良辰聽著不大順耳,立刻重重地丟出一張牌,圓場說,剛才誰說差紅中來著。
寶琪先是訕訕的,后來又不甘心地戳了英玉的后脊梁骨說,享福不享福我可不知道,又沒個旁的男人讓我比較。
英玉裝作沒聽見,可是后來她牌況愈下,最后一局胡了牌都不知道。但臉上卻堅(jiān)持笑著。寶琪有次在三缺一等英玉的背后罵過她,什么東西,自己婊子出身,把我們也當(dāng)做那種人了。什么臟事臭事全拿到桌上講。
寶琪膽子大,不怕這些話過二手飄到英玉耳朵里。有時(shí)候也許她就是想借著良辰和云芝的嘴傳話呢,好叫英玉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人前人后囂張妄為,失了分寸。
良辰對這些事沒什么興趣。倒是云芝也許樂得隔岸觀火,坐收漁利。
黃昏時(shí)分,一掀窗簾,外面是即將沉入黑夜的蘇城。云芝說要回家了,婆婆身子不爽,要回去服侍,就不在這里吃晚飯了。又囑咐英玉說,不要再留他過夜了,叫早點(diǎn)回去,老太太每晚都要看兒子一眼才能睡踏實(shí)呢。
英玉說,他說晚上省局有晚宴,不過來了。而且前兩晚他也沒在我這里過夜。
云芝點(diǎn)點(diǎn)頭就出門了,不服老的細(xì)高跟在回廊里磕出悠長的回音。
她們這深奧的一問一答放在半年前良辰剛剛?cè)胱懝夤⒌臅r(shí)候,是再也聽不明白的。那天,晏河才叫人幫她把房間收拾妥當(dāng),寶琪就上來打招呼了。那時(shí)還是冬天,她穿著一件大毛的外套,微光里瞧著色澤隱約像是貂絨。她笑著說,真是難為你了。頂樓都沒什么人愿意住,冬冷夏熱。我在三樓,租金也才那么點(diǎn)錢,你心里比照一下。要是房東太太眼紅心黑,我去給你討說法。
臨走時(shí)又說,回頭下來玩牌。老三番。這一帶的女人都會的。
寶琪的聲音里有一種格外的篤定。很難說這是她破罐子破摔后對萬事都采用的一份無所謂的態(tài)度,還是她刻意把自己抬到一個光榮的高度,好叫這瀾光公寓里的女人都能依她馬首是瞻。
后來良辰真就下去玩牌。牌桌上,寶琪的話還不算最多。又或者是很多云芝和英玉之間的對話她聽不懂,就誤以為是她們兩個的話最多。云芝比她們大個十歲,看樣子卻是要老了二十也不止,她自己心里也曉得,說,跟你們打牌也是想借著一點(diǎn)青春氣返老還童呢。
她知道大家又在心里說——老霍也沒老成什么樣啊,就又補(bǔ)充道,我哪里想老,老霍一窮二白初出茅廬的時(shí)候我要是不給他打馬前卒,現(xiàn)在至于老到這個工夫嗎。
英玉說,他上次買給我一盒法國的乳液,我讓他帶回去給你了,我瞧著你這兩天氣色倒很好,可見奏效了。英玉這一個他字讓良辰莫名其妙。后來等她們都各自回去了,寶琪才笑著給她解釋,誰說現(xiàn)代化社會不存在共事一夫,這兩個就是如山鐵證。
云芝冷笑了一聲說,那個乳液味道太香,我用不慣,又送給小姑子了。
這話事后也被寶琪詬病許久,自己連女人最起碼的底線都沒有了,你邱云芝還要什么臉面。你就順?biāo)浦鄢兴那橛帜茉趺礃?。以后她在老霍懷里少煽兩回枕頭風(fēng),你還能多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何必逞這一時(shí)的口舌之快。
那晚,彭先生因?yàn)楣珓?wù)沒有回來公寓宿夜。她和寶琪就倚著窗戶分坐兩側(cè)圍爐夜話。女傭在廚房里用小爐子的文火煨著銀耳羹作為夜宵。外面下著細(xì)雪,路燈的喇叭狀光線里可見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的綿密雪影。寶琪說,你們那位是做什么的。我看那樣子很是斯文。
曾晏河是個斯文人。不僅斯文,而且看起來還是個居家的五好男人。如果她和他走在一起被外人看見,大概人家先想是同事或者姊妹或者朋友,最后才會覺得是情人這種可能。
初見是在大學(xué)門口,他妹妹阿媛看到了他,沖上去就捶了他幾拳說,你還回來干什么啊,死在美國多好,我就不必跨海去奔喪了。說完了又朝他懷里撒嬌。阿媛神神秘秘地對她說,我哥哥比我大十歲。他十歲的那年,我母親請人給他算命,說這個孩子以后在外面闖蕩得多,你們老夫妻不要指望享他的福。我母親嚇了一跳,這才有了我。
后來在飯桌上,阿媛一直絮絮地問他有沒有給她帶香水和絲襪,保羅樂隊(duì)的簽名唱片是不是已經(jīng)搞到手,蒂克的限量版手袋買了哪一種顏色。他說,都放到你的儲物柜里了。阿媛立刻夠過頭去響亮地親了他的腦門。他的腦門上有一點(diǎn)輕微的抬頭紋。
他又從包里拿出一本絕版的插圖本露娜夫人日記遞給良辰,說,小妹給我提過她朋友一直想要這本書。她這么任性,沒什么人能包容她。一定就是你了。
她微笑著道謝,又說,聽聞美國汽油價(jià)格暴漲,你們做運(yùn)輸物流的近來也吃緊了些吧。
他看了他妹妹一眼,教導(dǎo)她說,近朱者赤,看看別人讀的什么書,聽聽別人問的什么問題。不要總是把自己當(dāng)成小姑娘。出了校門我就要叫母親把你嫁出去。
一直聊到飯店快要打烊,他們依然很有興致。最后是阿媛說自己熬了三晚追看電視劇,實(shí)在撐不住了,他們才終止了交談。最后她說,曾先生匆匆回來一趟,大概又要走了吧。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因?yàn)樗约猴嬃艘恍┘t酒,眼睛里有些醺然的曖昧來來回回地流轉(zhuǎn)。他說,你不想我走嗎。你要是不想,我就不走了。
阿媛的睡意被這話吹得飛散無影,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說,哥你稍微有點(diǎn)數(shù)啊,嫌我嫂子對你太好了嗎,別喝點(diǎn)酒就沒了體統(tǒng)。阿媛還不算胸大無腦,寧可再撐一會也堅(jiān)持讓他先送良辰回家,她防止自己剛下了車,他們就搭上了線??墒悄信g但凡有那么個意思,別說火星子了,就是一片滾燙的煙灰也能燒起一場烈焰來,攔也攔不住。
寶琪聽罷說,看你們這樣子,他現(xiàn)在是回國做生意了吧。
良辰點(diǎn)點(diǎn)頭。寶琪猛烈地吸了一口煙說,不管怎樣,不要以為他是為你回來的。我們只是他們的小拇指,有的時(shí)候還可能是第六指。
良辰站起來靠在窗邊看了一會夜空。那是一種發(fā)紅的灰色調(diào)。其實(shí)下雪的夜里,天都是這種顏色,但是她心里想了很多。她覺得紅是屬于女人的顏色,灰是介于黑白之間的一種模棱兩可。這樣幽微黯淡的紅灰擺在瀾光公寓這片天上真是再妥帖不過了。以前做姑娘的時(shí)候,走在街上,看到那些正經(jīng)女人寧可繞路也不要經(jīng)過這里,迫于無奈路過后還要拍拍褲子上的灰塵,臉上是一副害怕被傳染的驕矜之色。
瀾光公寓這樣鬧中取靜的一片天地,是男人眼里的世外桃源,是女人眼里的假冒偽劣。而此時(shí)此刻,她自己居然也被這塊異樣的紅灰色的天籠罩住了。
【涯】
寶琪提議這三伏天里最好把牌桌從她這里挪到英玉那兒去——你那間書房背陰,窗子上又爬著藤花,屋子里不知道多陰涼。英玉是無所謂,云芝卻不大高興了。她這不高興都喜歡擺在臉上,人人也都能知道緣故,不過就是怕霍先生突然到來,大家場面上不大好看。良辰私下里問寶琪,窗戶紙還沒捅破嗎,我看不像啊。
寶琪說,告訴你聽你還不相信呢。最早是邱云芝在他們家花園里開派對,老霍過來敬了兩杯酒,我說她男人看著怎么這樣眼熟,后來才想起來,不就是英玉那個嗎。我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兩頭做好人的,可是人家開放得很。后來一回派對,老霍直接帶著英玉往家里去了,介紹說是遠(yuǎn)房姊妹。賓客都心照不宣了,我又何必費(fèi)那個事,湊到一桌打牌不是更好。
良辰說,那她現(xiàn)在又是怕什么啊。
寶琪沒好氣地說,原配跑到姨奶奶房里打牌,傳出去難聽啊。人家里子不要,面子還是要的。
就只有還在寶琪這里打。云芝膝關(guān)節(jié)不大好,不能長久地吹空調(diào),寶琪索性就開了窗戶,悠悠的過堂風(fēng)也還算涼快。落地?fù)u頭扇在光影里嗚嗚地周轉(zhuǎn)著,窗臺上的簾帷被吹得飄飄招招。樓上突然吱吱呀呀地響起彈簧床疲憊的聲音。寶琪狠狠地丟出一牌說,下回房東來收租,我挖苦不死她呢。就這種隔音條件的爛房子還收我那么多,成天過的什么日子。
云芝朝上面努努嘴說,你曉得是老的還是小的啊。
寶琪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說,老的還在顧城出差呢。再說了,這大中午的,除了小的誰還能有這份騷膽。
英玉一臉鄙視,這鄙視里還有些膽怯,說,我看她阮春晴也是好日子過到頭了。老羅才出去多久,光我看見那個小白臉就有幾回了。離了男人是會死嗎。老羅那個脾氣,回來要是聽到風(fēng)聲,不把她往死里收拾才怪呢。
良辰不善交際,寶琪說春晴也是個蛇洞里過日子的人,所以她們樓上樓下住了這么久,都沒有照過一次正面。良辰對她唯一的印象就是那雙艷麗精致的手。
那是在初春的一個午后,她坐在陽臺里看書,看得累了就伸出頭透透氣。樓下,春晴一排蔥管一樣的手指霎時(shí)映入眼簾。那瓶螺獅殼形狀的暗紅色指甲油是印度的一個牌子。她正在慵懶的日光里挨個地染著。最后彈琴一樣地漸次晃動著每個手指,好叫微風(fēng)和陽光把它們吹干烘透。
后來良辰問過寶琪,怎么不叫她也來玩牌。寶琪說,人家架子大呢,還是什么書法家協(xié)會的呢。有個屁用。情婦是分三六九等,但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你還擺個什么譜。指甲油滴到我的被子上連個招呼都不打。老彭現(xiàn)在是沒什么實(shí)權(quán)了,不然我哪里能受這份窩囊氣。
晚間,她們打完了牌在房間里吃晚飯。女傭突然進(jìn)門傳話說,曾先生回來了,請您上樓去。良辰雖然面上大大方方地起身并向?qū)氱鞯狼刚f飯碗還沒吃干凈,心里卻是有些嘀咕的。中午他們才吵了一架,照晏河的性子,晚上應(yīng)該是回那頭的。
中午吃飯時(shí),晏河突然丟下筷子很鄭重地說,公司才進(jìn)來一個年輕人,研究生學(xué)歷,樣子身高也很好,家里我也打聽了,父母都是事業(yè)單位的干部。她把飯碗一推就走到陽臺上去,不說話了。晏河卻又繼續(xù)吃,呼呼啦啦帶湯帶水地拌起飯來。他一向不大會哄人,好像心里有一種抹不開面子似的羞澀感。她想,床上翻云覆雨被掀紅浪,兩層皮貼合成一個人,這會穿上衣服反倒彼此離上八丈遠(yuǎn)了。她說,我從來沒說過讓你離婚之類的話,請你也不要逼我結(jié)婚,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說的都是心尖上的大實(shí)話。他們這樣的關(guān)系要想維系好就不能隨隨便便戳這些痛處和死結(jié),大家在有限的時(shí)間里只能相愛,不能任意猜忌。他們不是夫妻,沒有白頭到老的滿滿一個有生之年去揮霍,因此要格外珍惜。愛時(shí)纏纏綿綿一條線,斷時(shí)斬釘截鐵兩端點(diǎn)。這句話所有的情人都要記得。
良辰回到房間時(shí),晏河正在擺筷子擺碗。她說,以為你不來,我就沒有預(yù)備晚飯。
晏河說,我在酒店叫了餐,來,坐下來一起吃,中午沒吃好。他說這話時(shí)做著過來的手勢,寬大手掌像扇子一樣輕輕地?fù)u晃了幾下。餐桌頂上的吊燈灑下的光線被他的這雙手扇得斷斷續(xù)續(xù)。她一時(shí)落淚不止,撲過去伏在他肩頭哭起來。
后來他進(jìn)衛(wèi)生間洗澡,她回臥室給他拿浴袍時(shí)看到他的手機(jī)在暗處泛著熒熒的微光。是他愛人發(fā)來的短信,說女兒有點(diǎn)發(fā)燒,讓他立即回家并從藥房買藥。她記不得這是他女兒第幾次發(fā)燒了,他家里那些過期的膠囊和糖衣片或許都還未啟封,攢在那里呢。但她覺得自己好像很能理解他愛人——結(jié)發(fā)夫妻,患難與共,十年青燈,孤窗等人,這也是讓人心寒的事。也許她背后不知罵了她多少回狐貍精,可她平心而論,如果自己為人妻子一定也是這樣的。女人,走了幾千年歷史,從來都是一個套路。沒見有誰翻出什么漂亮的新花樣。
她在原地站立良久。她想刪掉這條短信,也想關(guān)掉他的手機(jī),但她最后什么都沒做,只是原封不動地把它交到他手上。
晏河走后,她想下樓找寶琪和英玉說話,路過四樓卻難得看見春晴開著門。房間里亮著昏沉的燈,有一串風(fēng)鈴在裊裊地響著。春晴從暗處走出來,一雙木屐走得滴溜溜的響,底下是一條湖藍(lán)的粗布短褲,身上是一件月白的蝙蝠衫,中分的長發(fā)包住一張小小的臉,那臉久不見日光,色澤是不大健康的。
春晴說,進(jìn)來坐。黃梅時(shí)節(jié)家家雨,想把門窗開著出出霉氣,外頭倒比家里更潮濕呢。
她進(jìn)門見房里的薔薇花壁紙有好幾處都被暈染出了大黃斑,更有幾處已經(jīng)翹起來好似手指上的倒刺。她看春晴桌上鋪著灑金熟宣,邊上又研好了香墨,問她是否要練字。
春晴說,你想要字嗎。我給你寫一幅。她點(diǎn)點(diǎn)頭。春晴問寫什么,她說隨便什么都可以。春晴就寫了一個斗方,點(diǎn)提橫撇,是一個涯字。她說,莊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這是一個好字,不過不是我這種福薄之人配寫的,是我僭越了。
后來她把這幅字掛在床頭。她在這偌大的生涯里問晏河,如果有一天我們要分開了,你還會繼續(xù)愛我嗎。
他沒有任何遲疑地說,會。
他真是傷透了她的心。
【歌】
樓上傳出廝打之聲時(shí),她們幾乎同時(shí)停下了手。寶琪夾著一張白皮要丟牌,那手就僵在半空。云芝預(yù)備補(bǔ)花色,蘭花指也定在牌背上按兵不動了。英玉正準(zhǔn)備點(diǎn)煙,掯著火機(jī)的開關(guān)卻沒敢往下按。良辰的咖啡杯還舉在那里,嘴里還有一口沒喝得下去。
寶琪先跳出來問,管不管啊。
英玉低下頭說,要去你去。
云芝補(bǔ)好了花慢悠悠地插回牌隊(duì)說,這種不識好歹的女人也是時(shí)候該教訓(xùn)了。
她和寶琪對視了一眼,拉著手就往樓上去了。
家里就跟被壓路機(jī)碾過一番似的,春晴練字的宣紙飛散一地,硯臺也打翻了,墨水恣意澆出抽象的山水畫。寶琪負(fù)責(zé)拉住盛怒之中的老羅,她立即扶起地上的春晴往樓上家里去。
樓下,老羅暴烈的污言穢語還在撞擊著耳膜。樓上,良辰開始給春晴上藥包扎。她的小腿被剪刀劃傷,傷口像一朵殘花。良辰說,不曉得有沒有鐵銹,要不要打破抗。
春晴輕聲說,懷孕的人哪里能隨便打針。
她聽到這話手上一帶緊,繃帶勒痛了春晴。春晴說,我求他放我走。小李要帶我回白螺老家去。我以后哪怕是務(wù)農(nóng),種茶,捕魚,我也不要過現(xiàn)在這種日子了。這和地底下捂了幾十年的干尸有什么區(qū)別。春晴的眼珠子上有一層堅(jiān)硬的玻璃殼子,可就是說到這里,也都沒有融化墜落下來。
寶琪次日在牌桌上把老羅的原話重復(fù)了一遍——叫那個男人到我跟前來,我要驗(yàn)驗(yàn)他的心,別把我供奉了這么些年的女人交給他,一轉(zhuǎn)手就摔個粉碎。
英玉輕蔑地笑起來說,鬼才相信他有這份心。不過想弄清人家的底細(xì),以后伺機(jī)報(bào)復(fù)。
云芝話中有話——喲,你對這些私底下的枝枝節(jié)節(jié)倒是輕車熟路啊。
后來她把這些話說給晏河聽,晏河說,那是他在乎這個女人。要是不把她當(dāng)回事,何必生這么大的氣,何必想這么一出來留她。
她踮起腳尖去吻他,迷迷蒙蒙地說,我是恰恰相反,不奢望你留我,只求不要趕我走。
晏河抱著她回房里。寬衣解帶之中,他的電話突然又響起來,他女兒在那一頭的童聲好像春日的流鶯。他放開她時(shí),她覺得自己像一團(tuán)沒煮熟的粉絲,就那樣濕濕嗒嗒地?cái)R置在一邊,又難以下咽,又變不回原來的硬挺。晏河的對不起仿似失效的股票,隨隨便便就可以散出一大把。她說,雖然她黔驢技窮,可也是名正言順,不像我,一開始就是理虧的那一個,沒什么好計(jì)較的,也沒什么對不起的。
再后來,某個夢醒后的清晨,簾帷揭起,晨風(fēng)浩蕩,日光茫茫。她看到樓下停了一輛小面包車。春晴正陸陸續(xù)續(xù)地搬著東西。
她提到過的那個小李也來幫忙,顯然已經(jīng)過了老羅那關(guān)。老羅還沒上歲數(shù),但是謝了頂,所以以前看春晴和老羅在一起,總覺得像是父女。可那時(shí),小李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意氣風(fēng)發(fā)地穿梭在樓道里,倒覺得春晴像一只熟透的桑葚,和他也不很登對。
她走下樓去,春晴過來和她擁抱。寶琪也下來和她道別,眼淚汪汪地說,走一個是一個,早走早好,這里頭的苦哪里是人吃的呢。
春晴把自己平日里的唱片拿出來給她們挑,說,以后到鄉(xiāng)下去,這些走資派的東西是無福消受了。寶琪拿了鼻音天后吳鶯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良辰選了金嗓子周璇的《天涯歌女》。
她問過春晴為什么收藏這些陳年八代的東西。春晴說,現(xiàn)在的人唱歌,唱并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不是別人聽他們的歌他們就能獲得滿足。他們太貪婪,太有野心。周璇是我很小就喜歡的,外婆總是在內(nèi)室放她的歌,那歌聲裹著沉香的氣味繞梁三日。外婆本人也會在洗衣服時(shí)哼唱,藍(lán)底白花的粗布褂子,盤扣上別著一朵玉蘭花,歌聲在庭院天井上空飄搖,玉蘭花也就隨著歌聲悠悠蕩漾。真正唱歌就是那樣的。
她走回房里,打開唱機(jī)。三四十年代的吳儂軟語立即流瀉出繾綣情深的況味。歌里唱到——天涯海角覓知音,小妹唱歌郎奏琴,咱們倆是一條心。人生誰不惜青春,小妹似線郎似針,串在一起不離分。
在這歌聲里,春晴的車絕塵而去。
【女】
她也是在夏天離開這里的。春晴離開一年后的夏天。寶琪說,看來夏天是別離的季節(jié)。我也想在哪個夏天一走了之。但是沒用的,走到哪里我都還會想著他,那就不如踏踏實(shí)實(shí)地守在他身邊。
在這一年里發(fā)生了太多事。她作為演員,演得太累,渾身的骨架子就像陰雨天發(fā)酸似的。作為看客,她又看得太痛心,家家難念的那本經(jīng)如同緊箍咒一樣一圈一圈地鎖著她的腦子。
英玉逃走的那天傍晚,天上的火燒云一朵撞著一朵,天色能掐出血來?;粝壬鷤}皇失措地把一樓翻了個底朝天又跑到寶琪和她這里生事。云芝脫下高跟鞋在樓道里上躥下跳如同瘋婦,多少人家都把門開下來看熱鬧。
霍先生先是和寶琪談判,叫她把人交出來。寶琪向來看不起他的無能和花哨,只一味地捧著青花碗吃燕窩,根本不搭理他?;粝壬鹆?,一把奪過來砸個粉碎。寶琪反手就扇了他一巴掌,沖門外喊,大家是同道中人,我也不用怕丑,你們來看啊。自己養(yǎng)不住情人倒賴上我了?;粝壬€手,云芝尚存一絲理智叫好歹顧著些老彭的臉面。
寶琪不買他們這雙簧的帳,叉腰笑著說,老彭有什么臉面,馬上就是功成身退的人了,繳槍卸甲,任人宰割,我怕今天的事以后隔三差五要演一回呢。倒是你邱云芝打錯了算盤,想著野生狐貍不如家養(yǎng)狐貍,哪曉得養(yǎng)的是頭老虎呢。
良辰只能拉著她往自己房里去,又下來問到底怎么了。云芝一副羸弱之態(tài),悲戚戚地說,她卷了一筆錢跑了。你說這個人是要有多狠,昨天還一起打牌的呢,我竟然一點(diǎn)馬腳都沒看出來?;粝壬谕馊嗣媲昂孟裼悬c(diǎn)掛不住,咚咚下樓去了,后來聽到一樓傳出些器皿打砸的聲音。云芝怕出事,慌忙去看,卻不過就是醋瓶鹽罐之類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
房東太太夜里上樓來訴苦——我要曉得日后的苦楚,當(dāng)年第一對要求入住的時(shí)候就該果斷拒絕,沒有結(jié)婚證一律免談。今天這樣支離破碎雞犬不寧的下場也算是我自己找的。但也不曉得你們是怎么想的,好的時(shí)候恩愛似神仙,惱的時(shí)候恨不得活吞了彼此。這又何苦呢。好聚好散就這么難嗎。
她低著頭剪指甲,不做聲。房東太太又怯怯地補(bǔ)充說,我看你不像她們,是曉得好歹的人。我這里說句不吉利的大實(shí)話,要是有一天真要散場,平心靜氣大大方方的。要真是大動干戈,以后冷不丁一見面,臉又要往哪里擱呢。
后來,她果然就上了房東太太的話。
那晚晏河來的時(shí)候臉上掛著稍有些過火的笑容。他平時(shí)是不大喜歡笑的一個人,笑也就僅僅是微笑,法令紋牽動兩下而已。他這笑容對她來說就是一種預(yù)警,但凡生活中出現(xiàn)有悖往常規(guī)律的事她都會留個心眼,默默關(guān)注。所以在那時(shí),她就知道這是勞燕分飛的苗頭。也很有些沉疴之中回光返照的意思。
征兆不止是這些,還有晏河手里大包小袋的禮物。她覺得在一個非生辰節(jié)慶的日子里,香水,手袋,華服,首飾無異于定時(shí)炸彈。晏河輕聲說,飯好了嗎。今天我可以盛三碗。
她說,米水才下鍋。我給你拿甜點(diǎn)先墊墊。
他拉住她說,想吃那些剛才在路邊甜品坊就吃了。我要吃你煮的飯。
這后半句被他說得沒什么神氣,好像唱歌的人中間忘了換氣,后來的高音就沒上的去。她說,好,我去廚房,你先喝點(diǎn)水。
晏河也沒有坐享其成的想法,默默地跟著她進(jìn)了廚房,幫她拍蒜瓣切蔥花,打打下手。以前他從來不做這些事,尤其對蒜味過敏,常常會為此打噴嚏。廚房里只有炊具之間相互摩擦碰撞的聲音。他們很想開口說話,很想找點(diǎn)談資打破這蟬噪林愈靜的感覺,但那些平日里信手拈來的家常閑話一時(shí)都飛去無蹤。他們的唇齒都變得酸澀笨重,無法從容開啟。
微波爐嗡嗡轉(zhuǎn)動,轉(zhuǎn)柄逐漸歸零的過程顯示著時(shí)間的流逝。她的那顆心臟明顯跑在時(shí)間前面,再跑就要跑出她的身體。微波爐叮咚停止的那一瞬,她一下子從后面抱住他,哀聲說,你說吧,說出來我要好受得多。
餐桌上,他們都吃得很緩慢,像是要慢慢消磨這最后的晚餐。她咀嚼著一朵西蘭花,突然輕聲問他,要是你不用再去美國,你會叫我走嗎。晏河搖搖頭。她不明白這搖頭的含義,是不會,還是不想說,還是不可能。她又問,要是我就在這等你呢。晏河就連點(diǎn)頭搖頭這樣的回應(yīng)都沒有了,只是說,吃飯吧。
她點(diǎn)點(diǎn)頭,給他夾了幾塊菜,都是有利于降低他膽固醇的食物。
他們那一晚還是睡在一起,睡得也很好。
第二天,她退了房,離開了瀾光公寓。一切就像房東太太所說的那樣——平心靜氣,大大方方。
在蘇城沿河路偶遇房東太太已經(jīng)是四年之后的事了。她帶著女兒回老家看望病中的母親。房東太太飛快地從嘴里過濾著那些曾經(jīng)居住在她公寓中的女人的名字,最后才說,良辰啊。不得了,人家說逆時(shí)空生長就是你這樣吧。
她彎下腰笑著對女兒說,到前面廣場上和其他小朋友玩一會吧。
她就一邊注視著女兒的動靜一邊和房東太太說話,怎么樣,寶琪還好吧。
好什么好。老彭一場大病差點(diǎn)要了她的命。他離職的時(shí)候被幾個不識好歹的晚生嘲弄,氣得住院。寶琪去醫(yī)院里看他,被他老婆拳打腳踢。她平日里霸王一樣的人,也就為他才能受那份罪。后來跟我倒苦水,說老彭要她走,這自然是為她好,可是叫她走到哪里去。她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他啊。我反過頭來勸,說大家不過逢場作戲,不必較真。她就把我攆出了門。住在我那里的女人分分合合我見的多了,起初都哭天抹淚,轉(zhuǎn)臉就能尋著別處投懷送抱。寶琪這樣的,真是頭一遭。
她揩了淚水又問她,英玉有沒有消息。
她有她的想法。面上唯唯諾諾的,其實(shí)最有膽子,現(xiàn)在說不定改頭換面在別處做著女大款,別人又哪里知道她的這些糊涂舊賬。倒是春晴,住在你樓下的那個,過得很苦。原來跟著老羅攢下的一點(diǎn)子梯己全被男人敗光了。那個男人還拿刀子剜她的心,反說孩子是老羅的,要拿去做親子鑒定。春晴說,不是我不敢做,家里但凡能拿出一分一毫的閑錢我也要還老羅一個清白,不叫你這個王八胡亂喊著替別人養(yǎng)兒子這種下九流的話?,F(xiàn)在她在對岸的酒店端盤子。那么有才華那么講究的女人,到頭來竟然落得這樣的下場。
房東太太的電話響了,聽她這頭的言語,約莫是有人來看房子。
幾樓啊。現(xiàn)在只剩三樓和四樓了。
怎么可能旁邊不住人。大家都一樣,不用忌諱這個。
哎呀,這個我曉得唉,現(xiàn)在在大街上,我不好吱聲,回頭再給你交待。
……
在這似曾相識的話語里,她隱約看到當(dāng)年那些亮烈剛艷的女人再度踏入瀾光公寓的大門。拖箱提篋,談笑風(fēng)生。歡聲笑語在樓道里回旋,猶如春風(fēng)吹過池面。
她們當(dāng)然高興,因?yàn)橹挥心抢锊攀撬齻兊奶斓?。也只有在那片天地里,她們才真的美麗?/p>